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第三章2

「為什麼不告訴她?——不,不,我剛才發脾氣,對她講過今天什麼地方都不去的。好,隨你斟酌罷。反正你要下銀行辦公室才去,我去得更遲一點。」

「我後天想到府上來拜訪,不擋駕嗎?」

「非常歡迎,就只舍間局促得秀,不比表姐家的大花園洋房。你不嫌簡陋,儘管來。」

鴻漸說:「老伯可以見見么?」

唐小姐笑道:「你除非有法律問題要請教他,並且他常在他那法律事務所里,到老晚才回來。爸爸媽媽對我姐妹們絕對信任,從不干涉,不檢定我拉的朋友。」

說著,汽車來了,鴻漸送她上車。在回家的洋車裡,想今天真是意外的圓滿,可是唐且臨了「我們的朋友」那一句,又使他作酸潑醋的理想里,隱隱有一大群大男孩子圍繞著唐小姐。

唐小姐回到家裡,她父母都打趣她說:「交際明星回來了!」她回房間正換衣服,女用人來說蘇小姐來電話。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樓梯,念頭一轉,不下去了,分付用人去回話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氣憤地想,這準是表姐來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負人了!方鴻漸又不是她的,要她這樣看管著?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麼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方鴻漸回家路上,早有了給蘇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覺得用文言比較妥當,詞意簡約含混,是文過飾非輕描淡寫的好工具。吃過晚飯,他起了草,同時驚駭自己撒謊的本領會變得這樣偉大,怕這玩笑開得太大了,寫了半封信又擱下筆。但想到唐小姐會欣賞,會了解,這謊話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續寫下去裡面說什麼:「昨天承示扇頭一詩,適意有所激,見名章雋句,竟出諸傖夫俗吏之手,驚極而恨,遂厚誣以必有藍本,一時取快,心實未安。叨大知愛,或勿深責。」

信後面寫了昨天的日期,又補兩行道:

「此書成后,經一日始肯奉閱,當曹君之面而失據敗績,實所不甘。恨恨!又及。」寫了當天的日期。他看了兩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蘇小姐讀這封信,而是唐小姐讀它。明天到銀行,交給收發處專差送去。傍晚回家,剛走到卧室門口,電話鈴響。順手拿起聽筒說:「這兒是周家,你是什麼地方呀?」只聽見女人聲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誰?」鴻漸道:「蘇小姐,對不對?」

「對了。」清脆的笑聲。

「蘇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沒有?」

「你肯原諒我,我不能饒恕我自己。」

「嚇,為了那種小事得著這樣嚴重么?我問你,你真覺得那首詩好么?」

方鴻漸竭力不讓臉上的笑漏進說話的聲音里道:「我只恨這樣好詩偏是王爾愷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訴你,這首詩並不是王爾愷做的。」

「那麼,誰做的?」

「是我做著玩兒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該死!」方鴻漸這時虧得通的是電話而不是電視,否則他臉上的快樂跟他聲音的惶怕相映成趣,準會使蘇小姐猜疑。

「你說這首詩有藍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諦爾索(Tirsot)收集的法國古跳舞歌里,看見這個意思,覺得新鮮有趣,也仿做一首。據你講,德文里也有這個意思。可見這是很平常的話。」

「你做得比文那首詩靈活。」

「你別當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話!」

「這不是奉承的話。」

「你明天下午來不來呀?」

方鴻漸忙說「來」,聽那面電話還沒掛斷,自己也不敢就掛斷。

「你昨天說,男人不把自己東西給女人,是什麼意思呀?」

方鴻漸陪笑說:「因為自己東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東西來貢獻。譬如請客,家裡太局促,廚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館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調。」

蘇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見。」方鴻漸滿頭微汗,不知道急出來的,還是剛到家裡,趕路的汗沒有干。

那天晚上方鴻漸就把信稿子錄出來,附在一封簡訊里,寄給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寫信,因為文言信的語氣太生分,白話信的語氣容易變成討人厭的親熱;只有英文信容許他坦白地寫「我的親愛的唐小姐」、「你的極虔誠的方鴻漸」。這些西文書函的平常稱呼在中文裡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寫的其文富有黃國人言論自由和美國人宣言獨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國文來跟唐小姐親愛,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國租界里活動。以後這一個多月里,他見了唐小姐七八次,寫給她十幾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臨睡時把信看一遍,擱在枕邊,中夜一醒,就開電燈看信,看完關燈躺好,想想信里的話,忍不住又開燈再看一遍。以後他寫的信漸漸變成一天天的隨感雜記,隨身帶到銀行里,碰見一樁趣事,想起一句話,他就拿筆在紙上跟唐小姐切切私語,有時無話可說,他還要寫,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許多信稿子,到這時候才透口氣,伸個懶腰,a-a-a-ah!聽得見我打呵欠的聲音么?茶房來請午飯了,再談。你也許在吃飯,祝你『午飯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這封信要寄給你了,還想寫幾句話。可是你看紙上全寫滿了,只留這一小方,剛擠得進我心裡那一句話,它還怕羞不敢見你的面呢。哎喲,紙——」寫信的時候總覺得這是慰情聊勝於無,比不上見面,到見了面,許多話倒竿不出來,想還不如寫信。見面有癮的;最初,約著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著光,變成好日子。漸漸地恨不能天天見面了;到後來,恨不能刻刻見面了。寫好信發出,他總擔心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時,火已熄了,對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蘇小姐的來往也比從前減少了,可是方鴻漸迫於蘇小姐的恩威並施,還不得不常向蘇家走動。蘇小姐只等他正式求愛,心裡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機會向她聲明並不愛她,恨自己心腸太軟,沒有快刀斬亂絲的勇氣。他每到蘇家一次,出來就懊悔這次多去了,話又多說了。他漸漸明白自己是個西洋人所謂「道義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會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點。一個星期六下午他請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見桌子上趙辛楣明天請吃晚飯的帖子,大起驚慌,想這也許是他的訂婚喜酒,那就糟了,蘇小姐更要愛情專註在自己身上了。蘇小姐打電話來問他收到請帖沒有,說辛楣托她轉邀,還叫他明天上午去談談。明天蘇小姐見了面,說辛楣請他務必光臨,大家敘敘,別無用意。他本想說辛楣怎會請到自己,這話在嘴邊又縮回去了;他現在不願再提起辛楣對自己的仇視,又加深蘇小姐的誤解。他改口問有沒有旁的客人。蘇小姐說,聽說還有兩個辛楣的朋友。鴻漸道:「小胖子大詩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請在裡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點;看見他那個四喜丸子的臉,人就飽了。」

「不會有他罷。辛楣不認識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對小心眼兒,見了他又要打架,我這兒可不是戰場,所以我不讓他們兩人碰頭。元朗這人頂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見,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夾肢窩裡。自從那一次后,我也不讓你和元朗見面,免得衝突。」

鴻漸本想說:「其實全沒有關係,」可是在蘇小姐撫愛的眼光下,這話不能出口。同時知道到蘇家來朝參的又添了個曹元朗,心放了許多。蘇小姐忽然問道:「你看趙辛楣這人怎麼樣?」

「他本領比我大,儀錶也很神氣,將來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個理想的——呃——人。」

假如上帝讚美魔鬼,社會主義者歌頌小布爾喬亞,蘇小姐聽了也不會這樣驚奇。他準備鴻漸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為辛楣辯護。他便冷笑道:「請客的飯還沒到口呢,已經恭維主人了!他三天兩天寫信給我,信上的話我也不必說,可是每封信都說他失眠,看了討厭!誰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醫生!」蘇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關係,不必請教醫生。

方鴻漸笑道:「《毛詩》說:『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寫這種信,是地道中國文化的表現。」

蘇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憐,沒有你這樣運氣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輕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歡你這樣。鴻漸,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後我真要好好的勸勸你。」

鴻漸嚇得啞口無言。蘇小姐家裡有事,跟他約晚上館子里見面。他回到家整天悶悶不樂,覺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趕快表明態度。

方鴻漸到館子,那兩個客人已經先在。一個躬背高額,大眼睛,倉白臉,戴夾鼻金絲眼鏡,穿的西裝袖口遮沒手指,光光的臉,沒鬍子也沒皺紋,而看來像個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紀的小孩子。一個氣概飛揚,鼻子直而高,側望像臉上斜擱了一張梯,頸下打的領結飽滿齊整得使方鴻漸絕望地企羨。辛楣了見鴻漸熱烈歡迎。彼此介紹之後,鴻漸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學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寶,成名以後嫌「家寶」這名字不合哲學家身分,據斯賓諾沙改名的先例,換成「褚明」,取「慎思明辯」的意思。他自小負神童之譽,但有人說他是神經病。他小學,中學,大學都不肯畢業,因為他覺得沒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視得利害而從來不肯配眼鏡,因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臉,又常說人性里有天性跟獸性兩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國哲學雜誌,查出世界大哲學家的通信處,寫信給他們,說自己如何愛讀他們的書,把哲學雜誌書評欄里讚美他們著作的話,改頭換面算自己的意見。外國哲學家是知識分子里最牢騷不平的人,專門的權威沒有科學家那樣高,通俗的名氣沒有文學家那樣大,忽然幾萬裡外有人寫信恭維,不用說高興得險的忘掉了哲學。他們理想中國是個不知怎樣鄙塞落伍的原始國家,而這個中國人信里說幾句話,倒有分寸,便回信贊褚慎明是中國新哲學的創始人,還有送書給他的。不過褚慎明再寫信去,就收不到多少複信,緣故是那些虛榮的老頭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賣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認為「現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不免掃興生氣了。褚慎明靠著三四十封這類回信,嚇倒了無數人,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學家不回他信的只有柏格森;柏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纏他,住址嚴守秘密,電話簿上都沒有他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歐洲,用盡心思,寫信到柏格森寓處約期拜訪,誰知道原信退回,他從此對直覺主義痛心疾首。柏格森的敵人羅素肯敷衍中國人,請他喝過一次茶,他從此研究數理邏輯。他出洋時,為方便起見,不的不戴眼鏡,對女人的態度逐漸改變。杜慎卿厭惡女人,跟她們隔三間屋還聞著她們的臭氣,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樣的敏銳。他心裡裝滿女人,研究數理邏輯的時候,看見aposteriori那個名詞會聯想到post-erior,看見×記號會聯想到kiss,虧得他沒細讀柏拉圖的太米謁斯對話(Timaeus),否則他更要對住×記號出神。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講中國人生觀的著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國立銀行領一筆生活費過極閑適的日子。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作舊詩。中國是出儒將的國家,不比法國有一兩個提得起筆的將軍,就要請進國家學院去高供著。斜川的將略跟一般儒將相去無幾而他的詩即使不是儒將作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窮人,所以他官運不好,這對於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軍事參贊,不去講武,倒批評上司和同事們文理不通,因此內調。他回國不多幾天,想另謀個事。

方鴻漸見董斜川像尊人物,又聽趙辛楣說是名父之子,不勝傾倒,說:「老太爺沂孫先生的詩,海內聞名。董先生不愧家學淵源,更難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為這算得恭維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詩,路數跟家嚴不同。家嚴年輕時候的詩取徑沒有我現在這樣高。他到如今還不脫黃仲則,龔定庵那些乾嘉習氣,我一開筆就做的同光體。」

方鴻漸不敢開口。趙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開的菜單,予以最後審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禿筆,一方硯台,把茶几上的票子飛快的書寫著。方鴻漸心裡詫異。褚慎明危坐不說話,像內視著潛意識深處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麗莎(MonaLisa)的笑算不得什麼一回事。鴻漸攀談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麼哲學問題?」

褚慎明神色慌張,撇了鴻漸一眼,別轉頭叫趙辛楣道:「老趙,蘇小姐該來了。我這樣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單給跑堂,回頭正要答應,看見董斜川在寫,忙說:「斜川,你在幹什麼?」

董斜川頭都不抬道:「我在寫詩。」

辛楣釋然道:「快多寫幾首,我雖不懂詩,最愛看你的詩。我那位朋友蘇小姐,新詩做得非常好,對舊詩也很能欣賞。回頭把你的詩給她看。」

斜川停筆,手指拍著前額,像追思什麼句子,又繼續寫,一面說:「新詩跟舊詩不能比!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只相當於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女人做詩,至多是第二流,鳥裡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雞。」

辛楣大不服道:「為什麼外國人提起夜鶯,總說它是雌的?」

褚慎明對雌雄性別,最有研究,冷冷道:「夜鶯雌的不會唱,會唱的是雄夜鶯。」

說著,蘇小姐來了。辛楣利用主人職權,當鴻漸的面向她專利地獻殷勤。斜川一拉手后,正眼不瞧她,因為他承受老派名士對女人的態度,或者謔浪玩弄,這是對妓女的風流,或者眼觀鼻,鼻觀心,這是對朋友內眷的禮貌。褚哲學家害饞癆地看著蘇小姐,大眼珠彷彿哲學家謝林的「絕對觀念」,像「手槍里彈出的子葯」,險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鏡。辛楣道:「今天本來也請了董太太,董先生說她有事不能來。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

斜川客觀地批判說:「內人長得相當漂亮,畫也頗有家法。她畫的《斜陽蕭寺圖》,在很多老輩的詩集里見得到題詠。她跟我龍樹寺,回家就畫這個手卷,我老太爺題兩首七絕,有兩句最好:『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的確,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說時搖頭慨嘆。

方鴻漸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只奇怪這樣一個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也許是學同光體詩的緣故。辛楣請大家入席,為蘇小姐杯子里斟滿了法國葡萄汁,笑說:「這是專給你喝的,我們另有我們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學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詩人,方先生又是哲學家又是詩人,一身兼兩長,更了不得。我一無所能,只會喝兩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兩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鴻漸嚇得跳起來道:「誰講我是哲學家和詩人?我更不會喝酒,簡直滴酒不飲。」

辛楣按住酒壺,眼光向席上轉道:「今天誰要客氣推託,我們就罰他兩杯,好不好?」

斜川道:「贊成!這樣好酒,罰還是便宜。」

鴻漸攔不住道:「趙先先生,我真不會喝酒,也給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會喝酒的留法學生?葡萄汁是小姐們喝的。慎明兄因為神經衰弱戒酒,是個例外。你別客氣。」

斜川呵呵笑道:「你即不是文紈小姐的『傾國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勸你還是『有酒直須醉』罷。好,先干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蘇小姐道:「鴻漸好像是不會喝酒--辛楣這樣勸你,你就領情稍微喝一點罷。」辛楣聽蘇小姐護惜鴻漸,恨不得鴻漸杯里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這願望沒實現,可是鴻漸喝一口,已覺一縷火線從舌尖伸延到胸膈間。慎明喝茶,酒杯還空著。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說已隔水溫過。辛楣把瓶給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罷,我不跟你客氣了。」慎明倒了一杯,尖著嘴唇嘗了嘗,說:「不涼不暖,正好。」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個什麼外國補藥瓶子,數四粒丸藥,擱在嘴裡,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蘇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養生!」慎明透口氣道:「人沒有這個身體,全是心靈,豈不更好;我並非保重身體,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搗亂--辛楣,這牛奶還新鮮。」

辛楣道:「我沒哄你罷?我知道你的脾氣,這瓶奶送到我家以後,我就擱在電氣冰箱里凍著。你對新鮮牛奶這樣認真,我有機會帶你去見我們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開奶牛場,請她允許你每天湊著母牛的奶直接呼一個飽--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帶來的,沒叫館子里預備。文紈,吃完飯,我還有一匣東西給你。你愛吃的。」

蘇小姐道:「什麼東西?--哦,你又要害我頭痛了。」

方鴻漸道:「我就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東西,下次也可以買來孝敬你。」

辛楣又驕又妒道:「文紈,不要告訴他。」蘇小姐又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國想吃廣東鴨肫肝,不容易買到。去年回來,大哥買了給我吃,咬得我兩太陽酸痛好幾天。你又要來引誘我了。」

鴻漸道:「外國菜里從來沒有雞鴨肫肝,我在倫敦看見成箱的雞鴨肫肝賤得一文不值,人家買了給貓吃。」

辛楣道:「英國人吃東西遠比不上美國人花色多。不過,外國人的吃膽總是太小,不敢冒險,不像我們中國人什麼肉都敢吃。並且他們的燒菜原則是『調』,我們是『烹』,所以他們的湯菜尤其不夠味道。他們白煮雞,燒了一滾,把湯丟了,只吃雞肉,真是笑話。」

鴻漸道:「這還不算冤呢!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水裡,到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這跟樊樊山把雞湯來沏龍井茶的笑話相同。我們這老世伯光緒初年做京官的時候,有人外國回來送給他一罐咖啡,他以為是鼻煙,把鼻孔里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里有首詩講這件事。」

鴻漸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門!今天聽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夾鼻眼鏡按一下,咳聲嗽,說:「方先生,你那時候問我什麼一句話?」

鴻漸胡塗道:「什麼時候?」

「蘇小姐還沒來的時候,」--鴻漸記不起--「你好像問我研究什麼哲學問題,對不對?」對這個照例的問題,褚慎明有個刻板的回答,那時候因為蘇小姐還沒來,所以他留到現在表演。

「對,對。」

「這句話嚴格分析起來,有點毛病。哲學家碰見問題,第一步研究問題:這成不成問題,不成問題的是假問題pesudoquestion,不用解決,也不可解決。假使成問題呢,第二步研究解決,相傳的解決正確不正確,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問我研究什麼問題,而是問我研究什麼問題的解決。」

方鴻漸驚奇,董斜川厭倦,蘇小姐迷或,趙辛楣大聲道:「妙,,分析得真精細,了不得!了不得!鴻漸兄,你雖然研究哲學,今天也甘拜下風了,聽了這樣好的議論,大家得干一杯。」

鴻漸經不起辛楣苦勸,勉強喝了兩口,說:「辛楣兄,我只在哲學系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虛心領教做學生。」

褚慎明道:「豈敢,豈敢!聽方先生的話好像把一個個哲學家為單位,來看他們的著作。這隻算研究哲學家,至多是研究哲學史,算不得研究哲學。充乎其量,不過做個哲學教授,不能成為哲學家。我喜歡用自己的頭腦,不喜歡用人家的頭腦來思想。科學文學的書我都看,可是非萬不得已決不看哲學書。現在許多號稱哲學家的人,並非真研究哲學,只研究些哲學上的人物文獻。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

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

「這個字是有人在什麼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Bertie告訴我的。」

「誰是Bertie?」

「就是羅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學家,新襲勛爵,而褚慎明跟他親狎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

「還夠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請我幫他解答許多問題。」天知道褚慎明並沒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麼時候到英國,有什麼計劃,茶里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方先生,你對數理邏輯用過功沒有?」

「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

「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

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厲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

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裡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

蘇小姐撅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裡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鑽到人心裡去。」

褚慎明有生以來,美貌少女跟他講「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動,夾鼻眼鏡潑刺一聲直掉在牛奶杯子里,濺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蘇小姐胳膊上也沾潤了幾滴。大家忍不注笑。趙辛楣捺電鈴叫跑堂來收拾。蘇小姐不敢皺眉,輕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飛抹。褚慎明紅著臉,把眼鏡擦乾,幸而沒破,可是他不肯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臉上逗留的余笑。

董斜川道:「好,好,雖然『馬前潑水』,居然『破鏡重園』,慎明兄將來的婚姻一定離合悲歡,大有可觀。」

辛楣道:「大家干一杯,預敬我們大哲學家未來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學家從來沒有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

鴻漸果然說道:「希望褚先生別像羅素那樣的三四次離婚。」

慎明板著臉道:「這就是你所學的哲學!」蘇小姐道:「鴻漸,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紅了。」斜川笑得前仰後合。辛楣嚷道:「豈有此理!說這種話非罰一杯不可!」本來敬一杯,鴻漸只需喝一兩口,現在罰一杯,鴻漸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漸漸覺得另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子在說話。

慎明道:「關於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assiegee,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嗎!」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被圍困的。」

鴻漸給酒擺布得失掉自制力道:「反正你會擺空城計。」結果他又給辛楣罰了半杯酒,蘇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說話。斜川像在尋思什麼,忽然說道:「是了,是了。中國哲學家裡,王陽明是怕老婆的。」--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沒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搶說:「還有什麼人沒有?方先生,你說,你念過中國文學的。」

鴻漸忙說:「那是從前的事,根本沒有念通。」辛楣欣然對蘇小姐做個眼色,蘇小姐忽然變得很笨,視若無睹。

「大學里教你國文的是些什麼人?」斜川不無興趣地問。

鴻漸追想他的國文先生都叫不響,不比羅素,陳散原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煙,可以掛在口邊賣弄,便說:「全是些無名小子,可是教我們這種不通的學生,已經太好了。斜川兄,我對詩詞真的一竅不通,叫我做呢,一個字都做不出。」蘇小姐嫌鴻漸太沒面子,心痒痒地要為他挽回體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庵,人境廬兩家的詩?」

「為什麼?」

「這是普通留學生所能欣賞的二毛子舊詩。東洋留雪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黃山谷,心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我沒說錯罷?還是黃公度好些,蘇曼殊詩里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髮上的油氣。」

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念年,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後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字來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王半山,陳後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字么?」

「蘇東坡,他差一點。」

鴻漸咋舌不下,想蘇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妙處,就是讚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彷彿鴉片癮發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事的詩有:「直疑天似醉,欲與日偕亡」;此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瑞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淺醉賞殘花」。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蟠胸秘怪媚潛虯」;「數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凄悲」;「秋氣身輕一身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鴻漸沒讀過《散原精舍詩》,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並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凄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子」明明指朋友並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隻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髮,難道「亂髮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心裡疑惑,不敢發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懂。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彷彿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辛楣對鴻漸道:「你也寫幾首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鴻漸極口說不會做詩。斜川說鴻漸真的不會做詩,倒不必勉強。辛楣道:「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詩下酒。」鴻漸要喉舌兩關不留難這口酒,溜稅似地直咽下去,只覺胃裡的東西給這口酒激的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蘇小姐道:「我沒見過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詩:『好賦歸來看婦靨』,活畫出董太太的可愛的笑容,兩個深酒渦。」

趙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夠,還在詩里招搖,我們這些光桿看了真眼紅,」說時,仗著酒勇,涎著臉看蘇小姐。

褚慎明道:「酒渦生在他太太臉上,只有他一個人看,現在寫進詩里,我們都可以仔細看個飽了。」

斜川生氣不好發作,板著臉說:「跟你們這種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談詩。我這一聯是用的兩個典,上句梅聖俞,下句楊大眼,你們不知道出處,就不要穿鑿附會。」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們罰自己一杯。方先生,你應該知道出典,你不比我們呀!為什麼也一竅不通?你罰兩杯,來!」

鴻漸生氣道:「你這人不講理,為什麼我比你們應當知道?」

蘇小姐因為斜川罵「不通」,有自己在內,甚為不快,說:「我也是一竅不通的,可是我不喝這杯罰酒。」

辛楣已有醉意,不受蘇小姐約束道:「你可以不罰,他至少也得還喝一杯,我陪他。」說時,把鴻漸杯子里的酒斟滿了,拿起自己的杯子來一飲而盡,向鴻漸照著。

鴻漸毅然道:「我喝完這杯,此外你殺我頭也不喝了。」舉酒杯直著喉嚨灌下去,灌完了,把杯子向辛楣一揚道:「照--」他「杯」字沒出口,緊閉嘴,連跌帶撞趕到痰盂邊,「哇」的一聲,菜跟酒衝口而出,想不到肚子里有那些嘔不完的東西,只吐得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胃汁都賠了。心裡只想:「大丟臉!虧得唐小姐不在這兒。」胃裡嘔清了,噁心不止,旁茶几坐下,抬不起頭,衣服上都濺滿臟沫。蘇小姐要走近身,他疲竭地做手勢阻止她。辛楣在他吐得厲害時,為他敲背,斜川叫跑堂收拾地下,拿手巾,自己先倒杯茶給他漱口。褚慎明掩鼻把窗子全打開,滿臉鄙厭,可是心裡高興,覺得自己潑的牛奶,給鴻漸的嘔吐在同席的記憶里衝掉了。

斜川看鴻漸好了些,笑說:「『憑闌一吐,不覺箜篌』,怎麼飯沒吃完,已經忙著還席了!沒有關係,以後拼著吐幾次,就學會喝酒了。」

辛楣道:「酒,證明真的不會喝了。希望詩不是真的不會做,哲學不是真的不懂。」

蘇小姐發恨道:「還說風涼話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這樣,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麼臉見人?--鴻漸,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過內功拳術,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至命傷。

鴻漸頭閃開說:「沒有什麼,就是頭有點痛。辛楣兄,今天真對不住你,各位也給我攪得掃興,請繼續吃罷。我想先回家去了,過天到辛楣兄府上來謝罪。」

蘇小姐道:「你多坐一會,等頭不痛了再走。」

辛楣恨不得立刻攆鴻漸滾蛋,便說:「誰有萬金油?慎明,你隨身帶葯的,有沒有萬金油?」

慎明從外套和褲子袋裡掏出一大堆盒兒,保喉,補腦,強肺,健胃,通便,發汗,止痛的藥片,藥丸,藥膏全有。蘇小姐撿出萬金油,伸指蘸了些,為鴻漸擦在兩太陽。辛楣一肚皮的酒,幾乎全成酸醋,忍了一會,說:「好一點沒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補請。我吩咐人叫車送你回去。」

蘇小姐道:「不用叫車,他坐我的車,我送他回家。」

辛楣驚駭得睜大了眼,口吃說:「你,你不吃了?還有菜呢。」鴻漸有氣無力地懇請蘇小姐別送自己。

蘇小姐道:「我早飽了,今天菜太豐盛了。褚先生,董先生,請慢用,我先走一步。辛楣,謝謝你。」

辛楣哭喪著臉,看他們倆上車走了。他今天要鴻漸當蘇小姐面出醜的計劃,差不多完全成功,可是這成功只證實了他的失敗。鴻漸斜靠著車墊,蘇小姐叫他閉上眼歇一會。在這個自造的黑天昏地里,他覺得蘇小姐涼快的手指摸他的前額,又聽她用法文低聲自語:「Pauvrepetiti(可憐的小東西)」他力不從心,不能跳起來抗議。汽車到周家,蘇小姐命令周家的門房帶自己汽車夫扶鴻漸進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驚小怪趕出來認蘇小姐,要招待她進去小坐,她汽車早開走了。老夫婦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又不便細問蒙頭躺著的鴻漸,只把門房考審個不了,還嫌他沒有觀察力,罵他有了眼睛不會用,為什麼不把蘇小姐看個仔細。

明天一早方鴻漸醒來,頭裡還有一條齒線的痛,頭像進門擦鞋底的棕毯。躺到下半天才得爽朗,可以起床。寫了一封信給唐小姐,只說病了,不肯提昨天的事。追想起來,對蘇小姐真過意不去,她上午下午都來過電話,問他好了沒有,有沒有興臻去夜談。那天是舊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詩人的月色,何況月亮團圓,鴻漸恨不能去看唐小姐。蘇小姐的母親和嫂子上電影院去了,用人們都出去逛了,只剩她跟看門的在家。她見了鴻漸,說本來自己也打算看電影去的,叫鴻漸坐一會,她上去加件衣服,兩人同到園裡去看月。她一下來,鴻漸先聞著剛才沒聞到的香味,發現她不但換了衣服,並且臉上唇上都加了修飾。蘇小姐領他到六角小亭子里,兩人靠欄杆坐了。他忽然省悟這情勢太危險,今天不該自投羅網,後悔無及。他又謝了蘇小姐一遍,蘇小姐又問了他一遍昨晚的睡眠,今天的胃口,當頭皎潔的月亮也經不起三遍四遍的讚美,只好都望月不作聲。鴻漸偷看蘇小姐的臉,光潔得像月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里也閃活症月亮,嘴唇上月華洗不淡的紅色變為滋潤的深暗。蘇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臉對他微笑,鴻漸要抵抗這媚力的決心,像出水的魚,頭尾在地上拍動,可是掙扎不起。他站起來道:「文紈,我要走了。」

蘇小姐道:「時間早呢,忙什麼?還坐一會。」指著自己身旁,鴻漸剛才坐的地方。

「我要坐遠一點——你太美了!這月亮會作弄我干傻事。」

蘇小姐的笑聲輕膩得使鴻漸心裡抽痛:「你就這樣怕做傻子么?會下來,我不要你這樣正襟危坐,又濁拜堂聽說教。我問你這聰明人,要什麼代價你才肯做子?」轉臉向他頑皮地問。

鴻漸低頭不敢看蘇小姐,可是耳朵里、鼻子里,都是抵制不了的她,腦子裡也浮著她這時候含笑的印象,像漩渦里的葉子在打轉:「我沒有做傻子的勇氣。」

蘇小姐勝利地微笑,低聲說:「Embrasse-moi!」說著一壁害羞,奇怪自己竟有做傻子的勇氣,可是她只敢躲在外國話里命令鴻漸吻自己。鴻漸沒法推避,回臉吻她。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只彷彿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指,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吻完了,她頭枕在鴻漸肩膀上,像小孩子甜睡中微微嘆口氣。鴻漸不敢動,好一會,蘇小姐夢醒似的坐直了,笑說:「月亮這怪東西,真教我們都變了傻子了。」

「並且引誘我犯了不可饒赦的罪!我不能再待了。」鴻漸這時候只怕蘇小姐會提起訂婚結婚,愛情好有保障。

「我偏不放你走——好,讓你走,明天見。」蘇小姐看鴻漸臉上的表情,以為他情感衝動得利害,要失掉自主力,所以不敢留他了。鴻漸一溜煙跑出門,還以為剛才唇上的吻,輕鬆得很,不當作自己愛她的證據。好像接吻也等於體格檢驗,要有一定斤兩,才算合格似的。

蘇小姐目送他走了,還坐在亭子里。心裡只是快活,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想著兩句話:「天上月圓,人間月半,」不知是舊句,還是自己這時候的靈感。今天是四月半,到八月半不知怎樣。「孕婦的肚子貼在天上,」又記起曹元朗的詩,不禁一陣厭惡。聽見女用人回來了,便站起來,本能地掏手帕在嘴上抹了抹,彷彿接吻會留下痕迹的。覺得剩餘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衝進明天的快樂里,又興奮,又戰慄。

方鴻漸回家,鎖上房門,撕了五六張稿子,才寫成下面的一封信:

文紈女士:

我沒有臉再來見你,所以寫這封信。從過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沒有借口,我無法解釋。我不敢求你諒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記我這個軟弱、沒有勇氣的人。因為我真心敬愛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誼。這幾個月來你對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將來永遠作為寶貴的回憶。祝你快樂。

慚悔得一晚沒睡好,明天到銀行叫專差送去。提心弔膽,只怕還有下文。十一點鐘左右,一個練習生來請他聽電話,說姓蘇的打來的,他腿都軟了,拿起聽筒,預料蘇小姐罵自己的話,全行的人都聽見。

蘇小姐的聲音很柔軟:「鴻漸么?我剛收到你的信,還沒拆呢。信里講些什麼?是好話我就看,不是好話我就不看;留著當了你面拆開來羞你。」

鴻漸嚇得頭顱幾乎下縮齊肩,眉毛上升入發,知道蘇小姐誤會這是求婚的信,還要撒嬌加些波折,忙說:「請你快看這信,我求你。」

「這樣著急!好,我就看。你等著,不要掛電話——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回頭你來解釋罷。」

「不,蘇小姐,不,我不敢見你——」不能再遮飾了,低聲道:「我另有——」怎麼說呢?糟透了!也許同事們全在偷聽——「我另外有——有個人。」說完了如釋重負。

「什麼?我沒聽清楚。」

鴻漸搖頭嘆氣,急得說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蘇小姐,咱們講法文。我——我愛一個人,——愛一個女人另外,懂?原諒,我求你一千個原諒。」

「你——你這個渾蛋!」蘇小姐用中文罵他,聲音似乎微顫。鴻漸好像自己耳頰上給她這罵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衛地掛上聽筒,蘇小姐的聲音在意識里攪動不住。午時一個人到鄰近小西菜館里去飯,怕跟人談話。忽然轉念,蘇小姐也許會失戀自殺,慌得什麼都吃不進。忙趕回銀行,寫信求她原諒,請她珍重,把自己作踐得一文不值,哀懇她不要留戀。發信以後,心上稍微寬些,覺得餓了,又出去吃東西。四點多鐘,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沒興緻去看唐小姐了。收發處給他地封電報,他驚惶失,險以為蘇小姐的死信,有誰會打電報來呢?拆開一看,「平成」發出的,好像是湖南一個皮名,減少了恐慌,增加了詫異。忙討本電報明碼翻出來是:「敬聘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費盼電霸國立三閭大學校長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錯誤,「電霸」準是「電復」。從沒聽過三閭大學,想是個戰後新開的大學,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他聘自己當什麼系的教授。不過有國立大學不遠千里來聘請,終是增添身價的事,因為戰事起了只一年,國立大學教授還是薪水階級里可企羨的地位。問問王主任,平成確在湖南,王主任要電報看了,贊他實至名歸,說點金銀行是小地方,蛟龍非池中之物,還說什麼三年國立大學教授就等於簡任官的資格。鴻漸聽得開心,想這真是轉運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順利。今天太值得記念了,絕了舊葛藤,添了新機會。他晚上告訴周經理夫婦,周經理也高興,只說平成這地方太僻遠了。鴻漸說還沒決定答應。周太太說,她知道他先要請蘇文紈小姐那樣,早結婚了,新式男女沒結婚說「心呀,肉呀」的親密,只怕甜頭吃完了,結婚後反而不好。鴻漸笑她只知道個蘇小姐。她道:「難道還有旁人么?」鴻漸得意頭上,口快說三天告訴她確實消息。她為她死掉的女兒吃醋道:「瞧不出你這樣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好肥肉!」鴻漸不屑計較這些粗鄙的話,回房間寫如下的一封信:

曉芙:

前天所發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補寫信來慰問,好比病後一帖補藥,還是歡迎的。我今天收到國立三閭大學電報,聘我當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為一個機會。我請你幫我決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計劃怎樣?你要到昆明去復學,我也可以在昆明謀個事,假如你進上海的學校,上海就變成我唯一依戀的地方。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冤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靜。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麼——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裡已經複習了幾千遍。我深恨發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只有我可以說,只有你可以聽,我說過,我聽過,這說法就飛了,過去現在和未來

沒有第二個男人好對第二個女人這樣說。抱歉得很,對絕世無雙的你,我只能用幾千年經人濫用的話來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許我說那句話么?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樣怕你生氣。

明天一早鴻漸吩咐周經理汽車夫送去,下午出銀行就上唐家。洋車到門口,看見蘇小姐的汽車也在,既窘且怕。蘇小姐汽車夫向他脫帽,說:「方先生來得巧,小姐來了不多一會。」鴻漸胡扯道:「我路過,不過去了,」便轉個彎回家。想這是撒一個玻璃質的謊,又脆薄,又明亮,汽車夫定在暗笑。蘇小姐會不會大講壞話,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愛唐小姐,並且,這半年來的事講出來只丟她的臉。這樣自譬自慰,他又不擔憂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沒信來。後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說她不在家。到第五天還沒信,他兩次拜訪都撲個空。鴻漸急得眠食都廢,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幾遍,字字推敲,自覺並無開罪之處。也許她要讀書,自己年齡比她大八九歲,談戀愛就得結婚,等不了她大學畢業,她可能為這事遲疑不決。只要她答應自己,隨她要什麼時候結婚都可以,自己一定守節。好,再寫封信去,說明天禮拜日求允面談一次,萬事都由她命令。

當夜刮大風,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脈相延,到下午沒停過。鴻漸冒雨到唐家,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覺女用人的態度有些異常,沒去理會。一見唐小姐,便知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無平時的笑容,出來時手裡拿個大紙包。他勇氣全漏泄了,說:「我來過兩次,你都不在家,禮拜一的信收到沒有?」

「收到了。方先生,」——鴻漸聽她恢復最初的稱呼,氣都不敢透——「方先生聽說禮拜二也來過,為什麼不進來,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還她原來的稱呼——「怎麼知道我禮拜二來過?」

「表姐的車夫看見方先生,奇怪你過門不入,他告訴了表姐,表姐又訴我。你那天應該進來,我們在談起你。」

「我這種人值得什麼討論!」

「我們不但討論,並且研究你,覺得你行為很神秘。」

「我有什麼神秘?」

「還不夠神秘么?當然我們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測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早知道,對自己所作所為一定有很滿意中聽的解釋。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說:『我沒有借口,我無法解釋,』人家準會原諒。對不對?」

「怎麼?」鴻漸直跳起來,「你看見我給你表姐的信?」

「表姐給我看的,她並且把從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訴我。」

唐小姐臉上添了憤恨,鴻漸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樣講?」鴻漸囁嚅說;他相信蘇文紈一定加油加醬,說自己引誘她、吻她,準備據實反駁。

「你自己做的事還不知道么?」

「唐小姐,讓我解釋——」

「你『有法解釋』,先對我表姐去講。」方鴻漸平日愛唐小姐聰明,這時候只希望她拙口鈍腮,不要這樣咄咄逼人。「表姐還告訴我幾件關於方先生的事,不知道正確不正確。方先生現在住的周家,聽說並不是普通的親戚,是貴岳家,方先生以前結過婚——」鴻漸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師的女兒,知道法庭上盤問見證的秘訣,不讓他分辯——「我不需要解釋,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外國這幾年有沒有戀愛,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國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鮑小姐,要好得寸步不離,對不對?」鴻漸低頭說不出話——「鮑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說了。並且,據說方先生在歐洲念書,得到過美國學位——」

鴻漸頓足發恨道:「我跟你吹過我有學位沒有?這是鬧著玩兒的。」

「方先生人聰明,一切逢場作戲,可是我們這種笨蛋,把你開的玩笑都得認真——」唐小姐聽方鴻漸嗓子哽了,心軟下來,可是她這時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責罰他個痛快——「方先生的過去太豐富了!我愛的人,我要能夠佔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鴻漸還低頭不——「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無量。」

鴻漸身心彷彿通電似的發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說自己,沒心思來領會她話里的意義,好比頭腦里蒙上一層油紙,她的話雨點似的滲不進,可是油紙震顫著雨打的重量。他聽到最後一句話,絕望地明白,抬起頭來,兩眼是淚,像大孩子挨了打罵,咽淚入心的臉。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後決不來討厭。」站起來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說:「你為什麼不辯護呢?我會相信你,」可是只說:「那麼再會。」她送著鴻漸,希他還有話說。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門口,真想留他等雨勢稍殺再走。鴻漸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縮不敢拉手。唐小姐見他眼睛里的光亮,給那一陣淚濾幹了,低眼不忍再看,機械地伸手道:「再會——」有時候,「不再坐一會么?」可以攆走人,有時候「再會」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不住方鴻漸,所以加一句「希望你遠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適才的盛氣全消滅了,疲乏懊惱。女用人來告訴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馬路那一面,雨里淋著。」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裡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的身體。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釧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顧笑話,叫用人請他回來。這一分她好長,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鴻漸忽然回過臉來,狗抖毛似的抖擻身子,像把周圍的雨抖出去,開步走了。唐小姐抱歉過信表姐,氣憤時說話太決絕,又擔憂鴻漸失神落魄,別給汽車電車撞死了。看了幾次表,過一個鐘頭,打電話到周家問,鴻漸還沒回去,她驚惶得愈想愈怕。吃過晚飯,雨早止了,她不願意家裡人聽見,溜出門到鄰近糖果店借打電話,心亂性急,第一次打錯了,第二次打過了只聽對面鈴響,好久沒人來接。周經理一家三口都出門應酬去了,鴻漸在小咖啡館里呆坐到這時候才回家,一進門用人便說蘇小姐來過電話,他火氣直冒,倒從麻木里蘇醒過來,他正換乾衣服,電話鈴響,置之不理,用人跑上來接,一聽便說:「方少爺,蘇小姐電話。」鴻漸襪子沒穿好,赤了左腳,跳出房門,拿起話筒,不管用聽見不聽見,厲聲——只可惜他淋雨受了涼,已開始塞鼻傷風,嗓子沒有勁——說:「咱們已經斷了,斷了!聽見沒有?一次兩次來電話幹嗎?好不要臉!你搗得好鬼!我瞧你一輩子嫁不了人——」忽然發現對方早掛斷了,險的要再打電話給蘇小姐,逼她聽完自己的臭罵。那女用人在樓梯轉角聽得有趣,趕到廚房裡去報告。唐小姐聽到「好不要臉」,忙掛上聽筒,人都發暈,好容易制住眼淚,回家。

這一晚,方鴻漸想著白天的事,一陣陣的發燒,幾乎不相信是真的,給唐小姐一條條說破了,覺得自己可鄙可賤得不成為人。明天,他剛起床,唐家包車夫送來一個紙包,昨天見過的,上面沒寫字,猜準是自己寫給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會,然而希她會寫幾句話,借決絕的一剎那讓交情多延一口氣,忙拆開紙包,只有自己的舊信。他垂頭喪氣,原紙包了唐小姐的來信,交給車夫走了。唐小姐收到那紙包的匣子,好奇拆開,就是自己送給鴻漸吃的夾心朱古力糖金紙匣子。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願意打開,似乎匣子不打開,自己跟他還沒有完全破裂,一打開便證據確鑿地跟他斷了。這樣痴坐了不多久——也許只是幾秒種——開了匣蓋,看見自己給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紙襯補的,想得出他急於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補好。唐小姐心裡一陣難受。更發現盒子底襯一張紙,上面是家裡的住址跟電話號數,記起這是跟他第一次吃飯時自己寫在他書後空頁上的,他剪下來當寶貝似的收藏著。她對了發怔,忽然想昨天他電話里的話,也許並非對自己說的;一月前第一次打電話,周家的人誤會為蘇小姐,昨天兩次電話,那面的人一聽,就知道是找鴻漸的,毫不問姓名。彼此決裂到這個田地,這猜想還值得證實么?把方鴻漸忘了就算了。可是心裡忘不了他,好比牙齒鉗去了,齒腔空著作痛,更好比花盆裡種的小樹,要連根拔它,這花盆就得碎。唐小姐脾氣高傲,寧可忍痛至於生病。病中幾天,蘇小姐天天來望她陪她,還告訴她已跟曹元朗訂婚,興頭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訴她。據說曹元朗在十五歲時早下決心不結婚,一見了蘇小姐,十五年來的人生觀像大地震時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說,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著我,可是——」蘇小姐笑著扭身不說完那句話。求婚是這樣的,曹元朗見了面,一股怪可憐的樣子,忽然把一個絲絨盒子塞在蘇小姐手裡,神色倉皇地跑了。蘇小姐打開,盒子里盤一條金掛鏈,頭上一塊大翡翠,鏈下壓一張信紙。唐小姐問她信上說些什麼,蘇小姐道:「他說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現在——唉,你這孩子最頑皮,我不告訴你。」唐小姐病癒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過夏。陽曆八月底她回上海,蘇小姐懇請她做結婚時的儐相。男儐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學朋友。他見唐小姐,大獻殷勤,她厭煩不甚理他。他撇著英國腔向曹元朗說道:「Dashit!Thatgirlisforget-me-notandtouch-me-notinone,aredrosewhichhassomehowturnedintotheblueflower.」曹元朗贊他語妙天下,他自以為這句話會傳到唐小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後第四天,跟她父親到香港轉重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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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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