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晉江首發
到達博浪沙時已是次日傍晚——景淵並不著急,因為他知道始皇不會死。如此情狀,任誰也不能說景淵是個忠臣,事實上,他本就不是個忠臣,所謂對秦皇忠心耿耿,也只是他人的評價罷了。景淵只找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來做,他在秦皇身邊,不是因為效忠,而是為了興趣。
這個事實很多人都不知道,就連他的便宜妹妹也是對此一無所知,不過這並沒有什麼影響,所有人,包括秦皇,都認為景淵很忠誠。
就比如現在,他與花滿樓連夜趕路,就是為了防止秦皇出現意外,或者可以說,是為了保護秦皇。
此處遍布沼澤與水窪,放眼望去遍是凹凸不平的濕地與沙丘,夕陽餘暉映照下的河水波光粼粼。景淵低頭望向水中倒映的扭曲面容,一言不發。
身後是長長的蘆葦叢,茂密且少有縫隙,是藏身的絕佳去處。景淵知道張良已經帶了幫手前來,也知道他們藏在哪裡,只不過他不想說,說了,就無趣了。而張良等人卻無法發現景淵。
這就是力量上的差距。
想要秦皇死的不止是張良,有太多的人等著來取嬴政的性命。此次巡視,嬴政身旁不可能不帶高手。沿途中的權貴大臣,蒙家的黃金火騎兵,秦皇招攬的高手,以及一把無比鋒利的刃——趙高以及羅網組織。這些都是保護秦皇的力量,而秦皇的手中,也握著他的佩劍,天問。
秦皇嬴政幼時體弱,直至將權力全部握在手中之後才算是真的養尊處優,在此之前,他一直過著比一般平民都不如的生活——平民只需擔心柴米油鹽,而他還要為了他的生命,為了他的未來而謀划,這些便已耗費了他許多心力。他收權、謀划、統一六國,這些年雖說已是九五之尊,卻也使得身體越來越差,連日的巡視已讓他有些疲累,這次出巡,大概也要進入尾聲了。
行至博浪沙時,諸人都需要休整一番,前方有座小城,只要走過博浪沙,不消半個時辰就可以到達,秦軍便能進行休整。而在博浪沙這處,所有人都不敢懈怠,因為這裡正是埋伏的好地方。
始皇不想死,他還要活上千年萬年,見證他的大秦一統,將他想做的都做完,或者還多出一些私心,畢竟他也是人,他也想活得長久,所以他任由蜃樓建造完畢,任由陰陽家東渡。
長生不老……沒有人能夠抗拒這個誘惑。可是如今,始皇已察覺到自己身體狀況愈下,急躁之餘,他也有些憤怒。
不能掌控自己命運的憤怒。
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他甚至有些忘了當年的君臣相得是什麼樣子,這麼多年,他出動了多少人去尋找阿景,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可是還沒有一絲消息,就連傳言……都沒有。
始皇的眼光很高,能入了他眼的人不多,能在他心裡佔據一席之地的更少,而公孫家的大公子就是一個。
不止是君臣,更是友人,也是知己。
而多年過去,這個知己卻丟了,他卻找不到。
帝王的車駕都是六駕,大臣是四駕,始皇為了混淆刺客視線,準備了多輛副車,全部都是六駕,如此刺客便不能確認始皇的位置,也會更加安全。
無疑,一向算無遺策的張良這次也漏了這點可能,當他在暗處看到好幾輛一模一樣的車駕時,他的掌心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失策了。
他眉頭緊皺,目光沉鬱,一旁的大鐵鎚握緊了武器,卻不知向何處投擲。那幾輛車一模一樣,誰又能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羅網……黃金火騎兵……」
趙高必定是坐在其中之一的車駕中,而始皇也是。羅網守備在第三輛車附近,黃金火騎兵分佈鬆散,此次領兵的是蒙恬的弟弟蒙毅,他卻在第五輛車旁邊。
「若是有人刺殺,近戰者才好貼身保護,蒙毅雖說武藝超群,卻擅戰陣,而不是單打獨鬥。」張良細細思忖:「按理說,如此布局,第三輛車應當是秦皇車駕,可嬴政不是傻子,怎能如此一目了然?而且他不能置自己的危險於不顧,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他應該是在蒙毅守衛的第五輛車駕中?」
「子房,我該怎麼做?」大鐵鎚壓低了聲音。
「我想想……」張良握緊了拳頭,復又鬆開:「是了,以羅網刺客的速度,就算是遇到了刺殺,他們也會瞬間來到第五輛車駕旁,壓根不會影響事態發展……那麼,第五輛車裡是嬴政的可能會更高些。」
「大鐵鎚。」張良閉目,再次睜開時,目光變得銳利且堅定:「第五輛車駕,一擊必中,若是失敗,一定要快逃!」
「好!」大鐵鎚聽到這話,摩拳擦掌興奮無比:「子房,交給我吧!」
一百二十斤的大鎚在大鐵鎚的力量下輕若無物,他舉起那龐大的武器,盯緊了那緩緩行來的車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伴隨著一聲怒吼,龐大的鐵鎚向車駕擲去,眾秦軍還未反應過來,便看到那第五輛車駕在眾目睽睽之下化作一堆木頭。只是,被掩埋在廢墟中的,只有一個地位不高的小官。當然,還砸死了兩三個小兵,不過,這都無關緊要不是么?
「保護陛下!」
一聲令下,眾秦軍皆戒備起來,羅網六劍奴皆凝神戒備,試圖找到刺客,就地斬殺。
「該死的,失敗了。」張良咬牙看著那混亂景象,一甩手:「大鐵鎚,小高,撤!」
張良太聰明,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始皇也是利用了這點,才讓張良的思維走入了誤區。若是普通人,一定會以為有著羅網守衛的車駕才是真正的目標。而張良不是普通人,他是聰明人,聰明人總愛多想,
不是么?
高漸離本就是作為接應之人,如今刺殺失敗,他終究是拔出了佩劍,打算給張良與大鐵鎚斷後。
他穿了一身黑衣,將臉包的嚴嚴實實,如此不會被認出來,否則以後墨家與儒家永無寧日。此次接應之人除卻他,還有招募的勇士,他們擋住了衝過來的秦兵,給大鐵鎚與張良的逃跑提供了時間。
羅網殺人一向有效率,只消片刻便已死傷一片,估摸一下時間,張良估計也撤到了安全地點,一聲呼哨,沒死的幾人忙分散開來,緩緩撤退。
劉劍奴中,轉魄,滅魂去追擊,而剩餘幾人守在第三輛車旁。
「一群廢物。」半晌轉魄滅魂歸來,趙高也從車內走出,只言說殺了幾名殘兵,首腦並未抓住。始皇掀開帘子,緩步走下車駕,銳利眸光掃了一群跪地請罪的臣子,輕哼:「一個刺客,你們都抓不住?」
「陛下息怒。」趙高微微抬眸:「此次刺殺顯而易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謀划者……無非就是那幾方,如此細細追查,還怕首腦不露出破綻?」
「那趙高,朕不想多說,七日之期,如何?」
「老臣……遵命。」
趙高深深伏地,指尖微動,在始皇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勾起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哼……起來吧。」
始皇轉身便要再上車駕,誰知卻聽到了一聲輕喝,有如蚊蠅:「上。」
真剛、亂魂、斷水、魍魎四人已起身,握緊手中長劍,似是毫無所覺的機器一般,沖始皇襲來,而趙高在轉魄滅魂二姐妹的護衛下,笑得詭秘。
六劍奴與趙高離始皇的距離太近,嬴政完全無法反應,劍光已至眼前,始皇只來得及轉個身,便見那劍鋒馬上就要架到他的脖子上。
一切的聲音彷彿都消失了,始皇彷彿聽到蒙毅焦急的大喊,也聽到了其餘兵士的喧嘩聲,好像……也聽到了趙高的冷笑。
「陛下,老臣……送您一程!」
趙!高!
亂臣賊子!白眼狼!畜生!沒想到朕會栽在他的手上!
「一隻。」
千鈞一髮之際,始皇便見襲來的長劍被一把漆黑色形狀怪異的劍撥開,身著灰藍布衣的男子動作迅捷,將劍身微轉,劍刃劃過真剛的脖頸,鮮血濺了始皇一臉。
「兩隻,三隻。」一腳踹倒亂魂,左手抖出細絲微微使力繞在斷水脖頸處,一方劍刃插/入亂魂腹部,另一邊伸手一扯,便割掉了亂魂的頭部。
魍魎咬牙,徑自向始皇衝去,卻見那布衣男子一個晃神便擋在始皇身邊,只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劍尖之上,卻讓他動彈不得。
「四隻。」淡漠得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魍魎的雙劍便斷裂其一,他試圖反手拔出另一柄,卻發現手臂一空——
他重重倒下,盯著不遠處的斷臂,思維有些遲鈍:那……是誰的手臂?是我的么?
「該死的,是誰!」
趙高的聲音變得尖利無比:「你們兩個,給我上!」
趙高並不是什麼弱者,他向來深藏不露,就連始皇也不知道他的根底,不過始皇錯就錯在他居然無比信任趙高,他認為趙高是他忠心耿耿的奴才,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他失算了。
轉魄滅魂沒到始皇身邊,便覺察自己的長劍被一片白色包裹,偏頭望去,卻見身側一烏髮男子,沖她們笑得溫文爾雅。
流雲飛袖。
「大……人……」
透體的冰涼讓她們重重倒地,意識的最後,她們看到的是一柄漆黑的長劍。
「是你……怎麼可能是你!!」趙高面色猙獰,哪能看出半分往日的優雅?他狠狠衝上前去,一招一式皆是殺招:「你怎麼沒死!你為什麼不死!」
「因為我不想死。」布衣男子輕哼,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揮動長劍,仿若是在給趙高喂招的舉動,讓這位中車府令感受到了難得的氣憤。
「你還是下地獄吧!」他的指甲變成了暗紅,上面附著的氣勁鋒利無比,彷彿下一刻便會撕裂來者的手臂。
「下地獄的,是你。」劍刃貼住他的手腕,輕輕劃出一道血線,然後劍尖停在了他的心臟處。
趙高緊緊盯著飄落在地的一片衣角——那是他最強力一擊造成的結果。
是啊……該下地獄的,是他。只是……公子,老奴走了,您該如何?
帶著濃濃的不甘與怨恨,趙高,終於閉上了他的眼睛。
電光火石間,一場叛亂就如此結束。
鮮血染紅了這片土地,地上的落葉與遠處的蘆葦叢被血液覆蓋,入眼望去,一片猩紅。男子就背對著始皇站在不遠處,長發隨風輕動,莫名帶來了幾分蒼涼與壯麗。
「這……這位壯士。」驚魂未定的始皇難得恢復了幾分力氣,忙整了整衣冠輕聲:「多謝救命之恩,不知閣下……」
「臣公孫景,救駕來遲。」
布衣男子轉身,半披在肩上的長發有些凌亂,唇邊胡茬遍布,臉色蒼白,身形消瘦。他收刀入鞘,單膝跪地,這場面,卻彷彿一如從前。
只可惜,物是人非。
「阿……景……?」
「不……朕是在做夢……阿景死了……」
「嘖……陛下,您老眼昏花了么。」景淵抬頭,望向正值壯年卻已顯蒼老的帝王,語帶調侃:「難得臣萬里迢迢趕回來。」
寬大的袍袖掩住了始皇微抖的手,那挺拔的身軀一瞬間變得有些佝僂。
「十餘年了,阿景。」
「是么?」景淵起身,輕笑:「好像,我才離開幾天,陛下可有好酒?」
「當然有啊……」
藏了十多年的好酒,終於能啟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