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清晨
「你是嫌自己活的長了?」連長惡狠狠的罵了一句,好像是覺得自己不該這般對剛剛經歷過生死的唐城,便又小聲的解釋道,「這是日本人的軍靴,被其他部隊的兄弟看到會認為你是日本人派來混進我們中間的探子,到時候你小子就是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準保掉了吃飯的傢伙。」
連長的話嚇了唐城一大跳,哪裡還敢把軍鞋換上,可唐城又不願去剝死人腳上的鞋,便只好繼續穿著他那已經快爛掉的羊皮軟鞋。唐城冒死弄回來的幾支日式三八步槍歸了幾個槍法出眾的老兵,而他也分到了9發步槍彈和一把刺刀,老兵們都強忍著傷口的痛楚在默默的招來磚石磨著刺刀,一旦子彈打光手裡的步槍就如同燒火棍,刺刀便是他們唯一剩下的武器。
唐城不知所措地窩在角落裡,沒有彷徨,卻也沒有學著老兵那樣磨拭刺刀,這一刻,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平日里聽羅伯特講述他年輕時打仗的經歷,唐城不止一次的幻想自己是一個在戰場上左右馳騁殺敵無數的大英雄,可當自己有朝一日真正置身戰場時,那些幻想都變成了浮雲。
天亮了,唐城睜開疲倦的雙眼,清晨的曙光還是依舊的柔和,不過鼻息里多了硝煙的餘味和泥土的焦糊味,耳邊是如此安靜,彷彿昨天的打生打死從來也沒有出現過。眼前的泥土依然是帶著血腥味,仍置身於戰壕之中的唐城躊躇了片刻,努力驅使僵硬酸麻的雙手支起身子,他居然抱著步槍在戰壕里睡著了,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能夠入睡,換了從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靠著瓦礫坐起,唐城環視這周圍,許多傢伙也還像自己剛才那樣抱著步槍蜷睡在戰壕里,不遠處,幾名帶著大耳沿鋼盔的老兵正圍坐在一起小聲的活著什麼。隨著意識的清醒,腹中的空蕩與飢餓感也變得難受起來,舔了舔嘴唇,唐城從口袋裡摸出半塊餅乾,這是昨夜他偷偷藏下的,不知不覺唐城變成了一隻倉鼠,本能地收藏一切,好讓自己在艱難的環境中也儘可能地存活下去。
期待而又不舍地將餅乾塞進嘴裡,嚼了幾口,又干又硬。正摸索著想要找出水壺,卻見連長夾著他的步槍走了過來。心裡固然有些習慣性的緊張,但唐城知道,連長只有在戰鬥或是臨近戰鬥的時候才會變得異常狂躁,平時頂多就是板著一張臉。
走到跟前時,連長停住了腳步,俯看著唐城也不說話,眼神中透著一股子冷漠,手腳酸麻的唐城掙扎了幾下卻沒有站起來,只好抬起頭目光茫然地望著對方。見唐城既沒有站起來也不答話,望著他的連長倒不生氣,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又一臉嚴肅地走開了。和連里在頭一天就嚇尿了褲子的那幾個新兵相比,臨時被抓了壯丁的唐城已經很不錯了,在現下的這種環境里,連長也不好對唐城說什麼。
猜想連長大概是在表揚自己昨晚的表現,可唐城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想起了昨晚死在日軍機槍下的那兩個老兵。唐城搖著腦袋竭力清空思緒,繼續摸索著自己的水壺,但那個從日軍屍體上摘下來的水壺好像弄丟了。就在這時候,一隻髒兮兮的手遞來一個油漆已經磨得差不多的軍用水壺,唐城轉過頭,窩在自己左邊的是個精瘦的青年,鋼盔下那張年輕的臉看起來也就二十齣頭。
唐城接過水壺,不知道該怎麼道謝,便乾脆不出聲。這人就是昨天把連長從瓦礫中找出來的那名輕傷員,好像是連長的勤務兵,不過對方沒有想要說話的意思,唐城也不好說什麼,兩人就這樣默默的靠坐在瓦礫堆中,一個抽煙一個小口的喝著水。這裡是戰場,能不能活命還兩說著,和他認識了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處境,唐城這樣想著,將水壺擰好還給那人,很勉強地陪著笑了笑。
武器是士兵的第一生命,但有時候水壺的作用比武器還重要,這是羅伯特給唐城講述故事時最愛強調的一句話。想著這點,唐城又在自己周圍摸索了一圈,終於在屁股下找到了半埋在土裡的水壺,晃了晃,居然還有半壺水。把它重新系回到腰帶下,手往回縮的時候碰到了后腰裡的硬物,順手給掏了出來,那是比巴掌略大的厚實本子,有封皮,估計是一本日記。
本子里夾了一張黑白全家照,從照片平整光潔的質地來看,應該是不久前新拍的。照片的樣式很傳統,身穿和服的父母坐在正中,四個子女按照高矮順序站在後排。那個最高的應該就是家中的長子,穿著筆挺的日軍軍裝,顯得朝氣蓬勃。更小的三個分別是一男兩女,小男孩子十三四歲,也穿了一套制服,卻是一臉的稚氣;大的女孩有十來歲,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小的女孩只有五、六歲,臉上還帶著一絲羞怯。
這是一張日本家庭的標準全家福,板著面孔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應該就是這個日記本的主人,不過他應該已經在昨天戰死在這裡,要不然這本日記也不會落入唐城的手裡,這可是他昨夜從其中一具屍體上摸來的。隨意翻開日記看了幾頁,唐城終於確定羅伯特說的是真的,日本人的姓都是他們祖上瞎起的,這本日記的主人叫井上一雄,按照羅伯特的說法,這人的祖上要嘛是在井台上懷上的,要嘛就是直接出生在井台邊。
日記里沒什麼重要的東西,都是些家長理短雞毛蒜皮的事情,偶爾還會出現幾句短詩,看來這個叫井上一雄的日本人還是個文化人,可從照片上看,這個日本人應該更像個屠夫才對。繼續翻看了幾頁,有些失望的唐城把日記本和照片扔在一邊,他昨夜翻找到的東西可有不少,要不是那倆日本兵的出現,那些東西也許就能全都帶了回來,不過現在也就剩下這個日記本和后腰上插著的一支短槍。
羅伯特留下的手槍在唐城從昏迷中醒來之前便不見了蹤影,不敢多問的唐城認為應該是丟棄在那條小巷裡了,昨夜從死屍身上找到的這支短槍被唐城瞞了下來,他需要個保命的東西。在**中,只有軍官才有佩戴短槍的資格,羅伯特說過在近戰中,短槍有時比機槍還要好使,至少在亂戰中的抵近射擊是甚少會誤傷到自己人。
唐城昨夜找到的這支短槍和他當初擺弄過的劉山羊的短槍一樣,都是毛瑟手槍,只不過唐城沒有在屍體上找到彈匣,找的只是兩條排列著10發子彈的彈橋。唐城對駁殼槍的了解只是源於那日劉山羊的半小時講解,他並不知道劉山羊的駁殼槍是使用彈匣裝彈發的德國快慢機,而唐城找到的卻是只能填裝10發子彈的red9型毛瑟手槍,而且它的裝彈只能從上部使用彈橋填壓裝彈,彈容量只有10發。
按照那日劉山羊講過的步驟唐城試著擺弄了幾下,槍機、彈夾還有擊錘都靈活自如,反手攥著槍柄,沉甸甸的手感讓唐城躁動的心慢慢沉寂下來。被中**隊稱為盒子炮或是快慢機的毛瑟手槍並不只是中**隊的專利,日本也曾經從德國和西班牙進口了不少用來配發給低級軍官,唐城昨夜找到的井上一雄顯然不是普通士兵,想來應該也是少尉什麼的軍銜,要不然他也不會有red9型手槍在身。
日頭一點點的升起,對面日軍的陣地有了動靜,相對於飢腸轆轆的唐城他們這邊,對面的日軍顯然要好過的多,唐城甚至聞見了順著風勢飄過來的飯香。用力咽下一團口水,唐城把口袋裡的一塊半餅乾小心的收進貼身的衣袋裡,連長說的援兵遲遲未到,在援兵沒有出現之前,唐城要靠著這一塊半餅乾和小半壺水活命,如果給他選擇的機會,他寧願昨夜弄回來的都是吃食和足夠的水,在武器彈藥和食水面前,也許食水更重要一些。
「隱蔽,注意隱蔽,日軍炮擊」半空中又響起了迫擊炮彈劃過空氣的尖利呼嘯聲,當然還有瞭望哨兵嘶聲的喊叫聲。蜷身、閉眼、把自己的武器緊緊抱在懷裡,此時唐城別無選擇,只能和那些老兵一樣把自己命運交給老天爺掌握。就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最可怕的並非死亡,而是站在生與死的邊緣不知所措,在面對爆裂開始四散飛射的彈片時,他們是那麼的無助和軟弱。
他們只能把生和死交給老天爺,也許就在下一刻,他們中的某些人便會死於對方的炮襲,不過活著的人還得要活下去。爆炸激起的泥土濺落在臉部和手上,唐城以為自己即將歸去,他突然是如此懷念羅伯特,懷念那些對他好或不好的每一個人,如果可以重新來過,唐城甚至願意喊羅伯特一聲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