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東窗未白凝殘月
天氣漸有涼意,轉眼已是十月十五。
十四爺倒是書信不斷,間或還吩咐軍營兵士前來探望,看看我有什麼需要幫忙之處。
深夜難眠,臨案觀書,正好看見張先的那闋《千秋歲》。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方未白凝殘月。
就這樣怔了半天。我心千千結,卻有何人解?
靜夜裡誰在敲門?是我的幻覺作祟?
不對,真的有人在叩門,聲音不大,似有間歇。
「是誰?」我操起門后的木棍,壓低嗓子問道。
門外無人應答,難道劫匪已走?
待到確信沒了動靜,我才輕輕打開門閂。
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順勢滾了進來,饒是我定力夠強,仍然止不住驚呼。
他完全沒有反應,大概已離死不遠。我在軍營總算有些護理經驗,當下解開他的衣襟查看,給他清洗污血之後,取出金瘡葯敷在他傷口之上,這樣一番驚擾加折騰,我是徹夜未眠,疲憊不堪。天將破曉之時,我去廚房熬了一些米粥,那人也終於蘇醒過來。
「你是誰?」他掙扎著問。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這是我家,你又是誰?」我皺眉說道。
他年紀不大,左不過二十餘歲,身材健碩,眉目俊美。此時他正用驚疑不定的目光打量我,似乎要從我臉上看出一朵花來。
「我是販賣毛皮和藥材的商人,昨夜不巧遇上劫匪,多謝姑娘相救,撿回一條小命。」他說道。
「你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不僅不坦誠相告,反而還虛言矇騙?匪徒劫財尚可理解,何必非要置人死地?此地距離軍營不遠,你分明身中刀傷,可是官兵所為?」我冷冷地問道。
他眼裡迅速閃過一絲不安,思忖片刻,還是說道:「姑娘之言甚是,我是…蒙古人。」
「只是蒙古人嗎?或者你還來自策妄阿拉布坦的部隊?」我握緊了雙手。
他沉默不語,答案自明。
十四爺離藏不久,他們便妄圖偷襲!不知天高地厚,活該自取滅亡!
我徑直走向門口,他慌忙起身阻攔,體力終究不支,竟然從床上翻落下來,口中禁不住呻吟不止。
我心中有些不忍,轉頭對他說道:「之所以救你,因為你是『人』,豈可見死不救?之所以告你,因為你是『敵人』,咱們立場不同,我是先仁后義,你須怪我不得!」
「姑娘的立場是什麼?大清朝廷?我早該知道,你並不是本地人!」他捂住傷口,痛苦地說道。
我沒有停下腳步,直到他輕聲念道:「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你是廢墟旁的那個人?」我驚訝地問。
他點點頭,微笑著說:「我早看出來了,若說不期而遇是萍水相逢,那麼再次見面可是前世緣份?姑娘大恩大德,在下莫齒難忘,姑娘既有救人之心,何苦又生害人之意?若將我送交大清軍營,我自然只有死路一條,豈不知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伯仁?」我冷笑,「兩軍交戰,殃及無辜;雙方火併,死傷無數,誰又存有伯仁之心?」
他聞言一怔,默然良久,竟未反駁。
「你們為何突襲軍營?」我問道。
「為了尋訪七世**,撫遠將軍率部離藏,汗王以為機不可失,這才調兵前來襲營。」這次他倒坦白。
哼,十四爺早已周密部署,就為防備有此一招,而且大部分兵力都留在西藏,他只帶去了一眾親隨。
「你可是這次行動的首領?」我又問。
看他的舉止言談,絕非是一般士卒。
「我叫哲丹,只是一名參將,主帥耳提面命之人,安敢自稱行動首領?」他說道。
他失血過多,臉色蒼白,說話已是有氣無力。我應該立即將他交給軍隊嗎?以他現在的情況,隨時會一命嗚呼;還是讓他將息幾日,再去軍營告發呢?
結果是…
他對我說了慌,而我也做出一個後悔終生的決定。
我繼續向外走去,他不由驚痛失聲:「姑娘…」
步進廚房,舀了米粥,扶他起身,我慢慢地喂他,他輕輕地吞咽。
我不帶一絲的表情,迴避他感激的眼神。
他在我的住處待了三天,關於自己的事情,他似乎樂意傾訴。
他是蒙古王族的遠親,世襲爵位,家境富足。他自小熱愛中土文化,熟讀漢人兵書,通曉多族語言,十六歲便從軍,立過一些戰功,逐步升至參將。
他也說起十四爺:「雖然我們各為其主,但我打心底佩服他!原本以為子不如父,康熙後輩多是庸才,不料他有勇有謀,實在是令人側目!」
他贊十四爺時,神色有些黯然,顯然輕敵失利,讓他耿耿於懷。
可是,我為什麼沾沾自喜?好象說的是我自己?
除了告訴他我的名字,我沒有透露任何事情,他倒也知情識趣,並沒有多加追問。
第三天深夜,又有人敲門。
怎麼回事?我暗自心驚,拿出「破清風」,緊握在手中。
「楚姑娘!我是吳克祥!」來人說道。
吳克祥乃十四爺的侍官,留守軍營,主管後勤。
我打開大門,急忙問道:「出了什麼事情?」
他臉有喜色,低聲說道:「大事已成!七世**尋訪到了!下官收到將軍飛鴿傳書,還請姑娘儘快趕赴西寧!」
真的嗎?我驚喜交加。
「好的,什麼時候動身?」我問。
「待我回營安頓一下,咱們明日即刻起程。」他說道。
「太好了。」我興奮地回答。這是否意味著戰爭就快結束了?
吳克祥剛一離開,我馬上收拾行裝。
「楚姑娘,沒事吧?」耳邊傳來猶疑的聲音。
我完全沉浸在喜悅之中,怎麼把這個人忘到九霄雲外?他猛然發問,我吃驚不小,右手一松,匕首落地。
他拾起「破清風」,細細把玩,神情微變。
「好鋒利的小刀!姑娘從何得來?」
「朋友相贈,有何稀奇?」我奪了過來。
真讓人懊惱!我該拿他怎麼辦?他身體雖然虛弱,但傷勢已無大礙,不如明日見著吳克祥,請他斟酌和定奪此事。
態度越和藹,他越無戒心。
心念已定,我對他一笑:「天色已晚,你好好歇息吧!」
他見我笑容可掬,竟然有一點失神。
次日天亮,他已離開。
他的忽然失蹤,我沒有太在意,發生的這一切,不過是個插曲。
我隨同吳克祥前往西寧,但卻沒有順利到達十四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