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杏林中,好一陣冷場。
一生只有一次的,可以說是最重要、最風光的一次宴會,被私底下稱為龍門宴的瓊林宴,才剛剛一開場,萬歲爺走了,狀元公走了,大臣走了一半,扔下一群人面面相覷……新科進士們雖然很好奇林郎這次又寫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好文章,令得陛下都為之失態,以致扔下這麼多人一走了之,但更多的還是失落和無措——說不定這是這輩子唯一一次面見陛下的機會呢,虧了先前還各種忐忑各種緊張……
唉,林郎你和陛下那麼熟了,有事兒什麼時候說不行,非得挑這個時候?好吧,他其實只呈了一篇策論而已,說到底還是自己才學不如人啊……
不過,陛下雖然走了,好歹還有皇子和大臣們在。過幾日二甲三甲的進士就要再進行一次朝試,以朝試成績與殿試成績相結合來決定日後的去處,在這種時候,給這些手握大權之輩留下個好印象很重要啊!
於是該吟詩吟詩,該作畫作畫,只可惜依舊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另一個主角,二皇子李旭,人雖在,心卻早就隨著那一撥人飛到御書房去了,一心想著明明老三在河道上已經忙得腳不沾地了,為什麼父皇一有事還是叫他不叫自己……那種酸溜溜的心情和在座的士子們倒是有得一拼。
不過想到李熙只叫走了戶部和工部的官員,心裡又略略好受了些,約莫這事兒和工部戶部有關才叫了老三去的吧,沒見吏部和刑部的尚書也都還在這兒呆著嗎?
忽然又想起最近被他冷落疏遠的馮紫英和衛若蘭兩個,略略有些後悔,覺得不該將林如海的不識抬舉遷怒到他們兩個頭上,盤算著是不是回頭請他們吃頓酒,藉機再見見林郎——按理說,怎麼著也該是他和林郎的關係更近才對啊!當初林郎第一次進宮,他才是態度最好最殷勤的一個!而後在皇后的事兒上,不管是宮裡,還是揚州,他也是從頭到尾站在林家這一邊兒的……老三不就是奉命給他們修了個破園子嗎?動動嘴的事兒,怎的就比自個兒還親近了呢?
在李旭萬分糾結的時候,李熙在御書房已經大致安排好了有關事宜,又下了禁口令:在鹽場建成之前,若是那些鹽商知道了消息鬧將起來,不管是誰透露出去的,在座的都一併問罪。
末了將李資林楠和幾位朝臣一併趕去工部籌備修建鹽場之事,連兩位戶部侍郎也被遣去幫忙選址及核算資金等等,只留下林如海一個,說是商議鹽政改革之事……
不知道為什麼,林楠總覺得咱們萬歲爺打發他們的模樣很有幾分迫不及待,真不知道哪兒又惹到他了。不過不管怎麼著,能讓他和他爹不一道回府,就已經值得林楠高興了,至於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吧!他如今大小也是個官兒,總不能還動不動就打板子吧?大不了,以後拿著朝廷的工資,天天在翰林院給他爹抄書……他還就不信了,以他堂堂狀元之才,還討好不了一個爹?
來宮裡赴宴的時候,大臣們多是坐轎,李資是騎著馬的,僅林楠是坐的馬車,是以出了宮,李資毫不客氣的登上林楠的馬車,幾位大臣也覺得理所當然——這一大波人上路,坐轎的坐轎,乘車的乘車,總不能讓堂堂皇子騎著馬在一邊護衛著吧?
是以送李資上車后,幾位大人招呼一聲便各歸各位,浩浩蕩蕩的上了路。
林楠撩著帘子望向窗外,數著從車窗中掠過的房舍,餘光掃到李資正挺直了腰身坐著,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卻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再左手握右手……覺得很是有趣,於是放下車簾,坐了回去。
李資認真盯著林楠看了好一陣,發現他似乎真的沒生氣,頓時鬆了口氣,笑道:「今兒才知道,原來阿楠這麼怕林大人。」
林楠嘆道:「那是我爹啊,難道你不怕你爹?」
李資道:「怕倒真說不上,父皇做事,自有其章法,不觸及他的底線即可。」他向來規矩,除了上次因為吃醋找借口和老六打了一架外,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兒,是以被李熙罰的次數屈指可數。至於皇后,當李資絕了那一絲對她的親情的妄想之後,由著她再怎麼責罰打罵,也只能傷身不能入心,更談不上一個怕字。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無欲則剛,若換了一心上位的皇子,面對李熙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著要討他的歡心,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謹慎,這般情景,卻是比怕之一字更甚。
如此想來,也許六皇子李昊,並不像他自己認為的那樣一心皇位,至少他很少去費心討好李熙——或者只是因為他與原太子同為嫡子,待遇卻天差地別,心中有些不甘罷了。
林楠正胡思亂想,卻聽李資頓了頓,有些遲疑的道:「說起怕來……我倒是更怕你爹……」
這是李資第一次稱呼林如海不是林大人,而是你爹,再加上一個怕字……
可惜林楠沒去深想李資這句近乎表白的話,而是深有同感的嘆了口氣,道:「我平日也是不怕的,只是今兒……」
今兒剛坑了他爹一把,不怕不行啊……
而且他爹又不像萬歲爺那樣有原則,他爹做事向來只憑喜怒,管你什麼苦衷不苦衷,底線不底線的,惹了老子不高興,老子就讓你不高興!
這世上敢惹咱們林大人不高興的人還真不多,是以所有讓他不高興的事兒裡面,他家小兔崽子一個人就佔了一大半兒……
見林楠垂頭喪氣的模樣,李資卻心情大好……他也就在林楠暈船的時候,才見過他這般蔫搭搭的樣子,見他難得在自己面前露出真性情,心中的頹唐忐忑一掃而空,連方才不知道怎麼出口的話也順暢了起來:「今兒是我不對,實不該小看於你。」
林楠看了他一眼,搖頭笑道:「錯了,殿下不是小看了臣,而是高看了臣太對。」
李資微楞。
卻見林楠伸了個懶腰,淡笑一聲道:「肯為國捨身的,從來都只是三殿下您罷了……林某么,若有一天真的肯豁出性命去做什麼,只能是為了臣自己,為了親人,為了嗯……身邊的人,絕不會是為了什麼民生民計的大事業。」
斜睨了李資一眼,笑道:「看透學生自私自利的小人本色,三殿下是不是很失望?」
林楠神色看著輕鬆,心中卻有些不安,他的話里,多多少少帶了幾分試探。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是一心想要為大昌、為百姓做點什麼的,從江南案到河工事,從他的一言一行,林楠都能感覺的到。
但是林楠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或許不是什麼壞人,不會去作惡,也不會對發生在身邊的惡行麻木的視而不見,但是若要他捨己為人、伸張正義,要他一生一世只為國為民而活,他做不到。
即使是這次獻策以圖變革鹽政,雖有對此間百姓的憐憫,可更多卻是因為李資,他記得李資曾說過,將瓷磚之法交給工部,就是為了能為朝廷多掙些銀子,等國庫豐盈了,不再過分依賴於鹽稅,或許就有機會改了鹽政,讓百姓的日子好過一些……
他和李資雖是志趣全然不同的兩個人,但他尊重李資,不反對也不反感他去做這些事,甚至也願意幫他達成心愿,但是,李資是不是也同樣能尊重他容忍他?會不會在了解他的本質之後,將他這麼個自私自利的小人,當成了眼睛里容不下的那顆沙子,疏遠甚至反感?
林楠臉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容,目光散漫的落在窗外,耳中卻聽見李資長長的吁了口氣。
林楠詫異的回頭,便見李資放鬆了身體靠在車廂上,語氣頗為懊惱:「早知如此,我就不必日夜兼程的跑回來了!馬都跑死了兩匹……青鷹都陪了我半年了,被活活累死扔在了半道兒上……昨兒晚上到了也不敢直接去找你,林大人他上次……」
李資到底沒敢把林如海的壞話說完,慢慢歪過來,靠在林楠肩頭,閉上眼,「讓我眯一會,困死了。」
林楠皺眉:這算是什麼鬼反應?
卻又聽見黯啞低沉的聲音從極近的地方傳來:「不管為了什麼,都別豁出性命去……」
末了又低聲模糊的嘟囔了一句:「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肩頭傳來的份量漸漸沉重,那人的鼻息落在身上,有點癢,有點燙,有點醉人,於是林楠也閉上眼,靠在車壁上,靜靜的傾聽身側悠長的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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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林楠到達工部,辛苦為幾人講解圖紙的時候,號稱要商議鹽政的李熙,正在杏林的一個涼亭中為林如海斟酒:「杏林的景緻,也就這時候還能看,等杏花謝了,葉子長出來,四下的蟲子也都鑽出來了,別說賞景了,連打這兒路過都難受的很。」
又嘆道:「朕記得你愛吃白杏,特意令人種了幾棵,早幾年也掛果了,只可惜這玩意兒太不經放,幾天就壞了,半生的摘下來又酸的很,竟一直沒能讓你吃上……」
雖然知道江南什麼都有,雖然知道這個人總不會委屈自己,日子定然過得比自己還舒坦,可就是覺得像虧待了他似得。
林如海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心不在焉道:「難為陛下還記得……嗯,真是好酒,陛下幾顆不值錢的杏子倒惦記著,卻忘了臣最好美酒,宮裡什麼好酒都有,也沒見陛下給臣送幾壇去……」
李熙冷哼道:「送去給你招待那些個狐朋狗友嗎?江南好酒不少,怎的沒見你給朕送一壇兩壇?」
林如海正細細品酒,聞言瞥了他一眼,道:「江南地方上每年不知道上供多少佳釀,還不夠陛下喝的嗎?臣在江南是管鹽的,總不能貢上幾筐上好海鹽給陛下品嘗吧?」
李熙又好氣又好笑,咬牙道:「多少年不見,還是這副臭脾氣,哪裡都不肯讓人,真真是……」
李熙話沒有說全,林如海笑笑不語。
這雖是他的真性情,但十多年的官場沉浮,他豈能還學不會壓抑自己的性情,以面具示人?只是眼前這個人,你若對他恭敬了,他當你還在與他賭氣,擺出一副苦情幽怨的模樣來令人厭煩;你若對他順服些,他又得寸進尺的今兒看戲明兒聽曲的煩人,倒不如就將少年時的任性拿出來,還能得個清凈。
卻聽李熙忽然嘆了口氣,起身慎重的給他作了個揖,道:「楠兒的事,是我對不住你。」
林如海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淡淡道:「陛下是想讓臣給您跪下磕頭嗎?」他雖能讓李熙給他倒酒,但又怎能讓李熙給他行禮?到底是一國之君……
李熙苦笑著直起身子,給林如海重又斟滿,才緩緩坐下,道:「我知道你不想提及此事,但我更不願讓它成為永遠橫在我們之間的一根刺。」
頓了頓,見林如海低頭不語,只得自己說下去,道:「蔡氏是我的妻妾,蔡航是我的妻族,他們對楠兒和玉兒下手,仗的是我的勢……我知道你的脾氣,若不是因為是我,你早已將我當了不共戴天的仇敵,豈能還在這裡陪我喝酒。」
林如海再次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陛下有沒有想過,臣還坐在這裡陪陛下喝酒,並非是因為當年那個同臣相交莫逆的人,而是因為——您是陛下?」
李熙苦笑,道:「如海,朕不是傻子,天上掉餡餅的事兒或許有,但是人人爭搶的天大的餡餅,絕不會無緣無故的砸在一個毫無準備的人頭上……當年的事,朕雖不是全然清楚,但七八分總是知道的。當年我是一直瞞著自己的身份,可你也並非坦蕩無私,這些舊事,我們無需再計較。但你的本事,我卻是知道的,當年你既然敢布天大的棋局來影響皇位更替,想必也不會在乎與一個皇帝為敵……」
林如海苦笑道:「陛下實在太高看臣了。」
李熙長嘆一聲,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我想跟你說清楚。」
豁然站起來,道:「我可以指天立誓,當初我全然不知蔡氏與楠兒及黛玉的事有關,若是知道,我絕不會允許他們多活一刻!」
頓了頓又道:「後來我得知此事的時候,你正在來京的路上,是我一時糊塗,想拿處置蔡氏來討你歡心,卻全然忘了,這件事原就是因我而起——你若不是替我把著鹽稅,也不至於讓他們記恨,他們若不是仗著我的勢,又如何害的了楠兒他們?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
林如海低著頭,暗暗嘆氣,當年的事兒,到底還是被他知道了,好在已經過了十幾年,一筆抹過,可是這次栽贓陷害皇后的事兒,他仗著李熙對皇后沒什麼感情,對蔡航也早有不滿,是以做的也不算隱蔽,想著反正以李熙的性格,既是不在乎的人,且又罪有應得,便不會怎麼在意,就算被揭穿了,他抵死不認就沒事兒……
可是他千算萬算,又忘了將這個人的感受也算進去。當年的事,讓這人以為是自己背信棄義辜負了他,內疚了十多年,好在有小兔崽子那幾首詩詞,讓這人以為自己過得不好,才在得知真相之後也肯一筆勾銷,這次若再讓他內疚上幾年才發現真相的話……記得這人發起脾氣來,也怪嚇人的……
於是主動替李熙滿上一杯,苦笑道:「往事已矣,楠兒和玉兒都平安無事,惡人業已伏誅,臣都已經不再糾結此事,陛下又何必耿耿於懷?喝了這杯酒,日後休要再提。」
李熙大喜,和他對飲:「日後再不提此事!」
心情一時大好,和林如海閑聊對飲,又想起一事,道:「聽說如海最近家中客似雲來,門檻都快被媒人踩爛了?」
林如海一提起此事就頭大如斗,嘆道:「那小子中了狀元,玉兒也將及笄,偏偏這等事,臣委實是……算了,不提了!」
這個時代流行榜下捉婿,便是一品大員有時也會為自己的女兒抓一個進士回家。如此風氣,非是因為愛才之心,而是因為在大昌,爵位可以繼承,官位不能,尤其是文官,除非是陛下殊恩,否則必須經過科舉以正途入仕。
是以在朝的大臣,即使是權傾朝野,也不敢保證自己的子孫就一定能平安富貴——便是靠著自己的餘威能風光一時,等自己老了、退了、沒了呢?所以抓一個進士回家,趁著手裡還有些權利的時候,扶持起來作為日後的依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林楠本身是狀元,就已經是人們眼中的香餑餑了,更何況他還有一個做一品大員的老爹?再說了,他們家遺傳基因那個好啊……如此情景之下,林家若是不被媒人踏破門檻才叫奇怪。
還有黛玉也是,她爹她哥她家的基因且不提,玉芙園已經修的七七八八,只等天氣轉暖就開始運營,京城但凡有點份量的世家或官宦,幾乎都繳了年費,黛玉身為園主,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把她娶回家,就等於將玉芙園娶回家,就等於一下子擁有了偌大的人脈——怎麼能不搶破頭?
見林如海苦惱的模樣,李熙笑道:「那小子的事也就算了,黛玉嘛,我倒有個想法……」
林如海現在幾乎是看見稻草就抓,而且知道面前這人還是比較靠譜的,頓時精神了些,道:「陛下請講。」
李熙道:「玉兒眼下的情形,要將她嫁給權貴之家,是萬分不妥的,想必如海的目標,應該是清貴的書香門第,或者是低階的武官,只是前者一般規矩大,後者又未必能給玉兒一個安穩的生活……」
林如海點頭嘆氣,若非如此,他何必糾結這麼久……
李熙遲疑了一下,試探道:「你看,朕的老五……怎麼樣?」
林如海皺眉,將黛玉嫁給皇子?第一反應就是搖頭——嫁入皇家可不是什麼好事!
李熙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不情願,湊近了些,道:「你當初想將黛玉嫁給賈家那個銜玉的小子,不就是因為他沒出息,脾氣又好嗎?若論沒出息,還有誰能比朕的老五更沒出息?論脾氣,最知情識趣不過!論安穩,就更別提了,天底下還有誰能比他更安穩?」
見林如海神色微動,又再接再厲道:「就憑了玉兒手中的園子,放在哪個貴胄手裡都不合適,但朕的老五就不同了,一個閑散王爺,無權無勢,身份又高……雖說是終身不能出京,但玉兒一個女兒家,憑她嫁給誰,也別想五湖四海的到處跑是不是,能有個安安穩穩陪在家的良人,豈不是最好?」
一時心有所感,嘆了口氣,道:「朕那幾個兒子,朕也是了解一些的,他們想過的日子,朕能給的也盡量給……老二老四心懷大志,朕便給機會讓他們試試,老三想踏踏實實做點兒事,朕便讓他去做,老六桀驁不馴,最是受不得拘束,朕便放他飛……至於老五,朕的皇子裡面,他算是頂頂聰明的一個,所以他想要的,也最簡單。當然,朕也不是沒有私心,到底是朕的兒子,便是沒有野心,朕也不想他日後給人欺負了去,那園子放在他手裡,黛玉省了心不說,老五說的話也有人聽,是不是?」
林如海微微沉吟,不得不說李熙的話很有吸引力,他想給黛玉找的,不就是一個安安穩穩,知情識趣的郎君嗎?若真嫁給了五皇子,旁的不說,安穩這一項上,當真是無人能及——大昌的閑散王爺,沒差事,沒責任,除非是腦子不清楚去參加謀反,否則妥妥的一輩子榮華富貴。看五皇子的性情,也不像是會謀反的——若真有這個心思,就該趁現在好好爭一爭才是。
那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五皇子的性情了,這個得好好看看才行。
李熙見他意動,大喜道:「你放心,老五這孩子,雖然愛玩了些,卻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且他從小兒跟著皇后,見的多了,最恨妻妻妾……額……」
連忙息聲。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原來你也知道自己一群妻妻妾妾的?
口中淡淡道:「容臣回去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