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人生在世,名譽為重
俗話說得好,正月寒死龜,二月寒死牛,三月寒死播田夫。如今正是陽曆的正月,尤其大頌的皇城燕涼位於國家偏北方,每每到了冬季,幾乎是滴水成冰,晚上倒掉的水,半柱香的功夫就能結成厚厚的一層寒冰。大戶人家會把特意用乾淨的井水裝在木桶中結成冰塊,然後搬到地窖儲藏,等待來年夏季使用。至於普通人家,則只能將冰鏟去。但小寒天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太陽位於黃經二八五度,那冰塊早結的厚實,哪裡那麼容易鏟掉?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洗衣服了,若是一個不小心,便是把手給凍傷也是有可能的。
大學士府主子慈善,是允許下人用熱水浣衣的,但即使如此,府內還是有不少媽媽婢子生了凍瘡,這凍瘡一生,極難根治,便是平日保養的再好,碰了冷水也照樣完蛋。發作時又熱又癢,如抓心般難受。
連粗使婆子丫鬟都受不住冷水,更何況是嬌生慣養的賀紅妝與賀綠意?她們雖名為庶女,但上官氏一早掌了府中大權,早在正室夫人還在世的時候,這府中事宜便已經盡皆交由她打理了,身為親娘,焉有虧待自己女兒的道理?賀紅妝與賀綠意的用度雖說比不得皇室公主,但若是和其他人家的千金小姐相比,那也是大差不離的。她們又慣會討人歡心,徐氏也十分青睞,所以根本沒吃過什麼苦。如今她們卻被命用冷水浣衣,對兩個嬌寵過度的小姐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徐氏的態度太過強硬,就連上官氏都不敢再求情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雙女兒抽著鼻子流著眼淚,把凍得通紅的小手伸進放了皂莢的冷水中,顫抖著身子搓著衣服,心中幾乎是怨毒了老夫人。平日里她也算是盡心儘力,做什麼都孝順著討好著,可這老夫人卻說翻臉就翻臉,將她的寶貝女兒不當人看!
賀蓮房將上官氏的表情盡收眼底,她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只這樣就受不住了?那當初,自己親眼看著弟妹慘死,又是何種心情?所有人都讚頌著上官氏的美名,誰曾提過她可憐的弟妹?他們被那般錯待,最後死的那樣不堪,卻不過是天下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見差不多了,她可不想讓自己好好的衣服全給洗壞了,便面帶不忍之色對著徐氏求情:「祖母,兩位妹妹只是一時鬼迷心竅而已,並非存心,還望祖母慈愛,饒了她們這一回。」並以眼神示意弟妹。
可兩人都不願求情,他們尚且覺得罰得不夠重,又怎會求情?賀蓮房微微皺眉,話是對著徐氏說的,卻是意有所指:「畢竟都是自家姐妹,看著她們受苦,蓮兒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回兒潛兒年紀還小,心軟的很,想必同我的想法一樣。」
在大姐的目光下,兩人心不甘情不願地紛紛點頭嗯了一聲,徐氏見狀,雖然心中還頗有氣,但賀蓮房一而再再而三的求情,自己若是置之不理,豈不太過不近人情?當下嘆了口氣道:「只你是個心善的,被人欺到了頭上也不惱,只一心想著原諒。」扭頭對著賀紅妝與賀綠意便是另外的口氣:「看在你們大姐幾次三番為你們求情的份上,今日這事便算罷了,但衣裳不用再洗,佛堂卻是必須要去的!你們給我在裡面好好待上半個月閉門思過,等知道錯了再出來!這期間,任何人都不許探視!除了送膳食的下人,不許任何人踏入佛堂一步,聽見沒有?!」
身旁的丫鬟婆子都紛紛稱是,個個垂著頭都不敢抬,只小心翼翼地拿眼角餘光去瞄在場的幾位主子。
賀紅妝與賀綠意抽抽噎噎地停了手,雙手已經凍得如同蘿蔔一般又紅又腫,上官氏心急不已,萬一落了凍瘡可就麻煩了!這玩意兒極其難根治,哪怕好了,來年冬天只要一個不小心就又會複發。她巴不得老夫人早點散去,這樣她就能帶著女兒去看大夫擦藥!
「這頓晚膳也不必吃了,你們都回自己的院子叫小廚房分別再做吧。」徐氏疲憊的揮揮手,看上去竟瞬間老了幾分。她本就是上了年歲的人,精神狀態已經大不如前,如今被兩個孫女一氣,更是覺得心力交瘁,也沒胃口再吃下去了。
賀蓮房溫聲道:「既是如此,蓮兒便守著祖母吧。」
徐氏摸摸她的小手,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用膳,等做好還需要一段時間,我一個人待著也是可以的。」
「多謝祖母。」賀蓮房福身,但見上官氏一動不動,知道她是有話要跟老夫人說,便主動出聲告退。賀茉回與賀蘭潛自然也是跟著,姐弟三人出了福壽園,賀蘭潛終於不解地問道:「大姐,為何你要這麼麻煩的對付她們?照我說,直接將她們發賣豈不方便?就算賀紅妝賀綠意我們動不得,二夫人總動得吧?她不過只是個妾!」
賀茉回也點頭:「正是如此,若是外人知道我們嫡出的怕她們庶出的,還要這般小心翼翼的活著,不是讓人笑話嗎?」
對於二人的疑問,賀蓮房只是淺笑,並未直接作答,而是問:「知道前朝的大商人錢百萬嗎?」
賀蘭潛點頭:「出了名的大善人,學堂里夫子都是教過的,是萬古流芳的人物。」
「那麼。」賀蓮房笑問,「他是在死後出的名,還是生前得的榮耀?」
不明白大姐問這個有什麼意義,但賀蘭潛仍然乖乖回答:「死後他的家人發現他有一本藏在暗格里的記錄冊,上面記載了這些年他樂善好施的銀兩支出。」
「在這個冊子被發現之前,你可記得前朝史官是如何評價於他的?」
「崇州錢氏,世代經商,為富不仁,錙銖必較,分斤撥兩,斂財收銀,國之……碩鼠蛀蟲。」越說到後來聲音越小。
「這便是了。這位錢大善人,一生修橋鋪路,施粥布米,可曾有人在他生前說過他一句的好?每每出行,必有人用雞蛋白菜砸他,說他一毛不拔,視財如命,連一文錢都捨不得往外拿。可誰知道他救了多少人,捐了多少銀子呢?這位錢大善人,也是個硬脊樑,被人指著罵了一生,也沒有絲毫辯解。若非那小冊子,便是號稱明察秋毫的史官,也只是大筆一揮,在史書上寫下碩鼠蛀蟲這四個字。」賀蓮房看向天空,今晚的皎月散發著柔和明亮的暈圈,凄冷月光灑在走廊台階之上,樹影婆娑,天氣雖冷,卻也別有一番韻味。「你瞧這月亮,我說這月亮色澤慘白,清冷單薄,陰氣密布;也可以說她皎潔如雪,獨善其身,清氣滿乾坤。哪一種說法你比較喜歡呢?」
「自然是第二種。」
「這就是了,世人都愛聽好話,愛留好名。那位錢大善人雖然嘴上不說,心中苦楚又有誰知道?若是他能將自己的善舉說出來,或是好事留名,亦或是有人當時能幫他澄清,他又何必臨死前高呼悲哉悲哉?可見,一個好名聲,對人而言是十分重要的。」賀蓮房步下台階,朝自己的菡萏築走去,賀茉回賀蘭潛傻乎乎地跟在她身後,如同留戀母親的小動物一般。
「大姐。」賀蘭潛軟軟的喚。「我沒聽懂。」
陸媽媽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跟在姐弟三人身邊的三位媽媽六位丫鬟中,屬她資歷最老,也最受敬佩,所以只有她敢笑:「我的大少爺呀,你還不懂大小姐的意思么?」
賀蘭潛回以一臉懵懂,就連慧黠的賀茉回也是一頭的霧水。
畢竟只是十歲十一歲的孩子,不能要求太多。陸媽媽斂起笑容,正色道:「二夫人民聲在外,誰不知道她持家有道,對嫡齣子女關懷照料更甚親生?又加其孝敬老夫人,懂得做人,燕涼無不誇讚。而大小姐在佛堂待了三年,剛出來便去找這樣一個賢惠女子的麻煩,被人知道了,會如何說大小姐?大小姐講了這前朝的錢大善人一事,只是為了說明一點,那就是,人言可畏。」
「陸媽媽說的在理。」賀蓮房停下腳步,坐到了院子里的石凳上,寒風吹過她嬌嫩的面頰,但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冷意:「去族裡老人那兒告她一狀,就算能發落了她,外人可不會瞬間扭轉他們對這位賢明的二夫人的印象,他們只會覺得,學士府嫡出的小姐少爺太過歹毒陰狠,連這樣善良的姨娘都容不下,日後,潛兒你考取功名,只要有人蔘你一本,你便再也別想好了!還有回兒,你日後總是要嫁人的,先不說名聲壞了之後會不會有人前來求娶,便是嫁了出去,你的婆婆,小姑,也會對你起了嫌隙。這又是何苦?當今聖上注重尊卑長幼,更是講究人生在一個譽字。錢大善人是前朝之人,他尚且為其追封謚號,可見他對一個人的品德名譽有多麼看重。連皇上都看重的東西,你們倆卻覺得不過爾爾?」
「快些收拾掉她們,賠上自己,和慢慢收拾掉她們,卻贏得自己的聲譽,你們選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