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試試
初秋四更末,終於累了的蟬才剛剛安靜下來。這個時候,對於一般人來說睡的最香甜沉靜。若是誰在這個時辰被打擾了睡意,或是會起意打人。
秋蟬想來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比盛夏時節鳴聲還大些,蛐蛐應該格外的恨它。都是靠翅膀的,個大就牛逼?
少年郎從床上坐起來,就好像他身體里有一個永遠不會誤上哪怕一分鐘的鐘錶。他使勁的貪婪的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格外留戀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硬板床。雖然這只是一張用一扇門板加兩摞青磚搭成的床,不過這已經是屋子裡最奢華的傢具。
他認真的穿上衣服,仔細對待每一顆扣子。不僅僅是因為他覺得任何一件事都要認真對待,還因為他目前只有這一套衣服。他蹲下去繫上草鞋的帶子,不松一分不緊一分,這是一雙新草鞋,所以他用了三里路來適應,保證這是最舒服的系法。
然後他對著那片破了半邊的鏡子束髮,松樹刺小木棍綁成的梳子每一根齒之間的距離都一樣。
嗯,這是態度。
對著鏡子梳頭的時候,他嘴裡叼著一根已經咬出不少齒痕的樹枝。
微笑
弧度
他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如沐春風。
他不會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心中有恨,不會讓任何人覺得自己心裡有仇。然後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著說,這一切都是為了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所有的陰鬱,所有的冰冷,都被他小心翼翼的藏在角落最深處,暖陽也無法到達的地方。
算計了一下時間,是時候出門了。他走出少了一扇門板的門,提起門外的扁擔和木桶。即便是閉著眼他也不會走錯路,從他的門走出去到水井邊一共兩千六百二十二步,比去年少了一步。
因為他在長大。
對於他來說,不斷的長大就是了不起的成就。
陳羲一邊走一邊默默的計算著,走到第八百九十九步的時候他開始笑,對著鏡子練習的那種笑容,他微微向前傾了傾身子算是打了招呼,雖然在小林子里閉目凝神的老者一如既往的無視了他。但陳羲不認為自己這樣做毫無意義,也不認為老者沒有看到自己。
這裡是小滿天宗,青州最有名的宗門。
即便是把九衙八十一州所有宗門都算上,小滿天宗也在中上的水平。這個老者是小滿天宗外宗六院青武的院長,他的名字叫周九指。修為有多高陳羲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想修行有必要接近這個人。
而他,必須修行。
陳羲的腳步沒有慢一分,走過之後也沒有多看一眼。他把握著完美的度,不會讓人覺得厭煩。
他需要在天亮前把演武場上那十二口大缸全都灌滿水,青武院的弟子每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就要在演武場練體,然後用那些大缸里的水洗澡。按照規矩在那些弟子出現之前陳羲就要離開,因為他只是個小雜役,若是偷看弟子修鍊會被打死。之所以每天都要把水注滿,是因為那些嬌貴的弟子絕不會用隔夜水洗澡。
已經快一年了,陳羲計算著日子。
來的時候是去年隆冬,現在已是秋天。
他在水井裡提上來水,讓水差兩指厚不滿。這是他現在能做到的極致,如果水再滿一些他跑起來就會濺出來。兩桶水的分量對他來說早已經適應,他開始在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跑,連跑步都格外的專註。
他每一步的落腳點,都絕對是這塊青石板最穩定地方。要知道山路不平,青石板也不平,如果不小心踩到翹起來的地方,很有可能崴到腳摔一個滿臉花。他一次一次的在老者不遠處的小路上路過,卻再也沒往那邊看一眼。
就在他第二十次經過的時候,老者微微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隙。
「年紀稍稍大了些,略可惜了。」
他在心裡說了一聲,隨即再次閉上眼睛。
陳羲自然不知道老者想了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要想報仇,就必須修行。因為他的仇人很強大,強大到哪怕只是動一動小手指,他也會死無全屍。地位,權勢,強大修為,這些是他仇人具備的東西。
而他具備的只有一樣東西……毅力。
將十二口大缸全都注滿之後,陳羲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開始往回走。走到距離演武場一里之外的地方,脫掉衣服跳進那個深潭裡洗澡。這是小滿天宗里有名的碧水寒潭,便是開基三品的人也不敢輕易下來,因為那水確實太寒冷了些。
陳羲敢,也只是敢。
每一次,他都生不如死。
但他告訴自己,必須這樣做。
山坡上,周九指看著幾乎昏死在寒潭裡的陳羲皺了皺眉。
「不知道你到底背負著什麼,若只為了讓我刮目相看便拿命來博……這樣的心性,未見得是好事啊。」
……
……
陳羲蹲在石頭上,將烤好的雞翅遞給那些身穿青色院服的弟子們。這些天之驕子們的臉上都是驕傲,驕傲到他們根本就不會在意陳羲的存在。在他們看來,陳羲就是一個隨時隨地出現在他們需要他出現的人,而陳羲每次都不會讓他們失望。
但即便如此,他們對待陳羲的態度也不會改變。他們不會打罵不會譏諷陳羲,因為他們眼裡根本沒有陳羲。
陳羲是個凡人,而他們是青武院的修行者……哪怕,只是最低級的入門弟子。
他們不曾注意過陳羲,但陳羲卻珍惜每一分鐘能注意他們的時間。
「你們也都知道,下個月初一就是年考。只有達到開基五品才有資格參加內試,過了內試的人可以進改運塔修行三個月。你們不要只顧著吃喝玩樂,若是到時候我教的學生中沒有一個人進入改運塔,莫說你們自己丟人,我臉上也無光。」
甲班教授丁眉看著自己玩鬧的弟子們有些微微失望,這一屆弟子中出彩的太少了。記得當年她在青武院修鍊的時候,同班中開基七品以上的天才就有好幾個,還包括現在在另一個地方大放異彩已經成為高階教習的他,那個時候他在沒進改運塔之前,就已經是開基八品。
弟子們笑起來,這些人中一個面容冷峻的青年說道:「他們我不知道,但我不會讓先生丟臉。」
展靑
丁眉看了一眼自己最喜歡的這個弟子。
甲班之中,有資格進改運塔的不超過五個人。其中最不用丁眉操心的,就是這個展靑。六歲明悟,七歲開基,十五歲開基五品,十八歲開基七品,這種修行速度,放眼整個青武院也足夠光彩奪目。
「我也不會啊。」
坐在展靑邊上的女孩子叫石雪凌,青州石家這樣的大家族培養出來的年青一代,自然高人一等。她非但天賦極好,容貌也極好。只不過,從她看著展靑的眼神就能明白一切。
丁眉笑了笑:「莫貧嘴,小心我回去把你座位調開。」
石雪凌吐了吐小舌頭,伸手去挽展靑眉的胳膊:「才不要,誰也不能和我搶座位。」
展青卻推開她的手,把頭扭向一邊。
石雪凌也不惱火,看著展青笑。
當初她可是送給了丁眉一瓶放在黑市上價值百金的清肌露,才換來這個挨著展靑的座位的。百金對於青武院的教習來說算不得什麼,但清肌露是石家葯膳坊出的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東西。
丁眉雖然笑著,可心裡卻還是很失望。
她是個看不出具體年紀的女人,身上總是穿著那件深藍色的教習服。據陳羲的了解,丁眉是個生活單調到了乏味地步的女人。每天按時起床按時吃飯按時上課,不逛街不買漂亮衣服不談男朋友。
即便是石雪凌送她的清肌露,也依然擺放在原來的位置從不曾動過。
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青武院甲班的所有雜事,都是陳羲來乾的。雖然他沒有進過丁眉的房間,但是擦窗子的時候能清楚的看到她書桌上擺放的所有東西,井井有條。一個自律到了這種地步的女人,其實一點都不可愛。
所以陳羲認定了,丁眉背後有故事。
她之所以成全了石雪凌,多半和她自己的故事有關。
「修行一道,沒有止境。」
丁眉緩緩道:「但是,前輩高人將修為的境界分為五境四十五品,每個境界都有九品之分。能進入青武院,其實對你們來說本就是一種認可。歷年的年考,青武院也不曾掉出過前三。外宗六院,青武院縱然不是最好的,也是你們高攀青武院的名號而不是青武院高攀你們的出身,明白嗎?」
她的話驟然變冷了些,弟子們立刻肅然起來。
「明白!」
「第一境為開基,我所知道的最天才者,六歲開基一品,十歲進改運塔的時候,已是開基八品。不到十五歲,就已經離開了小滿天宗。你們都極自傲,這本是好事,修行者就當有傲氣。可是,若自傲和實力不成正比,那就是笑話。」
丁眉道:「甲班三十六個弟子,你們加起來也不如他一個。」
「開基之後便是破虛,破虛之上便是靈山,靈山之上便是洞藏,洞藏之上……是為滿界。」
丁眉道:「一個修行者若是資質一般,窮一生之力也到不了破虛,終究淪為豪門的護院保鏢而已。你們一個個心比天高,可又有幾個不會命比紙薄?魚逆水,最強者為首。雁南行,最強者為頭。若是自己心裡沒了勝負,那人生就完了,便是進了改運塔,也改不了你們的命運。」
「你們之中,只有展青,石雪凌,趙武,孫先科,伏道五個人有機會能進改運塔,比去年少了一個。」
丁眉道:「少了一個,便會拖了青武院的成績。你們之中有誰可以自薦,覺得有能力去和其他學院的弟子爭一爭?」
學生們面面相覷,除了丁眉說的那五個人之外,其他人都低下頭不敢應聲。要知道那種比試,沒人留手,萬一打不過可不止是丟臉,還會受傷。
「唉……果然都是些沒骨氣的。」
丁眉激將了一句,卻還是沒人說話。
就在這時候,那個永遠不會被人注意到的小雜役慢慢的試探似的的舉起手,很微弱但極堅定的說道:「要不……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