第五十六章
青青草原千里遼闊,如一條厚厚的綠色絨毯與天相接,四處散落著圓形天穹式白羊毛氈房,仿如雲朵飄落,遠遠數不盡的牛羊和膘肥體壯的驄馬猶如五彩斑駁的珍珠灑滿草原。
「你也真夠窩囊的,竟被人追著滿草原逃,沒有本事還要學人家鬧離家出走……」一彪悍男子皺眉痛斥,只見他紫銅肌膚,高廣額頭,胸寬腰挺,上唇微留髭鬚,神情桀驁不馴。
被斥男孩眉目清秀,不過八、九歲模樣,偷偷瞄了那男子一眼,隨即便被他在頭上狠狠敲了下。
「我不要你管!」男孩摸著痛處,一摔頭死倔著嘴道。
「平日教你摔角,你為什麼不好好學?整日里被人追著打,真是丟人現眼。」
「我哪裡丟人了?」男孩有些惱羞成怒地嚷了起來。
「你少羅嗦,仔細看好了,摔角它有四個基本動作斜打,環肘,鎖肘,釣攞,其七十二式均從此演化而出。」男子不再與男孩羅嗦,自顧擺開功架,操演起來。「對手高則取其下,矮則取其上,平則任意攻之,力大從其借,力小防其巧……」
「拉布桑布,你低著頭幹嗎?看清了嗎?」男子做了個擺后腰動作,回頭喝道。
男孩一搖頭,沒好氣道:「沒有。」
「你……好,我再從頭來一次,你看好了。」男子一咬牙,忍了下來。
又是人影躍動,虎虎生風。
男孩緊緊盯住。
男子收步再問:「這回看清了?其實來來去去也就這麼幾招。」
「沒有。」男孩應得乾脆。
男子開始煩躁,不耐道:「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用點心思!」他一邊怒氣沖沖地斥責,一邊還是認命地重新再來一遍,動作放慢,解說的越加詳細。
「這麼慢,該看清了吧?」
「沒有。」男孩依舊干杵著。
「算了,還是你先來練一遍給我看看。」男子額頭冒汗。
男孩雙腿擺開馬步膝蓋彎曲,還沒走上幾招,男子的臉色已黑過天上烏雲。他一步上前扣住男孩關肘稍向後一拉,男孩頭向後,來了個朝天摔,劈頭罵聲而至:「你這也叫馬步嗎?就算你人矮力小,不求你穩如山,至少也該從容下沉,可你看看你這個鬼樣子,一副賊頭賊腦模樣,你這到底是練摔角還是在做賊?算了,我再從頭來一遍,你給我認真點看著。」男子雖罵罵咧咧,仍耐下性子教導著。
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
男孩依然如根木頭般的聳在那,男子鬚髮飛舞,開始抓狂,他本性情暴躁,教了半天,僅有的耐性早已被反反覆復的演練消耗得點滴不剩,硬忍下性子再問男孩究竟是哪裡不明白。男孩瞎纏歪扯,說得全然牛頭不對馬嘴,聽得男子怒火頓起,掄拳便要揍他。
陽光照著男孩俊秀面容,倔強神情,宛如其母,男子一時愣住。他曉得自己脾氣暴躁,極易惱怒,為此沒少打過拉布桑布,而她阿媽就像是汪清泉,總能及時地撲滅他滿腹怒火,他亦想起從前他們兩人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何等逍遙自在,這一拳便無論如何打不下去了。他幾乎是泄憤似的,重頭到尾再操演一遍,身子閃提,快如星火,雙足擰轉,褲腳咧咧作響。
「看明白了嗎?」
男孩眼皮一翻,索性沉默不語。
「好,你就去四處流浪乞討吧,你不配是我們康巴漢子!」男子氣得臉色發青,摔袖憤然離去。
男孩靜靜站著,直到那男子身影從眼際里遠去,再看不見,方立身靜氣一板一眼地將方才動作重頭至尾演練一遍,分毫不差。
收身停手,男孩抬首迎著陽光揚起抹笑容,有點稚嫩的傲氣,也有點少年得意的自在飛揚。
「為什麼要故意和阿爸做對?」驟地,一個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冒了出來,男孩心下凜然,回頭一看,見是位女子,生的甚是好看,一身衣裳皓如白雪,膚色微褐,黝黑的眼珠彷彿浸在一汪碧水中的黑珍珠,清清亮亮。
「瑪吉阿米!」他脫口道。
艾薇聽得一愣,男孩緩過神來,哼了聲,別過頭去,再不理睬。
艾薇見他這副模樣,微微一笑,她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很彆扭,最惱別人小看了他,便有心撩撥道:「我知道你是生你阿爸的氣了,心裡明明有了委屈,可又不敢說出口」她停了下來。
果然,男孩將頭轉了過來,小臉脹得通紅。
艾薇沖他嫣然一笑,男孩一陣目眩神迷,只聞得淡淡幽香從她身上飄來,不象是這世間任何花香,只讓人覺得甜美難言。
突地忽啦一聲,一隻羚羊從樹叢中蹦跳了出來。艾薇猛地被嚇一跳,隨即叫了起來,興奮地拉住男孩,「拉布桑布,是羚羊吧?你快看是羚羊!」那小小羚羊稚弱異常,咩咩地叫了兩聲。
拉布桑布奇怪的看看艾薇,抓抓頭皮,想只羚羊又有什麼好興奮的,但見著她臉上的笑靨,終乖乖圍了過來。
「小羚羊一定是餓啦,你快去給它找點什麼吃的來。」艾薇推了推拉布桑布,似很熟般的吩咐道。
拉布桑布跑回帳蓬取出個鹽碗,遞給艾薇。她倒了些馬奶在掌心,讓羚羊舐著吃,羚羊吃了幾口,咩咩地又喚了幾聲。
艾薇輕輕低喃:「它是和阿媽走散了,在喚阿媽吧。」
遠遠飄來沉鬱蒼涼的男聲,反反覆復六個音節,曲調卻抑抑揚揚,蒼蒼茫茫。
「嗡——嘛——呢——唄——咪——吽——」
「他唱得可真好。」艾薇凝神傾聽。
「哼。」拉布桑布不屑地一扭頭。「難聽死了。」
艾薇並未探詢究竟,席地而坐,手撫著小羚羊隨口哼唱了起來,一首又一首。時已近黃昏,夕陽漸斜,歌聲清脆婉轉,如草原最動人的金鈴鳥聲,拉布桑布雖大都聽不懂她在唱些什麼,但仍聽得著了迷,歌聲如天水般清甜,如草原般安祥,如夢般迷幻。
拉布桑布忽聽她開始反反覆復唱著草原童謠,看著他的眼光中滿是慈愛溫柔之情,自阿媽走後他已好久沒有得到這樣的關愛眼神,胸口一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艾薇輕輕撫拍著他的背,也不出言勸慰,只是眼角蘊笑,側首望著他,待他哭了一陣,才柔聲道:「你好些了嗎?」拉布桑布倒哭得越加傷心了起來。
他邊泣邊說,過了半響艾薇才明白原來他自小就沒了阿媽,阿爸桑節多噶常酗酒解愁,帶著他一路遷移。剛到這時幾個男孩嘲笑他是野孩子,他和他們打得頭破血流,是一朵草原上會走路的花—丹珠救下了他。丹珠年齡雖小,卻是草原上出了名的金鈴鳥,她奇怪這個外來人拉布桑布竟然不會唱歌,她說玉樹人只要會說話就會歌唱,她邀請他參加他們一年中最熱鬧的花兒賽歌會。可阿爸說他們後日便要啟程去拉薩朝聖,然後再去雪絨河他阿媽的家鄉了。
「你說我倒底是不是他的親兒子,總是看我不順眼,整日唱的歌也那麼難聽,嗡嘛呢唄咪吽,唱來唱去就這句。」艾薇見他懊惱得恨不能剪了舌頭好不用再煩惱般,噗哧一笑,伸手將他攬入懷中,順手將他頭髮揉成鳥窩般亂。「傻瓜。」
艾薇斂起笑意,正色道:「這世上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你這樣故意和阿爸做對,會讓他傷心的。拉布桑布這名的意思是『好寶貝』吧?能給你起這樣名字的阿爸一定是很愛你的。再過幾日就是花兒賽歌會了,你相信我,我會讓你阿爸帶著你一塊去參加的,你阿爸的聲音那樣動人,你也一定是好樣的,丹珠一定會知道,拉布桑布不僅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小夥子也是最會唱歌的小夥子。」
「嗯。」拉布桑布莫名就是覺得他那不講理的阿爸一定會聽她的話,因為她有著雙和阿媽一樣水靈靈會說話的眼睛。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拉布桑布憨憨地笑了,不待艾薇回答,他神情執拗道:「你就是『瑪吉阿米』。」
艾薇一眨美眸,笑道:「好,我喜歡這個名字。」
夕陽收攏了最後一縷光線,暮靄在草原上升騰,越聚越濃,隱沒在群山上空,隱約已見三五星斗閃爍,遠處傳來晚歸的牛、羊「哞哞,咩咩」叫喚。
艾薇恍然想起什麼,一躍起身,「糟糕,家裡的大男孩要急死了,拉布桑布,我明日再來。」她揮揮手,撩起裙裾轉身飛快跑去。
拉布桑布望著她消失的身影,默立半晌,很是戀戀不捨。
胤禛抬睫微斜還在通報事務的侍從,不得不努力壓制著,面上神色如常地輕輕晃著手中酒盅,似認真聽著,又仿心不在焉地望向帳簾。他心底微悸,如何夏日裡仍湧起陣陣惡寒,旋即淺啜了一口青稞酒,慢慢身子微有暖意,原本毫無血色的唇泛起了光澤,可臉色卻越發蒼白。
侍從回稟完見半天沒有響應,忍不住輕咳一聲,胤禛緩過了神,揮手示意他退下。
艾薇掀簾入內,入眼便是背簾而立的人,挺拔欣長,燈光投在他身上,讓他周身染上了層薄薄的光芒。
聽得掀簾聲,胤禛猛迴轉身來,一言不發,只壓沉著兩道劍眉,直勾勾地凝住她。艾薇有些慌亂的看看胤禛,她不想承認膽怯,卻不爭氣地咽了咽唾沫,低下了頭,嘀咕道:「出去逛逛遇見了個人……有花兒賽歌會,一時心癢對練歌了……」老天,自己到底在東拉西扯些什麼呀,艾薇氣惱地咬住唇。
胤禛聽得胸口越加窒悶,她說出去一會透透氣,一去就是半天,摸了黑才回來。她難道不知道草原人雖純樸,可隨時會有各種野獸出沒,更何況他知道她總有點躲著他,這更叫他心焦。他早出去轉過幾圈尋她,鬧騰到最後,居然是她一時興起跟人練歌去了,他能不氣嗎?他的修養還沒好到真能如佛入定!
胤禛喉結蠕了蠕,硬是壓下,取了帕巾上前拭去她滿額滿頸的濕汗,冰涼的手指觸碰到她柔軟而紅潤的面頰,火焰才一點點消退,控制著語調道:「怎麼去了那麼久?還跑得那麼急,草原早晚溫差大,這一身汗不擦乾涼了又該得病了。」替她擦好后又取過自己的夾背心不由分說地幫她穿上。
「我不冷……」她別彆扭扭。
「穿著。」他不容拒絕。
背心上有著他的氣息,好象他溫暖的擁住她般,艾薇不自在地撇開臉去,小手指纏著衣帶繞啊繞,把
個指尖勒得青紫。
「琬,」他低低喚她一聲,聲音飽含情意,便如細網般對著她密密罩來。
「嗯?」她應了聲,他卻停下不語。艾薇轉過臉望著他,她深深愛著的男人,一有煩心事從來不肯說出來,總是一個人悶頭喝酒,好象總也喝不醉般;發起火來喜歡亂摔東西,暴跳如雷,好象天都要炸了似;生起悶氣來卻又能幾天幾夜不與人說話,冰冷如鐵;做起事情從不要命,好象沒了他什麼事都辦不成……最糟糕的,在他心裡也許永遠是天下黎民比什麼都重要。他有什麼好?樣樣都是讓她討厭的壞習慣!可是啊可是,哪怕他一句話都不用說,只要靜靜地看著她,那深瞳似有異輝,像兩潭黑漩渦,能將人往裡卷進,她刻意築起的牆便叫他轟然攻陷,讓她失去反抗的力量。
艾薇咬了咬唇,黑眼珠烏溜溜轉轉忽就笑了,這一笑便叫胤禛所有想問的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張臂擁住了她,那樣溫暖,那樣寬闊的懷抱她無法拒絕,亦割捨不下。他落拓,清癯的臉投在她瞳孔深深處,情絲縈繞,心思百轉千回,竟埋在他胸前抽泣起來。
「唉……,好好的怎麼又哭了?」胤禛深深嘆息,撫著她的秀髮,嗅著她的清香,在她耳畔低語,「你扔下我,獨自跑去和人家唱歌快活,該哭的是我才對吧?」語調故意可憐兮兮。
艾薇一愣,邊泣邊掄起粉拳錘打他胸。「都是你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所以你一定不能放過我,罰我留在你身邊一輩子讓你出氣,這樣壞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胤禛抵著她的額咬牙切齒道。
「無賴。」艾薇顧不上再抹眼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無賴也要吃東西,我肚子餓了。」胤禛朗朗一笑,牽過她的手走去桌邊坐下,喚人送入飯菜。
燈燭輕燃,靜夜中火焰爆出幾聲響,金色的星火淬過幽幽灰藍。
「你什麼時候還學會說康巴藏語了?」胤禛湊過身子看著在紙上塗寫的艾薇道。
艾薇歪了下頭,似想什麼事般,也不理他。
「哎,你這句:太陽月亮星星是什麼?標音標錯了。」胤禛一挑眉道,雙唇不為她察覺地輕輕吻過她秀髮。
聞言,艾薇眉心輕摺,「啊?第一句就不對了?那你幫我改一下。」她乖乖遞過毛筆。
胤禛提筆刷刷寫下:「ngaskhyodblo-lavbabgi!」
艾薇一見,臉頰飛紅,他根本是在胡說八道,寫的是「你落在我的心坎上了。」偏偏他神情還正經八百的要命。
胤禛緊盯著紙瞧,怱醒悟過來般,眉峰皺摺,急道:「宛琬,你不會是想留在這裡做歌者吧?」
「是,這裡太美,人太純樸,我不走了。」她答得乾脆。
胤禛額頭青筋抽暴,心煩意亂,死瞪住她,脫口道:「除了我身邊,你哪裡也不準留!」驀地瞧見明亮的下,她清容染嫣,似笑非笑,才知她使壞,他悶哼一聲,長腿一伸,手臂一勾,將她攬進懷中,對著唇狠狠咬下。「嗚,嗚」她拍打著他,唇忽又被他溫柔的含住,所有的話吞吐不出,心湖波瀾四起。
久久胤禛停了下來,可目光仍直勾勾地鎖住她,不曾轉移。
艾薇清顏透紅,俏眸一瞪,將紙箋扔了過來,「都是你不好,人家辛辛苦苦寫了半天,你在上面亂塗亂寫什麼呀?我不管,我先去睡了,你幫我重新謄抄一遍,要真有錯的地方順便也改了吧,噢,再幫我音標一下。」吩咐得理直氣壯。
胤禛濃黑的劍眉微挑,揀過紙,捻起狼毫,飽蘸墨汁,筆走龍蛇的認真謄寫起來,嘴角微微勾著,露有笑意,身子讓她搞得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罷了,罷了,誰叫他鐘情於她,認命了,投降了。
帳外,原野中的風呼嘯而過,聲音更疾。
胤禛擱下筆,回首一瞧,呆愣好幾秒,原來她的睡相還能如此「驚世駭俗」,只見她如大字仰睡,一手抱著枕。不知她鑽去了哪,衣上到處是泥污,髒兮兮的,偏還鬆散著,裸露出大半截皮膚,叫他渾身起熱,胤禛吸氣調整氣息,他本還想讓人打些熱水叫她洗漱一下,這下見著她已睡得香甜,又捨不得喊醒,他扯出被她壓在腿下的棉被,幫她蓋上。
「唔……」艾薇無意識地一揮手,敲到胤禛額頭,力大無比,他痛呼,她大小姐渾然不知,摟住棉被翻身繼續睡。
胤禛望著她酣睡的模樣,心都融了,索性坐下細細瞧,目光一筆一劃的描過她彎彎的眉線,秀挺的俏鼻,嫣紅的軟唇。他微微一笑,他不怕她動搖,往後他有的是時間同她磨耗,要論耐心和毅力胤禛可還從來沒輸過。
「好好睡吧。」胤禛輕輕低語,傾身在她秀額上印了一吻。
這一日草原風光無限好,從日初直至日落,四面八方的人兒騎著馬兒,趕著牛車,源源不斷匯聚而來。各處燃燒的篝火發出「咇剝」聲響,琴聲悠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坐在一堆堆篝火旁,有烤熏肉的,有做抓飯的,有彈琴奏樂,有喝著青稞酒,仰天長笑的,幕天席地,歌聲四起,處處歡笑。
最大最亮的一堆篝火前,一身著藍色藏袍的康巴男子放聲高歌,一把橫撇長刀系著英雄結掛於腰間,粗獷英武,倍顯彪悍,歌聲仿隨風而去,蕩氣迴腸,餘音繞梁,周圍的人們都震住了,待他唱完緩過神來,轟然一陣喧嘩,眾人拚命擊著鼓,叫喧著他身旁的女子起身同唱。
那藍色藏袍男子鬍髭雖亂七八糟,卻有著雙漂亮而且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彎著腰,對那女子眨一眨眼,猛然拉起了她。艾薇抿唇一笑亦拉起了身旁男孩,她身著氆氌袍,烏髮結成無數根細密的小辮披灑於肩,額前齊眉流海,佩掛著枚獨角黃琥珀,中嵌著粒紅珊瑚,夕暉斜鋪將她周身鍍上淡淡的金紅顏色,襯得她容顏愈加清麗嬌妍,美不勝收。
口哨聲飛,掌聲響起,三人相視一笑,歌聲悠揚。
「阿瓦,哎,那啥子阿讀咕嚕有為,噢沉默了古,那土讀怎麼咕嚕有為,噢沉默了古」
胤禛雙眉起褶,黑眼瞳里兩簇惱怒的火焰跳躍著。
歌聲才停,人群如發了瘋般的歡呼著,尖叫著,歡騰著,熱鬧得似要把整個草原都炸開了般。牛角二胡弦調忽歡快熱烈起來,男女分別列對湧向中心空地,時而撒開翻騰,猶如雄鷹無拘無束,翱翔藍天;時而快速騰挪,又如群馬奔騰,豪放不羈。艾薇手提著裙裾,跟隨著桑節多噶的節拍,前後舞動,髮辮飛揚,全身上下都迸射著快樂的流光溢彩,彷彿她天生就是草原兒女般自如。
時不時有小夥子舞近艾薇身邊,送上禮物,有草編的蟲鳥,有牛角的風鈴,有抽線木偶,不管是什麼她都眼角彎彎,笑顏綻放得真心愉悅,黑眸晶亮得如同夜空中最閃亮的星星,好似那些東西是多麼值錢的寶貝似。
無人注意到遠處胤禛眉心早皺成深深川紋,若不是怕掃了她興,他早衝去將她拖回,突地他雙眼噴火,低低咒罵:「該死。」只見桑節多噶邊舞邊從身後如魔術般變出朵鮮艷的紅花,身子前傾繞在她身邊輕吟淺唱,艾薇望著他毫不吝色的笑容燦爛。
雖然胤禛隔得遠,聽不清那男人在唱什麼,但他就是知道,那副呢喃的神情一定是唱著情歌,心如提到喉嚨口般,緊縮緊縮再緊縮,不自覺,額際已冒出青筋。
月光照在她毫無遮掩的赤足上,蜜般的肌膚泛著柔光,似能掐出水來。
忍,再忍就不是男人了!胤禛怒不可遏,做出衝動行為,火速衝去,恰聽見他對她說:「你比月亮還美。」迎面一拳揮上將桑節多噶擊倒在地,大聲宣布:「她是我的女人!」
桑節多噶猝不提防,待要起身與來犯者狠斗,見到艾薇目不轉睛看著來者,渾身閃亮,心下頓明,眼中掠過絲遺憾,隨即一躍而起,輕輕握拳擊上胤禛肩頭,仰天朗朗長笑。
「如此好的女子,請你必要好好待她。」
胤禛冷哼一聲,二話不說,鐵青著臉,拉住艾薇扭頭便要離去。艾薇無奈地搖頭,正欲啟步,忽覺袍袖被人扯住,垂首望去,扯住她的小人兒,伸出只小手捧著雕花銀盒,上面鑲嵌有瑪瑙、松石。
艾薇一怔,彎下身,正要與拉布桑布解釋她不能拿他如此貴重物品,桑節多噶如明她心意般,亦蹲下身子。「這嘎烏里裝的是尊佛像,戴著可護身,他阿媽出事時偏巧忘帶了它。它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你不要推辭。」
「瑪吉阿米,瑪吉阿米,」拉布桑布伸手抱住艾薇,緊緊揪著她衣領,學著大人模樣,說著豪言壯語祝福送別的話,倔強地抬抬頭,渾不在意的樣子,卻忘了掩飾眼中的濕潤和哽咽地聲音。他一低眉碰上艾薇那雙全都明了飽含難捨的秀致黑眸,瞬間就丟盔棄甲,潰不成兵,「哇」地大聲哭了起來。
艾薇鼻子酸楚,笑中泛著熱淚,緊緊抱住拉布桑布,吻過他額頭、雙頰,附在他耳邊輕輕低語,只見拉布桑布淚花中綻出笑容,燦出一口白牙,兩人依依惜別。
草原上的日月星辰皆明媚碩大,日間熾烈艷麗的繽紛色彩悄然褪去。繁星點點,青草茵茵,今夜月色極美,玉盤溫潤圓滿,灑落溶溶月光,可惜綠斜坡上兩人卻都無心觀賞。
艾薇看看扭頭坐在一旁拚命拔著青草,彷彿瀉憤似的胤禛,渾身酒氣濃濃。她一咬唇,嘴邊跟著逸出聲嘆息:「胤禛,你……生氣拉?你不要小心眼,我和桑節多噶……」
不待她說完下半句,胤禛火爆截斷。「是,我心眼小,我生氣了。」
艾薇小小檀口微張,怔怔望住他。
「桑節多噶,桑節多噶,你叫得還真親熱,只才幾日工夫就同他又唱又跳的,混得很熟啊!」他峻顏逼近,眼睛直直瞪住她。
「你不要不講理好不好?桑節多噶是他的名字,我不叫他這個,能叫他什麼?」
胤禛自知理虧,卻不承認,另起一頭道:「還讓他叫你瑪吉阿米,你是叫這個名字嗎?又抱又親的。」
「你……」她看著胤禛已無話可說,長相斯文清雅得如個秀士,哼,不過是表象,實是性子暴躁,半響,一拳捶向他,「你就是小心眼,你為什麼不相信人家呢?」她清亮的雙眸睨著他,神情無辜。
「那我從前叫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相信我便好,你為何總是不聽?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許是心裡壓抑得太久,許是醉意暈昏,胤禛不覺竟脫口而出,他本以為自己早已戒急戒躁,但當看見她望著別家小孩子閃亮的眸光,如刺扎心。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如炬的雙目深處,隱忍著一股怒焰狂濤,緊握的拳頭猛然擊地,「咚」的一聲,土泥飛濺。
「你發什麼瘋?」艾薇叫著,突又梗住話語,因為他又繼續在那破壞無辜的草坡。
她胸口一痛,捉下他的手,大喊出聲:「因為你選了牛,選了牛!」
胤禛聽傻了,被動的由她握住手,胸口上下起伏著,不動亦不說話,只是怔怔地盯著她,陷入久遠久遠的回憶中。
草地中的砂粒擦破了手背上的皮,指關節處淤紅血絲,艾薇小心翼翼地吹去他手背粘上的灰土。
胤禛的手讓她軟軟的柔荑捧著,完全感覺不出痛……下意識的,他縮緊手掌。
「不要動!」她凶了他一句,垂首用牙猛力撕下棉條纏裹上他手。他如緩過神般,咬咬牙,聲音從牙縫中艱澀迸出。「就因為我選了牛你就不相信我了?你那些希奇古怪的問題我以後再也不回答了。」
她那雙眼睛如有深意般地凝視著他,胤禛忽覺得自己的呼吸緊了緊,渾身一震,腦海里的記憶鮮明乍現,瞳孔驟然緊縮,一把抓住她袖口,嘶啞的問出:「那牛代表的是天下對不對?在你心中,早就認定了我是怎樣的一個人,認定了我必是放不下一切?必是會舍了你的對不對?」
艾薇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雙眸漆黑,盛滿了所有想說的不想說的能說的不能說的千言萬語。學習愛一個人有多麼不容易,尤其她愛的這個男人,她得不到完整的他,亦無法在他心中佔據最重要的位置。在她心裡,他比一切都重要,但在他心裡,黎民天下,道德仁義才是最重要的。一個人的心,如果裝了最愛重的東西,那其他的一切就都會輕如塵埃了。這一切她明明都知道,可她有多笨,受了那樣多的傷害,偏偏還是放不下,艾薇微微仰首,似有掖體欲滑,黑夜將她頸脖襯得分外幽雅。人的一輩子啊,一輩子,有多長,有多難
月色映在她眼底一片寂寥。
胤禛死死盯住她,突地慘笑一聲,他許她一世圓滿,可傷她最深的卻正是他自己。她早將他內心看得清清楚楚,他卻還在那自以為是著,他親手撕出的裂紋,任天下能工巧匠都再不能將它織補填平。他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臉色蒼白得厲害,終一把掩了面,那淚水卻滲過指縫,蜿蜒而下。
艾薇輕撫著胤禛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輕拍著,眼前的男子雖然已過不惑,但哭泣起來,依舊是個孩子。
許久,胤禛緩緩抬起頭,艾薇想撫去他的悲哀,手卻顫抖著無法伸出,掌心間傳來一陣溫暖,才發現胤禛已緊緊抓住了她的雙手。「宛琬,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們一直都那麼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她,然而她就像一根釘敲進了我的心裡,血肉糾纏,讓人內外都鮮血淋漓。我知道,那是老天爺在報復我,報復我的自以為是,所以要我親手去讓自己最愛的人受到那樣的創痛!琬,對不起對不起」他聲音復哽咽起來,這世上誰會對他心痛神傷?誰會為他費心思量?誰會於他永遠寬容體恤?誰會因他犧牲無怨無悔?能得到一個琴瑟和諧的紅顏知己,不在意權勢榮辱,不在乎年華老去,牽手相握,相扶終老,方才能算得上是此生無憾吧?他可再負盡天下人,卻獨獨不能再負她。「天下算什麼?它怎能比得上一個知你懂你疼你惜你憐你愛你的人?琬,遇見你是我這輩子惟一的幸運,在香雪海上的那幾日是我生平最快活的時光,沒有了一切的紛擾,天地間象只剩下我們兩個。琬,這話我只再說一次,你一定一定要記在心底,這一世,你都逃不了了,沒有了你我還有何幸福可言?生死與共,不離不棄,天地為證。」
「胤禛……」她輕喚一聲,再不能言語,淚水涌滿眼眶,撲簌而下,她卻渾然不覺,他伸出手輕輕抹去,又輕輕將她擁進了懷裡。
艾薇深吸一口這夜色,這天地源頭的夜,淌過三百年的歲月,漫長過幾世人生。她知道心中那道恆久、刻骨的傷痕,任歲月如何流逝,總會在某個時刻,突然泛起,刺心的痛。可那些曾經的苦痛將她心鏡磨得澄明透亮,每當她孤苦絕望時,虛幻中,總有個聲音,輾轉低沉,細細碎碎地喚著她的名字,原諒別人亦放開自己,為活著的人而活著,是一種寬容,是一種豁達,也許這才是真正的聰明。
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四周靜謐,不知名的蟲兒唧唧輕叫,月色娟娟,灑在絨草上一閃一爍,好似自有生命。
「和我說說她吧。」聲音沉靜低啞,他不想再逃避。
「我第一次抱她時,想自己給她餵奶,手忙腳亂,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忻圓努力了半天也沒吃上一口,一臉茫然的看著我。她的臉蛋讓小手給抓破了,起了小道道,鼻子上也一點點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了她。她四歲,就能背出三字經,比我厲害多了,大概象你。我常常會讓她將一軍,有次我對她說:『忻圓你看,融四歲,能讓梨,而你呢?』她滿不在乎地說:『拿去吧,你們統統拿去吃掉好了,反正我又不要吃梨。』我氣不過就又說:『香九齡,能溫席,就是說這個小孩子孝敬父母,晚上天冷時,會先替額娘把床榻睡暖和了,算了,你現在還小,等到九歲時再替額娘溫席吧。』她聽了不吭聲。到了晚上,忻圓忽然說:『額娘,我睡覺去了。』一個人就跑進房間脫了衣服,爬上床睡覺。我正納罕今天她怎麼會那麼乖?等我終於收拾停當上床睡覺,才過一會,她便屏不住問:『額娘,你覺得榻上暖和嗎?舒服嗎?』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跑來溫席了。那可是七月的大暑天,胤禛,你說她怎麼能那樣貼心可人?」
胤禛聽得著了迷,她眼中閃著光芒,有痛楚,有悲傷,有欣然,更多慈愛,她柔聲說著,遠遠琴聲幽幽,歡聲笑語依稀可聞。
夜風掠過,吹得艾薇細辮上垂盪的珠翠相互撞擊,在這仲夏之夜平添柔媚風情,胤禛瞧著心口一窒,彷佛著了魔,控制不住自己,頭已經俯了下去,輕吐一句:「阿卻拉嘎!」慢慢地、緩緩地吻上那憐人又動人的兩片紅唇。
兩人緊緊擁抱住對方,在蟲鳴星爍中,在彼此溫柔目光的濡浸之下……
風過山坡,捲起花香,艾薇嘴唇猶在微微顫抖,蜜頰酡紅,眸光煙霏漫漫,真的能這樣幸福嗎?明眸眨動,含在眼眶中的珠淚就流了下來。
「怎麼又哭了,琬?」胤禛有些慌亂的吻去她不斷湧出的淚滴。
「我也不知道……」艾薇的額抵著他的肩胛,鼻尖儘是他的氣息,哽咽道:「只是,忍不住就想哭……」耳畔響著他的心跳聲,咚、咚、咚……一下下,與自己節拍吻合,彷彿所有的困擾一下都離得很遠很遠,遠得這刻無力再去想起。
「傻瓜。」胤禛輕輕吻上她的臉頰,夜風引得身上微涼,彼此相擁的體溫反而更清晰,世間再涼,至少還有彼此的手是暖的,執手相握,不再言語,身心每一分,每一寸,都要記住此時的觸感,將它銘刻入骨。
備註1:瑪吉阿米,藏語「瑪吉」為聖潔、純真之意;「阿米」是阿媽的介詞形式,在藏族人的審美理念中,母親是美麗的化身。
備註2:康巴方言——阿卻拉嘎!(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