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華燕相公
王謝一邊想,一邊回房。還沒走近床前,燕華已經往他的方向抬起頭來:「少爺?」
「外面來了個幫手。」王謝將女子三三的事情交待了一遍,伸出手指戳戳抓著燕華袖子的小王康臉蛋兒,「你的來頭可不小哇,我們得好好和你親近親近。」說罷,湊過去吻了一下燕華面頰,「也辛苦你了。」
燕華笑道:「少爺這話說的可見外。」
「那你把小康給容翔,咱倆再來切磋一下不見外的事兒?」王謝逗他。
燕華臉紅,迅速側過臉去,回親了他一下。
王大少這才心滿意足,今日一切如常。
呃,似乎,還有一點不如常。
早餐時,王謝給燕華布菜,燕華記得廚房明明沒有生肉,這一碗燉肉是哪裡來的?嘗嘗味道有異,到不是調味的異樣,而是肉本身似乎不太對勁,很是粗糲,有股腥味兒,不似豬羊,也不像雞鴨。
王謝也吃出不對來,燉肉酥爛不好認,不過想到前日的「饋贈」,心下瞭然,對燕華道:「三三廚藝不錯,這是昨日的虎肉,補中益氣、溫腎助陽,大補,很不錯的東西。」又給裴回夾了一筷子:「嘗嘗鮮。」
裴回昨天晚上回來得知多了頭老虎,畢竟還是有點小孩兒心性,摸摸虎皮掂掂虎骨,很是自得其樂,想不到連虎肉都可以敞開來吃,美滋滋吃了好多,精神飽滿地去醫館了。
飯後依然老規矩,王謝隨身帶著小王康去看診,燕華趁著收拾碗筷的功夫跟王謝報備:「少爺,一會兒我出去一趟,給小康買點小玩意兒。」馬上就到端陽了,他想著過節應景,裹粽子,插蒲劍,掛艾虎,佩香包,飲雄黃,沐蘭湯。至於看龍舟競渡,他眼神不好腿腳也不怎麼麻利,就不去湊熱鬧了。
這麼些年來,歡歡喜喜準備過節,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在煙花館里,每逢年節還能稍微沾些喜氣,而近三年來,什麼熱鬧歡樂統統與他無緣。莫說春節中秋該著合家歡聚的日子,一個人形單影隻的難過,便是在最為重視的清明,他也只敢偷摸從牙縫裡省下些銅板,或者拆改王謝丟棄不要的物件,弄些小物,半夜三更時分,偷偷祭拜一番。
近日心境歡欣,完全不同以往憂愁苦悶,端陽正是鎮祟辟邪、保佑安寧的日子,他得布置布置。少爺這麼忙,自己自然不能麻煩少爺操心這些小事。
家中定然有硃砂雄黃,還有酒。五色絲線自己眼力不濟,怕搭配不好看,可以央裴回幫忙。香包還是買現成罷,他縫縫補補還行,綉東西真真勉強,送少爺的脈枕上那個小小標記,便費他好幾天功夫。蒲劍和艾虎這兩樣應季的,此時雜貨鋪也該賣了。家裡還有赤豆、糯米,他去買些棗子也就是了。
聽少爺講,現下家裡吃喝不愁,大方一些沒關係。他也摸過白銀銀票,身上荷包總是滿的,那就好好過個節!
「去哪裡?我陪你?」一聽燕華要出門,王謝立時重視,開始盤算今日上午是不是早點結束坐診。
「就在左近轉轉,走慣了的,不多時便回來,少爺不必陪。」
「那你小心些,但凡出門,小心些總是好的,雖說看得見了,盲杖還是要拿,走路慢著些,狹窄陰暗的地方不要去,萬一有個磕碰就糟了,東西別買太多,買多了就叫夥計幫你拿,餓了就在外面吃些點心,走累了就雇輛車。還有,碎銀銅板夠不夠?我再給你拿個荷包裝上銀票放衣里……」
王謝「老媽子」嘮叨再次發作,他不是不知道燕華的能力,可就是忍不住。燕華含笑聽著,一邊點頭答應,心想除了哄小王康,起碼還得買點點心果子哄這位少爺師父。
王謝這邊人手少,在奴婢三三到來之前,一日三餐裡面至少有一頓飯是燕華下廚做的。燕華想想今日恰好是農人送菜來的日子,算算時間差不多該過來了,便去前面準備應門——自打王謝正式有了銀子可以隨便花銷開始,就跟一個走街串巷的菜農訂了協議,隔日送一次時鮮青菜,省心省力——不多時果然外頭響起敲門聲。
因著是給大夫家送菜,王謝給的銅板也足,菜農非常守時,菜蔬也都新鮮。他挑著擔子,跟著燕華,熟門熟路進到廚下,將青菜一一放下,無非是些應季的韭菜,蘆筍,絲瓜,莧菜之類,另有王謝托他另外採買的一捆粽葉,幾盆菖蒲。
燕華聽見有粽葉菖蒲,不由一笑,看來少爺跟他一樣,也惦記著端陽呢。明明每日人忙得不可開交,卻不知道什麼時候,連這點小事,少爺已然想到了。
跟菜農寒暄幾句,送人出去,燕華順便上街,兩條街以外有家雜貨鋪,裡面大概賣些撥浪鼓陶響球之類孩童的玩具,左近還有果子鋪,買幾隻白桃黃杏紅李子,嘗個新鮮。
燕華正自盤算,並未注意,迎面有蓬車經過。
車裡的人三十多歲年紀,生的白白胖胖,過分豐滿,從窗子望見他,忽然喝停了車夫,隨即一個疑惑聲音:「……華燕……華燕相公?」
突兀聽見這個稱呼,燕華硬生生打個寒戰。
停了腳步,面向聲音來處,抬頭。
對方急急下了車子,大步走過來,欣喜地喚:「華燕!果然是你!怎麼會…」對方的口氣又是驚訝又是心疼,上前兩步,一把抓住燕華持杖的手,緊接著就趕緊鬆手,抽了口氣。
燕華攥了攥盲杖,對上人影,眼前一大團鮮亮的翠色,看不清五官:「請問閣下……」
「天哪華燕,為什麼弄成這樣!!!是誰那麼狠毒!!!我找了你很久!!!你忘記了,我因為欣賞你的琴曲,特地推掉了一天的行程,特地聽你彈琴整整一天,用黃金給你捧場!!!」來人興奮地道,「我是彭偉,夏城彭偉啊!為了你我在洛城愣是推了生意,多待了一天!」
「彭公子……」
「是我是我!後來我再到洛城找你,館里說你不在了,我感嘆了很久,還給你寫了一首詞,他們都說寫得情深意重好極了。最得意兩句的是『晚來風碎梨花雪,眷念憑卿憶平常』,哎呀哎呀,想不到竟然在春城遇見你!」彭偉關切問,「現在在哪裡營生?我去你那裡坐坐?放心,我依然帶足了黃金,可以聽你連彈三天三夜!」
燕華全身都是冷的,如墜冰窟。
那個名字他一輩子都忘不掉,而用黃金捧場……
「……華燕啊,你受委屈了,館里本來規矩,彈琴是沒有那麼久的,彭少爺以黃金為價,明擺著是抬舉你,他若和你看對眼了,你不是也能早享幾天清福?再說了平時你這性子就不討喜,要不是一手琴藝,早就趕到後院去了,館里養著你,現在有這個機會,你還不該出力嗎……」館里的媽媽如是說。
他不得不彈。
而就是因為整整一日的琴,晚上被老客繼續點名,他手抖不能繼續,是以……
雙手忽然鑽心的疼,徹骨的寒,哆嗦得連盲杖都握不住。
樹欲靜而風不止。
燕華不是沒想過,自己會被人認出,但是後來覺得春城離著洛城極遠,自己前後變化又太大,便是有相熟之人,不會認得一個瞎眼殘廢小廝,因此幾分擔心也淡了。可是他平素不照銅鏡,也忘記了,這些日子自己被王謝好吃好喝將養著,順心順意看顧著,相隨心生,已然換了模樣,雖不似當初少年時節風華正茂,好歹也尋回了五六分神韻。
彭偉的「華燕公子」一出口,燕華猛地反應過來。之後彭偉一連串的話,他知道來人是誰了,也知道來人把他繼續當相公了,自己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無論如何也抹不去。如若春城人曉得自己以前是……
燕華心中不由驚慌起來,慶幸今天獨自上街,少爺不在身邊沒看到這麼尷尬一幕,然而終究自己做過的事否認不了,勉強維持平穩神色,溫言道:「彭公子,燕華早已贖出煙花館了,『華燕』這個名字也早就不用了。」
「哦?那可惜了啊。」彭偉嘟囔,忽然眼睛一亮,「華燕,我記得當時媽媽說你是官奴,終身脫不了籍,不如你帶我去找你家主人,我跟他商量商量,將你賣給我,我好好養你!」
他步步緊逼,燕華苦笑:「彭公子,我眼睛不好使,雙手又這個樣子,如何還能彈琴?」
「沒關係啊,聽說春城有一個王大夫,很有名的神醫啊!我就要去找他,到時候多出點銀子,讓他給你看看不就行了?」彭偉毫不在乎。
燕華終於握不住盲杖,急忙俯身去撿。王謝沒見過他賣肉,光曉得他做皮肉生意而已,就厭惡了他三年。眼前這個人,可是自己原先的主顧,若是兩人見了……
「咦?華燕,你怎麼了?病了?你家主人真是的,不會心疼人……」彭偉一邊念叨,一邊彎腰幫他撿拾盲杖,「還是你知道自己可以見王神醫,心裡高興的……」
「——我說這位仁兄,這是我家燕華,不是什麼華燕。至於他的病情,由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