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魂縈

第118章魂縈

滄生海是仙界的帝君造的，光這一個名號就叫我自打一開始便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做了充足的準備。

將所有的資料做了一番整理，預備動身之際，我想起夜尋他曾經含著薄怒對我道的一句「為何不等我一同去」，頓時心生幾分猶豫。

可許久不見，近來想他的次數太多，我整個人陷入一種深深的負罪感中。一想起他便似是被扎了一般，慌張地去想些別的，生怕給人看了出來。

我只得下定決心不去尋他，甚至沒有同千溯打個招呼，騙著冰漸道帶他去仙界逛逛，然後丟下入了仙界便歡天喜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冰漸，獨自一人去了滄生海。

此事甚為冒險，我身不滅，雖然忌憚，卻不至於會擔憂自己的生死。

這是我在絕地摸爬滾打這麼多年後，養成的自負，亦叫我這回真真切切地栽了個極大的跟頭。

滄生海生海區域中，我遇見了一條上古的真龍，雖然長得比小青蟲和冰漸寒磣許多，但那股蒼古的威壓，充斥幽冷的死亡陰冥之氣，給人極度不祥之感。

滄生海是帝君的地盤，我本著「既然在別人家，有禍不闖，手頭癢」的初心，又想帝君他老人家總的來說還是跟我魔界有些過節的，於是祭出奚華劍，捋起了袖管。

然最直接的緣由，還是那寒磣的真龍自打水裡冒出來的時候就掀翻了我的小舟，而且，還無厘頭，正兒八經地問了我一句：「死的？」

我覺著它應該是瞎了。

一戰將生海領域直攪得天翻地覆，我一把奚華劍直直插進了真龍逆鱗之下，任其掙扎著將我拖入了滄生海底。

最初的時候，我看這真龍說話給人感覺鈍鈍的，不大靈光的樣子，怕它是沉睡得太久，腦子也壞掉了，竟然在劇痛掙扎之下將我帶到了滄生海禁地的入口，由我沒怎麼費時間地找著了此回的目的地。

然而日影西斜，我在滄生海海底一路尋來，收納頗多至寶入懷，也順利過頭地尋到了「魂縈」，心頭卻愈發沉悶，以為不祥。

四面八方逼攏而來的黑暗好似潛藏了無數雙眼睛，我看不見，卻朦朦朧朧聽得到的聲音，像是小鬼的私語，又像是什麼嘚嘚磕牙的聲音，機械地重複著，一陣又一陣地響起。

可這樣一個死寂的海底，停放諸多血煞死亡之氣極濃的棺槨，唯獨沒有的就是活物。

轉念自入禁域后，瞥見棺槨之上簇新的血色小腳印，驀然想到，或許不是沒有「活物」，而是我看不見罷了。

我陷入了一個詭異的牢籠。

走了一圈，發覺自己出不去了。

與此同時，天邊斜陽收斂最後一絲光澤，整片幽冷素白的海底陷入黑暗。

暗下來的滄生海，海底凈白的沙石給人一種刺入骨髓的冷感。

耳邊總有沙沙的聲響，好似指甲刮磨著我撐開的結界的聲音。我瞪大眼，卻看不到一點兒那東西的輪廓，彷彿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是我自己過於緊張而出現的幻覺。

然而體內的魔煞之氣卻以一個極快的速度消耗著，結界一點一點地收攏，貼近在我的耳邊，甚至聽到有喉間吞咽的聲響。

我心裡頭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對了，它在吞噬我的法力。

入夜之後，氣溫驟降得厲害。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動，是因為隱隱感知到結界邊緣只有一個東西附著在我的結界之上，而晃動的水波之中，卻不曉得還有多少類似的東西。

低溫下長久的停滯，我身體便好似凝作了冰，僵硬得厲害。給真龍尾巴擺了一下的左手臂更是已經提不起力道來了。

月上中天之際，我身體之中的恢復力以及藥力同時停止了，我所有的事前準備轉瞬沒有了意義。

抬起頭望向雲層之中淺淡的月影，暗嘆滄生海的規矩果真霸道。

我曾在將進滄生海禁域時，暗記棺槨的部分擺放方位，推算禁域可能附加的陣法，以為這裡頭八成是有時間禁制的。

也就是說，禁域內的吉凶都可隨時日而變化，只要我還有那個命活到轉化為吉陣，找到出口，那便無事。

倘若沒有，我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會發生點兒什麼。

這裡分明就是一個嵌在空間之內的異世，獨有一套規則，我的經驗盡數給推翻了去。而制定其規則的便只是仙界至尊的那一人，帝君。

我頭一回感受到這麼一個虛無縹緲、只存在於人言中人的可怕。

我定身站立的地方原是一片空地，結界範圍愈發被動地縮小，法力枯竭，最後咔嚓一聲，裂了。背後立即落下來了什麼東西，冷硬地呈在那裡，沒有半分活物的動靜。

我身體冰冷僵硬得回不了頭，就想那沒什麼，自己閉著眼想那應該是從土裡頭長出來的一棵樹，一下子發了芽，長得老高，這才碰到了我。然後便有指甲似刀片一樣從我身上帶過，彷彿在摸索。那涼涼的、尖細指甲竟比柔軟的手指還要長一些，有一搭沒一搭，好似水草搖曳一般不經意觸在我的周身。

我自巋然不動，斂下氣息。

那觸感靠近時伴隨著濃郁的死亡氣息，摻雜著透骨的寒，還有幾分我全然不知的異樣感，說不出來的，只暗暗覺著詭異危險。

我睜開眼，想要看清那是什麼，可身上的觸感有，視野之內卻一絲痕迹都沒有。

直到那小小的指甲戳上了我的眼皮，極度鋒利地切開了皮膚。我眼睛無可避讓，不自覺地一動，周身似有若無的摸索霎時凝滯了。

我腦中登時警鈴大作，卻僅僅只是感知到眼前一涼，頗久之後才有沉重的鈍痛侵蝕而來，直襲靈竅。

我嚇了一跳，拚命地睜眼，視野內清靈，依舊辨別得出海底那素白的沙石，可肩上多了一個東西，細長乾枯的小手輕輕地搭在我的眼前，黏稠濕滑，緩緩，纏繞上我的脖頸。

耳邊猛然傳來清晰的牙齒打戰一般的聲音，叫我默默然挺直了背脊，咬緊了牙關。

我心底安慰自己，應當是沒有牙齒能啃得動我的。

我更加不敢妄動，因為周圍的水波明顯混亂起來。

它當真沒有啃我，也沒有離開，黏稠的一團趴在我的肩上，軟軟的，彷彿沒有骨頭。

沉重而緩慢的鈍痛卻慢慢收攏而來，像是暮后海底收聚的黑暗，鋪天蓋地而無法阻擋，一下一下，避開的痛楚，直接碾磨著我的靈魂。

我沒想自己居然成了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連基本的反抗都不能，任其咀嚼，漸漸才開始在那樣無法忍受的痛楚中冒了冷汗，開始害怕。

受傷於我而言早已成了無可厚非的事，我最怕的是在心底意識到「死亡」兩字的時候，想起千溯，怕他難過。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無法遏制地憶起了夜尋。想他坐在墨靈泉岸邊，從容翻著書卷守著我的安寧模樣。他偶爾會抬頭，清冷的墨瞳著緊地凝著我，微微抿著唇，涼涼提點我道：「頭埋低些。」分明是涼薄的模樣，卻予我一份難以言喻的溫暖之感。「為何不等我一同去？」

眼前溢出一抹溫熱，色澤血紅。靈台中的鈍痛彷彿有鎚子在對著其一下一下地猛撞，又好似極度沉重的東西從靈魂之上碾過，若非靈魂神識本無實體，該都能聽見骨骼爆裂的聲音。

我的確聽見了，只不過那是三魂六魄緩緩崩碎的聲音。

那感覺就好似望著自己沉入無底的泥淖，整個人漸漸地崩壞，漸漸被吞噬而無法動彈的極致恐懼。

耳邊卻有人緩慢低語著，攜著幾縷溫存，追溯著那些看似冷淡的過往。

「怎的將護心咒解開了？」

「千洛，你老大來罩你了。」

原來是這樣。

我垂著眸，怔然瞥見一點星光也不剩的天際倏然盪開一片月白的華光，恍若不期然而至翩然落下的流星，以一番摧枯拉朽之勢擊潰掃蕩了海底的平和。

那陡然崩裂的光彷彿浪潮般盪開雲層的月華，清淡柔和，極快地從遠方鋪散開來，無聲而氣勢磅礴，無可阻擋。

彷彿神祇降世，所及之處鬼影凄厲盡消，徒留素白乾凈的海底沙石，寂然沉靜。

我抬起頭，想要看清從那縹緲雲端而來的人。

可清幽的月光若盪開的海浪湧來，觸及我眼眸的前一瞬，我只瞧清楚那一襲淡泊的藍衣，雲袖衣襟之上玉蘭細紋如是精緻。而後，我便失了五識，墜入黑暗。

再度睜眼之際，該是夜深，視野之內沉得一絲光亮都無。

我摸了摸蓋在身下的軟床，只覺熟悉，畢竟是躺了萬年的溫玉床，我自己自然還是知道它睡上去的感覺的。

我預備掀開被子起身之際，手腕卻給人扣了扣，壓下我的異動之後，隨即又抽離了去，並沒有發出丁點的聲響。

這樣的舉措，我在被褥之中一默。

「折清？是你嗎？」

他許久許久都沒有回應，我覺著我應該是猜錯了。

又想三更半夜會出現在我寢宮的，大抵只有千溯，我便又喚了一句：「哥哥？」順道也大了膽子伸手去探探他所在的方位。

見我又有動靜，他微涼的手才伸過來再度握住了我的，側了側身，似乎面朝了我這邊。

便是那一瞬，漆黑的視野之內未得有那一絲分明距離極近的人影晃動。我腦中霎時明悟，來不及細思害怕之前，不受控制、逃避般閉上眼。

良久的靜默，微涼的指尖觸上了我的眉眼，輕輕地撫過，像是疼惜又或是安慰，最終停留在我眼皮那一道淺淺的傷痕上。

「千洛，你方才在喚我么？」

聲音很輕，像是一句低低、不確定的試探。

待我終於反應過來這一句的含義，心裡咯噔一聲，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