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第三章
三
也許因為戰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沒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別好。這春所鼓動得人心像嬰孩出齒時的牙齦肉,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上海是個暴發都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公園和住宅花園裡的草木,好比動物園裡鐵籠子關住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的發泄。春來了只有向人身心裡寄寓,添了疾病和傳染,添了姦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婦。最後一樁倒不失為好現象,戰時人口正該補充。但據周太太說,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陽壽未盡,搶著投胎,找足前生年齡數目,只怕將來活長。
這幾天來,方鴻漸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聽見窗外樹上鳥叫,無理由地高興,無目的地期待,心似乎減輕重量,直長升上去。可是這歡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氣球,上去不到幾尺,便爆烈歸於烏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動,卻頹唐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裡飄蕩,而身輕無力,終飛不遠。他自覺這種惺忪迷怠的心緒,完全像填詞里所寫幽閨傷春的情境。現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脫不了此等刻板情感,豈不可笑!譬如鮑小姐那類女人,決沒工夫傷春,但是蘇小姐呢?她就難說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別,不知她近來怎樣。自己答應過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許從此多事,可是實在生活太無聊,現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著的人,顧不得安眠藥片的害處,先要圖眼前的舒服。
方鴻漸到了蘇家,理想蘇小姐會急忙跑進客堂,帶笑帶嚷,罵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門房送上茶說:「小姐就出來。」蘇家園裡的桃花、梨花、丁香花都開得正好,鴻漸想現在才陰曆二月底,花已經趕早開了,不知還剩些什麼,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開著,太陽烘焙的花香,濃得塞鼻子,暖得使人頭腦迷倦。這些花的香味,跟蔥蒜的臭味一樣,都是植物氣息而有葷腥的肉感,像從夏天跳舞會上頭髮里發泄出來的。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慾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覆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蘇小姐才出來。她冷淡的笑容,像陰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會來?」鴻漸想去年分別時拉手,何等親熱;今天握她的手像捏著冷血的魚翅。分別時還是好好的,為什麼重見面變得這樣生分?這時候他的心理,彷彿臨考抱佛腳的學生睡了一晚,發現自以為溫熟的功課,還是生的,只好撒謊說,到上海不多幾天,特來拜訪。蘇小姐禮貌周到地謝他「光臨」,問他「在什麼地方得意」。他囁嚅說,還沒找事,想到內地去,暫時在親戚組織的銀行里幫忙。蘇小姐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開的銀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麼時候吃喜酒的?咱們多年老同學了,你還瞞得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來結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燭,要算得雙嘉臨門了。我們就沒福氣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鴻漸羞愧得無地自容,記起《滬報》那節新聞,忙說,這一定是從《滬報》看來的。便痛罵《滬報》一頓,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來由用春秋筆法敘述一下,買假文憑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認乾親戚是自己的和同隨俗。還說:「我看見那消息,第一個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我。我為這事還跟我那挂名岳父鬧得很不歡呢。」
蘇小姐臉色漸轉道:「那又何必呢!他們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當然只知道付了錢要交貨色,不會懂得學問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們計較些什麼!那位周先生總算是你的尊長,待你也夠好,他有權利在報上登那段新聞。反正誰會注意那段新聞,看到的人轉背說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經玩世不恭,倒向小節上認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鴻漸誠心佩服蘇小姐說話漂亮,回答道:「給你這麼一說,我就沒有虧心內愧的感覺了。我該早來告訴你的,你說話真通達!你說我在小節上看不開,這話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污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我這幽默的態度,確不徹底。」
蘇小姐想說:「這話不對。不偷錢袋是因為錢袋不值得偷;假如錢袋裡容得幾千萬,偷了跟納賄一樣的安全,他也會偷。」可是她這些話不說出來,只看了鴻漸一眼,又注視地毯上的花紋道:「虧得你那玩世的態度不徹底,否則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過面子上敷衍,心裡在暗笑他們了。」
鴻漸忙言過其實地擔保,他怎樣把友誼看得重。這樣談著,蘇小姐告訴他,她父親已隨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裡只剩她母親、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內地去。方鴻漸說,也許他們倆又可以同路蘇小姐說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們的母校里讀了一年,大學因戰事內遷,她停學在家半年,現在也計劃復學。這表妹今天恰到蘇家來玩,蘇小姐進去叫她出來,跟鴻漸認識,將來也是旅行伴侶。
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介紹道:「這是我表妹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渦。天生著一般女人要花錢費時、調脂和粉來仿造的好臉色,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彷彿是好水果。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古典學者看她說笑時露出的好牙齒,會詫異為什麼古今中外詩人,都甘心變成女人頭插的釵,腰束的帶,身體睡的席,甚至腳下踐踏的鞋,可是從沒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彌補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有許多都市女孩子已經是裝模做樣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許多女孩子只是渾沌痴頑的無性別孩子,還說不上女人。方鴻漸立刻想在她心上造個好印象。唐小姐尊稱他為「同學老前輩」,他抗議道:「這可不成!你叫我『前輩』,我已經覺得像史前原人的遺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們不幸生得太早,沒福氣跟你同時同學,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輩』,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過時的人,太殘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會挑眼!算我錯了,『老』字先取消。」
蘇小姐同時活潑地說:「不羞!還要咱們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曉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舉,乾脆什麼都不叫他。」
方鴻漸看唐小姐不笑的時候,臉上還依戀著笑意,像音樂停止后裊裊空中的餘音。許多女人會笑得這樣甜,但她們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軟操,彷彿有教練在喊口令:「一!」忽然滿臉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個空臉,像電影開映前的布幕。他找話出跟她講,問她進的什麼系。蘇小姐不許她說,說:「讓他猜。」
方鴻漸猜文學不對,教育也不對,猜化學物理全不對,應用張吉民先生的話道:「Searchme!難道讀的是數學?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說出來,原來極平常的是政治系。蘇小姐注一句道:「這才利害呢。將來是我們的統治者,女官。」
方鴻漸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政治,那真是以後天發展先天,錦上添花了。我在歐洲,聽過ErnstBergmann先生的課。他說男人有思想創造力,女人有社會活動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該讓給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裡從容思想,發明新科學,產生新藝術。我看此話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蘇小姐道:「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論,你就喜歡那一套。」
方鴻漸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識抬舉,好好請她女子參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論!你評評理看。老話說,要齊家而後能治國平天下。請問有多少男人會管理家務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區區家務不屑理會,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蓋個屋頂。把國家社會全部交給女人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減少戰爭。外交也許更複雜,秘密條款更多,可是女人因為身體關係,並不擅長打仗。女人對於機械的頭腦比不上男人,戰爭起來或者使用簡單的武器,甚至不過揪頭髮、抓頭皮、擰肉這些本位武化,損害不大。無論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時候她們忙著干國事,更沒工夫生產,人口稀少,戰事也許根本不會產生。」
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
蘇小姐道:「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情,根本就沒有懂!我勸你少開口罷。」
唐小姐道:「我並沒有不領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學算學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議論,說女人是天生的計算動物。」
蘇小姐道:「也許說你這樣一個人肯念算學,他從此不厭恨算學。反正翻來覆去,強詞奪理,全是他的話。我從前並不知道他這樣油嘴。這次同回國算領教了。大學同學的時候,他老遠看見我們臉就漲紅,愈走近臉愈紅,紅得我們瞧著都身上發難過。我們背後叫他『寒暑表』,因為他臉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學生距離的遠近,真好玩兒!想不到外國去了一趟,學得這樣厚皮老臉,也許混在鮑小姐那一類女朋友里訓練出來的。」
方鴻漸慌忙說:「別胡說!那些事提它幹嗎?你們女學生真要不得!當了面假正經,轉背就挖苦得人家體無完膚,真缺德!」
蘇小姐看他發急,剛才因為他對唐小姐賣開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著急得那樣子!你自己怕不是當面花言巧語,背後刻薄人家。」
這時候進來一個近三十歲,身材高大、神氣軒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趙先生」,蘇小姐說:「好,你來了,我跟你們介紹:方鴻漸,趙辛楣。」趙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稚園讀本,問蘇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國的那位?」
鴻漸詫異,這姓趙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許這人看過《滬報》那條新聞,立刻局促難受。那趙辛楣本來就神氣活現,聽蘇小姐說鴻漸確是跟她同船回國的,他的表情說彷彿鴻漸化為稀淡的空氣,眼睛里沒有這人。假如蘇小姐也不跟他講話,鴻漸真要覺得自己子虛烏有,像五更雞啼時的鬼影,或道家「視之不見,摶之不得」的真理。蘇小姐告訴鴻漸,趙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國留學生,本在外交公署當處長,因病未隨機關內遷,如今在華美新聞社做政治編輯。可是她並沒向趙辛楣敘述鴻漸的履歷,好像他早已知道,無需說得。
趙辛楣躺在沙發里,含著煙斗,仰面問天花板上掛的電燈道:「方先生在什麼地方做事呀?」
方鴻漸有點生氣,想不理他不可能,「點金銀行」又叫不響,便含糊地說:「暫時在一家小銀行里做事。」
趙辛楣鑒賞著口裡吐出來的煙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國學的是什麼呀?」
鴻漸沒好氣道:「沒學什麼。」
蘇小姐道:「鴻漸,你學過哲學,是不是?」
趙辛楣喉嚨里乾笑道:「從我們干實際工作的人的眼光看來,學哲學跟什麼都不學全沒兩樣。」
「那麼提趕快找個眼科醫生,把眼光驗一下;會這樣東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鴻漸為掩飾鬥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趙辛楣以為他講了俏皮話而自鳴得意,一時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煙。蘇小姐忍住笑,有點不安。只唐小姐雲端里看廝殺似的,悠遠淡漠地笑著。鴻漸忽然明白,這姓趙的對自己無禮,是在吃醋,當自己是他的情敵。蘇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鴻漸」,也像有意要姓趙的知道她跟自己的親密。想來這是一切女人最可誇傲的時候,看兩個男人為她爭鬥。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讓趙辛楣去愛蘇小姐得了!蘇小姐不知道方鴻漸這種打算;她喜歡趙方二人鬥法比武搶自己,但是她擔心交戰得太猛烈,頃刻就分勝負,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邊就不熱鬧了。她更擔心敗走的偏是方鴻漸;她要借趙辛楣來激發方鴻漸的勇氣,可是方鴻漸也許像這幾天報上戰事消息所說的,「保持實力,作戰略上的撤退。」
趙辛楣的父親跟蘇文紈的父親從前是同僚,民國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蘇小姐自小一起玩。趙老太太肚子里懷著他,人家以為她准生雙胞。他到四五歲時身體長大得像七八歲,用人每次帶他坐電車,總得為「五歲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賣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大蘿蔔。在小學里,他是同學們玩笑的目標,因為這樣龐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沒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蘇小姐兄妹們遊戲「官打捉賊」,蘇小姐和她現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們跑不快,拈著「賊」也硬要做「官」或「打」,蘇小姐哥哥做了「賊」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賊」。玩紅帽兒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蘇小姐姊妹的時候,不過抱了她們睜眼張口做個怪樣,到獵人殺狼破腹,蘇小姐哥哥按他在泥里,要摳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氣雖好,頭腦並不因此而壞。他父親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歲時帶他去見一個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贊他:「火星方,土形厚,木聲高,牛眼,獅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說南方貴宦之相,將來名位非凡,遠在老子之上。」從此他自以為政治家。他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姐,有一年蘇小姐生病很危臉,他聽父親說:「文紈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呢。」他武斷蘇小姐命里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為女相士說自己要做官的。這次蘇小姐初到家,開口閉口都是方鴻漸,第五天後忽然絕口不提,緣故是她發見了那張舊《滬報》,眼明心細,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實。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日。他最擅長用外國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國話像天心裡轉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台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姐不是聽眾,趙辛楣有本領使不出來。
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並無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無禮,是學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國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度。他想把這種獨裁者的威風,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國統領的拍桌大吼,或德國元首的揚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裡抽的煙捲作為遮掩的煙幕。蘇小姐忙問他戰事怎樣,他便背誦剛做好的一篇社論,眼裡仍沒有方鴻漸,但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的人對細菌的態度。鴻漸沒興趣聽,想跟唐小姐攀談,可是唐小姐偏聽得津津有味。鴻漸準備等唐小姐告辭,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時問她住址。辛楣講完時局看手錶說:「現在快五點了,我到報館溜一下,回頭來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飯。你想吃川菜,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跑堂都認識我——唐小姐,請你務必也賞面子——方先生有興也不妨來湊熱鬧,歡迎得很。」
蘇小姐還沒回答,唐小姐和方鴻漸都說時候不早,該回家了,謝辛楣的盛意,晚飯心領。蘇小姐說:「鴻漸,你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辛楣,我今兒晚上要陪媽媽出去應酬,咱們改天吃館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點半,請你們都來喝茶,陪陪新回國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談談。」
趙辛楣看蘇小姐留住方鴻漸,奮然而出。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這位趙先生真怪!好像我什麼地方開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諸詞色。」
「你不是也恨著他么?」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姐,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
唐小姐沒等蘇小姐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戲的人,怎麼好不來?」
蘇小姐道:「曉芙!你再胡說,我從此不理你。你們兩個明天都得來!」
唐小姐坐蘇家汽車走了。鴻漸跟蘇小姐兩人相對,竭力想把話來沖淡,疏通這親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氣:「你表妹說話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
「這孩子人雖小,本領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裡玩弄著呢!」——鴻漸臉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蘇小姐心裡酸溜溜的——「你別以為她天真,她才是滿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為剛進大學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麼前途。你想,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攪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書。咱們同亘的黃璧、蔣孟是,你不記得么?現在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方鴻漸忙說記得:「你那時候也紅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種高貴的氣派,我們只敢遠遠的仰慕著你。我真夢想不到今天會和你這樣熟。」
蘇小姐心裡又舒服了。談了些學校舊事,鴻漸看她並沒有重要的話跟自己講,便說:「我該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得跟伯母出去應酬呢。」
蘇小姐道:「我並沒有應酬,那是託詞,因為辛楣對你太無禮了,我不願意長他的驕氣。」
鴻漸惶恐道:「你對我太好了!」
蘇小姐瞥他一眼低下頭道:「有時候我真不應該對你那樣好。」這時空氣里蠕動著他該說的情話,都撲湊向他嘴邊要他說。他不願意說,而又不容靜默。看見蘇小姐擱在沙發邊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蘇小姐送到客堂門口,鴻漸下階,她喚「鴻漸」,鴻漸回來問她有什麼事,她笑道:「沒有什麼。我在這兒望你,你為什麼直望前跑,頭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女人,要你背後生眼睛了——明天早些來。」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裡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願觸犯她們,以後言動要斬截些,別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著一堆中學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因為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並不十妝飾。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新興趣,發現了新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掛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小姐無意修飾,可見心裡並沒有男人,鴻漸自以為這結論有深刻的心理根據,合嚴密的邏輯推理,可以背後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電車到站時,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的摔一交,虧得撐著手杖,左手推在電杆木上阻住那撲向地的勢頭。嚇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層油皮,還給電車司機訓了幾句。回家手心塗了紅藥水,他想這是唐曉芙害自己的,將來跟她細細算賬,微笑從心裡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這隻手剛才按在蘇小姐手上的報應。
明天他到蘇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還沒坐定,趙辛楣也來了,招呼后說:「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想是上銀行辦公養成的好習慣,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方鴻漸本想說辛楣昨天早退,今天遲到,是學衙門裡上司的官派,一轉念,忍住不說,還對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會這樣無的抵抗,反有一拳打個空的驚慌。唐小姐藏不了臉上的詫異。蘇小姐也覺得奇怪,但忽然明白這是勝利者的大度,鴻漸知道自己愛的是他,所以不與辛楣計較了。沈氏夫婦也來了。乘大家介紹寒喧的時候,趙辛楣揀最近蘇小姐沙發坐下,沈氏夫婦合坐一張長沙發,唐小姐坐在蘇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間的一個綉墊上,鴻漸孤零零地近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後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慍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鴻漸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煙解穢。心裡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沈太太生得怪樣,打扮得妖氣。她眼睛下兩個黑袋,像圓殼行軍熱水瓶,想是儲蓄著多情的熱淚,嘴唇塗的濃胭脂給唾沫進了嘴,把黯黃崎嶇的牙齒染道紅痕,血淋淋的像偵探小說里謀殺案的線索,說話常有「Tiens!」「Ola,la!」那些法文慨嘆,把自己身軀扭擺出媚態柔姿。她身體動一下,那氣味又添了新的一陣。鴻漸恨不能告訴她,話用嘴說就夠了,小心別把身體一扭兩段。沈先生下唇肥厚倒垂,一望而知是個說話多而快像嘴裡在瀉肚子下痢的人。他在講他怎樣向法國人作戰事宣傳,怎樣博得不少人對中國的同情:「南京撤退以後,他們都說中國完了。我對他們說:『歐洲大戰的時候,你們政府不是也遷都離開巴黎么?可是你們是最後的勝利者。』他沒有話講,唉,他們沒有話講。」鴻漸想政府可以遷都,自己倒不能換座位。
明天下午,鴻漸買了些花和水果到蘇家來。一見蘇小姐,他先聲奪人地嚷道:「昨天是怎麼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這病是傳染的?還是怕我請客菜里下毒藥?真氣得我半死!我一個人去了,你們不來,我滿不在乎。好了,好了,總算認識了你們這兩位大架子小姐,以後不敢碰釘了。」
蘇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電話給你,怕你怪我跟你開玩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昨天通知曉芙的時候,並沒有叫她不去。讓我現在打電話請她過來。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電話問唐小姐病好了沒有,請她就來,說鴻漸也在這裡。蘇小姐打完電話,捧了鴻漸送的花嗅著,叫用人去插在卧室中瓶里,回頭問鴻漸道:「你在英國,認識有一位曹元朗么?」鴻漸搖頭。「——他在劍橋念文學,是位新詩人,新近回國。他家跟我們世交,他昨天來看我,今天還要來。」
鴻漸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賞面子了,原來跟人談詩去了,我們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認識你。那位曹一堂堂劍出身,我們在後起大學里掛個名,怎會有資格結交他?我問你,你的《十八家白話詩人》里好像沒講起他,是不是準備再版時補他進去?」
蘇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點道:「你這人就愛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嚇得方鴻漸不敢開口,只懊悔自己氣憤裝得太像了。一會兒,唐小姐來了。蘇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問候你,你今天也沒回電話,這時候又要我請了才來。方先生在問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們配有架子么?我們是聽人家叫來喚去的。就算是請了才來,那有什麼希奇?要請了還不肯去,才夠得上偉大呢!」
蘇小姐怕她講出昨天打三次電話的事來,忙勾了她腰,撫慰她道:「瞧你這孩子,講句笑話,就要認真。」便剝個鴻漸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門房領了個滾圓臉的人進來,說「曹先生」。鴻漸嚇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國那位孫太太的孩子怎長得這樣大了,險的叫他「孫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臉!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紹寒喧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紅木夾的法帖,是榮寶齋精製蓑衣裱的宣紙手冊。蘇小姐接過來,翻了翻,說:「曹先生,讓我留著細看,下星期奉還,好不好?——鴻漸,你沒讀過曹先生的大作罷?」
鴻漸正想,什麼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宋體字,第一首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發現第二頁有作者自述,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adultere」。這詩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二)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有了個新老公(四)?Jug!Jug!(五)污泥里——Efangoeilmondo!(六)——夜鶯歌唱(七)……
鴻漸忙跳看最後一聯:
雨後的夏夜,灌飽洗凈,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吶喊:「Wirsind!」(三十)
詩后細注著字名的出處,什麼李義山、愛利惡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Werfel)的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里的夜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几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蘇小姐問是什麼一首,便看《拼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尤其好;『無聲的吶喊』五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yfourmilledevie,虧曹先生體會得出。」詩人聽了,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唐小姐也那詩看了,說:「曹先生,你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里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曹元朗道:「我這首詩的風格,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題目是雜拌兒、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裡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雜湊烏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領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點頭。曹元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說:「那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了,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
蘇小姐道:「對不住,你們坐一會,我去拿件東西來給產看。」蘇小姐轉了背,鴻漸道:「曹先生,蘇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的時候,準會添進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決不會,我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昨天蘇小姐就對我說,她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其實她並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書沒有?」
「看過忘了。」鴻漸承蘇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麼人。
「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髮病的人去理髮,那剃頭的對他說不用剪髮,等不了幾天,頭毛壓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代文學也同樣的不值批評。這比喻還算俏皮。」
鴻漸只好說:「我倒沒有留心到。」想虧得自己不要娶蘇小姐,否則該也把蘇小姐的書這樣熟讀。可惜趙辛楣法文程度不夠看書,他要像曹元朗那樣,準會得蘇小姐歡心。
唐小姐道:「表姐書里講的詩人是十八根脫下的頭髮,將來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著,蘇小姐拿了一隻紫檀扇匣進來,對唐小姐做個眼色,唐小姐徽笑點頭。蘇小姐抽開匣蓋,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摺扇,遞給曹元朗道:「這上面有首詩,請你看看。」
元朗攤開扇子,高聲念了一遍,音調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戲子說白。鴻漸一字沒聽出來,因為人哼詩跟臨死囈語二者都用鄉音。元朗朗誦以後,又貓兒念經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
蘇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實說,那詩還過得去么?」
方鴻漸同時向曹元朗手裡接過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惡。好好的飛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
難道我監禁你?還是你霸佔我?你闖進我的心,關上門又扭上鎖。丟了鎖上的鑰匙,是我,也許你自己。從此無法開門,永遠,你關在我心裡。
詩后小姐是:「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小姐錄舊作。王爾愷。」這王爾愷是個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慶做著不大不上的官。兩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視方鴻漸,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寫這種字就該打手心!我從沒看見用鋼筆寫的摺扇,他倒不寫一段洋文!」
蘇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壞,你看詩怎樣?」
鴻漸道:「王樂愷那樣熱口做官的人還會做好詩么?我又不向他謀差使,沒有恭維歪詩的義務。」他沒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皺眉搖頭。
蘇小姐怒道:「你這人最討厭,全是偏見,根本不配講詩。」便把扇子收起來。
鴻漸道:「好,好,讓我平心靜氣再看一遍。」蘇小姐雖然撅嘴說:「不要你看了,」仍舊讓鴻漸把扇子拿去。鴻漸忽然指著扇子上的詩大叫道:「不得了!這首詩是偷來的。」
蘇小姐鐵青著臉道:「別胡說!怎麼是偷的?」唐小姐也睜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債。曹先生說它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一點兒不錯。蘇小姐,你記得么?咱們在歐洲文學史班上就聽見先生講起這首詩。這是德國十五六世紀的民歌,我到德國去以前,跟人補習德文,在初級讀本里又念過它,開頭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後面大意說:『你已關閉,在我心裡;鑰匙遺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記不得了,可是意思決不會開錯。天下斷沒有那樣暗合的事。」
蘇小姐道:「我就不記得歐洲文字史班上講過這首詩。」
鴻漸道:「怎麼沒有呢?也許你上課的時候沒留神,沒有我那樣有聞必錄。這也不能怪你,你們上的是本系功課,不做筆記只表示你們學問好;先生講的你們全知道了。我們是中國文學系來旁聽的,要是課堂上不動筆呢,就給你們笑程度不好,聽不懂,做不來筆記。」
蘇小姐說不出話,唐小姐低下頭。曹元朗料想方鴻漸認識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並且是中國文學系學生,更不會高明——因為在大學里,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頓時膽大說:「我也知道這詩有來歷,我不是早說士代民歌的作風么?可是方先生那種態度,完全違反文藝欣賞的精神。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癖』的壞習氣。詩有出典,給識貨人看,愈覺得滋味濃厚,讀著一首詩就聯想到無數詩來烘雲托月。方先生,你該念念愛利惡德的詩,你就知道現代西洋詩人的東西,也是句句有來歷的,可是我們並不說他們抄襲。蘇小姐,是不是?」
方鴻漸恨不能說:「怪不得閣下的大作也是那樣斑駁陸離。你們內行人並不以為廳怪,可是我們外行人要報告捕房捉賊起贓了。」只對蘇小姐笑道:「不用掃興。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假如送禮的人是個做官的,那禮物更不用說是旁人身上剝削下來的了。」說著,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會。
蘇小姐道:「我頂不愛聽你那種刻薄話。世界上就只你方鴻漸一個人聰明!」
鴻漸略坐一下,瞧大家講話不起勁,便告辭先走,蘇小姐也沒留他。他出門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說話觸了蘇小姐,那王爾愷一定又是個她的愛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訪唐小姐的日子,興奮得什麼都忘了。
明天方鴻漸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請他在父親書房裡坐。見面以後就說:「方先生,你昨天闖了大禍,知道么?」
方鴻漸想一想,笑道:「是不是為了我批評那首詩,你表姐跟我生氣?」
「你知道那首詩是誰做的?」她瞧方鴻漸瞪著眼,還不明白——「那首詩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樂愷的。」
鴻漸跳起來道:「呀?你別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寫著『為文紈小姐錄舊作』么?」
「錄的說是文紈小姐的舊作。王爾愷跟表伯有往來,還是趙辛楣的上司,家裡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國,他就討好個不休不歇,氣得趙辛楣人都瘦了。論理,肚子里有大氣,應該人膨脹得胖些,你說對不對?後來行政機關搬進內地,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裡頭去了。趙辛楣不肯到內地,也是這個緣故。這扇子就是他送給表姐的,他特請了一個什麼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紋,那首詩還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這文理不通的無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該死該死!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幾句話就解釋開了。」
鴻漸被贊,又得意,又謙遜道:「這事開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轉圜。我回去趕快寫封信給你表姐,向她請罪。」
「我很願意知道這封信怎樣寫法,讓我學個乖,將來也許應用得著。」
「假使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給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後,他們罵我沒有?」
「那詩人說了一大堆話,表姐倒沒有講什麼,還說你國文很好。那詩人就引他一個朋友的話,說現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從前弄西洋科學的人該通外國語文,現在中國文學的人也該先精通洋文。那個朋友聽說不久要回國,曹元朗要領他來見表姐呢。」
「又是一位寶貝!跟那詩人做朋友的,沒有好貨。你看他那首什麼《拼盤姘伴》,簡直不知所云。而且他並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
「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不過,我想留學外國有名大學的人不至於像你所說那樣糟罷。也許他那首詩是有意開玩笑。」
「唐小姐,現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麼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並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愿,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聽了你的話,只說你嫉妒他們進的大學比你進的有名。」
鴻漸想不出話來回答,對她傻笑。她倒願意他有時對答不來,問他道:「我昨天有點奇怪,你怎會不知道那首詩是表姐做的。你應該看過她的詩。」
「我和你表姐是這一次回國船上熟起來的,時間很短。以前話都沒有談過。你記得那一天她講我在學校里的外號是『寒暑表』么?我對新詩不感興趣,為你表姐的緣故而對新詩發生興趣,我覺得犯不著。」
「哼,這話要給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聽我說。你表姐是個又有頭腦又有才學的女人,可是——我怎麼說呢?有頭腦有才學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顛倒的,因為他自己沒有才學,他把才學看得神秘,了不得,五體投地的愛慕,好比沒有錢的窮小姐對富翁的崇拜——」
「換句話說,像方先生這樣聰明,是喜歡目不識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別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比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澱渣滓。說女人有才學,就彷彿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學位呢?」
「她根本不會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樣的才女總要得博士。」
「可是現在普通大學畢業亦得做論文。」
「那麼,她畢業的那一年,准有時局變動,學校提早結束,不用交論文,就送她畢業。」
唐小姐搖頭不信,也不介面,應酬時小意幾獻殷勤的話,一講就完,經不起再講;戀愛時幾百遍講不厭、聽不厭的話,還不到講的程度;現在所能講的話,都講得極邊盡限,禮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聲,笑道:「為什麼不說話了?」他也笑道:「咦,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唐小姐告訴他,本鄉老家天井裡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現樹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會一聲不響,稍停又忽然一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
趙辛楣專家審定似的說:「回答得好!你為什麼不做篇文章?」
「薇蕾在《滬報》上發表的外國通訊里,就把我這一段話記載進去,趙先生沒看見么?」沈先生稍微失望地問。
沈太太扭身子向丈夫做個揮手姿勢,嬌笑道:「提我那東西幹嗎?有誰會注意到!」
辛楣忙說:「看見,看見!佩服得很。想起來了,通訊里是有遷都那一段話——」
鴻漸道:「我倒沒有看見,叫什麼題目?」
辛楣說:「你們這些哲學家研究超時間的問題,當然不看報的。題目是——咦,就在口邊,怎麼一時想不起?」他根本沒看那篇通訊,不過他不願放棄這個掃鴻漸面子的機會。
蘇小姐道:「你不能怪他,他那時候也許還逃躲在鄉下,報都看不見呢。鴻漸,是不是?題目很容易記的:《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前面還有大字標題,好像是:《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沈太太,我沒記錯罷?」
辛楣拍大腿道:「對,對,對!《給祖國姊妹們的幾封信》,《亞洲碧血中之歐洲青島》,題目美麗極了!文紈,你記性真好!」
沈太太道:「這種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虧你記得。無怪認識的人都推你是天才。」
蘇小姐道:「好東西不用你去記,它自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唐小姐對鴻漸道:「那是沈太太寫給我們女人看的,你是『祖國的兄弟們』,沒注意到,可以原諒。」沈太太年齡不小,她這信又不是寫給「祖國的外甥女、侄女、侄孫女」的,唐小姐去看它,反給它攀上姊妹。
辛楣為補救那時候的健忘,恭維沈太太,還說華美新聞社要發行一種婦女刊物,請她幫忙。沈氏夫婦跟辛楣愈親熱了。用人把分隔餐室和客堂的幔拉開,蘇小姐請大家進去用點心,鴻漸如罪人蒙赦。他吃完回到客堂里,快傍著唐小姐坐了,沈太太跟趙辛楣談得拆不開;辛楣在傷風,鼻子塞著,所以敢接近沈太太。沈先生向蘇小姐問長問短,意思要「蘇老伯」為他在香港找個位置。方鴻漸自覺本日運氣轉好,苦盡甘來,低低問唐小姐道:「你方才什麼都不吃,好像身子不舒服,現在好了沒有?」
唐小姐道:「我得很多,並沒有不舒服呀!」
「我又不是主人,你不用向我客套。我明看見你喝了一口湯,就皺眉頭就匙兒弄著,沒再吃東西。」
「吃東西有什麼好看?老瞧著,好意思么?我不願意吃給你看,所以不吃,這是你害我的——哈哈,方先生,別當真,我並沒知道你在看旁人吃。我問你,你那時候坐在沈太太身邊,為什麼別著臉,緊閉了嘴,像在受罪?」
「原來你也是這個道理!」方鴻漸和唐小姐親密地笑著,兩人已成了患難之交。
唐小姐道:「方先生,我今天來了有點失望——」
「失望!你希望些什麼?那味道還不夠利害么?」
「不是那個。我以為你跟趙先生一定很熱鬧,誰知道什麼都沒有。」
「抱歉得很沒有好戲做給你看。趙先生誤解了我跟你表姐的關係——也許你也有同樣的誤解——所以我今天讓他挑戰,躲著不還手,讓他知道我跟他毫無利害衝突。」
「這話真么?只要表姐有個表示,這誤解不是就弄明白了?」
「也許你表姐有她的心思,遣將不如激將,非有大敵當前,趙先生的本領不肯顯出來。可惜我們這種老弱殘兵,不經打,並且不願打——」
「何妨做志願軍呢?」
「不,簡直是拉來的夫子。」說著,方鴻漸同時懊惱這話太輕佻了。唐小姐難保不講給蘇小姐聽。
「可是,戰敗者常常得到旁人更大的同情——」唐小姐覺得這話會引起誤會,紅著臉——「我意思說,表姐也許是助弱小民族的。」
鴻漸快樂得心少跳了一跳:「那就顧不得了。唐小姐,我想請你跟你表姐明天吃晚飯,就在峨嵋春,你肯不肯賞臉?」唐小姐躊躇還沒答應,鴻漸繼續說:「我知道我很大膽冒味。你表姐說你朋友很多,我不配高攀,可是很想在你的朋友里湊個數目。」
「我沒有什麼朋友,表姐在胡說——她跟你怎麼說呀?」
「她並沒講什麼,她只講你善於交際,認識不少人。」
「這太怪了!我才是不見世面的鄉下女孩子呢。」
「別客氣,我求你明天來。我想去吃,對自己沒有好借口,借你們二位的名義,自己享受一下,你就體貼下情,答應了罷!」
唐小姐笑道:「方先生,你說話里都是文章。這樣,我准來。明天晚上幾點鐘?」
鴻漸告訴了她鐘點,身心舒泰,只聽沈太太朗朗說道:「我這次出席世界婦女大會,觀察出來一種普遍動態:全世界的女性現在都趨向男性方面——」鴻漸又驚又笑,想這是從古已然的道理,沈太太不該到現在出席了婦女大會才學會——「從前男性所做的職業,國會議員、律師、報館記者、飛機師等等,女性都會做,而且做得跟男性一樣好。有一位南斯拉夫的女性社會學家在大會裡演講,說除掉一部分甘心做賢妻良母的女性以外,此外的職業女性可以叫『第三性』。女性解放還是新近的事實,可是已有這樣顯著的成績。我敢說,在不久的將來,男女兩性的分別要成為歷史上的名詞。」趙辛楣:「沈太太,你這話對。現在的女真能幹!文紈,就像徐寶瓊徐小姐,沈太太認識她罷?她幫她父親經營那牛奶聲,大大小小的事,全是她一手辦理,外表斯文柔弱,全看不出來!」鴻漸跟唐且說句話,唐小姐忍不住笑出聲來。蘇且本在說:「寶瓊比她父親還精明,簡直就是牛奶場不出面的經理——」看不入眼鴻漸和唐小姐的密切,因就:「曉芙,有什麼事那樣高興?」
唐小姐搖頭只是笑。蘇小姐道:「鴻漸,有笑話講出來大家聽聽。」
鴻漸也搖不說,這更顯得他跟唐小姐兩口兒平分著一個秘密,蘇小姐十分不快。趙辛楣做出他最成功的輕鄙表情道:「也許方大哲學家在講解人生哲學里的樂觀主義,所以唐小姐聽得那麼樂。對不對,唐小姐?」
方鴻漸不理他,直接對蘇小姐說:「我聽趙先生講,他從外表上看不出那位徐小姐是管理牛奶場的,我說,也許趙先生認為她應該頭上長兩隻牛角,那就一望而知是什麼人了。否則,外表上無論如何看不出的。」
趙辛楣道:「這笑話講得不通,頭上長角,本身就變成牛了,怎會表示出是牛奶場的管理人!」說完,四顧大笑。他以為方鴻漸又給自己說倒,想今天得再接再厲,決不先退,盤恆那姓方的走了才起身,所以他身子向沙發上坐得更深陷些。方鴻漸目的已達,不願逗留,要乘人多,跟蘇小姐告別容易些。蘇小姐因為鴻漸今天沒跟自己親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門,臨走還要向火爐前烤烤手。
鴻漸道:「蘇小姐,今天沒機會多跟你講話。明天晚上你有空么?我想請你吃晚飯,就在峨嵋春,我不希罕趙辛楣請!只恨我比不上他是老主顧,菜也許不如他會點。」
蘇小姐聽他還跟趙辛楣在慪氣,心裡寬舒,笑說:「好!就咱們兩個人么?」問了有些害羞,覺得這無需問得。
方鴻漸訥訥道:「不,還有你表妹。」
「哦,有她。你請她了沒有?」
「請過她了,她答應來——來陪你。」
「好罷,再見。」
蘇小姐臨別時的態度,冷縮了方鴻漸的高興。他想這事勢難兩全,只求做得光滑乾淨,讓蘇小姐的愛情好好的無疾善終。他嘆口氣,憐憫蘇小姐。自己不愛她,而偏為她弄得心軟,這太不公道!她太取巧了!她不應當這樣容易受傷,她該熬住不叫痛。為什麼愛情會減少一個人心靈的抵抗力,使人變得軟弱,被擺布呢?假如上帝真是愛人類的,他決無力量做得起主宰。方鴻漸這思想若給趙辛楣知道,又該挨罵「哲學家鬧玄虛」了。他那天晚上的睡眠,宛如粳米粉的線條,沒有粘性,拉不長。他的快樂從睡夢裡冒出來,使他醒了四五次,每醒來就像唐曉芙的臉在自己眼前,聲音在自己耳朵里。他把今天和她談話時一字一名,一舉一動都將心熨貼著,迷迷糊糊地睡去,一會兒又驚醒,覺得這快樂給睡埋沒了,忍住不睡,重新溫一遍白天的景象。最後醒來,起身一看,是個嫩陰天。他想這請客日子揀得不安全,恨不能用吸墨水紙壓幹了天空淡淡的水雲。今天星期一是銀行里例的忙日子,他要到下午六點多鐘,才下辦公室,沒工夫回家換了衣服再上館子,所以早上出門前就打扮好了。設想自己是唐小姐,用她的眼睛來審定著衣鏡里自己的儀錶。回國不到一年,額上添了許多皺紋,昨天沒睡好,臉色眼神都萎靡黯淡。他這兩天有了意中人以衙,對自己外表上的缺點,知道得不寬假地詳盡,彷彿只有一套出客衣服的窮人知道上面每一個斑漬和補釘。其實旁人看來,他臉色照常,但他自以為今天特別難看,花領帶補得臉黃里泛綠,換了三次領帶才下去吃早飯。周先生每天這時候還不起床,只有他跟周太太、效成三人吃著。將要吃完,樓上電話鈴響,這電話就裝在他卧室外面,他在家時休想耳根清凈。他常聽到心煩,以為他那未婚妻就給這電話的「盜魂鈴」送了性命。這時候,女用人下來說:「方少爺電話,姓蘇,是個女人。」女用說著,她和周太太、效成三人眼睛里來往的消息,忙碌得能在空氣里起春水的觳紋。鴻漸想不到蘇小姐會來電話,周太太定要問長問短了,三腳兩步上去接,只聽效成大聲道:「我猜就是那蘇文紈。」這孩子前天在本國史班上,把清朝國姓「愛新覺羅」錯記作「親愛保羅」,給教師痛罵一頓,氣得今天賴學在家,偏是蘇小姐的名字他倒過目不忘。
鴻漸拿起聽筒,覺得整個周家都在屏息旁聽,輕聲道:「蘇小姐哪?我是鴻漸。」
「鴻漸,我想這時候你還不會出門,打個電話給你。我今天身體不舒服,晚上峨嵋春不能去了,抱歉得很!你不要罵我。」
「唐小姐去不去呢?」鴻漸話出口就後悔。
斬截地:「那可不知道。」又幽遠地:「她自然去呀!」
「你害的什麼病,嚴重不嚴重?」鴻漸知道已經問得遲了。
「沒有什麼,就覺得累,懶出門。」這含意是顯然了。
「我放了心了。你好好休養罷,我明天一定來看你。你愛吃什麼東西?」
「謝謝你,我不要什麼——」頓一頓——「那麼明天見。」
蘇小姐那面電話掛上,鴻漸才想起他在禮貌上該取消今天的晚飯,改期請客的。要不要跟蘇小姐再通個電話,托她告訴唐小姐晚飯改期?可是心裡實在不願意。正考慮著,效成帶跳帶跑,尖了嗓子一路叫上來道:「親愛的蜜斯蘇小姐,生的是不是相思病呀?『你愛吃什麼東西?』『我愛吃大餅、油條、五香豆、鼻涕干、臭咸鯗』——」鴻漸大喝一聲拖住,截斷了他代開的食單,嚇得他討饒。鴻漸輕打一拳,放他走了,下去繼續吃早飯。周太太果然等著他,盤問個仔細,還說:「別忘了要拜我做乾娘。」鴻漸忙道:「我在等你收乾女兒呢。多收幾個,有挑選些。這蘇小姐不過是我的老同學,並無什麼關係,你放著心。」
天氣漸轉晴朗,而方鴻漸因為早晨那電話,興緻大減,覺得這樣好日子撐負不起,彷彿篷帳要坍下來。蘇小姐無疑地在搗亂,她不來更好,只剩自己跟唐小姐兩人。可是沒有第三者,唐小姐肯來么?昨天沒向她要住址和電話號數,無法問她知道不知道蘇小姐今晚不來。蘇小姐準會通知她,假使她就托蘇小姐轉告也不來呢?那就糟透了!他在銀行里幫王主任管文書,今天滿腹心事,擬的信稿子里出了幾外毛病,王主任動筆替他改了,呵呵笑說:「鴻漸兄,咱們老公事的眼光不錯呀!」到六點多鐘,唐小姐毫無音信,他慌起來了,又不敢打電話問蘇小姐。七點左右,一個人怏怏地踱到峨嵋春,要了間房間,預備等它一個半鐘頭,到時唐小姐還不來,只好獨吃。他雖然耐心等著,早已不敢希望。點了一支煙,又捺來了;晚上涼不好大開窗子,怕滿屋煙味,唐小姐不愛聞。他把帶到銀行里空看的書翻開,每個字都認識,沒一句有意義。聽見外面跑堂招呼客人的聲音,心就直提上來。約她們是七點半,看錶才七點四十分,決不會這時候到——忽然門帘揭開,跑堂站在一旁,進來了唐小姐。鴻漸心裡,不是快樂,而是感激,招呼后道:「掃興得很蘇小姐今天不能來。」
「我知道。我也險的不來,跟你打電話沒打通。」
「我感謝電話公司,希望它營業發達,電線忙得這種臨時變卦的電話都打不通。你是不是打到銀行里去的?」
「不,打到你府上去的。是這麼一回事。一清早表姐就來電話說她今天不來吃晚飯,已經通知你了。我說那麼我也不來,她要我自己跟你講,把你的電話號數告訴了我。我搖通電話,問:『是不是方公館?』那面一個女人聲音,打著你們家鄉話說——唉,我學都學不來——說:『我們這兒是周公館,只有一個姓方的住在這兒。你是不是蘇小姐,要找方鴻漸?鴻漸出門啦,等他回來,我叫他打電話給你。蘇小姐,有空到舍間來玩兒啊,鴻漸常講起你是才貌雙全——』一口氣講下去,我要分辯也插不進嘴。我想這迷湯灌錯了耳朵,便不客氣把聽筒掛上了。這一位是誰?」
「這就是我親戚周太太,敝銀行的總經理夫人。你表姐在我出門前剛來過電話,所以周太太以為又是她打的。」
「啊喲,不得了!她一定要錯怪我表姐無禮了。我聽筒掛上不到五分鐘,表姐又來電話,問我跟你講了沒有,我說你不在家,她就把你銀行里的電話號數告訴我。我想你那時候也許還在路上,索性等一會再打。誰知道十五鍾以後,表姐第三次來電話,我有點生氣了。她知道我還沒有跟你通話,催我快打電話,說趁早你還沒有定座,我說定了座就去吃,有什麼大關係。她說不好,叫我上她家去吃晚飯。我回她說,我也不舒服,什地方都不去。衙來想想,表姐太可笑了!我偏來吃你的飯,所以電話沒有打。」
鴻漸道:「唐小姐,你今天簡直是救苦救難,不但賞面子。我做主人的感恩不盡,以後要好好的多請幾次。請的客一個都不來,就無異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今天險透了!」
方鴻漸點了五六個人吃的菜。唐小姐問有旁的客人沒沒兩個人怎吃得下這許多東西。方鴻漸說菜並不多。唐小姐道:「你昨天看我沒吃點心,是不是今天要試驗我吃不吃東西?」
鴻漸知道她不是妝樣的女人,在宴會上把嘴收束得像眼藥水瓶口那樣的小,回答說:「我吃這館子是第一次,拿不穩什麼菜最配胃口。多點兩樣,嘗試的範圍廣些,這樣不好吃,還有那一樣,不致餓了你。」
「這不是吃菜,這像神農嘗百草了。不太浪費么?也許一切男人都喜歡在陌生的女人前面浪費。」
「也許,可是並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前面。」
「只在傻女人前面,是不是?」
「這話我不懂。」
「女人不傻決不因為男人浪費擺闊而對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樣傻,不多不少。」
鴻漸不知道這些話是出於她的天真直率,還是她表姐所謂手段老辣。到菜上了,兩人吃著,鴻漸向她要信址,請她寫在自己帶著看的那本書後空葉上,因為他從來不愛帶記事小冊子。他看她寫了電話號數,便說:「我決不跟你通電話。我最恨朋友間通電話,寧可寫信。」
唐小姐:「對了,我也有這一樣感覺。做了朋友應當彼此愛見面;通個電話算接過了,可是面沒有見,所說的話又不能像信那樣留著反覆看幾遍。電話是偷懶人的拜訪吝嗇人的通信。最不夠朋友!並且,你注意到么?一個人的聲音往往在電話里變得認不出,變得難聽。」
「唐小姐,你說得痛快。我住在周家,房門口就是一架電話,每天吵得頭痛。常常最不合理的時候,像半夜清早,還有電話來,真討厭!虧得『電視』沒普遍利用,否則更不得了,你在澡盆里、被窩裡都有人來窺看了。教育愈普遍,而寫信的人愈少;並非商業上的要務,大家還是怕寫信,寧可打電話。我想這因為寫信容易出醜,地位很高,講話很體面的人往往筆動不來。可是,電話可以省掉面目可憎者的拜訪,文理不通者的寫信,也算是個功德無量的發明。」
方鴻漸談得高興,又要勸唐小姐吃,自己反吃得很少。到吃完水果,才九點鐘,唐小姐要走,鴻漸不敢留她,算過賬,分付跑堂打電話到汽車行放輛車來,讓唐小姐坐了回家。他告訴她自己答應蘇小姐明天去望病,問她去不去。她說她也許去,可是她不信蘇小姐真害病。鴻漸道:「咱們的吃飯要不要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