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死
我想爺爺可能真的要走了。
他只是到屋裡尋酒喝,咕咚咕咚喝了一氣便倒地不起了。當時我正巧上毛廁,大爺第一個發現。大爺將爺爺用平板車推到村部醫務室,打針的小護士在爺爺手面凸起的老筋上連插幾次都沒插進。小護士說,邊爺,我不是故意的,你別怪我呀。爺爺已經說不出話,只是張著嘴,舌頭在裡面蠕動幾下,最後嘴角外撇,勉強笑了笑。
小護士實在沒轍,就跑到老醫生的家裡叫人。那時已是小半夜了,醫務室只有她一人值班。老醫生趕過來看看爺爺的病灶后,拿起針頭,捏了捏水,只一針就扎進爺爺的血管里。
大爺問老醫生情況怎麼樣,要不要轉走。老醫生拉過大爺說,多儘儘孝心吧。大爺聽懂老醫生的話了,等父親和其他兩個叔叔趕來時,大爺說,這瓶水掛完就回去吧。
爺爺白天黑夜都躺在大爺家院子里的小床上,上面掛起蚊帳,白天放在樹蔭里,晚上在帳頂鋪上塑料布,以防夜露打濕。一開始爺爺還能下咽稀米湯,後來就只能喝清茶了,再後來茶水也不想咽。天氣乾熱,身體一缺水,嘴唇上便生出一層干皮,四叔每見出現干皮就拿棉簽沾水在上面潤一潤。
「活(喝),活(喝)……」爺爺的口齒雖然很不清晰,但還是聽出他的大概意思了。
四叔用湯勺舀了一勺涼開水說:「大,你是想喝嗎?「
爺爺吃力地輕輕搖頭,「不……是,是……活(喝)……「
爺爺的其他幾個兒子從邊上湊過來。
「老爺子要喝水,給他喝,」大爺說。
四叔將水遞到嘴邊,爺爺還是搖頭。
「這老爺子,怎麼要喝又不喝,」父親說。
「興許老爺子是想喝別的什麼,」大爺說,「大,你不想喝水,是嗎?」
爺爺點了點頭。
「那你是想喝什麼,你直接說,我們滿足你。」
「酉,酉……」
「酉,什麼酉?」
「爺爺是想喝酒了,」我說。
「那可不行,」大爺像哄孩子一樣對爺爺說:「大,這個時候可不能喝這個,等你好了后咱們再喝,我陪你喝,好好喝個夠。」
爺爺不從,他還是「酉,酉」地要著。大爺把父親拉到一邊。
「老二,這我可不能做主,酒辣嗆喉,搞不好能把老頭子嗆過去。」
「那怎麼辦?老頭子非要你再不給,以後要是留個罵名,都夠我們喝一壺的。」
「就先給點水懵一懵,這個時候舌頭不一定能嘗出來。」
「也只能試一試了。」
大爺走過來扯高嗓音說:「大,你等等哦,我馬上給你倒去,」說著,順手拿走四叔身邊的涼開水,到堂屋換裝在一個瓷杯里。
爺爺一喝就吐了,他說:「酉,酉……」
大爺又把父親拉到一旁嘀咕。
這回給他喝的是真酒。爺爺喝了兩瓷盅,喝后不嗆不喘,安詳地睡著了。
爺爺卧床不起的第二天,爛眼骨就上門來。他還是提著一白桶散酒。大爺沒好氣地數落說,骨兄弟,不是我說你,你也學學這世道的人情世故,哪有這個時候送酒的,你這不是起咒嗎?送這玩意要麼就是逢年過節,身體硬梆的時候,要麼就是死後上墳,你可叫我怎麼說你。爛眼骨白白挨了一通埋怨,連連致歉說,大兄弟,我真不知有這個講究,要麼我重送。父親在一邊圓場說,不知者不怪罪,怎麼說也是一番心意。
放下散酒,爛眼骨挨近床邊在爺爺臉上瞧了瞧,說,沒事,老爺子的抬頭紋還沒開呢。
經爛眼骨一說,他們便把爛眼骨拉過來蹲在樹蔭里詢問這些徵兆的說法。爛眼骨的父母早死了,他自以為是地總結出一套人將歸天前的面相理論。他說,主要看抬頭紋和腮紋,人一旦要走時,額頭上的紋路會自然放開,顯現一道黑一道白。你們可以留心老爺子的紋路情況,如果真的都放開了,我直說哦,你們還是趕緊準備吧。
爛眼骨的話雖然令人生很,但這一說法不無道理。我曾在奶奶去世時留意過,奶奶走時額頭確實是平光光的。
閑聊了一會,爛眼骨拿過一個紙包。這個紙包是剛才和散酒一起帶來的。大爺說,你小子,太過客氣,帶那麼多東西來幹嗎?爛眼骨一層一層地解開包裹的紙,打開一看,不是它物,就是那坨在紫堰墩撿來的牛糞。大爺臉色陡變。他說,我剛想誇你幾句,你怎麼那麼讓人噎的慌呢,到底什麼意思嘛。爛眼骨向他連忙擺手說,這可不是帶來送的,是要你們開開眼。父親說骨子,你也太能開玩笑的了,一坨干牛屎哪裡沒有,還讓我們開開眼!怎麼好意思說出口的。爛眼骨不緊不慢地說,我就知道你們會是這個態度,但我要是說出來你們就不會這麼看了。
爛眼骨把昨晚的整蠱一事重新編排了一遍。
他說,昨晚我正在外面走,走著走著,不知怎麼就走到紫堰墩了,到了紫堰墩,只見那裡光明一片,我正納悶,這時天上一道紫閃,接著就是噼里啪啦的雷聲——這裡是不是沒打雷?他停下話頭問他們。沒有,父親狐疑地說。這就對了,所以這電閃雷鳴一定是有什麼神奇事情發生。沒錯,果真就發生奇事了。先是一坨牛屎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就是這一坨,蹦蹦跳跳就跳我手上來了,你猜怎麼著,這坨牛屎剛跳到我手上,眼前就出現一個白鬍子老道,他穿的也是一身白色道士服,手裡還揮著那個白毛東西,反正我也不知叫什麼,就是電視里那個樣子。白鬍子老道說,我是天上派來的神仙,幾百年前,我曾在此放下一寶物,為的是使當地村民領福,改善生計,可當地的人太愚蠢,我點撥了兩次,讓這兒冒煙兩次竟然沒有一人明白,簡直荒了我的一片苦心。說完,他在我腦門上點了幾點,留作仙人印記,讓我向村裡人傳達。紫堰墩確實有寶物。不信,你們看看我的額頭,是不是有個圓的印記。
「確實還有個青印子,不過不太圓。」父親說。
「形狀無關緊要,神仙老頭也就是隨意點了幾下,成個意思就行,」爛眼骨說。
「照你這麼說,紫堰墩里真的有寶物?」
「是的,估計那老道說的就是以前的血晶,不然怎麼特意提到兩次冒煙的事情來。」
「這倒也是,不是血晶也應該有其它什麼寶貝,不然不會無緣無故冒煙的。」
「你們兩個大白天做夢吶!」大爺插話道,「這種話騙騙小孩還行,骨子,你要想證明你說的不帶假,有本事就叫牛糞再跳起來。」
「牛糞能不能跳那全是神仙老道弄的,我哪有那本事,再說老道現在也不在呀。」
「你就吹吧。」
大爺坐到一邊,不想參與他們討論。父親和爛眼骨還談得津津帶味。
「你說這老爺子也不留點什麼,萬一要是一撒手,關於血晶的事不就埋土裡了嘛,「爛眼骨低聲說。
「你確定老爺子知道這事?「
「我問其他和他年齡相仿的老頭,人家都叫我過來問他,你想他能不知道?「
「可他就是不說呀,那有什麼辦法。「
「不行再問問,說不定這個時候他就能交底了。「
「那我再問問?「
父親湊到床沿,爛眼骨挨著父親肩膀。父親說:
「大,還想喝不?「
爺爺的眼睛露出一絲縫,嘴巴微張。他看了看父親重新閉上眼。
「大,你看,你要對我們說點什麼嗎?」
大爺他們幾個聽后也都湊了過來。
「是的,大,有什麼你就說吧,該來的都來了。」
「是啊,老爺子,有什麼話現在都可以對他們講了,」爛眼骨在一邊幫腔。
爺爺的眼神在他們身上慢慢流連,慢得就像行進中的日頭。最後定格在我身上。他吃力地說出一個「池」字。
「開池,你爺爺有話對你說,快過來,」父親一把把我拉到爺爺面前。爺爺話音含糊,我豎起耳朵湊到他嘴邊。
「你……小姑……奶的墳……別……忘了,我們……說……好的。」
我重重點了點頭。
「上墳……看我……時……別忘……了……帶上……酒(酉),要大……大瓶的….「
「嗯!「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別說了,爺爺,你得多休息。「
「說!要說!要老爺子說!「爛眼骨在背後攛掇。我回頭直愣愣地盯著他,嚇得他一個趔趄,這時從眼眶流出的淚水在臉上滑成一條線。
爺爺沒有給他們兄弟幾個任何交待,他們有些生氣。大爺說,大的眼裡就只有開遲哩,我們算什麼!父親說,你沒聽說隔代親啊,這個閑醋有什麼好吃的。大爺說,那怎麼著也得交待交待吧。父親說,可能老爺子就壓根沒想上路。
爛眼骨在邊上吵吵起來。他說,不好,老爺子的抬頭紋有開的跡象。他們又齊齊圍上去。大爺說,看樣子是定了,老二,老三,老四,準備後事吧。四叔好像想起什麼。他說,大有照片嗎?聽了這話,他們頓時慌了陣腳,操辦後事一定要有遺像的,可我腦海中從沒見過爺爺的照片。他們分頭在幾個房間搜尋。找老找去,只找到爺爺年輕時的一張黑白照。照片上的爺爺大概三,四十歲,面目俊朗,一身正氣。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張爺爺照片。
「只有這一張?「大爺說。
「找遍了,都沒有。「父親說。
「你說你們之前怎麼也不想想這事的。「
「還我們想想,你作為老大,這事你早該想到了。「
他們為此爭論著。四叔實在看不過去。
「現在光爭論這些還有什麼用,趕緊想法子呀。」
「怎麼想?唯一辦法就是趕緊照一張。」大爺說。
「現在這個狀態還怎麼照?眼睛都睜不開了,「四叔說,」再說,這附近哪有照相機,起碼要跑到鎮上去。「
「還有一個辦法,老四,你當年上學時不是學過畫畫嗎?就臨時畫一張。「父親說。
「那還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忘了,「四叔說,」哦,對了,我這畫畫水平還是跟村上老魏學的,不行找他去。「
「那趕緊的吧,現在老魏應該在家,「大爺催促說。
一刻鐘后,四叔就用自行車把魏老頭馱來了。魏老頭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看到此景不免傷情。他貼到爺爺臉邊說,老哥,就這麼想走啊!你看你這兒孫滿堂的,怎麼就捨得走哦!爺爺對他賣力笑了笑,慢吞吞地吐了幾個字:給我畫好看點。
魏老頭攤開紙板,拿出炭筆潛心作畫。他們兄弟幾個湊在邊上觀看。我坐在床頭。爛眼骨靠近說,小池子,你得叫老爺子開口說,他要是真走了,這個就是天大謎團了。
我不理會他。
這個挨千刀的爛眼骨。他的心都給狼叼了,狗吃了。那天晚上他已親眼見識過嬉皮二鬼,現在還是死性不改。這種人就算變成鬼也是個厲鬼,只有放到孽鏡台上狠勁照,放在油鍋里摁住炸,他才知道疼。我最恨的是他對鍾柳姐的那副德性。就在他看過嬉皮鬼的第二天,我在路上碰見他從醫務室出來,他看見我后便主動招呼。我才不會搭理他。而他還繼續叨叨著:沒事,沒什麼事,就一點傷風感冒,打個針,吃個葯,立馬見效。我心想你得什麼病關我屁事,還傷風感冒,估計就是昨晚嚇的。你以為你亂說,別人就不會暢快了?只要你生個感冒就有人咒你早死!
我和爛眼骨擦肩而過後鍾柳姐就從對面過來了。她是被別人騎車送來的,那個騎車人正是磚窯廠造坯車間的瘦男人。今天真是撞見邪鬼了,這兩個對鍾柳姐居心不良的臭男人竟然被我同時碰上。那個瘦男人見了我還仿著那天的洋腔洋調,拉長音學我喊鍾柳姐。鍾柳姐笑著喊我一聲就騎過去了,路過爛眼骨身旁時,爛眼骨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側身出神。
我想,這兩個人遲早會對鍾柳姐不敬的,我開始擔心起鍾柳姐來。
魏老頭的畫藝精湛,模子剛出來還沒細描就有七八分相像。他只粗略看了一下躺著的爺爺,大多都是憑自己的想象來畫。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爺爺,畢竟魏老頭和爺爺是同輩人,對他更加了解。畫面上的爺爺和黑白照片上的同等威風,我想這才是當年的正牌大隊長,他凶勇剽悍,對敵人毫不留情,對戰友卻體恤有加。而他當年的戰友現在都在哪裡呢,也許早已投胎轉世,也許有的還跟戈東一樣,每天去羅孚門受刑吧。
爺爺堅持到了晚上。魏老頭畫完后又在爺爺頭邊耳語了幾句才離開。我看見魏老頭的眼角掛著一滴濁淚,爺爺已經流不出了,但他依然竭力保持笑容。
戈東受刑后照例來找我,不過這次隨他而來的有二十多個鬼魅,他們都是我們第一次在河道里見過的那一撥。戈東說這些都是爺爺的戰友和受難的村民,聽趕魂師公布次日趕魂名單后就都過來了。
他們圍在爺爺床邊,神情黯然地注視著。油燈的火焰時明時暗,射在每個鬼魅臉上。現在之所以改用油燈,而不用白熾燈,原因是昏黃的燈光更利於給魂靈指明方向,好讓爺爺及早趕路,而白熾燈光線太亮,不利於魂靈出竅。他們已經聽天由命了,既然爺爺陽壽已盡,那就晚走不如早走,多熬一會便多加一份痛苦。
爺爺現在已經不能進水了,眼帘全部閉上,氣若遊絲。
他在靜靜地回想嗎?是否時光倒流,回到了當年的崢嶸歲月。也許他看到了那個手持盒子槍的大隊長,他正眼睜睜地看著十四歲的小女孩被刺刀捅破胸膛;爾後他又眼皮不眨地將日本兵的那話兒塞進嘴裡,就像銜著一根軟搭搭的煙。或者他正揮舞砍刀,眼前血光四濺,又或者他在掩護隊員撤退,冷不丁覺得肩膀一陣涼。
爺爺的一生即將畫上句號。等他魂靈出竅就可以直奔羅孚門投胎轉世了。我突然冒出一個不敬的想法,希望邊上能有小鬼來搶奪他的紫生石,這樣我就可以和他繼續相處了。想法一出,我迅速抹去——只有投胎轉世才是爺爺最好的出路。
我正想著,邊上忽然亂開了。一尺腳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這裡。他們對來看望爺爺的魂靈推推搡搡。鬥雞眼說:
「你們是不是想鬧事啊?一下來了那麼多,趕緊回去。「
「他們生前都是邊爺爺的好友,只是過來為邊爺爺送行,「戈東連忙上前解釋。
「那也該送完了,都散了吧,要是以結夥搶石罪把你們報上去,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就給他們一點時間吧,邊爺爺馬上上路了。「
「不行,這是破了規矩的事,奎帝要是怪罪下來,那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奎帝不會怪罪的,你看,奎帝的神仙老弟就在這呢,這就是他的爺爺,請你寬限一下,「戈東指著我說。
「什麼神仙老弟的,我不認識。我們整天在外跑,不管這些,只管是否犯戒,你們這樣就是犯戒。「
「如果你得罪了奎帝的這位神仙老弟,那後果不堪設想,你們可得掂量清楚。「
「你威脅我們啊!我還就不吃那一套,什麼神仙,本明就是個陽間小屁孩。「
「對,對,我們……不吃……這……一套,秉公……執法,「那個結巴一尺腳在邊上幫腔道。
「那別說我沒提醒你!「
「小小鬼頭,牙尖嘴利,竟不把本官放在眼裡,小心吃不了兜著走,就憑這點我就可以認定是你帶的頭。「
「就是我帶的頭怎麼了,有本事你來抓我。「戈東語氣強硬。
「什麼狗屁官,要是不顧及這裡那麼多人,早給你點顏色看看了,「我在心裡暗想著。
「你們趕緊的,趕緊散掉,「鬥雞眼有些不耐煩,」再不散我要掏出法器了。「
「有什麼法器你就儘管使出來,這裡沒有一個走的,」戈東依然跟他頂嘴,這也是拖延時間的一計。
「你們還真想反天了?這可是要觸犯法令的,」說著,鬥雞眼伸手向衣袋掏去。
說時遲,那時快。站在鬥雞眼身邊的爺爺戰友們一合力,有人摁手有人抱腿輕鬆就將鬥雞眼拿下了,另一個結巴一尺腳正要起飛逃竄,也被身邊幾個小鬼控制了。
鬥雞眼說:「你們要倒大霉了,膽敢對本官動武!」
結巴說:「就……就是……你們走……著瞧吧……有……你們好……好果子……吃的。」
就在一尺腳受擒之際,爺爺冷不丁地抬起頭,嗓子像是糊滿濃痰,呼哧幾下,狠命地想要吐卻沒有吐出來,爾後一聲長噎,全身徹底放鬆了。
「開了,大的抬頭紋全開了。大走了,「大爺第一個靠上去說。
「是的,沒氣了,「父親將手指貼在爺爺的人中上說。
「大走嘍……「
他們弟兄幾個連同幾個妯娌紛紛趴到床沿,嚎聲哭了起來。
我看見爺爺的魂靈離開軀體,徑自向大門走去,走到一半時才發現那些前來看望他的鬼魅。他們握手言歡,然後蜂擁著路過我身旁。爺爺說,這是我孫子,你看都這麼大了,你們要是活到現在第三代也一定有這麼高啦。他們說,你不跟他道個別嗎?爺爺說,都陰陽兩隔了,沒機會啦。他們還想說什麼卻被爺爺打斷了。
我看著爺爺他們離開院子,離開邊家,一直朝羅孚門行進。戈東說,不送一送邊爺爺嗎?我說,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