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紅袖招。
園子內植滿了杏樹,今年杏花開得晚,待春意濃濃,才花繁葉茂,剛過了雨,越發香得清冽。
宛琬推開窗扉,空氣中溢著股濕意,淡淡杏花清香飄來。
「你到底有什麼事,說出來,一起想想未必就真沒法子?」宛琬見畫薇失魂落魄樣心裡一陣糾結。
「只怕這回誰也幫不上,我,我也不想為難他,那總是他二哥……」畫薇神情黯然低喃道。
「什麼二哥?你說的是太子嗎?好好地怎麼扯上了他?大家不都知道你是八阿哥的人,他為什麼還要你呢?」宛琬皺眉大感不解。
「也許就因我是八阿哥的人,他才更要吧。前些日子凌大人要替南府找批少男少女學唱,不知怎麼昨讓人找到秋姨指名說要我也去。哼,真是好笑,我又會唱什麼曲呢。他們過五日就來要人。誰都知道凌普不過是為太子找女人罷了。」畫薇眼圈泛紅,手指無意識的扯著裙衫。
宛琬驚訝地跳了過來,情急下抓住她衣衫道:「凌普那老賊過五日就來要人?那你怎麼還坐在這發獃?你和八阿哥說了嗎?他怎麼說呀?」
「我沒和他提,提了又能怎樣?讓他和他二哥搶人嗎?那會讓天下人如何看他,為了青樓女子,大打出手?這樣我還不如死了的乾淨。」畫薇搖首輕言,剛還獃滯的眸中閃過絲堅韌。
宛琬頭痛地按按太陽穴,老天,這都什麼時候了,這個傻女人還要護著八阿哥的名聲,可她眼中的那抹堅定,那股子寧可自己千創百孔,萬死不辭,也決不會讓心愛的人受一點點傷的眼神就是深深打動了宛琬。
她來回踱步,終下定決心,「那好,咱就不要八阿哥出面,我去找四爺。以前皇上若看中什麼民間女子不都可以脫籍入旗。你就先住在外面,等風聲靜了,再讓八阿哥想法讓你慢慢入府,等那時你們就能天長地久了。」
宛琬轉身瞅著畫薇,沉吟片刻,繼續道:「至於秋姨那,只推說不知便成,一個老鴇自有些手段能自保。凌普不也打的是替南府找戲子的幌子,自也不會將事鬧得太大。大不了修成正果后,你低調些過日子也就是了。」
「真的?真的可以?真有你說的那天嗎?脫籍入旗,四爺倒是可以辦到,可他會為我做嗎?」畫薇象個得了絕症又重獲新生之人狂喜不已,到末了又憂心這到底能否成真。
「一定可以,會有這一天。你相信我,四爺雖看上去冷冰冰,但他很有正義感,我見他聽到那些貪官污吏的事常勃然大怒。」其實宛琬心裡一點也沒底,胤禛是那樣不苟言笑秉公執法的人,只怕他知道畫薇是青樓女子更會大怒。可她心底莫名就是有股小小信念覺得他決不象所傳的那樣冷酷。
畫薇微抬眼睫,卻並不看向宛琬,她凝神眺望著窗外那片杏林。杏花盛如雪,可惜風一吹,便搖戈紛飛。
宛琬用力扳過她身子,眨了眨明眸,「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會說服他的。」她想著這事耽誤不得,便風一般的奔了出去。
許久,畫薇起身走至落地鏡前輕叩兩下,鏡向後移,內有玄機,竟是一扇暗門,從里步出二人。
「八哥果然料事如神,斷了十四弟這邊的念頭,宛琬還真只能去求四哥他們了。四哥那隻老狐狸一定猜得到是咱們故意試探他的。」
「四哥他那舊疾也該好了,我倒要看看咱們這趟渾水他到底趟不趟。不過,老九你慫恿十四弟去和宛琬表白的事別對老十說,他容易壞事。」
「我知道分寸,再說要讓十四那楞小子知道咱們打宛琬主意,只怕他要和你我急。」
四貝勒府永佑殿大雨。
難得北方的春日下起了瓢潑的漫天大雨。
胤禛靜靜佇立在台階前,漠視茫茫如煙的雨幕,被風卷上靴面的潮濕。是要變天了嗎?他心中有些悲涼的驚覺,或者,真的是到時候了,朝局就如同這聲勢滔天的大雨一般,就算自己一心想躲,站在了屋檐下,也無法不沾濕鞋靴吧?何況他是真的想躲嗎?何況他生在帝王家又可有選擇餘地,他們能容他躲嗎?可是又有誰知道,這朝堂暗波詭譎的鬥爭竟如此殘酷。他要傷害的被害的皆是他手足,可他既已身在宦海,便再也看不見盡頭,只能揪緊扁舟,隨波逐流……
他轉身步入書齋,端坐於書案前凝神片刻,捻起狼毫,飽蘸墨汁,在宣紙上疾書大字。
這是他的習慣。一旦心中有了憂煩不能快意決斷之事,便要坐下習寫大字,從龍飛鳳舞開始直至靜下心來端重不苟最終行雲流水般一揮而就。
李青靜靜侯在外間,等到胤禛終於擱筆出聲喚他時才忙從一旁犄角里小步奔去。
「是誰等在那?」
「回爺,是宛格格來了,奴才勸她,可總也不肯走,說有要事。」
「讓她進來吧。」
已入夜,書案前點著透亮燭火,燭光映著胤禛清瘦面頰,眉心褶皺深深,隱隱透著陰霾。宛琬想今晚實在不是個適宜開口相求的日子,可轉念思及畫薇和一分一秒飛逝的時間,她只能選擇忽略了那些,手指糾結著裙裾,一氣說了出來,說完她偷偷抬睫瞧他。
他雙眸驀然冰冷,有絲戾氣時隱時現,慢慢起身,踱步至南窗前。雨勢滂沱,讓馬爾齊哈去回復他們舊疾複發已有幾日了?他們終究還是等不及了,他唇角微勾,冷冷一笑。
皇權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麼?他無數次問過自己,沒有人能夠回答,也沒有人能夠明白。它是上天賜予皇子們的榮耀,是命運註定的招喚,是所有人都以為的強大野心,不,只有他自己深深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它絕不僅僅只意味著那些。
那日,八旗飄揚,將領們甲胃分明,氣宇軒昂。滿階文武百官,個個翹首以待,偌大的廣場鴉雀無聲,只聽得風捲起眾人衣袂的飄揚聲,八旗的呼啦做響聲。忽地皇阿瑪一聲令下,千軍萬馬,齊聲喧騰,此起彼伏,延綿千里,大地撼動,那是如何迷人君臨於千萬民眾之上的感覺,他被深深的震撼了,他第一次那樣強烈的感受到了至高無上權力的致命魅力,油生出一種從所未有過的巨大渴望與激情,它值得讓世人前仆後繼,寧可捨去一切包括生命與親情也要奪取的絕對幸福。
可為何當它終於象重重黑夜中漏出的唯一一絲光亮照引過來呼喚他時,他內心竟有絲厭惡?
胤禛緩緩轉過身,凝視著宛琬那雙溢滿期盼的眼睛,那是怎樣純真、無邪的一雙眼,他痛苦的閉上了雙眸,他多麼不想讓充滿猜忌和權力角斗的罪孽陰影玷污了那雙眼睛,那雙他也曾擁有過卻不知何時丟失了的眼睛。
他們算準了他最終一定會加入,因為他們都有著同樣的渴望,他們誰都逃脫不了這樣的夙命。
他明知這是通往最高權力之路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卻又在這一刻如此鄙夷、痛恨這樣的自己。
他終於嘲諷出言:「原來你心中的要事就是救一婊子於水火中?前兩日你又於街上搭識了戲子,替人出頭,得罪凌普。你到底知不知道身為女子該當遵守的禮儀廉恥!」
窗外一聲驚雷,震得倆人俱都心下一驚。
他詫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語如此刻薄。
她震驚自己是否真的聽清了他的言語,難道她終究是看錯了他?
室內一時充斥著種無望的窒息感。
終於,她喑啞開口,「那四爺認為女子應該遵守的禮儀廉恥是什麼呢?」
宛琬不待他回答,即飛速自答:「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窺必藏形。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四爺指的禮儀廉恥是不是這些呢?是,到底是我錯了。」她是這樣的管不住自己,她的理智又拋到了九霄雲外。
胤禛沒想到她竟能將《女論語-立身章》倒背如流,她嘴裡說著錯了,可語含譏諷眼帶不屑,他的臉色更加陰寒,嘴唇稍稍動了動,冷冷道:「天下萬事沒了規矩,便不成方圓。既然你都清楚,也知是錯,卻明知故犯,理該受罰。」簡簡單單幾句,冷若寒霜,乾乾脆脆不留絲毫情面。
他取出把戒尺,骨節分明的五指緊握著尺端,那是根一寸半寬一尺來長的烏木戒尺,油光水滑。
每一次都是用力落下,每次下落都有股嚙骨的火燙湧上心頭,隨後火辣辣地灼痛便開始蔓延至四肢百骸,彷彿萬蟻鑽心般難忍,令人每根神經都緊繃著,不敢稍有怠慢。
宛琬另只小手緊拽著裙裾,唇瓣上留下兩排貝齒咬嚙的深痕。
她緊咬牙關,一聲不吭,眼神是那樣倔強與無悔,他痛恨這樣的眼神,他痛恨逼著他抉擇的他們,他痛恨這樣的自己,下手越發狠重起來。
小手很快就高高腫起,胤禛握著戒尺敲敲桌案,宛琬利落的將另一隻手放了上去。他一時楞住,她瞧在眼中,冷笑在心,高傲地揚起脖子,忍著抽痛,強自欣賞他的狼狽。
他冰冷的眸子稍稍一動,隨即恢復原狀,「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錯,所言所為皆是俠義之舉呢?你自以為的俠義是什麼呢?」他瞪著宛琬,口吻中不覺帶著一絲嘲弄。
「俠義是『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義之所當,千金散盡不後悔;情之所鍾,世俗禮法如糞土;興之所在,與君痛飲三百杯』。俠義從來都是簡單的,唯一需要的不過是勇氣。畫薇是身在勾欄,是眾人鄙夷的妓女,可她更是一個『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的女子!」宛琬大聲喊了出來。
胤禛猛然被她話噎住,擠不出半個字,一時語塞,這一刻她的執著、她堅守的信念多象從前的自己,可他早已捨棄了那些。
許多年來,他為自己帶上了盔甲,隔絕了內心。這一瞬間,她仿如世間最利的刀劍,硬劈開絲裂痕,讓她的影子可以閃進他心底。
「出去,你給我出去!」他高高揚起戒尺狠狠的敲了下去。
宛琬緊咬著紅唇,懊惱之情溢於言表,她再該如何去面對畫薇滿心期盼的眼神,深吸口氣,行了禮,二話不說奪門而去。
腳步聲按捺不住地越來越急,最終幾乎是奔跑著離開了書齋的院子。
胤禛聽得分明,心內隱隱不忍。
大雨終於停了,空氣中瀰漫著陰潮的寒意。
胤禛心中忽生起了種很奇異不解的情緒。他似乎想去期待什麼他從不曾得到過的東西,可他又不敢去探個究竟那到底是什麼,因為,就是弄清了,他也不會去爭取,那是他早就決心捨棄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