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蝴蝶翅膀
1月15日,星期一,早晨。
又是平靜的一天,沒有任何有價值的新聞,真無聊。
放下報紙,費利通旋轉座椅,透過玻璃幕牆,看到灑落在樓宇之間的燦爛陽光,心想,這種天氣,我應該在蘇格蘭綠草如茵的高爾夫球場上,享受陽光和大自然的味道,而不是呆在冷冰冰的鋼筋混凝土裡浪費生命。
對了,今天的報紙上似乎有一條和高爾夫有關的廣告。
拿起桌子上的《南華早報》,翻了幾頁,就看到了那副廣告。
廣告是兩幅毫不相關的畫面拼接而成。
左邊圖片是藍天白雲綠草場,一個男子正優雅揮杆,旁邊寫著廣告詞:「當身心疲憊時,你可以打高爾夫……」
右邊圖片只有黑白兩色,黑底白字,最上面醒目的寫著:「當大腦疲憊時,你能做什麼?」
圖片中間是一個銀色立方體,在它下面,是四種稍小的奇異變體造型,有一種神秘的機械科技感。
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寫著:「魔方,放鬆大腦的最佳選擇。」
依費利通的審美觀點,他不喜歡這幅廣告,顏色對比失調,毫無整體美感,廣告詞簡單粗暴,不夠優雅,不入流的垃圾廣告。
然而……
最近精神不太好,也許是我的大腦太疲憊了吧?
費利通如此想著,按下桌子上的通話鍵,吩咐道:「艾麗,進來一下。」
一會,進來一個穿著職裝套裙的中年金髮女子。
「先生,有什麼吩咐?」
「去附近看看,有沒有這個東西賣?」
「好的。」
……
「媽媽你快看。」
何月華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看到一輛正在行駛的巴士身上,畫滿了卡通畫,每個卡通畫旁邊都有一行字。
一個舉著啞鈴的男人,「你可以用它鍛煉身體……」
一個跳健美操的女子,「你可以用它保持身材……」
一個喝著牛奶的小孩,「你可以用它增強營養……」
「但是,你的大腦怎麼辦?」
最後是一個五顏六色的立方體,「魔方,鍛煉大腦,激發想象,增強智力……」
「媽媽,魔方是什麼?」
「媽媽也不知道。」
轉過街角,何月華髮現自家樓下的雜貨店門口,貼著一張海報,正是巴士車上那個五顏六色的立方體,於是走了過去。
「王老闆,那個東西怎麼賣?」
「你說魔方啊?」老闆搖頭,說道:「已經賣完了。」
「這麼快就賣完了?」
「那東西不是我進的貨,是昨天有個年輕人送過來代售的,數量少,一早上就賣光了。」
「別的地方有賣的嗎?」
「那就不知道了,附近好像沒得賣。」
「媽媽你看。」女兒指著店鋪收銀台後面的椅子,脆生生的說道:「王叔叔說謊,這裡還有一個。」
「喲,那個是不賣的。」王老闆把魔方拿起來,尷尬的說道:「這個是我自己留著玩的,你看,包裝都拆掉了。」
「王老闆,你一三四十歲的大男人,還玩小孩子的東西?」何月華啼笑皆非,看了看撅著小嘴的女兒,說道:「拆了包裝也無所謂,沒壞就行了,賣給我吧。」
「這東西大人也能玩,人家廣告上寫了,可以鍛煉大腦。」王老闆辯解了幾句,不過還是把魔方遞給何月華,說道:「你拿去吧,看小瑩都要哭了。」
「謝謝王老闆了。」何月華接過魔方,遞給女兒,然後掏出錢包,「多少錢?」
「39塊。」
「這麼貴!」何月華吃了一驚,「不就是一塊塑料么?」
「別人寄售的,就這個價。」王老闆拿出一張合同,給何月華看,說道:「貴是貴了點,要是真有廣告上的效果,那也值了。」
「說的也是。」
何月華走後,王老闆看著代售合同,神色糾結。
昨天上門請求代售的那個年輕人,一身江湖氣,東西賣的又貴,還以為是黑社會搞強買強賣的花樣,勉強收了20個,就當交保護費了,想不到這玩意賣的這麼火爆,難道猜錯了,他們是正經做生意的?
價格高,銷的快,要是進一批貨,肯定能賺一筆,打個電話過去問問吧,就算是黑社會,也不會擋自己的財路。
想到這裡,王老闆不再猶豫,抓起電話,按照合同上的號碼,撥了過去。
……
觀塘,萬福大廈的辦公室里,一片安靜,阿蟲在門口一個人玩撲克牌,黃馨在角落裡算賬本。
李開元則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搭著椅背,一雙妙目盯著對面埋頭寫字的沈沖。
裝模作樣!
李開元恨恨的想著,真想上去咬他一口。
這傢伙,明知道資金不足,還非要租這麼大的辦公室,加上今天剛入伙的阿蟲,也才四個人,要2000多呎的辦公室做什麼!
這傢伙,明知道魔方成本還不到十塊錢,卻非要賣那麼貴,誰會花39塊錢買一個小小的塑料塊?早上在輔仁街上代售的便利店守了一上午,只看到一個人買,好幾個問價的都被嚇跑了!
這傢伙,明明一樣心急如焚,卻裝作風輕雲淡的樣子,寫什麼論文,寫鬼畫符吧!
……
李開元正在瞎想,桌子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嚇了她一跳。
難道有人訂貨?
心中一喜,忙拿起電話,問了一下,沒好氣的遞給沈沖,「找你的。」
「喂,我是沈沖。」
「阿沖,我是舒琪。」電話那頭說道:「我把你前天在座談會上的演講內容整理了一下,準備發在下一期的雙周刊上,你看行不行?」
「沒問題啊,能發在雙周刊上,是我的榮幸。」
「阿沖客氣了。晚上有空不?一起出來吃個飯,順便給你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動。」
「行。」沈沖無視李開元要殺人的目光,應允道:「你說個地方,我過去找你。」
記下飯店地址后,沈沖放下電話,摸了一下額頭,無奈的說道:「元元姐,你呆在這裡著急也沒用,這樣吧,叫阿蟲開車帶你沿昨天的路線跑一遍,統計一下今天賣了多少個魔方,好歹心裡有個底,免得晚上又吃不下飯。」
「好吧。」李開元接受了沈沖的提議,臨走前,又叮囑道:「晚上少喝酒。」
「知道了,知道了。」沈沖把鑰匙遞給她,說道:「我可能回去的比較晚,你要是心裡藏不住事,就在家裡等我。」
「就你有城府!」李開元白了他一樣,接過鑰匙走了。
黃馨也跟著去了,沈沖又寫了一會稿子,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收好東西,準備離開。
這時電話響了,接了一問,是一家便利店代售的魔方賣完了,老闆要求進貨,沈沖直接告訴他一會就有人去他店裡詳談。
「這倒是個好兆頭。」
放下電話,沈沖用力握了握拳,做了個拳擊的動作,發泄一下情緒——他當然也很緊張,雖說根據歷史,魔方註定會大賣,但關心則亂,凡事只要涉及自家利益,總會患得患失,神仙還會心血來潮呢,何況凡人。
……
《電影雙周刊》的編輯部在灣仔,和觀塘隔海相望,1979年東區海底隧道還沒修建,過去不太方便,舒琪心細,把吃飯地點放在了尖沙咀,雙方過去都比較方便。
打了輛計程車,十幾分鐘后,沈沖就到了目的地。
舒琪還帶了個朋友,叫做陳柏生,也是《電影雙周刊》的編輯,一番寒暄之後,雙方落座。(注1)
「嚴浩說要過來,讓我們等他一會。」舒琪遞過來一疊稿紙,說道:「這是我整理的稿子,阿沖你看看哪裡需要修改。」
沈沖拿過來,細細的審閱了一遍,然後掏出鋼筆,將其中一些有關藝術電影的內容劃掉,又在旁邊的空白處加了些新的文字,然後遞還給舒琪。
「阿沖,這一段為什麼要刪掉?」舒琪看過修改內容后,指著其中一處說道:「我覺得說的很好啊。」
「是啊。」陳柏生性子急,湊在舒琪旁邊,幾乎腦袋貼腦袋,一起看稿子,他也附和道:「這段關於新浪潮的意義,講的很好,刪了可惜。」
電影是個具有二象性的東西,既是商品,又是藝術品,而舒琪和陳柏生都是文藝青年,投注了太多目光在電影的藝術性上,他們以為沈沖所說的新浪潮,是指實驗電影,先鋒電影這種類型的**電影,純粹追求藝術性或者個人風格,不關注商業性。
所以沈沖刪掉了那一段,重新補充了新的內容,明確的提出新浪潮,是指所有能衝破舊式落後電影製作體系的一切新電影,藝術上有突破的,商業上有新意的,都是新浪潮電影。
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就好比超級跑車和家用轎車之間的關係,藝術電影費腦,夠酷,有內涵,不適合娛樂休閑,超級跑車好看,夠炫,有品位,不適合日常使用,所以藝術電影票房差,超級跑車銷量低。
然而和超級跑車一樣,藝術電影又是不可或缺的,一個不能研發超級跑車的汽車公司,永遠是二流的,一個片庫里沒有頂級藝術電影壓陣的電影公司,同樣是二流的。
成功的汽車公司用家用轎車賺取利潤,用超級跑車賺取眼球,成功的電影公司同樣如此,用商業電影賺取票房,用藝術電影賺取口碑。
藝術電影可以為商業電影提供養分,提高電影質量,商業電影可以為藝術電影提供資金,兩者相愛相生,相輔相成,在一個成熟的電影市場里,是缺一不可的。
而歷史上,新浪潮過後,香港電影業完全拋棄了藝術電影,毫無節操的向商業妥協,為了賺錢,在製作上落入俗套,墨守成規,在題材上跟風盛行,不思創新,結果香港電影短短時間就垮掉了。
沈沖之所以要大力宣揚新浪潮,想要讓它持續更久,不是抵制商業化,而是要培養出容納藝術電影存在的環境,保留新浪潮所體現出來的創新意識,只要不斷的有新人,新意,新氣象出現,電影業才能蓬勃發展,維持競爭力。
如果每過幾年,都能像1979年這樣湧現出一大批才華橫溢的電影人,香港電影怎麼可能會垮掉?
沈沖按照腦子裡的思路,組織言辭,對兩人解釋了一遍他的想法,一番話讓舒琪和陳柏生沉思良久,各有想法。
「怎麼都不說話?」嚴浩這時候走進包廂,看到這場景,驚訝道:「有阿沖在,還會冷場?」
嚴浩的話,讓舒琪想起那盤蘿蔔,忍不住大笑,場面一掃剛才的冷清。
上好菜后,嚴浩拿著酒杯,先敬了沈沖一杯,說道:「阿沖,這次真得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你那篇影評啊。」舒琪說道:「鄒老闆看了你那篇文章后,點名要嚴浩幫嘉禾拍一部戲。」(注2)
「不會吧?」沈沖不信,這蝴蝶翅膀扇的也忒快了吧!
「真的,我今天去嘉禾見鄒老闆了,他親自做新片的監製。」嚴浩滿面春風,說道:「阿沖,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我?」沈沖嚇了一跳,「我什麼都不會啊。」
「不會可以學嘛,你看的那麼透,人又聰明,很快就能成功。」嚴浩邀請道:「鄒老闆說新戲一切由我做主,他只掛個名,舒琪已經答應幫我寫劇本,要不阿沖你來做個副導演好了。」
沈沖知道嚴浩這是投桃報李,他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新人,憑什麼做副導演?
沈衝心動了,跟著嚴浩,肯定能學不少東西,非常有助於日後的發展。
「好,如果你不嫌我煩人,我就去劇組幫忙。」
沈沖話音剛落,就聽到「嘀」的一聲輕響,腦海里出現一副淡藍色的光幕。
「你參與了一個劇組,請問是否將此次經歷作為試煉成績?」
這系統,一直無聲無息的,戴在手腕上,別人也看不見,沈沖都有點忽視它的存在了,想不到這麼靈敏,才剛答應嚴浩,它就跳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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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陳柏生是《電影雙周刊》後來的總編,金像獎的創立,就是他最初提議的。
注2:嚴浩在1979年幫嘉禾拍了《夜車》,鄒文懷監製,舒琪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