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山高水長,有緣再見
大殿之上空無一人,最為顯眼的便是那把金色的龍椅,只有佔據了這個國家的強者才擁有坐下去的資格。而很明顯的,麥可汗王已經沒有資格了。
他軟趴趴地坐在一把紅檜木坐的椅子里,很明顯,若非他昏迷不醒,祭國師會讓他跪在那兒。
賀蓮房不明白祭國師眼中的恨是哪裡來的,尤其是在這仇恨只針對青王與她。她實在是想不通,若說青王與他有什麼過節也就算了,畢竟在她與青王成親之前,她對他之前的事情一無所知。可恨她又是為了什麼?在賀蓮房的記憶里,她從未和皇族成員有過來往。尤其是和祭國師這樣一看便知已離開大頌很多年的人了。
先前聽青王說,自祭國師小的時候,蛾姑便陪伴在他身邊,也就是說,他們至少已經在大元生活了十幾年了。算起來,自己也還不到雙十年華,又怎麼可能會跟祭國師結下仇怨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被遷怒了。
至於為何會被遷怒……賀蓮房看了身邊的青王一眼,不是因為他,就是因為大頌皇族。從目前的情形來看,祭國師敵視大頌的一切,尤其是和他血脈相連的祁氏一族。而她嫁給了青王,也算是皇室中人,想來祭國師恨她的原因就在於此。
會是怎樣的過往,才會讓一個當初年紀那麼小的孩子記這麼久,恨這麼深?賀蓮房想象不到,她看著祭國師站到龍椅前,卻並不上去坐,而是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問青王及她:「二位一定很奇怪,我為何要將你們請來吧?」
賀蓮房不著痕迹地將大殿環視一番,見除了祭國師以外,只有聶家人和幾個祭國師的心腹在場,卻獨獨少了個聶靖,心裡不由得感到奇怪,這種時候,這樣熱鬧的事情,聶靖居然沒有出現?
青王冷淡地望著祭國師,並不答話。祭國師也不過只是問問,並沒有要他們回答的意思。因為很快地,他便指了指前頭的金色龍椅,問青王:「王爺想坐那個位子嗎?」
青王道:「與你無關。」
「定然是想坐的吧?」祭國師的語氣似乎很了解青王。「你少年成名,威震天下,人人稱頌,年少時期更是深得大頌先帝寵愛,自幼便是天資聰穎智謀過人,幾乎挑不出缺點來。可最後那老不死的卻沒有將皇位傳給你,而是傳給了現在的成宗皇帝,我想,青王殿下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憤慨的吧?」
他的話並沒能激怒青王,「我大頌與你大元不同,素來立長不立幼,更是嫡庶有別,這皇位自然輪不到我。更何況,你亦是我祁氏一族,怎可如此對先帝不敬?」
「那就輪得到成宗了嗎?!」祭國師突然激動起來,這句話一吼出來,他便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情緒有些失控,「先帝?那是你們的先帝,不是我的,在我心裡,他不過是個老眼昏花的糊塗蟲罷了!」
青王眼神一冷:「依本王看,你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祭國師冷笑兩聲道:「那我倒要看看,今日是我活得不耐煩,還是你們插翅也難飛!」說完,他上前兩步,摸著龍椅輕輕摩挲。「這龍椅的顏色我不喜歡,需要你們兩人的血來祭奠一番,如此,才不枉我父親在天之靈。」
父親?
青王腦子裡似乎閃過什麼,但卻一閃而過,讓他遍尋不著。在這之前,他也曾揣測過祭國師的身份,但一直都不能確定他到底系出何支,如今聽他語氣,似乎並非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的父親?
說著,祭國師伸手緩緩揭下了那張金色的面具,在看到那張臉的一瞬間,青王驚得叫出一個名字:「大皇兄?」
「那是我的父王。」祭國師淡淡地說,他將面具拿在手上把玩,然後坐到了龍椅之上——如今這東西已經是他的囊中物,整個大元再也沒有人敢反抗他了。朝思暮想都要拿到手的東西,一旦真正擁有了,反倒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我和他長得很像,是吧?從小,我身邊的管家就說,我和父王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最初的震驚過後,青王又恢復了那張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表情。
聽到青王喊出一聲大皇兄,賀蓮房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所謂的「大皇兄」,是否就是那個被魏懷民死磕且無惡不作欺男霸女,最後被流放的大皇子?也就是當今聖上的長兄?先帝的第一個兒子?
對於這位在先帝在位時便被判了流放之刑的皇子,據說在流放的途中便因為身體極差而暴斃了,當時沒人說他已經有了兒子呀!聽祭國師話里的意思,他就是那位大皇子的獨子?
賀蓮房越來越想不明白了,她盯著祭國師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這祭國師的容貌,看起來和青王的確有幾分相似,他渾身散發出的那種氣質,一看便是祁氏皇族所特有的。只是,也許是因為長年戴著面具的原因,祭國師的臉色十分蒼白,除了一雙眼珠黑的嚇人之外,他整個人都透出一股異常慘淡的氣息。尤其是他此刻盯著青王的眼神,簡直像是前來索命的厲鬼。
面對祭國師充滿怨恨的話,青王卻是不為所動:「接下來,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你的父王優秀絕倫,先帝原本是要將皇位傳給他的,但是架不住小人的設計陷害,你父王被先帝流放,而皇位也被他人搶走了?」
「難道不是嗎?」對於自己的台詞沒來得及全部說完,祭國師明顯很不高興。「否則我父王怎麼會年紀輕輕便去世了?他臨死之前,握著我的手,要我替他報仇,你瞧,今日我不就有了機會了嗎?」
「這些年來,大元一而再再二三地挑釁,都是出自你的授意?」
「不錯,是我又如何?」
「瞧著你的臉倒是挺機靈的,可惜盡做些蠢事。」擔心賀蓮房久站對身體不好,於是青王四下看了看,見只有麥可汗王身下的那一把椅子,便牽著賀蓮房的手走上前去,毫不客氣地將昏迷不醒的麥可汗王給拎了出來丟到地上,再把賀蓮房給放下去坐著,而後才有時間跟那一門心思都要報仇其他什麼都不在乎的小崽子說話:「你父親強奪民女,魚肉百姓,死在他手上的人數都數不清,更是膽大包天到敢威脅後宮不受寵的嬪妃,甚至與她們珠胎暗結,我想,你父王那麼愛面子又虛榮的人,應該不會把這樣的事情講給你聽吧?」
青王也是明白了,怪不得當年在路上就說大皇子暴斃而亡了呢,原來人家是帶了金銀細軟跟兒子僕人,偷跑到大元來了!想到先帝得知這個消息時,整整三天吃不下睡不著,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青王心裡便十分不虞。
「你胡說,我不信!」祭國師根本不信青王說的,他所知道的都是管家告訴他的,管家對他一片忠心,決不會騙他!可與此同時祭國師也明白,若說這世上誰最一諾千金,誰最誠實不撒謊,那便非青王莫屬。所以,儘管嘴巴上在否認,祭國師的心裡卻仍然接受了青王的說法。可他不願意去相信,因為一旦青王的話坐實了,那麼他這麼多年的努力和付出又算什麼?「這一切都是你嫉妒我父王才信口開河編出來糊弄我的!更何況,即便是我父王做了一點錯事,他也仍然是嫡出,是先帝的第一個兒子!難道因為他沒有記在太后名下,便不是嫡子了么?!你方才說立長不立幼,又說什麼嫡庶有別,難道這不是嗎?你口口聲聲說我父王的不是,在我看來,不過是你在強詞奪理的狡辯而已!」
賀蓮房靜靜地聽著祭國師這一番外強中乾的言語,覺得這個初見時高傲的彷彿身在雲端的男子,其實也不過如此。她出聲道:「國師大人,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拘泥於多年前的事情?只為了這報仇二字,你可曾算過,死在你手上的無辜性命有多少?」賀蓮房很不能明白為什麼祭國師會這樣做,他若是只尋那些與他有仇的人殺,也還罷了,可他因為心中怨恨大頌,便屢屢挑起大頌大元兩國爭端,為了他的仇恨,到底死了多少人?!「你若是要報仇,堂堂正正地也就是了,可你都做了些什麼?」
想到唐清歡所遭受的,賀蓮房便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但她仍舊保持著最好的禮數和素養,否則她真怕自己一個衝動,會將刀子捅進祭國師的身體里。「連一個弱女子你都能下那樣的狠手,像你這樣毫無仁義可言的人,根本就不具備做皇帝的條件!」
儘管如此,對於祭國師的手段和用人能力,賀蓮房還是十分欽佩的。此人的確學富五車,可惜卻走錯了路。大頌也好,大元也罷,怕是他都沒有給予兩國百姓一絲一毫的憐惜,他只是想吞併大頌,並不是真心想要為民造福。「幾年前,我與太後去相國寺上香,曾經遇到過刺客,那時的人便是你派去的吧?」
祭國師輕笑道:「原以為成宗和太后其中一個會注意到,結果他們只是大張旗鼓地抓了一陣子刺客,便這樣暗暗揭過去了,這連是誰想要殺自己都不清楚,你說,可不可悲?」
賀蓮房看著祭國師這副看起來似乎很得意的樣子,莫名覺得他才是真正的可悲:「那你呢?這些年來,除了蛾姑,你身邊真心疼你愛你,為你付出不求絲毫回報的,還有別人嗎?」
似乎是戳到了祭國師的軟肋,只見他的眼神十分兇狠地瞪著賀蓮房:「這不關你的事!」
賀蓮房淡淡一笑:「就為了你父親的交代,你歷盡千辛萬苦爬上今天的位置,將大元的所有探子納為己有,掌控了在大頌的所有大元姦細,你又費盡心思發起戰爭,促使信陽候府造反,為的就是回到大頌,光明正大的當皇帝?」
「那本來就應該是我的位子。」祭國師說的十分理所當然。
他的眼神尤其偏執,似乎已經認定的時候他就再也不會更改,不達到目的決不罷休。賀蓮房覺得,這是個多麼優秀出色的男子呀!若是他將本事用在正途,將來定然是前途無量,可他卻偏偏選擇了他的父親定下的那條路,從此走到萬劫不復。
能在短短的十幾年裡,將整個大元盤成自己的囊中物,能讓麥可汗王成為自己手裡的傀儡,能接收一切曾經屬於大皇子的勢力——比如說早年便是大皇子的交好友的信陽候。得到信陽候府的支持后,又命信陽候建立起一支軍隊,他倒是還留了後路,讓信陽候先扶持二皇子坐上這個位置,然後在大頌百姓無法忍受二皇子這個暴君的時候,他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亮出自己的身份,從而當上大頌的皇子。到那個時候,大頌與大元便成了他的所有物,兩個國家合併在一起,君主卻只有他一位。既報了仇,又施展了抱負,當真是一舉兩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如意算盤註定是要落空了。
「若是本王沒記錯,你的名字,應該是叫做祁霽吧?」青王淡淡地問。「當年大皇兄還在燕涼的時候,曾經說過,若是有朝一日喜獲麟兒,便為孩子取名為霽,字初晴,想來便是你了。」
祁霽冷笑:「是我又如何?你根本就不配提起我父王的名號!」他冷酷地瞪著眼前這個即使落在下風也仍舊處變不驚的男人,「父王來這裡的時候只帶了兩名僕人,一名是管家福伯,另一名便是蛾姑,來到大元的第五年,他才有了我。從我小時候起,他便告訴我,誰是他的仇人,而我,又該如何才能為他報仇。青王,你準備好用你的血來祭奠我父王了嗎?」
說完這番話,他看向賀蓮房,說:「王妃,當真是委屈你了,若是你不嫁給青王,或是你不隨他前來大元,我也不會這麼輕易得手。原以為只有青王一人,既然你也在,那自然是更好了。我父王在地底一定萬分寂寞,二位便去陪他一陪吧。」說完便示意眾人動手。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青王淡淡地問:「你這番話說的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可惜,其中有一個巨大的漏洞,你根本就不知道。」
「什麼?!」
「先帝頒下傳位詔書的時候,你父王早已詐死逃到了大元,所以根本不知道先帝真正要傳位的那個人是誰。」青王看著祁霽的眼神十分冷淡,並沒有將其當做皇室中人來看。「是我。」
「……你說什麼?!」祁霽不信!若是這樣的話,那他這麼多年來的仇恨和刻苦,豈不都成了一個笑話?!
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蛾姑曾經流著淚跟他說的一句話:你會後悔的!
後悔?後悔什麼?為什麼要後悔?祁霽怔住了,他獃獃地望著青王,好一會兒回過神來便不受控制地大吼大叫:「我不信!這定是你在胡說八道!我不信!」
「信與不信都隨你。」青王沉聲說。「方才你問本王對皇位是否渴望,那麼現在,本王可以告訴你,那個位置,本王從沒有想要的意思。」這也是他為何威脅皇兄來當皇帝,而自己只做個將軍的原因。
青王很了解自己,他不適合坐在廟堂之上受百官朝拜,他只適合征戰沙場保家衛國。可他比起來,皇兄更擅長也更適合做皇帝。
賀蓮房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驚訝也不是別的,而是瞭然:怪不得皇兄對王爺這樣信任,那皇位根本就是王爺趕鴨子上架的,黃雄壯ir不會把他視為大敵了!想到這兒,她悄悄扯了扯青王的袖子,在他低下頭來看她的時候小小聲問:「你怎麼從來都未曾與我提過?」
「這件事,我本發誓此生都不會提起的。」他有點懊惱,抬頭又對祁霽道:「你若是不信,本王也沒有辦法,當年的詔書本王讀過之後立刻便燒毀了,也曾發過誓此生不再提及此事。之所以告訴你這些,就是想你明白,即使你父王沒有犯錯,沒有被流放,這皇位也不是他的。更何況,這錯的就是錯的,他做錯了事,便應該受到懲罰。」
這一回,不僅是祁霽,就連一旁的聶家人和其他幾人,都紛紛露出詫異的神色。賀蓮房見祁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裡卻無多大憐憫,對除了青王與家人以外的男子,她可真是很難有好感:「如今你已經明白事情真相了,這大元的皇帝,你到底要不要當?」
聽了這句問話,祁霽的臉色突然變得怪異起來,他張了張嘴,最後惡狠狠地迸出幾句話來:「即便事實如此,你們今日也別想活著離開這裡!」說著一揮手,角落裡的侍衛和心腹便全都拔出了刀劍,只待祁霽一聲令下,便要上前去將青王與賀蓮房夫婦砍成肉泥。
可就在這時候,一道虛弱的聲音傳了過來:「住手!」
珠簾聲一動,大殿的小側門那裡,蛾姑走了進來。
一見她出現在這麼危險的地方,祁霽的表情瞬間就變了:「誰讓你到這兒來的?快些回家去等著我!」
蛾姑卻不答,而是問道:「小主人,您當真是要殺了王爺與王妃嗎?」
祁霽毫無疑問地點頭:「不錯。」
「若是奴婢求您呢?」蛾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不顧祁霽有些受傷的眼神。在祁霽的認知里,蛾姑的屬於他的,他一個人的,其他人誰都不能染指,她的眼裡跟心裡能看到的跟記住的,也只有他一個人。可如今她卻為了兩個仇人,向他下跪!祁霽說不出心頭那是什麼感覺,總之難受的要命,他張著嘴,半晌,咬牙切齒道:「不!行!」
回答的格外斬釘截鐵,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早就料到會如此了。那個溫柔懂事的小主人,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她說的話,他早已一句都聽不進去了。蛾姑慘淡一笑,低聲訥訥道:「即便是用奴婢的性命懇求您,您都不肯嗎?」
祁霽耳力何等的好,他立刻聽出了蛾姑語氣里的不對勁兒,抬眼朝她望去,便看見她整個人跪在地上,身子已經漸漸地往下傾倒,一副無力的樣子。鮮紅的血液正從她身下開始蔓延。
祁霽終於明白,什麼叫做心如刀割了。他再也不管青王跟賀蓮房,而是整個人連滾帶爬地沖向蛾姑,可是在靠近她的時候卻又不敢觸碰,只能小聲喊著她的名字——就像是小時候那樣。每當餓了,困了,冷了,怕黑了,不敢一個人睡了……他就用這樣的語氣喊蛾姑,而不管他聲音多輕,她都能在第一時間滁州在他身邊。
可這一次她卻沒有回應他。
蛾姑抓住了祁霽的手,懇求地望著他:「不要傷害王爺和王妃,好嗎?」
「……你好過來,就好。」祁霽僵硬地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將蛾姑摟到懷裡,這才看見她腹部插著一把他給她用來防身的匕首。那是在他十三歲的時候,親手打出來送她的,上面還刻著彼此的名字。
「奴婢一直都想救你,可是……可是奴婢愚笨,沒有這個本事……」蛾姑平靜地說,似乎是在迴光返照。「這麼多年了,小主人已經不再需要奴婢了,奴婢也想放心的走了。」九泉之下,若是見到主人,她也不算枉費了他的交代。
「我不答應!」祁霽低吼。「我不准你死,你就不準死!你說過的,會一輩子都陪著我!」
「這世上……有那麼美麗溫柔的女子,她們比我年輕,比我美麗,也會……比我更愛你……」她沒有再自稱「奴婢」,口口聲聲都是「我」,似乎是要訴盡最後一句對他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