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何時好夢留人睡
多年以後,我問過他,緣何有此冒昧之舉?
雖然我已經更換身份,雖然我已經改姓易名,但除非是瞎子,否則誰不知道我和八爺剪不斷,理還亂,愛恨難了?誰不知道我和四爺緣未盡,情猶在,相思纏繞?更何況宮裡上上下下,誰不知道我就是昔日雍王爺金屋藏嬌的女人?對往事的沉默,對現實的認同,並非因為毫不介意,而是因為明哲保身。我這樣的人,意味著麻煩,代表著是非,他何必執意招惹?他何必偏要流連?
他的回答坦率而簡單:「你身處四哥和八哥之間,進退不得,左右兩難,我怎會瞧不出來?你若不是嚮往大千世界,渴望逍遙自在,怎會不戀金絲籠,天高任鳥飛?再說…這是唯一爭取你的機會,無論無何我也不能錯過。」
他永遠都是這樣,一切隨心,不計後果。
或者,這也是他特有的個性?獨俱的魅力?還有…讓我動心的理由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緊張的空氣,尷尬的氛圍,讓我難堪到極點。
四爺終於平靜下來,煞白的臉色,定定的目光。
「皇阿瑪…」他起身說道。
他從不在眾人面前,輕易暴露自己的情緒,他總是小心隱藏自己的憤怒,仔細遮掩自己的喜悅。而現在,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衝天之火…還有滿腔絕望。
康熙用手勢制止四爺的話語,轉頭對十四爺說道:「這是你出征前唯一的請求嗎?」
「是的,皇阿瑪。」十四爺面色不改。
「好吧,朕答應你。不過,煙寒只是作為侍女隨你出征,你若得勝凱旋,朕再將她以側福晉的身份親賜於你。」
康熙為什麼要這麼做?讓我貼身侍侯他,卻沒有半點名份?當年將我賞給四爺也是如此,簡直是故技重施,如法炮製!
我是康熙的一枚棋子,他永遠不會舉棋不定,我總是放在他需要的地方,安撫他該安撫的人,收買他要收買的心。哪怕這些人,是他的兒子。
「多謝皇阿瑪。」十四爺一臉欣喜。
在座諸位,神情各異。
失望,感傷,安慰,還有嘆息。
從頭至尾,無人問過我的意見。我是否甘心?我是否情願?在他們眼裡無足輕重。我只是一個奴婢,無權決定命運,只有順從天意,如此而已。
走出養心殿,十四爺有意落在後面,他終於注意到我漠然的表情。
「煙寒,你…不願意嗎?」
他眼中儘是擔心和焦慮,讓我想起當年的殷切誓言——我不想欺騙自己,我依舊…喜歡你!
我的身心俱疲,你的濃情厚意,叫我如何承受得起?
「不,我願意。」我勉力微笑。
他的臉上如同灑滿陽光,涼爽的秋日似乎也暖如春天。
臨行前的這天,我去向康熙辭行。
剛剛穿過後殿花徑,就看見前面的四爺。
他慢慢靠近我身邊,不動聲色地說道:「老十四真是我的好兄弟!明知道你是我的女人,偏偏還要橫刀奪愛!他加諸我的奇恥大辱,他日我必會十倍奉還!」
說得沒錯,今朝他奪你愛人,明日你搶他江山,禮尚往來,十分公平。
我在他們兄弟眼裡,到底算什麼呢?比之坐擁天下的豪邁氣概,實在是渺如草芥,不足為道吧。
「四爺為了自己,可以不顧兄弟情,可以不念父子義,小小一個弱女子,你又怎會放在心上?」我黯然笑道。
他對八爺所做的一切,讓我墜入傷心的海洋。不是因為和八爺藕斷絲連,而是因為他太過絕情狠心。
就在我轉身的一瞬,他輕聲說道:「煙寒,遠赴西北,非你所願,是嗎?」
我微微停頓腳步。既然往事如煙,何必惹他惦念?
「不,我心甘情願隨他前往。」我不再看他的臉色,直奔乾清宮而去。
康熙正在小憩,李德全侍立一旁,神情有些倦怠。
「公公,讓我服侍皇上吧,你去歇歇。」我說道。
「也好,明日軍隊就要開拔,此去何日才能重聚?為皇上儘儘孝心吧。」李德全說完,悄聲退下。
康熙睡得很不安穩,他眉頭緊皺,不停翻身,時而還有夢囈。身上的衾被滑落在地,我輕輕地拾了起來,就在這時,我清楚地聽見他口中之言。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對我無異晴天霹靂。
「海東青一事,是朕負了你,也負了禩兒,你莫要怨憤,朕是身不由己!」
竟然是這樣!
當日九爺曾說:護衛海東青一路進宮之人,都是忠心不二的心腹侍從,為何一入皇宮,生龍活虎的蒼鷹即刻變成垂垂怠斃的死鳥?所有人都以為八爺對皇上心懷不滿,不顧後果以此發泄;八爺的死黨認定必然是四爺所為,偷天換日對付政敵,原來他們都錯了,始作俑者與本案苦主乃是一人,英明神武的康熙皇帝!
而我,不假思索地咬定四爺就是罪魁禍首,理應受到千夫所指。
他為什麼不辯白?他為什麼不澄清?是我沒給他機會嗎?還是我讓他傷透了心?
我的頭好痛,我的心也是。
被子順勢而落,驚動了夢中的康熙。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切切地說道:「朕年事已高,咱們相見之日為期不遠,你又何必一再苦苦糾纏?可是為禩兒不平?朕也是為了江山穩定,人心不亂啊!」
他還沉浸在自己的夢中,把我當成了舊日的戀人。
「皇上只是為了江山和人心嗎?難道不是為了自己?」我說道。
話一出口,我便意識到了——後果很嚴重。
卑微的小宮女,竟敢無視皇權!誰敢指責不可一世的康熙大帝?誰敢質疑至高無上的盛世天子?百官對他唯唯諾諾,兒孫對他小心翼翼,便是如此,他要誰今日死,誰也不敢明日亡。
那麼現下的我,一定必死無疑。
不僅蔑視聖上,而且親耳聽聞驚天秘密。
剩下來的,是他要以什麼方式,結束我的小命而已。五馬分屍?凌遲處死?大概不會。他向來行事寬厚,秉性仁義,多半賜我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綾。
他放下手來,斜眯了雙眼,細細打量我。
他的臉上,是難以置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