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帝南巡,第一夜落宿在春頤縣皇家別業中,在地方百官朝拜后,再聽幾位首長報告完政績,便已是休息時刻了。
十數位精挑細選而來的美女侍婢,兩兩成列地守在皇帝寢室之外的小院落,從衣物到盥洗器皿一應俱全,而且——情況很明顯,由美婢的暴露衣著看來,如果皇上想要特別的服務,也絕對不會失望。
可惜的是,龍天運沒有太多尋芳的心情,他目前想採的花,只有柳寄悠這一朵。
「江喜,打發她們走。你也可以去休息了,今夜有柳才人服侍著。」
「奴才遵旨。」江喜立即出去指揮著。
偌大的寢房,只剩立在窗口的柳寄悠,與坐在床頭的龍天運。
「皇上要辜負了地方官的美意嗎?」她其實是訝異的。「人不風流枉少年」,正是這少年皇帝的名言,如此視眾多美人於不見,實在是……浪費了。
「為朕更衣。」他沒回答,只召喚著。
她輕顫了下,緩緩走過去,這時江喜也讓一群美婢將器皿放在外頭,一陣腳步聲后,終歸於沉寂,代表人皆遠離。
從沒服侍過男人,一時之間只能無措以對。先讓他洗臉吧!柳寄悠心中想著,便到外頭端了溫水與布巾進來,他已起身等她動手;她輕咬貝齒,有些笨拙地解他衣扣,卻不由自主地回想到上回……她也是這般害怕與拙劣,怎麼也解不開他的衣扣!
不期然對上他睜然的笑眼,她忙躲開了去。
「還是沒有進步哪!」他大手包住她的柔荑,往懷中一帶,她只能無助地任他抱摟滿懷。「朕今夜只要你。」
「呀!」有美女可以挑選的情況下,他為何要屈就她?她以為……她只需要填補沒有美人在旁的空檔而已。
雖然沒有服侍過人,但他的手顯然比她靈活上百倍不止,在她怔愣中,他已解開她上身的衣物,露出雪白的肌膚。她低呼著,但無力反抗,也不能反抗;上一回疼痛的記憶襲上心頭,微顫的她只能緊閉上雙眸,懷著忍受的心態去承受即將再度來襲的疼痛——
她真是懂得讓男人備感挫折!
龍天運湧起好笑復好氣的心情,無奈地看著她蒼白的表情。休說種種加諸在他身上的尊貴身分,致使天下女子莫不大獻嬌柔媚意,就以純粹男人與女人之間而言,他還不至於不堪到讓女人用「忍受」的心態去應付了事吧?
他有這麼差勁嗎?從他十六歲開葷以來,可不曾聽過這方面的抱怨呵。即使他扮成平民公子哥,所嘗過的美人兒哪個不死心塌地的?
看到她這個表情,不免也恰巧想起他佔有她時,她淚流不止的情景,心中有著些微的心疼,禁不住在她耳邊道:
「第二次不會再疼了,相信朕。」
她睜開眼,訝然地接收了他眼中的輕憐疼惜,而這種溫柔,又比上回強悍蠻占的霸氣更令人心顫上幾分。霸氣的男人攻佔的是女人的身體;溫柔的男人侵略的是女人的芳心,且後者顯然更容易使人萬劫不復。
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的空間,他竟一把抱起她,往床榻而去
「皇上,您尚未更衣、洗臉……」她著慌地低呼。
他微笑:
「出門在外,繁文縟節就稍省了吧!朕可不希望老被規矩牽絆著,那樣一來,人生豈不無趣得緊?」仔細去想,他已辛苦了這麼許多年,幾乎忘了放鬆君王的身段是什麼滋味了。
而這小女子的提醒,可不是真的要他守禮規矩,而是要他分心,他哪有不明白的?
他或許是個因權勢在手而稍忘了謙遜、把霸道行使得理所當然的男人,但可不是個笨蛋。之前數次的對陣,常是被她氣得拂袖而去,被她用各種方式提醒身為君主該有的泱泱大度而放過她的無禮,但幾次過後,也摸清了她慣用的伎倆,應對上而言,她恐怕得再找到別的方法來令他收斂了。與女人鬥智,其實挺有趣的,尤其是對她這麼一個才思敏捷的女子。
看著向來冷靜自得的女子無措慌忙,真是一種無上的快意。
「好了,你可以為朕更衣了。」揮下床帳,橫陳在床鋪上的玉體已盡數裸露:他半坐著,好整以暇地說著。
柳寄悠雙眼再也不敢與他對視,抬著雙手解他衣扣。在這種無寸布蔽體的情況下,她什麼也不能想,整顆腦袋發脹、發熱,夾雜著懼意,明白地知曉自己處在徹底的劣勢;他存心逗著她的。
幾乎像是花了地久天長時間,才讓他的衣物離開他雄健的體魄,她別開了眼,等著待宰的命運。
然後,他灼燙的軀體輕輕壓住了她,猶如蓄意的征服、存心的掠取,他以驚人的溫柔對待她。
曾有過的壞記憶一一被洗刷殆盡,不愉悅的肌膚相親,竟也漸漸襲來舒暢的感受……
閉上雙眼,她怎麼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而這個男人……這個堂堂一國之君……在無時無刻、任何事情上,都是要求絕對的臣服吧?否則哪會這麼待她?急切地要引得她神迷不已,屈服在他身下,萬劫不復——
以著一個男人的自負而言,豈容得區區女子在他看中時沒有臣服;他要的,就是這個吧?
為什麼呢?她不是美人,她的不屈服折損不了男人的自尊、自大呀!
不明白啊——為什麼?
由疲憊中轉醒,發現自己枕著一隻手臂,背後貼著一具溫熱雄健的軀體——
四更天了吧?她緩緩坐起身,四下找著衣物。
與皇帝共枕一宿是不合宜的,這是正宮娘娘才有的資格,何況,他與她之間,只有性的征服,而沒有情感的溫存。這個胸膛,尚不足以令她留戀,也永遠不會有留戀的一天;如果身體的清白已不是她所能保有,至少她可以保有她的一顆心,不去系掛在擁有三千佳麗芳心的男子身上。
他真是俊!她邊穿衣物邊看著他,全天下的女人大抵都希望嫁到這麼英俊的夫君吧?只是,太好的條件,又多麼容易使女人心碎!
穿整好衣物,替他把錦被蓋妥,她無聲地走出去。
前廳佇立著兩個人,自然是江喜與帶刀統領燕奔大人,他們正各自休憩著,但她的出現,立即令他們起身,馬上蓄足了最佳精神狀態。
不愧是與皇帝同生共死的貼身衛士。
「這兒有房間可以讓我休息嗎?」她低聲問著。
江喜怔了一下,道:
「尚有數間空房,請隨奴才來。」
可不曾見過有女子不眷戀君王溫存的呀,尤其出門在外,莫不希望摒棄一切禮教,強佔君王身側,大作正宮娘娘的美夢到天大白。自然,也直到這時,江喜閱歷豐富的眼,才稍稍能明白此次會有她伴與南巡的道理。
心性上而言,她確實是特殊的,莫怪皇上會破格臨幸這種姿色的女子。
「朕沒要你走!」低沉且不悅的嗓音由內室的入口傳出。
正走到大門口的柳寄悠還來不及跨出門檻,扶住門柱的手緊了下,轉過身,淡道:
「皇上要更衣嗎?或是沐浴?」
「那是天亮后的事,過來!」他向她伸出手,其命令無可違拗。
「去吧,姑娘。」江喜在她背後輕促著。
她能抗旨嗎?對自己苦笑了下,只能柔順地過去,將冷冷的手放入他溫熱的掌心,任他拉回內室,隔阻了外面兩人的目力所及,整個人被他牢牢摟抱住。
「你已習慣與朕唱反調是嗎?」他著惱的語氣微噴著怒意。她是他的人,卻要他一再命令才肯順服,她明不明白「君主」所代表的意思?
「我只是做我身分所該做的,皇上不能譴責。」她輕淺地笑了下。
她不是天生好挑,亦不是生了一顆比人大的膽,只是生性中的淡泊隨意,讓她不會太重視權勢所代表的利害關係,即使是面對君主,若無所求、無圖什麼,那麼,君王對她而言,也不過是相同於其他尋常男人罷了。目前差別在於,她與他多了一層親密關係。
但那又如何?與他有過這種關係的女人只怕是數不清了。可以料見的未來,只會更數不清下去。
她沒有擁此自重的需要,永遠不必有。
「你是朕的妃妾,亦是臣民。」
「是。」
「因此你有著完全順從的義務。」
「當然。」她點頭。
「那你為何總做著令朕不悅的事?」
她笑了,目光炯炯地直視他,無法控制自己湧上的奚落,逞了口舌之快:
「皇上,世間種種事件在對錯的評定,並不是界定在君主的喜怒之上。酒池肉林可以取悅商紂王;焚書坑儒可以令秦始皇大悅;諫諍之臣魏徵老是惹怒唐太宗,幾度差點人頭落地。歷史上可證,忠臣向來只會令國君惱怒,只有弄臣才會懂得迎逢君王大悅;而昏君屠殺敢直諍之人,明君即使震怒也會親近令他狂怒的忠臣能人。皇上,金壁皇朝訂定的宮規,明定正妃以下的女官,不得伴君側終宵,奴家只是順從而已。莫非皇上認為無視於宮規,才叫順從嗎?那麼皇上可得想一想,他日回朝後,快快更改宮規才行,那樣一來,奴家的「服從」就會符合皇上您的標準了。」
這樣直言無諱又伶牙利齒的女人,讓她只是個女人真是個損失。
懊震怒的龍天運反而笑了。柳寄悠該慶幸他生性較能容忍女人的放肆,尤其放肆的方式包裝於博學多才的口才中。他不自詡為明君聖主,但向來是講理且惜才的,所以這一番精採的奚落暗諷,他視為她平和性格的反撲;看來也是他逼急了,而且確實他有點蠻橫。
畢竟這女子從未真心要許身於他。
將她拉到床榻上:
「你知道男人怎麼應付利舌的女人嗎?」他邪笑地問,鼻尖磨蹭於她耳畔。
她怔愕地盯住他,只能搖頭,無言表示出她的不解;為什麼他不怒反笑?
「封住她的嘴,直到征服那一日的到來……」
※※※
他——真是瘋狂!
看著皇輦隊伍自歧州出發,終至再也看不到,柳寄悠仍不敢相信皇上當真「逃」了!並且挾持著她,只留身手一流的燕奔守護一旁,任其大批禁軍擁著無人搭乘的皇輦直往江陵而去,讓天下所有人以為他一路「規矩」地南巡,沒有任何異狀,而他們當下成了平民。
這樣置安危於不顧的任性行為,堂堂一國之君怎麼做得出來?而——他身邊的人居然任由他去玩?要知道,國君的安危足以動搖整個天下的和平或動亂,他……怎麼可以讓自己處在無人保護的境地,暗笑自己偷了五日清閑?
柳寄悠久久無法收回自己不置信的眼光。龍天運身上一襲白衣儒衫,風采翩翩得讓路上行人頻頻注目,每個掩扇而行的姑娘們也頻頻拋來帶情的媚眼,可見少去九五之尊的威銜,這人依然天生是目光的焦點。
「走了吧!原本打算快馬進江陵遊玩,但歧州風光尚可,不妨先待上兩天,再奔至江陵。你說如何。寄悠?」
他當然不是真心在徵詢她的意見,只是在告知行程而已,願意開金口告訴她已是天大的施恩了。
她低下頭:
「老爺開心就好。」不然她還能說什麼?
「燕奔。你說歧洲的「狂嘯山莊」可借咱們住上一宿,不會太打擾到人家吧?」
燕奔恭敬回應:
「不會的,爺。狂嘯山莊莊主葉放歌是江湖上有名的好客正義之士,亦是屬下有性命交情的好友。」
「不打擾就好。」他點頭。
柳寄悠猜測著他的用意,一時之間又看向他俊挺的側臉,卻被他逮個正著。
「暫時充當在下的小娘子不介意吧?」他彬彬有禮地戲問著,同時已將她的小手抓繞在自己臂彎中。
近日來他總是這樣的,不是惹得她退無可退之時用凌厲的口舌與他衝撞,便是以多情的姿態摟她、看她,只要她無措或動氣,都能令他大樂上好一會。
他—真是奇怪的人,愈相處愈令她失了方寸。
「不介意。」她低下頭,收不回手的情況下,只能任他牽扶著走。
一路上,他們閑散地走著,龍天運興味十足地看著市井上的形形色色,一邊與燕奔聊著;而柳寄悠也漸漸尋回自己的平靜,努力忽略兩人親密的接觸與他的手指扣住自己手指的感覺。
畢竟是第一次出遠門,並且置身於平凡人的世界中,全然不同的風貌煞是吸引人;她發現,自己身邊的兩名男子也是他人注目的重點。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不是嗎?
粗獷豪放又不失銳利的燕大人,向來是宮女們談論的英俊男士;而皇上天生的俊美與王者風範,更是折服了天下眾人的心。
這種情況而言,她其實該高高地昂超下巴,睥睨自得地擺出高傲,去氣煞一票美人少女的妒心,畢竟她正被一名天下少見的俊偉男子挽在手中呵。
只是……為什麼她不會自得,只感到無奈的好笑呢?
要說她不會對這麼俊美的男人動心,根本是不可能的,尤其近日來日夜不離地相處,看得到他帝王之外的各種面貌,要芳心棄甲太簡單不過了。她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只不過一再告誡自己到此就好,否則淪陷的下場絕非她承受得起的。
她要的……如果她這輩子非要與一個男人相戀不可,她要的,是一對一的摯情,而不是分配過後偶爾的溫暖;更甚的,是永不再臨的皇恩。她不美,不是嗎?
忡怔的雙眼,不自禁地膠著在天橋下一對賣杏仁茶的中年夫婦上——丈夫正揮汗如雨地招呼客人,而妻子一邊食稚兒吃飯,一邊拿著巾子要給丈夫抹去汗水,含蓄的舉止間,有濃烈的情深義重、互相扶持。忽地,一邊照顧火爐的六、七歲小女孩跌了一跤,丈夫連忙奔過去抱起正欲哭疼的女兒,笨拙地揉著女兒的痛處,夫妻倆以眼神交流了心疼與好笑……他們,一定是相愛的吧?那也是她一輩子希冀不到的天倫之樂。
「想喝茶?」龍天運在她耳邊問著,因為他注意到她一直看著賣杏仁茶的攤子。
她看了他一眼:
「能喝一碗茶嗎?」除了這麼說,還能抒發其它感想嗎?她柔了笑顏,藉著低首掩去不該浮現的想望。
龍天運沒有探索到她向來深藏的心思,只道:
「你想要什麼就要開口說,渴了就要告訴找,否則吃苦的是你,內疚的是我哩。」
她又泛開一抹笑,草率點頭了事。如果渴望的事經由開口就可以得到,那施與受之間就累人了。饒他是一國之君也會被「要」垮,他又哪來三千顆真心去分配給他的妃妾?
不能索討他的感情,即使她已逐漸深陷。唉,近日來一再思考,依然肯定以朋友身分去自居,才會安適過日子,再親密的關係又能保證什麼?沒的。
「喝茶。」他細心接過杏仁茶給她。
「謝老爺恩典。」她淺笑接過,流轉眸光又看向那對夫妻,不料龍天運也在注意她的舉動。
「你在想什麼?」
她眼中的世界,總與他人大有出入,而她常泛著自得的笑,像是對事物有什麼領悟,會讓人禁不住想與她分享快樂,聆聽她的世界正在運轉著什麼。瞧她這種面貌,很難不神迷嚮往。
「品味著他們的快樂。」她回應。
他聽了好笑,掃了眼那對忙碌的夫妻——一身補丁的衣服,汗流浹背地工作著、招呼著客人,又不時要哄小孩,為了把一碗兩文錢的杏仁茶推銷出去而扯喉吆喝著,沒一刻能清閑,這叫快樂?恐怕他們本身也不覺得快樂吧!當人們生存在求溫飽的階段時,很難去思考他們快不快樂的問題,只能說是知足而已。
柳寄悠只消一看,便明白她的聖上在想什麼,由他微聳的眉宇可明白看出他並不以為然。
「老爺不認同?」
「沒有理由同意。」
他以為她又會發表精僻的見解,但她沒有,微點頭。喝完最後一口茶。
這種事沒什麼好爭論,見仁見智而已。而男人與女人在看法上的差距向來頗大,他們又怎麼明白區區平凡女子對丈夫和子女仰望一生、投注一生所希冀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呢?無非是忠心的丈夫、聽話的孩子,然後再貧苦過日子也和樂無比的家;這是女人觀念上「快樂」的極致。
但男人在妻賢子孝外,還有功名利祿、香車美人……種種更上層樓的追求。
沒有什麼比較偉大的評定,只是男與女之間必然的不同,猶如權勢大如天的龍天運,永遠不會明白與妻兒在一起共患難算哪門子快樂一般。
永遠不會有見解相同的時刻呵!他們是如此不同,是否天生註定了不適合相守、相戀成一對?
天命如此,她就沒什麼好掙扎的了,回京以後,各分東西,好過再入宮當他的冷宮妃妾之一。
懸著數日的心慌,給自己找到了方式去安定;她笑了。
「你又笑成這樣子了,讓人捉摸不定,又想狠狠摟在懷中防止你飛走。」他低喃。
而她,只是淺笑不語。
終究到最後,他與她也只會是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