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關於李牧
撫摸在頭上的手非常溫暖,那是一種永遠都不會消失的溫暖,作為親人的溫暖。
曾希微眯著眼睛,像一隻貪睡的貓,將臉埋在手臂下面,打著酣。
那是李牧的親人,不是他的。親生父母跟養父母的不同李牧這個孩子大概是感觸很深吧。一個是將他虐待的遍體鱗傷,一個是將他當做剛出生的貓仔細心呵護,最大的不同。原來有的時候,血緣真的不代表著什麼。
「牧牧,跟阿姨說說話好不好?」那個站在心理醫生身邊的五十歲女人,半邊的頭髮已經蒼白,她沒有染髮,順其自然的讓它們變白。看得出來,她是一個不愛裝飾自己的女人,整個人都是樸素無華的。
曾希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應,因為她叫的不是他的名字,但是她紅著眼睛傷心的樣子讓他不忍心。
「李女士,您別著急,牧牧還需要一定時間的恢復。」心理醫生安慰著她。
她的丈夫摟住她的肩膀安慰著,同樣是紅著眼睛。
「華西,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他看到照片,都是因為我……」她悶聲哭泣著。
曾希覺得這樣的哭聲太過刺耳,刺耳非常,痛徹心扉的哭泣聲他最為熟悉。
從護工零散的八卦中得知,這個李牧因為受過虐待曾經被心理治療過,痊癒后被現在的孔華西和李秀收養。李牧一直覺得有這樣的養父母很幸福,直到李秀整理舊照片時,對親生兒子很懷念,就捧著照片念叨了起來,剛好被李牧聽見。
李牧本身就受到過一次傷害,而他原本以為終於可以有屬於自己的家,現在竟然也是虛假的,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人生無望,連基本真實的感情都沒有人願意施捨。於是便有了曾希的移魂重生。
原來都一樣,他和李牧如此相像。
「我是曾希,不是李牧。」他突兀的說了一句,嚇壞了病房裡的人。
李秀愣住了,又喜又悲。喜的是李牧竟然開口說話了,悲的是他竟然不承認自己是李牧,他們的養子。
醫生說:「孔先生李女士,有一些情況我認為你們該知道,請跟我到辦公室一趟。」
李秀點了點頭,幫李牧蓋好被子,又輕輕的揉了揉他的頭髮,讓他好好休息。這才跟著醫生走出病房。
聽完醫生的講述,李秀接受不了,眼睛一翻暈了過去,醫生喊了護工過來,將她送到了急診。
這是一家人的悲劇,醫生握著手裡的筆杆子,一個字的確認書都寫不了。
曾希安安靜靜的待在病房裡,一整天都盯著電視機,那種壁掛的大屏幕電視。他還是非常懷念屬於他的電視機。輕手輕腳的穿上鞋子,站起身來的時候他眩暈的搖晃了兩下。幸好扶住了床頭的欄杆才不至於摔倒。
得益於養護病房的好環境,沒有人來打擾他。他推開門,跟外面的護工說自己要去一趟廁所,他想自己去。護工告訴他具體的位置,就放行了。
他縮著身體,盡量不招惹別人的注意。醫院裡人來人往,醫生護士多,病患親屬也多,沒有人注意到他穿著病號服走過,與他們擦肩而過。偶爾不小心碰到別人,他輕聲說對不起。也沒有人在乎他的對不起,匆匆的走了。
醫院的氣氛一向是如此,記得他第一次因為太過激烈而受傷,那個人不顧他的反對把他送到了醫院,最後在他劇烈的掙紮下才不至於被他送到肛腸科。
醫院門口的保安早就注意到了這個躲躲閃閃的身影,穿著病號服,不敢直視他們的目光,他們覺得這個人肯定在做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這是他們的職業敏感。
一個身材高大的保安跟同事打了聲招呼,說去問問情況。那同事說他是狗,多管閑事閑不下來。他抽了他一棍子,說站一天崗做一天人事兒。白拿錢怕手疼。同事揉了揉,那一棍子可不輕,平時鬧習慣了,也隔不出什麼芥蒂來。
「你,你是幹什麼的!怎麼穿著病號服就出來了!出院手續辦了嗎?你親屬呢,沒跟你一起嗎!」幾個問句拋過來。
曾希害怕的抖了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了,他是逃院,最不希望的就是引人注意,這保安大嗓門一吼,四周的來來往往的人都停下來看熱鬧了。
「你再不說明情況,我可把你帶到門診前台問清楚了啊。跟我走一趟吧。」
「我不走,我得出去。」他生硬的挺起胸膛,大聲說。
「你這病好了么就出去,一會兒出去暈倒了,再歸醫院責任。我把你送病房去。走。」保安拉住曾希的胳膊,看到了他手腕上那條猙獰的傷痕。這又是個輕生的,怎麼這年頭的熊孩子那麼多不看重自己的,生命可貴的道理都不懂,現在的孩子,跟他們那個時候不一樣了。
「我得出去,放開我,我得出去。」曾希不斷解釋著,試圖掙脫那隻大手。他就差這一步了,就快能出去了。
「你這孩子怎麼那麼倔呢!我送你回病房。」保安扛起曾希就去了前台問他的情況。
周圍的人都驚覺,這保安太強悍了點。
「我想,他這小胳膊小腿賣不了多少錢。」黑衣西裝三件套,在悶熱的初夏也是不經常見到的裝扮。
「你是他家屬?」保安把人放下了。
曾希卻沒有躲到那個人身後,直愣愣的不動,想逃跑卻又怕保安把他抓回來。
「我的姑姑是這個醫院的醫生,他是我姑姑的病人,我見過他。我幫你送他回病房吧。」黑衣人說。
保安上下瞧了他幾眼,「我看著你送他到病房。」
黑衣人聳肩,覺得無所謂。走到曾希面前說,「走吧。」
「我不走,我得出去,我有地方要去。」曾希辯駁。他不能回去病房,一旦回去,他就必須接受李牧的人生,而他不是李牧,更沒有人相信他不是李牧。
「你瞧,我剛才我好心送他回去,他就這幅樣子。」保安說。
黑衣人也覺得頭疼,直接撥了電話給他姑姑,讓她派人過來。
不到五分鐘,一群小護士和護工就趕到了,把曾希完好無損的送回了病房。
曾希想掙扎來著,但是李牧的養父母擔心的半跪在地上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受傷,他拒絕不了,他對長輩一向拒絕不了。當年出櫃的時候,他唯一一次反抗父母,讓他決定這輩子再也不做這樣的事情傷父母的心了。
「牧牧,不想待在醫院嗎?」李秀幫他削著蘋果。
曾希點了點頭,捧著杯子仍舊不說話。
「我們帶你回家好不好?」
曾希聽到家這個字,愣了一下,終於抬起了頭,認真的問她,「有電視機嗎?」
「有……有……唔。」李秀說完捂住了嘴,淚水滾滾的溢出眼眶。她要帶她的孩子回家,她這次一定好好保護這個孩子。
曾希抬起手臂,接住了她的淚。「別哭,我都不哭。」他早就哭完了。
「好,不哭,不哭,我去跟你叔叔聯繫,讓他帶咱們回家。」李秀站起身,擦了下眼睛,出去病房外面打電話。
病房的門沒有關好,曾希聽到李秀的聲音傳進病房。
「華西,孩子想回家,你過來幫他辦出院手續,我收拾了東西。」
「華西,不管醫生同不同意,孩子不想待在醫院,我能照顧好他。」
「我不相信醫生說的,牧牧是個好孩子,他好好的。」
「……」
曾希閉上了眼睛,深深的呼出一口氣。
「李牧,我們太傻了,我代替你過你的人生,我們一起幸福好不好。我們再也別惹爸媽生氣了。我們給他們養老,孝敬他們,我不會給他們添麻煩的。李牧,這樣好不好?」
曾希低聲說著,空蕩的病房裡,沒有人是他的聽眾。電視機因為信號干擾還在滋滋響著,屏幕一閃而過的反光里,似乎有一個少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