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說是瓊林宴,卻依舊設在杏林,依舊是杏花飛滿頭的季節,時隔一年又重返舊地,林楠頗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只是身邊一同赴宴的人,由數十名權貴子弟,變成了三百新科進士。
上次林楠赴宴時,因目的與人不同,便尋了最為偏僻的角落坐著,連與他向來交好的馮紫英和衛若蘭兩個都沒在一處,這一次卻全然不同,作為三元及第的新科狀元,林楠今兒是主角中的主角,得以在最醒目的地方獨坐一席,同陛下的御座及各位大臣的側位都最為接近。
原本按大昌的慣例,瓊林宴未必要皇帝親自出席,派代表即可,更沒有大臣做陪的規矩,但自李熙登基以來,為顯示對士子的重視,無論是殿試還是瓊林宴,一次也沒落下過,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李熙是一國之君,當然不可能提前過來,只幾位大臣來的早些,坐在席位上喝茶聊天。
別看新科進士今日是風光無限,實則授官之後,即便是狀元,也就是一個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罷了,榜眼和探花則是正七品的編修,其餘就更不用提了。是以這裡的大多數人,今日之後,恐怕就再也沒有入宮的機會了,而今兒有資格坐在這裡的大臣,則個個都是足以讓他們仰望的存在……等過了今日,他們連在門外遞帖子求見的資格都沒有。
有了這個認識,便有不少進士躍躍欲試,更有膽大的,直接上前攀談,不求能結交上,好歹也要留下個好印象。
司鴻海和顏逸也眼巴巴的瞅著林楠,眼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林楠笑嘻嘻的提了一壺酒,領著兩個挨座兒轉了過去。有個做大官兒的爹就是不一樣,尤其他那個爹還是管錢的,平日里又憊懶的油鹽不進,讓人想巴結也巴結不上——難得今兒他家公子自個兒湊了上來,剛端起的架子趕緊放下,不等林郎靠近,就自動站起來相迎,理由自然不能說因為你爹臉大,而是林郎名滿天下如何如何……
三個轉著轉著,便轉到了熟人面前,看著面上對他尊敬無比的狀元、榜眼、探花三個,陳蔚然的心在滴血,按說每主持一次會試,都是主考官人脈大增的時候,即使是考完了,哪個見到不是畢恭畢敬的,可今年他主持的會試……簡直一提一把辛酸淚啊!
面上還是露出和善的笑容,先替身側之人介紹了林楠三個,方對林楠等人道:「這位便是翰林院掌院高大人,過了今日,你們也將在翰林院任職,日後還要請高大人多多照看呢。」
林楠三個上前見禮,翰林院掌院高憫微微一笑,點頭道:「好說,好說。」
陳蔚然笑道:「咱們的狀元公和探花郎都是少年成名,難免性情爽直了些,高大人可要海涵才行啊!」
高憫臉上露出笑容,道:「年少好啊,咱們翰林院,就是少了幾分少年人的銳氣,只是翰林院的事物稍稍繁雜了些,還是要能耐的下性子才行啊!」
陳蔚然道:「只要有高大人在,性子再跳脫的也能調1教的妥妥噹噹……」
話未說完,便聽到一個淡淡的聲音打斷道:「不錯,阿楠性子的確跳脫了些,還要勞高大人多費心了——想當初父皇命他去科舉,他還不情不願,父皇怕他臨陣脫逃,命我親自押他去江南參考,看著他考完才算完——在父皇面前阿楠都這幅模樣,高大人若不把他管嚴點兒,不定會憊懶成什麼樣子。」
原來坐的穩穩噹噹的高憫,聽到聲音便站起來,陳蔚然臉上別有深意的笑容也急忙斂了下去,起身行禮——皇子和皇子也是不同的,看眼下的情景,這位三爺就算不能上位,起碼目前也是個辦差的王爺,在皇上面前說句話,頂五皇子、磐皇孫之流說一百句,在他面前,是斷斷不敢無禮的。
李資話里的意思也讓兩人心驚——這位林郎的脾氣,連皇上都拿他沒法子,要他參加一下科舉,還得派個兒子全程看著……若李資的話是真,若不是林楠和他爹長得足有七八成相像,他們都該懷疑,這位林郎到底是不是陛下的私生子了!
想起殿試時的情景,陳蔚然突然有些喪氣——自己賭這個氣幹嘛啊?皇上都站在他們那邊兒呢!想要報復他們,又想要給皇上留個好印象,這簡直就是自己難為自己……
只是想到幾番被那兩父子氣的幾乎吐血的事兒,又覺得心裡憋屈的很。
高憫卻沒那麼多的糾結,笑容中帶了十足的誠意,道:「能與林郎同在翰林院共事,該是下官的榮幸才是,這天下的讀書人,誰不想和林郎多多親近?倒是下官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林楠少不得又謙遜幾句,便聽到內侍提醒,陛下要過來了,忙紛紛回座。等了不多時,便見李熙帶著二皇子李旭和幾位大臣過來,他爹豁然便在其中,忙低了頭降低存在感。只可惜他原就在最醒目的位置一人獨坐,林如海又不是瞎子,怎麼可能看不到他?幾乎是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便自回座,再懶得看他。
照例先是皇帝講話,說了些冠冕堂皇的勉勵之詞,將在座的某些感情豐富的進士感動的淚流滿面、感激涕零……而後由宣旨太監宣讀了冊封林楠三個為翰林院修撰及編修的聖旨。
整個過程,李資一直僵著身子盯著林楠,直到他老老實實的接了聖旨,謝了恩,才鬆了口氣,低頭用喝酒掩飾自己的緊張神色——這小子看著倔,倒也不是不聽人勸的,不枉他千里迢迢趕回來一趟。
酒過三旬,該到新科進士們以琴棋書畫等助興的時候了,自然還是先按狀元榜眼探花的順序來一次,而後便隨意了,若是動作慢的,便少了一次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機會了。
於是林楠在眾人矚目中緩緩起身上前,向李熙行禮道:「學生……不對!臣,臣前些日子殿試的時候,曾得了陛下一個恩典,說殿試時不寫詩詞,日後就再也不必寫應制詩……」
李熙嗯了一聲,身體前傾,道:「朕是說過這話,但是朕記得你殿試時,寫的依舊是詩詞……所以今兒的事,朕也幫不了你——不拘是詩詞還是別的什麼,吟一首來聽聽!」
林楠皺眉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情之所至,佳句天賜……為寫詩而寫詩,收腸刮肚的去杜撰,如何能得好句?」
一番話,說的在座的絕大多數人都想去死一死了——你老人家的「大江東去」都不是好句了,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
李熙在林家父子面前,耐心向來極好,也不生氣,笑盈盈道:「你既不願作詩,那你要以何物助興?寫字還是畫畫兒?朕聽說你的畫也是極好的,只是未曾一見。」
林楠朗聲道:「那日陛下說,只要臣寫出超出旁人的文章,就可以不用再寫應制詩,今兒臣想獻一篇策論,來換這個恩典。」
「策論?」李熙眼神微亮,道:「可是那篇《六國論》?」
林楠搖頭:「寫文章要一氣呵成,那篇《六國論》既然被打斷了,後面臣也寫不出來……」
「好!」李熙冷哼一聲,咬牙拍桌打斷他的話,冷然道:「李磐那小子委實不像話!竟敢污了長輩的文章,朕明兒就令人打他三十板子,看他以後還敢不敢了!」
林楠目瞪口呆的盯著李熙——卑鄙!無恥!卑鄙無恥啊!堂堂一國之君,居然用這種手段!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忍住,悶悶道:「明兒臣就把它寫完……」
林如海扶額搖頭——他自打他的孫子,管你甚事?活該給人算計!
不過那篇《六國論》,倒還值得一看,這事兒就由他去吧!
一聽林楠鬆口,四周皆是彈冠相慶的人:還是陛下有辦法啊,一句話就讓林郎老實了!雖然手段不是很光彩就是了……
李熙也頗為滿意,心情大好,問道:「那你今兒要拿什麼文章來換朕的恩典?先說好了,若是不如六國論那般水準,朕是不會允的。」
林楠為難道:「這個和《六國論》,委實不好比,陛下看過就知道了!」
內侍上前,替林楠將東西呈了上去,李熙接過厚厚的文稿,臉色頗為奇特:「這就是你寫的……策論?」
他長這麼大,可從沒見過這麼長的……策論?別說他了,足足幾十頁紙的策論,有誰見過?
林楠肯定的點頭。
李熙狐疑的翻開策論,這策論也夠出奇的,畫多字少。帶著好奇心看了幾行字,李熙神色大變,又快快的看了下去,迅速翻過幾頁,豁然起身道:「工部、戶部官員隨朕去御書房議事,老三你也來!老二在此代朕主持瓊林宴。」
將手上的文稿塞入懷中,領著人匆匆向外走去,走到出口處,見身邊還少了一人,又回過頭來高聲喝道:「林楠你還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給朕滾過來!」
林楠哦了一聲,快快的跑過去,正要躲著他爹藏到另一側去,卻見林如海像身後長了眼睛似的一眼瞪了過來,忙小步挪到他爹身邊,剛靠近,便被林如海一巴掌拍在頭頂上,忍著疼硬是半聲沒敢吭。
李資看的清楚,張了張嘴到底沒敢聲援,李熙乾咳一聲,道:「林愛卿你稍微輕點,要打也不能打頭啊……」
林如海淡淡道:「是,臣回去就打他板子!」
林楠駭然:「爹!」
陛下你和我有仇是吧?目光灼灼的望向李熙,希望他能再接再厲,負責到底……李熙心虛的乾咳一聲,道:「哈,林愛卿你也多年沒見過宮裡的杏花了吧,等一會議完事,朕帶你好好看看……」
果然指望不上!早就知道這個人從來都是指望不上的!
林楠看了一圈,周圍除了愛莫能助的李資,儘是些低頭竊笑和假裝什麼都沒看到的……頓時深感他爹的強大,
到了御書房,各人神色便都鄭重起來,入座后,李熙向林楠點點頭,道:「你先給眾位大臣解釋一下。」
林楠應了,上前一步,道:「諸位大人應該知道,我大昌製鹽之術,多是用煎煮,此法消耗大量人力物力,產鹽效率卻極其低下,刮土、淋鹵、取鹵所費幾何且不提,僅僅是煮鹵一項,五尺鐵鍋,熬煮三個時辰,出鹽不到十斤,卻耗木材數十斤……據說許多產鹽地,為了煮鹽,大肆砍伐樹木,以致周圍都成了荒山野嶺……」
在座的也有做過地方官的,略略知道些煮鹽的工序,卻也不及林楠說的這般清楚,更多的卻是吃過豬肉卻沒見過豬跑的人,覺得頗為新奇,卻想不通林楠為何突然會提起此事,這和他寫的所謂策論又有何關係,為何會引得陛下都為之動容?
林楠頓了頓,還是沒提砍伐樹木會造成水土流失,形成隱患的道理,只是道:「先前我在一本古書上,讀到提及曬鹽之法,方才已呈給陛下——此法在光照充足的地區,效率百倍於煮鹽之術,更無須如此多的人力物力。」
百倍效率!
這話聽在在座的,包括李熙李資在內的耳朵里,不亞於是春雷咋響。
誰都知道食鹽對大昌、對百姓的重要性,效率百倍於前,這是何等驚人的事!
當下有人不顧李熙在側,起身驚問道:「此話當真?」
林楠肯定的點頭:「當真!」
「你在哪本書上看見的?你怎知它就有百倍之效?」
林楠道:「哪本書不記得了,但此法可不可行,有沒有百倍之效,試過不就知道了?」
必須不記得了啊,他不能說自個兒在初中化學中學過的吧,食鹽工業的流程:海水→蒸發池→結晶池→粗鹽和母液……
可行自然是絕對的,畢竟是後世證實了的東西,至於有沒有百倍之效——好吧,他承認他是胡謅的,反正這句話這麼籠統,要看你怎麼算了,如果鹽田夠大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在林楠的那個世界,曬鹽之法在明朝的時候便被發明出來,卻不知道為何,一直未能普及,直到清末光緒年間,才漸漸流傳開來,取代了原有的煮鹽之術。
煮鹽之法,效率低下,耗費人力物力巨大,而且忒不環保……林如海做的是巡鹽御史,是以林楠在這方面接觸的最多,是以對古代工業最不滿的,就是這煮鹽之術了!
效率低什麼的其實都在其次,林楠最看不過去,是區區一個食鹽,就成了百姓脖子上的一根套索,就成了貪官污吏奸商們的聚寶盆!揚州的官員和鹽商狼狽為奸,官鹽私賣,從中獲利無數,個個吃的腦滿肥腸,在被他們吞吃了大半的同時,朝廷還能從中收到佔了近五分之一國稅的鹽稅來,可見百姓在吃鹽上,等於又交了一次丁稅,偏偏這丁稅,絕大多數還不是給了朝廷,而是被鹽商吞吃了去!
在林楠想到鹽稅的同時,李熙顯然也想到了此處,雖然如今有了水泥瓷磚什麼的,國庫有了不少盈餘,可是眼下正大修河堤,花錢花的跟流水似得——這法子好是好,可是在鹽稅上……
他有些算不過帳來,目光落在林如海身上:「林愛卿,你管著戶部,你看這個……」
林如海聞聲上前,淡淡道:「臣略略算了算,若當真能普及此法,百姓只需以三成的價格吃鹽,在鹽稅上便能與之前相當,甚至更勝以往。」
林如海這個帳,算的大家都糊塗了——林楠的法子出來,雖然成本是少了,產鹽是多了,可是食鹽上原本就是暴利,成本幾可忽略不計,買鹽的人也沒增加,怎的價格降了,鹽稅不降?
林如海淡淡道:「若此法果真有百倍產量,且耗人力極少,臣建議陛下採用官制商銷制——禁止百姓私下煮鹽曬鹽,但官府鹽場的鹽盡便可敞開了賣,再無官私之分,鹽商再也無法從中獲取數倍之利,到百姓手裡,自然要便宜的多。」
頓了頓又道:「鹽政之弊,在於專商,官視商為利藪,商視官為護符,官商勾結,因循苟且……若用此法,廢除專商,所獲之利自然盡歸國庫。」
李熙立刻便懂了——朝廷只需掌握鹽場,不許人私自曬鹽煮鹽,誰要買鹽都可以到鹽場來,反正有賣不完的鹽,你愛花錢屯就屯去——最重要的事,誰說產率是之前百倍,就得降價到百分之一?鹽場掌握在朝廷手中,還不是想賣多少錢賣多少?
林楠佩服的看向他爹,強人啊強人!他不過是將曬鹽之術拿了出來,他爹立刻就想出了一整套推行的法子,連國有企業都弄出來了,真是了不得……
他拿出東西的時候,並不是那麼篤定的一定能治得了鹽商,畢竟大昌之所以用民制官收商銷的專商制,多是為了大筆大筆的稅銀,只是降低成本一項,對鹽稅上的幫助實則有限的很,畢竟食鹽的利潤全然不在成本上。
李熙既想通了,如此有利百姓又有利於國庫的事兒,自然是非做不可,看林楠越發順眼,覺得這位小財神渾身都在閃金光似得,道:「既然如此,那這事兒就這麼定了,至於選址建鹽場的事兒,林楠……」
林楠聞聲,立刻向他爹身後一躲,建廠子這種勞心勞力的活兒,他可不願意去……
李熙一句話憋在半中央,終於明白林如海為何總想著揍他了,咬牙忍了,道:「你去一趟工部,挑選合適的官員,負責將他們教會了……老三你得閑的時候,也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