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八十七章 抽絲】
曲調初歇,夜色中似乎也被揉入了抹不開的情愫。青蟬覺得周遭空氣稀薄,她大口呼吸,視線全數落在姜無憂的肩頭,想,這樣一副溫柔,她是在想著誰呢?
想著誰,才能吹出如此纏綿繾綣的音調?
青蟬心下一動,此情此景——難不成是我?
她親手烤兔肉給我吃,又吹這樣的曲子給我聽,我在她心目中,其實也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特別的?
青蟬忍不住這樣去想,然而很快又否定自己:憑什麼呢?自己憑什麼呢?那可是姜無憂!姜無憂怎麼可能會對這樣一個平凡的自己產生什麼特殊的感受?
——但是萬一呢?你見姜無憂對其他哪個誰如此和顏悅色過?
青蟬腦子裡天人交戰,一時間口乾舌燥,想到或許會有那麼一丁點微弱的可能,姜無憂青睞自己的可能,她的血液流動便急劇加速,心跳快得幾乎承受不住。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她不斷告誡自己。
姜無憂安靜地坐在前方。頭頂星光璀璨,卻遠不及她的白衣來得耀眼。青蟬努力吞咽了幾口唾沫,對著前方背影澀然出聲:「姜……姜無憂,你……」
姜無憂聞聲回過頭來,青蟬見狀,被蟄了般差點跳起來:「我是要說你別回頭!」
姜無憂:「……」
「……」青蟬渾身冒汗,又是幾次深呼吸,才帶著佯裝的平靜,說道:「我、的意思是、你……先不要回頭。」
她的聲音里猶有顫音,姜無憂並沒有依言照做。
青蟬別開視線:「……我有話想說。」
姜無憂顯然不準備按青蟬給的路數走,她還在看著青蟬,於她的目光中,青蟬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乾脆也不游移了,青蟬鼓起勇氣與姜無憂對視,手上不自覺地捏緊一撮青草,她緩緩開口道:「姜無憂,其實我……我……」
話到嘴邊,即將脫口,青蟬頓了頓,又打起了退堂鼓。
縱有千言萬語,在姜無憂那樣沉靜無波的眸光之下,什麼旖念也都消散了。
話不挑明也許還能這樣和平相處,怕就怕開弓沒有回頭箭,萬一姜無憂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連見也不願意再見她了呢?
——這種可能無疑具有壓倒性的優勢,你看她面無表情的樣子不就是最好的預兆?
「我……」青蟬躊躇不前,她下不了決心,姜無憂卻替她做了選擇。
修|長的手指比在嘴唇中央,姜無憂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輕聲道:「夜色不錯。」
——夜色不錯,所以還是閉嘴為好?
青蟬一怔,姜無憂是暗示她什麼也不要說,以免破壞了今夜如此美好的氛圍?
她對她想說什麼並不在意,她甚至沒有興趣知道讓她這麼吞吞吐吐的原因是什麼……或許她什麼都知道,卻選擇視而不見。
青蟬遍體生寒,酸意同時湧入了鼻腔與眼眶。那一點微小的希冀剎那間化作齏粉,消散於夜空之中。
「姜無憂會青睞我」這種想法,真的只是錯覺而已吧……
嗯,錯覺而已。
好在姜無憂已經轉回了頭,在她視線不可及之處,青蟬偷偷擦了眼角,抱著膝蓋沒有再說話。
第二日,兩人離開了這片谷地。來時的路上青蟬睡著了,並不知道姜無憂是何時遣退的車夫,如今離去,姜無憂並無二話,戴上手套拉著韁繩便驅動了馬車。
青蟬獨自坐在車廂里,伴隨著一路顛簸,從晃動的車簾縫隙中看到姜無憂的背影。她連趕車這件事,做來都是如此瀟洒出眾,沒有任何的失儀。
她不青睞我才是正常的,青蟬默默地想,兩人有雲泥之別,這樣巨大的差距,並非相識了就能跨越。就像我只能看著她的背影,而與她比肩的人,永遠不會是我。
青蟬渾渾噩噩想了一路,因為想的透徹,漸趨麻木,反而缺少那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
如此行進了幾日,青蟬早已不辨方向。車輪在姜無憂的掌控之下,白鶴城遲遲不到,青蟬雖有疑惑,但因為情緒不佳,便什麼都沒有問。
這日傍晚,馬車逐漸慢了速度。聽車窗外的喧嘩聲,像是到了哪處城鎮。青蟬往外探頭張望,姜無憂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入夜之後不便趕路,我們在這裡揀間客棧休息。」
青蟬:「好。」
青蟬應著好,眼睛四下打量,隱隱覺得這裡有些熟悉。及至馬車趕過「福華樓」外,她心裡一驚,自言自語道:「……回龍鎮?」
死亡沙漠之後的那個上元節,姜無憂帶她前往的那個回龍鎮?她得到美人燈籠的那個回龍鎮?是這裡沒錯吧?她還記得福華樓外那場盛大的燈謎會。
等姜無憂將馬車停在稍離福華樓一些距離的另一間酒樓外,青蟬越加篤定這裡是回龍鎮沒有錯,因為她上次就是與姜無憂在這間酒樓吃的飯。
車輪停妥,青蟬正欲出車廂,姜無憂突然撩起車簾看了進來。
兩人額頭差點撞在一處,青蟬退後一些:「……姜大人?」
姜無憂:「……沒事。」
姜無憂從車上一躍而下,青蟬緊隨其後,望著眼前燈火輝煌的酒樓,她壓抑了數日的低落彷彿有了個缺口,心頭竟湧現一絲雀躍:「姜大人,上次你便帶我來過這裡,對不對?」
自有小廝牽著馬匹去喂草料,姜無憂摘下手套,疊整齊了往後一甩,輕輕巧巧甩在正撞上來的青蟬額頭:「對。」
這一下並不疼,青蟬下意識揉了揉額頭,姜無憂回首,唇邊浮現淡淡笑意。
青蟬:「……」
姜無憂:「噢,這裡菜品不錯,先填飽肚子再說。」
青蟬:「……好。」
兩人依舊坐在上次那個雅間,菜還沒有上。趕了一路姜無憂好似有些渴,她喝茶的間隙里,青蟬欲言又止地瞅著她。姜無憂喝完手中這一杯,明銳的目光掃過來:「有話要說?」
青蟬點頭:「姜大人,我們怎麼會到這裡?」
青蟬似乎是問了什麼愚蠢的問題,這次姜無憂連眼皮都懶得抬,直接吐出兩個字:「順路。」
青蟬:「……」
從丹亭到谷地,再到回龍鎮,這分明是離白鶴城越來越遠了吧,順路在哪裡?姜無憂給出這麼一個破綻百出的答案,青蟬瞠目結舌,連反駁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一時無話,氣氛竟有些尷尬。
揭過這一茬,青蟬看著窗外的福華樓,想起一事,便又開口問:「姜大人,你還記得上次福華樓那盞八寶翡翠琉璃燈嗎?只有猜中所有燈謎的人才能得到它。」
姜無憂示意青蟬繼續往下說。
青蟬坐直:「……很奇怪。城主的婢女將一疊琉璃碎片交給姬蓮生,那上面的花紋與那盞八寶翡翠琉璃燈幾乎一模一樣……」
「不奇怪。」姜無憂放下茶杯,「那晚姬蓮生一直尾隨我們,那盞燈應是為她所得。」
青蟬震驚地睜大眼睛:「所以是她猜中了所有燈謎?」
姜無憂:「……」
青蟬:「我沒想到她竟也是如此博學……」
姜無憂不以為然道:「區區一盞燈而已,她若想得到,何需費勁去猜?」
也是,堂堂白鶴城姬大人,若是為了得到一盞燈而絞盡腦汁,這畫面未免也太搞笑……她有的就是手段吧。
青蟬贊同地點頭,然後才意識到自己的關注點出錯了:「……你說姬蓮生尾隨我們?這又是為何?」
靜了一瞬,姜無憂垂眸,燈光下她的睫毛覆蓋了眼睛,在眼下投出一片濃烈的陰影:「我從無興趣去揣摩她的心思。」
青蟬:「……」
姜無憂點的菜接二連三地上桌,青蟬又一次不知如何接話,便乾脆專心地吃起菜來。只是免不得心裡嘀咕,姜無憂不說便不說了,真是小氣。
一時飯畢,二人下得樓,姜無憂正會賬,青蟬左觀又顧,末瞭望著掌柜:「今日沒有燈籠送嗎?」
姜無憂立刻回頭:「……」
青蟬一本正經地陳述:「前次是上元節來這裡吃飯,有送一盞美人燈籠的……掌柜的今日沒有送了嗎?」
姜無憂:「……」
那掌柜撫著鬍子道:「是有這麼回事。姑娘得了一盞燈籠是嗎?那天也是巧,算你走運啦,有顧客想討女眷歡心,又不想表現得太過刻意,所以就托本——」
姜無憂:「賬算好了?」
「哦哦,馬上!」掌柜的一邊噼里啪啦打著算盤,一邊嘴上不停:「反正也是受人所託,本店又不吃虧,可巧讓姑娘碰上啦。」
青蟬:「當真?竟有此等用心的人?」
掌柜:「可不么?那二人若修得正果,少不得還有本店一份功勞呢,哦呵呵呵呵呵……」
掌柜說的話叫青蟬臉頰泛紅,畢竟年歲還小,談論這些難免羞臊。但雖說事不關己,卻另有一種參與的激動,讓她忍不住又問:「掌柜的後來又見過那二人嗎?不知——」
姜無憂將銀子拍在櫃面上:「這些盡夠了,餘下的勞煩遣個小廝,將我們的馬車趕去潤林客棧。」
被打斷的青蟬:「……」
掌柜立即將算珠歸位,樂呵呵地掂著銀兩看這位出手闊綽的顧客,一時覺得對方不管是從面相,還是這番舉動上來講,都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他每天客來迎往,需要招呼的人實在太多了,居然怎麼都想不起來:「……沒問題沒問題,客官您儘管放心!」
姜無憂轉向青蟬,說道:「你若懶得邁步,便隨馬車一道過去。」
青蟬怎肯與姜無憂分兩路?當即表示要隨她一起步行前往。
這一路又是姜無憂在前,青蟬居后,隨著人流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就到了上次觀賞到煙火的那座小橋。
青蟬心裡回憶翻湧,姜無憂無限貼近她的那種感覺瞬間襲上心頭,連帶著當時被握住的手腕,都好像加升了溫度。
她的呼吸,她手上的力道,還有她清亮到令人沉迷的雙眸……
——然而前方的姜無憂毫無停頓,就這麼平平淡淡地走過了這座橋,留給青蟬一個孤傲的背影。
青蟬並不曾奢望還會有與姜無憂一起到這裡來的機會,之所以會說喜歡回龍鎮,也是因為姜無憂帶她來這裡,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獨有的記憶。
也真的是只有她才會在意的記憶。
到了客棧,二人各自回房,青蟬不舒心,輾轉反側了半宿仍舊睡不著。橋上那一點點風光,可著勁地在她腦海之中回放,沉淪於回憶與現實的青蟬飽受折磨,最後她乾脆從床上翻身而起,開門出去吹吹風。
已是深夜,行人絕跡。
冥冥之中似有牽引,鬼使神差的青蟬又來到橋下。她嘆了口氣,從橋頭一步一步走至橋中央,然後停下來。
萬籟俱靜,月朗星疏。橋下河水流勢平緩,映出一天一地的明月與星辰。橋欄堅硬冰涼,青蟬半趴在上面,沒精打采地看水中自己的倒影。
面容五官一徑模糊,只有一截黑乎乎的影子,隨著波紋動來動去,不肯安分。
青蟬看著河水發獃,靜默了不知有多久,姜無憂的聲音響起來:「睡不著么?」
美人燈籠的提手卡在橋欄雕花的縫隙里,搖擺的朦朧光亮給姜無憂的白衣染上一層淡淡的紫暈。
夜風自河面撲來,姜無憂迎風而立,過長的劉海被風吹開,露出描畫般的側臉,唇邊似也帶了笑意。
青蟬浮現出訝異的表情,她定了定心神,將拂到唇角的髮絲撥往耳後,輕輕的:「你也不睡么?」
姜無憂:「嗯,出來走走。」
青蟬便指著美人燈籠:「這個……」怎麼與上次那盞一個樣子?
姜無憂:「見到便買了。」
這話與「順路」一樣,分明都是在敷衍人。青蟬自離開酒樓就東張西望,一直想再遇著個賣美人燈籠的,然而此間不比上元,行走一路,連個燈籠的影子都沒見著。
青蟬沒有捅破她,只伸手摸摸絹布上熟悉的美人臉,想起之前在酒樓被姜無憂打斷的那個話題,便道:「也不知買下那麼多盞美人燈籠的顧客,現今是何等光景了……」
姜無憂將唇抿作一線,忽然問:「你覺得那種做法襯得了『用心』二字?」
青蟬一愣,問:「那不然呢?」
姜無憂:「對方不知情,所做一切不過都是無用功罷了。」
青蟬咬住下唇,姜無憂那一句「無用功」,竟像是戳著她的心窩說的。她看著燈籠上那張始終含笑的美人臉,想這又是何必呢?何必要去尋來這樣一盞燈籠,哀莫不於心不死,姜無憂這種無心的舉措,讓她又蠢蠢欲動心存僥倖,這樣怎麼能做到徹底死心?
喉間似有東西在滾動,逼著她要哽咽出聲。青蟬花了很大力氣,才緩緩道:「人活世間,總有各種各樣的計較與衡量,才會讓人想說的話不能說出口,想做的事不能大方去做吧……」
「那位顧客背地裡的取悅,不需要得到回應的關懷,難道不是一樣在偉大的付出嗎?我覺得這份心情並不因為對方的不知情而打折遜色啊……」
「你認為這是無用功,可於我而言,卻在這場旁觀中得到了被關懷的莫大感動,光是想想就很溫暖。」
姜無憂沉默了,將青蟬所言從頭至尾又梳理幾遍:「……我認為你的理解又出現了偏差。」
正暗自傷感的青蟬:「……」
姜無憂吐字清晰,一字一頓:「既然如此『用心』,那對方是有多麼愚鈍,才能對這一切都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