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狂嘯山莊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泰斗世家,一脈單傳到第四代,卻出了個善經商、不重武學的傳人。但,除了武林泰斗之名不再之外,倒也不能說現任莊主葉放歌是個文弱無比的書生,畢竟家學淵源,武功也算是上乘了。

好客博學的本性永遠難根除,也之所以讓葉放歌廣結善緣,即使落難亦有福星搭救。五年前經商途中遭惡匪搶劫,他所遇到的福星便是回家省親、路見不平的燕奔,也就結成了好友。

江湖人物,是一般國法治理不到的,他們自有一套解決恩怨的方式。

而龍天運未曾稍加干涉,除了江湖人物未惹出什麼禍國殃民的大亂子之外,也因為目前江湖上的黑白兩道勢力均等,消長之間互相挾制維持穩定的局面;再者。國運昌隆的太賓士世,即使江湖人士起了小戰亂,也難以破壞和平的大環境,因此他相當縱容這一票法治之外自成規矩的江湖人士,無意招安或干涉。

在葉放歌這些江湖人的眼中,看到燕奔對另外一名卓爾男子必恭必敬,只約略猜測到應是皇族之人,王爺、世子什麼的,很難去猜測他可能會是當今聖上的身分。

「燕兄,你可輕鬆了,皇帝老爺南巡,你大約可偷到一個月的清閑,可得讓小弟招待一番了。」葉放歌豪邁笑著,為著故人前來而欣喜不已,斯文中夾江湖味的氣魄讓人一見即產生好感。

當然,江湖兒女亦有別於京城那一套上流人家的規範,葉家的女眷們全大刺剌地站在門廳一邊直盯著來客看。除了英武年少的燕奔其外貌與高官階令人心動不已外,這一名來自京城的翩翩佳公子更是令人雙目一亮,芳心暗許;高貴的氣勢、俊美自如的外貌、錦衣精綉樣,一看便知是系出名門,風流倜儻得讓人昏眩迷戀。

「燕大哥,介紹一下他吧!:」心急的葉家么妹葉浚芳不顧分寸地叫著。

而其他幾位名門武功世家的千金亦是明作不在意、暗裡注意不已,心中頻呼:多麼俊美的貴公子呵,終於出現堪與我匹配的人兒了!

柳寄悠暗裡感到好笑。相形之下,她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站在這大廳之中,否則怎麼沒人有空看到她呢?而她一隻手還吊在皇上的臂彎中哩!

燕奔以眼神默問主子,龍天運含笑點頭,拱手道:

「在下姓雲,叫雲天龍,打擾了。」他又摟來立在身後的柳寄悠:「這是拙荊。」

抽氣聲響遍廳內,全發自五、六個女孩口中,可見他們的抗議是多麼嚴重。

葉放歌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人,即使訝異也不會放在臉上去傷人。亦拱手道:

「雲公子、雲夫人,你們能來敝山莊作客,是在下的榮幸。現下,讓在下派人引兩位前去廂房休息、梳洗一番,可以嗎?」不知為什麼,在這面貌俊美溫和的男人面前,他總不自禁地恭敬了起來,並且感到天經地義。

龍天運回禮:

「不好意思,打擾了。」

不一會,他們便由總管帶領往後方而去,留下燕奔與好友敘舊,自然難免會有一大群女聲詢問關於俊美男子身家的種種。

燕奔雖然天性豪爽,怛不該說的,休想自他口中套出一丁點消息。當然,眾女的心愿是無法達成了,眼睜睜看他們哥倆好把酒言歡敘舊。

而這廂的龍天運與柳寄悠,被安排在「嘉賓居」,是一個自成格局的小院落,相當的實潔凈,並且已有五、六名僕人守在一邊等著伺候來客了,可見狂嘯山莊果真相當好客,力圖做到讓人賓至如歸的地步。

即使在宮中讓人伺候慣了,但面對要為他沐浴的兩名女,龍天運仍是揮手遣開了去,對總管道:

「熱水留下就好,其餘的全帶走吧!」

當然,這種重責大任又落在柳寄悠手中,她只好以她永難純熟的技巧去服侍她嬌貴的皇帝老爺;誰叫她千金小姐的教育中,沒教過替男人洗澡這檔子事,而她的「老爺」則命好到不知道什麼叫「自己動手洗」。

「皇上不曾讓宮女服侍過嗎?」她一邊為他搓背,一邊問著。

「極少。」沐浴是一種享受,但倘若讓人虎視眈眈地「欣賞」兼垂涎,那就不怎麼愉悅了。宮女之中亦不乏想趁機登上妃位之人,當年的衛子夫不就是這麼當上皇后的嗎?他恰巧不怎麼欣賞那種調情法。

她看他表情,大抵也能意會。

「皇上應當找一個才貌相當的美人同行才對。而寄悠認為,扮夫妻,倒不如扮主僕來得恰當。」

他壓住她正扶他頸子的縴手:

「除了容貌之外,她們的氣質、心性沒一個及你。」

爆內或宮外?她點了下頭,將手抽出他的箝握,改抹他胸膛。

「那又如何?皇上在為寄悠不平嗎?」

他笑,趁她揉他腋下時傾近偷香了下她的櫻唇。

「你何須朕的不平?你又不自卑自艾,只是,太過於不在意地自嘲,令朕不悅而已。」

「有條件的人可以自傲、自負;沒條件的人只能為自己找一條出路,別讓自己的怒氣滿溢成災,顯得更加醜惡才是。皇上看中的,不正也是奴家自我安慰的本事嗎?」

「但你可不曾表現出榮寵該有的狂喜呵,讓朕感到自己不是那般受仰望。」

她悄撇了他一眼,看到他心情不錯,才坦白地回應:

「少一、兩名仰慕的芳心,不至於折損到皇上的驕傲吧?何況,皇上也沒有太多時間一一垂幸每一顆傾來的芳心,又何必貪心太多?」

「但,一旦朕有所垂幸,那顆芳心卻不肯傾過來,你說,朕如何能甘心呢?」

「寄悠早已是皇上的人了。」她移到他身後,再加了些熱水,讓漸冷的水又回復舒服的溫度,避開這話題的心態相當明顯。

「寄悠——」他拉她到身前,不讓她退開,雙眼直直望入她黑瞳中:「朕懷疑再這樣下去,會有放開你的一天,你必須讓朕厭倦,才能如願地讓朕放開你。你想出宮的對吧?」

他能成為一國之君、能在眾多皇子中登基成正統,除了他是長子之外。當然也因為他是所有皇子中最聰明果斷、明察秋毫的人。從柳寄悠肢體間的表態,與近些日子來相處上所了解,這個女孩嚮往的,是淡泊的日子,無情無欲地過著半出家的生活;如果會嫁人,至少也不是困守在皇宮過一生。

她對他沒有太多的眷戀,這是令他不悅、卻又否定不了的事實。

柳寄悠不敢點頭,否則他的脾氣一旦被挑起,就不是那麼好說話了。她只低聲道:

「皇上可以起身了。」

他起身了,高大的身軀正好形成陰影完全地罩住了她的世界。

「讓朕看看你愛上朕的光景吧。也許以感情換自由是值得嘗試。」男人不都是如此嗎?對得到的東西棄若敝屣。

愛上他?不早就愛上了嗎?只是,必須有形於外的熱情相偎,才叫心儀嗎?她薄弱她笑著:

「心碎了,怎麼辦呢?自由的代價未免太大。」

「讓朕看看到最後會怎麼辦吧!」

幾時容得女人來對他索問心碎之後的結局呢?身為皇帝,沒被教育過這方面的善後問題呀,否則冷宮從何而來?然而,他卻為她的話心悸了,只為她。

※※※

「你家相公是做什麼的?」

「是不是與王孫貴族有關係呀?」

「對呀,我聽說長安有一名大戶人家正是姓雲,同時也是皇太后的表親呢!」

「你們成親多久了?」

直言不諱的問話,從一大早便盤旋在柳寄悠身邊,幾乎包圍成一圈惡形惡狀的夢魘。

男人們倒好,早由好客的葉放歌領著出門賞玩了,而女眷們理所當然陪著她談些閑話。

江湖女子果真是大方到不遮掩的,哪有人拚命問人家相公的種種私事,端差沒直說:他身邊尚缺妾位否?我也來擠一擠如何?擺明了絲毫沒有把平凡的柳寄悠看在眼內,那股子妒意可直接了,女人們都認為她不該嫁到這麼好條件的男人。

饒是柳寄悠天生的好脾氣,可也受不了由早上一路被追問到午後的疲勞,讓她沒機會清閑;在好不容易不必伺候皇上的空檔,卻沒法子看書或看風景,心中涌著煩悶,不知該怎麼打發這些人才好。

可見這些人昨天沒法子由燕奔身上挖出一個消息;當然,也沒有她胡謅的分。

但人家可不饒她,尤其葉放歌的小妹葉浚芳問得最咄咄逼人。

「雲夫人,你總該回答一下吧?我們問了這麼多。」

她放下茶杯,直視面前容貌嬌美的女子:

「知道了又如何呢?葉姑娘?」

「哎呀,我們對京城人好奇嘛!」一個女子回應。

葉浚芳更不客氣:

「我們只想了解雲公子為什麼會娶你?」哼!一定是媒妁之言,不然這女人怎麼可能嫁到好丈夫。

柳寄悠微笑以對:

「你心中不早就給自己答案了。喏,我相公會娶我是門當戶對的媒妁之言,掀蓋頭那一刻要後悔也來不及,不是嗎?而且,我家相公一定是有錢的名門公子,在京城橫行揚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我,唉……真是瞎貓走到死老鼠運,怎麼可能嫁到好丈夫,偏生你們這些大美人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好男人出現呢?你們的問題,其實是不需要我提供答案的,你們心中早有了。」

輕輕柔柔的嗓音里,很難想像居然講的是含諷的話,目前她只求這些人快快走開,讓她安靜而已,顧不得禮貌問題了。

「至於你們心中所圖謀的,我不會反對,但看你們的本事如何了。可以嗎?」

滿臉青鐵色的少女們在這一句話中找回了生機,平息了羞惱的怒火。依然由葉浚芳發言:

「此話當真?」她已開始幻想纖纖玉臂勾在俊男手中的美好遠景了。

「當真。」反正也容不得她來為此置喙。

女子們得到初步滿意的答案,開心地步出嘉賓居,終於善良地還給了她雙耳清靜的時刻,真是功德無量。

不過清靜的光景並沒有維持太久,當她收回看向藍天的目光,再平視回前正門,已見著一名白衣美婦懷中抱著稚兒正沉靜地看她,眉宇間的愁懷益顯得身子骨的弱不禁風。

被人打斷了寶貴的平靜,可以安慰的是這位不速之客看來值得深談,所以柳寄悠回以笑容,不見慍色。

「很抱歉聽到剛才的談話。原本我只是來探問貴客是否住得舒適而已,可是……我想……也許咱們可以談一談。」柔美的白衣少婦神情中充滿愁色,分明是為情所困的模樣,有些無措地發現自己尚未表明身分,忙道:「我叫柯醉雪,葉放歌是我夫婿。」

是莊主夫人?可是昨日宴會上所介紹的家眷不曾出現呵。倒是有一位美麗,並且看來充滿主母之風的婦人坐在莊主身側被稱為夫人。

柳寄悠不動聲色,也沒有多事地探問,只道:

「夫人敢情是要問我對夫婿納妾的看法?」

柯醉雪訝然怔了下,沒料到來客居然如此聰穎,一眼便可看出她的愁結。

「是的。我不明白……當你所愛的男人又有了其他心儀的人,為何你可以做到不在意?我一直在我,想找到可以平息妒火的方法,有位師太叫我修佛,可是……修了佛,修不去妒心,怎麼做方可以無動於衷呢?」

柳寄悠柳眉一揚,訝異了:

「修佛是一種心的修行,可不是用來逃避俗世的工具呀!移轉痛苦固然是好法子,但對問題置之不理,我不認為是好方法。你深愛葉莊主吧?」

柯醉雪沉痛地點頭:

「如果不愛他,哪會有那麼深的甬苦?你不能體會吧?如果你體會不了,除了他尚未納妾,就是你沒有放下感情去對待,否則你就該明白什麼叫心碎。」

沒有深愛過,並不表示不明白痛苦所代表的情境。她不讓自己有執念,就是太明白她無法承受心痛的次數;也所以,她對皇上的「愛」,沒有到死去活來的地步。

心碎了,怎麼辦呢?男人要求女人的心,卻又輕易棄若敝屣,不善加珍惜,活該女人要掏心,是不?

「如果男人無情,那就學著不要讓自己受傷;心既然碎過一次,再痛也慘不過這一次。我不知道你的情況如何。但我依然不會反對丈夫納妾,因為當男人執意做什麼時,女人的聲音向來起不了作用。氣憤以對又如何?你的傷心若無人憐惜,愁腸百結也僅在消耗自己的青春與美麗而已。」

柯醉雪怔然瞧她:

「你一定沒愛上你的丈夫。」

「是夫妻,但不見得非愛不可。」她走近,看她懷中六、七個月大的小女嬰:「好可愛的女娃兒。」

柯醉雪溫婉而笑:

「是呀,叫芙雅,如今是我唯一可以放心去愛的命根子了。我娘家叫我快快再生一名兒子,抓回丈夫的心,別讓二房的兒子搶先出生;昨日你應看得出來,她目前有幾個月的身孕了。兒子、女兒又如何?因為太愛那個男人,以至於不能原諒他對感情的背叛,我……沒打算再做卑微的乞憐了。一年以前,當我大著肚子跪地求他別娶側室,以淚洗臉都不能阻止他時,我的心已死一半。」

只是,那哀愁的情懷,已成了她眉宇間終生揮不去的印記。愛與恨在心口煎熬,淚往肚中流,選擇眼不見為凈,漸漸遺忘,至少不會傷害別人,也讓自己平靜自若。

柳寄悠看著她,突然道:

「你很美。」

讚美突兀得讓柯醉雪聽了羞怯,蒼白的嬌顏染了淺淺的紅暈,笑得牽強:

「我……只是無知的女人罷了。當男人愛你時,那叫做純真可人;但不愛時,那叫無知愚蠢、不識大體,見不了大場面。所謂的美麗。要看情況的,如今我能體會。」

「葉莊主對你不理睬了嗎?」就她看來,葉放歌或許多情了些,但斷然不會絕情。

如她所料,柯醉雪搖頭:

「半年以前,他還會來找我,而他的另一位妻室確實也是識大體的,相形之下,我不讓他進門,只會惹他更少來找。但我們母女被照顧得很好,他必定每三日來「映荷園」抱女兒,看看我們母女;我的痛苦來自他的多情,並且重感情,讓我恨不下心。怎麼會那麼快呢?那個要愛我一輩子的男人,不出兩年就找到他「真正」需要的女子,那我又被置於何地?沒學識、沒手腕、沒有英氣魄力,的確不是好客天下知、經商致富的男子該有的伴侶,但……當年他說他就是愛我的溫柔順和呀!不讓他進房門……也好,那種溫存……我不要……」

柳寄悠坐在她身邊,沉吟道:

「既然如此。離開這個男人不會太為難吧?」

她被嚇住了!

「離……離開?」女人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為什麼不呢?你已不要這個分到一半的丈夫了。」

「我能去哪裡?我娘家不會接受我的。」

她嘆息:

「除了舔舐心痛,女人也要懂得安排自己呀!這輩子,除了丈夫有別人之外。你最遺憾的是什麼?」當然,不離開也成,但成日哀怨過日,並不是過生活的好方式。既然人家上門求助,她無法袖手旁觀。

柯醉雪看著天空,輕道:

「我想識字,那樣一來,學佛便更容易得多。」而且有事可做,她的怨恨會漸漸地忘掉吧?一年多來,她已恨得心力交瘁了。

「我會留在這兒三天,就讓我教你一些吧,但日後,你可得找識字的人教你才行,短時間無法學成。」

「我明白。」她點頭:「你看來很聰明、很有才學,想必就是因為讀了書,讓你懂得自處吧!」

柳寄悠微笑,輕道:

「那個男人,不是我在意得起的。在感情上,不聰明點不行,我不想為情吃苦。」

迎上柯醉雪欣羨的眸光,她只是笑著,再一次警剔自己深情會招致的下場。

男人呀,哪一個值得以生命去託付?

※※※

「你去哪裡?」

以為皇上睡了,才要起身穿衣,不料被有力的手臂勾住腰身,她的玉體又橫陳入健碩的懷中,灼人的唇瓣溫存地在她雪肩上盤桓著吻跡。

「以為皇上睡了,才想起身看書。」

背對著他,感受他雄健的身軀貼在背後,醇厚的溫暖氣味容易教人迷戀,但她總是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沉迷。這麼多的例子,夠她警剔再三了。如果她不能是唯一,那就不該失去理智地任性縱情;身體可以失去,心則不能。

「晚上看書傷眼,白天還看不夠嗎?」他就是不能理解,她成天抱書本看的樂趣在哪裡?何況在他懷中亦作如是想就有點傷他自尊了。沒來由的,他吃起味來了,為幾本書!

「皇上說的是。」她迎合地應著,沒有鬥嘴的心思。

他手指在她絲髮間穿梭。

「你在冷淡朕嗎?」

「不是的,皇上。」

他將她翻轉過身。

「不曲意承歡,亦不巧言善辯以對,不是冷落是什麼?」

他口氣中的煩躁讓她失笑,縴手輕指他胸膛:

「我一向不是熱情的人,皇上早已知曉,卻仍執意要我跟著南巡,這是皇上的失策,不是我的過錯。何況該做的本分,我絲毫不敢怠慢。」

漸漸不動怒於她無禮的回應,龍天運不得不承認,自己只要求她開口與他談話,至於談什麼都無所謂。他愛極了她輕柔的嗓音,犀利又冷淡的應付方式,並且每當他以為佔了上風,惹她心動時,卻又立即感覺到她又退開了去,一次又一次冷淡了面貌。

如果,這樣的心性才華,再佐以一張曠世美顏,那當真足以傾城、傾國、傾江山了。不可諱言,他心目中——甚至全天下男子心中完美女子的樣貌,都是勾畫著相同、真正的才色雙全,教男人傾心相守一生亦無悔。

可惜她少了容貌,若不是他無意中與她談話了數次,怕是日日相見十數次,也難教他停步看上一眼吧!

才、貌無法雙全的情形下,他向以貌為取決條件,所以至今他們不停自問,為什麼一再想親近她?想藉由一次又一次的臨幸讓她臣服身側,不再逕自轉身而去?

他忍受不了的,是她的不屈服、不沉迷。還是全天下唯一不懾於他種種好條件,逕自淡然以對一如所有尋常男子。

今日他若不是一名君主,怕是她連虛應也不會有吧?

抱她入懷是這麼迷人的溫暖自在,超越於肉慾之外,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安心感受。

很奇怪是不?裸袒以對的男女,居然在純感官的悸動之外有了不同的意義,那種更接近雋永的感覺。深刻在心中擺湯……那會是……什麼?

無論如何,他都放不開她了。這個女人要命地惹他專註,甚至無理地教他想命令她只看他、只想他,其它都不許去做、去想。

像中邪!對了,就像中邪那般。不可思議地將目光膠著在她平凡面孔上,久了,他驚詫地發現,這張聰穎的面孔饒是平凡,卻也是獨一無二的。

他是帝王、他是天下的主宰,所以他要她,她就得留下,這是他辛苦治理天下應得的獎賞,再也不會讓她走開了。放縱自己的蠻橫,他也要霸道到底。

即使她一輩子不愛他!

「皇上,您讓我喘不過氣了。」他突然加重的手勁讓她不適,忍不住低聲叫著。

「朕要封你為妃。」他摟她一同坐起來,將她圈在雙手的空間中,意料地看到她愕然的慘白容顏,雖是早已料到,但隨之跌宕的心情仍然剋制不了持平的原樣。

柳寄悠下意識想掙開他的箝制,但她的力道終究不如他,反而讓他趁機又擁緊到體膚相親的地步。

「皇上……皇上……您不能……我只是個才人,無妊又無功,沒有封妃的資格。何況,我從來就不是您欽點的妃妾,這是康大人安排的權宜之計,皇上,您明白的!」

「朕不明白!」他理直氣壯地耍賴:「朕只明白在臨幸過後,你已沒資格要求出宮;更甚者,如天淖那小子所計量,帶你去北方,找個男人嫁了!你不明白皇帝的女人不容第二個男人覬覦的嗎?」

「我不會嫁人!我從來就不曾想過要與男人共度一生——」她輕聲解釋,怕他一意孤行的念頭更堅定。如果她不能在這一個月中趁著日夜相處的機會動搖他的想法,怕是日後真的必須老死在宮中了。

但他沒有被說服:

「是啊,你想出家為尼!」

她搖頭:

「世間容不得獨居不嫁的女人,只有出家得以光明正大地存活在蜚短流長之外,但,進了皇宮一遭,就不必擔心了,沒有人敢動您的女人,所以我就是不出家,也不怕遭人打擾指點了。皇上……我以命發誓,我不會再委身於任何男人,世間……眼光奇特如您者,並不多見。」如果他只想宣占她的身體主權,那還不好辦嗎?這輩子她是不會再有第二個男人了。

龍天運橫了心,不管她容易折服人的口才,硬是不肯軟下心腸思及讓她出宮的情景。

「朕並不打算過著日後再也見不到你的生活,而你,居然一再地排斥朕為你安排的種種事宜!皇宮是牢籠嗎?讓你無時無刻地想逃?」賜封妃位,已是後宮眾妾中最至高無上的尊榮,而她居然連眼也不眨,不去好生計量當妃子可以得到的好處,反而視若蛇蠍地嫌惡著。

她愈排斥,他愈動怒!

他龍天運是長得像惡鬼?還是生就是一名暴君?他既年輕又力壯,治國雖不敢稱明君,但向來秉持公正無私的心去用人、去善待人民如子女;純粹以男人、女人的眼光來看,他亦是人中龍鳳,何故她竟是抵死不從?

「您要的,是伸手一招立即隨侍在旁的女子,容不得例外是嗎?」她咬著泛白的唇瓣,心中顫抖計量著如何應對。

「只要是朕的女人,便例外不得。」

「皇上,您只是在爭一口氣而已,何苦絆住我的一生呢?尤其可預期回宮后,美女如雲,您是沒空再睬我的。不要輕易去決定,尤其床第之間更是。」

然而,說好說歹,也說服不了他的決心。她不明白,為什麼當男人執意蠻橫時,千匹駿馬也拖不動他去改變念頭?

所以氣怒難平的龍天運在這樣的境地下,面對乞求的嬌顏,只有再度將她壓回床榻,抵死纏綿。至少在她失魂的呻吟中,他可以確定他有過征服她的時候;多可悲,只是「至少」而已。

懊死!他要她!即使是死亡,也容不得她逃開。

※※※

從龍天運有過第一個女人之後,雖然嘗遍各色胭脂,亦嗜好以風流之事作為嚴肅公事外的調劑,但他並不會讓自己的龍種輕易播給女人受孕,以至於今日他只有一兒兩女,並且除了正宮已亡故的劉皇後生下的皇子外,另兩名都來自張德妃的肚子所出;也就是說,他不會讓正宮以外的女人受孕,即使是目前聖眷正隆的趙吟榕,每次寵幸前後,都要交由敬事房去督其喝防孕葯汁。而以前常跑在外面遊逛山水,不能叫別的女子喝葯汁,但男性本身亦有葯可吃,因此他可以肯定不會有自己的種流落在外卻完全不知的事發生。

這次,理所當然,江喜一再囑咐要他給柳寄悠喝葯汁,但打一開始,他便不曾應允過。初次那回他不以為意。是認定她應不會受孕,可是日後一回又一回,他亦沒有;也許,他是存心要在她體內播下龍種的。

他——竟然是以雀躍的心去期待。

為什麼不呢?她本質上是這般聰慧敏捷,天性平和優雅,氣質清凈得令人舒適,讓人樂於接近——比較在才學上頭,那位趙昭儀自是不差,但恃才而傲物,目高於頂,就略顯令人不自在,更休說樂於接近攀談了。

是了,這就是柳寄悠最傲人的本事。至少,她牢牢系住了龍天運的心與目光,痴痴跟隨,隨著時間愈久,不見冷卻,反見濃烈。

這是柳寄悠始料未及的事,亦是一種悲哀。

女人一旦有了孩兒,心就會安定下來,不再作其它妄想了吧?何況,這樣的母親所育下的孩子,絕對是人間龍鳳的了,倘若資質上佳,拔擢為東宮太子亦是未來萬民之福。目前他唯一的兒子看來敦厚善良,但聰穎伶俐上而言,是令人憂心的。三國時代的劉禪不善良嗎?但他亦是個亡國君。以一個帝王而言,善良而無魄力,敦厚卻看不出人才、庸才之別,都是足以亡國的致命傷。數十年後,他要交出帝位,是要青出於藍才行呀!不為千秋萬代——正史上從沒有這種神話,只為了在他尚能看見之時,百姓都確保有衣暖食豐的太平日可過便成了。

所以他需要一個更出色的兒子,而未來的君主,也許正在她的肚子中成長……

滿滿充盈感脹了滿心胸,龍天運平熄了一切積鬱的怒火,在今日清晨起身,便是一身的神清氣爽,比起蒼白且憔悴的柳寄悠,那可真是天壤之別了;她休想逃開他身邊,有了皇子之後,她再也不會有機會出宮,她再過不久就會明白這個事實。

「今日葉莊主約了一批江湖人士舉辦「飲酒試劍」大會,朕正好可以看個分明什麼叫高手,你一同去看。」

她為他更衣,眨著疲的眼,眼下的青眼窩可看出明顯的睡眠不足,根本沒聽分明他說了什麼,反倒是為他更衣扣扣子時一頭靠在他胸膛上打起盹來。

龍天運發現了,及時圈住她下滑的身子,憐惜她笑了起來;看來昨夜的索求無度是累壞她了。

「好吧!朕留下你休息,讓你安心沉睡一晌午,午膳來看你是否精神好些再去。」

她迷迷糊糊地在他懷中點頭,任他抱回床榻安睡。他輕吻了下,和好剩下的衣扣,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向來不重睡眠的她,即使疲累也不會放任自己去沉睡太多光陰,過了一個時辰,她整個人的精神已恢復了八成。浴房放置了微溫的熱水,她讓自己好好沐浴打理了一番,順便回想昨夜到今晨的事。

情況是愈來愈難由她來推想控制了,主要是她那聖上明君出爾反爾,原本願意如她所願地放她出宮,但怎會在愈相處之後,益加想留下她?其實一開始情況便已顯示出不對勁,只是她以為像她這樣姿色的女人,根本不必擔心有意料外的事會發生,皇上在好勝心、好奇心一過之後,便會對她感到索然無味。但倘若她再在那麼以為,就天真得過分;也許,如果她能學著無時不刻去痴迷,那麼她獨身的希望還可以早些日去完成。只是呀只是,她連「學著」都不必了,對皇上早已傾心,卻無法有太過狂放的熱情去呈現,那麼,怎麼學呢?

她的心儀方式,亦是平和而悠淡地去付出、去品味,不知怎生叫驚濤駭浪,卻教她那好勝心強的帝王當成刻意的無心、無感。多好笑,事情就是這般發展下來了,而他要她。

她會有孩子嗎?

包好衣裳,雙手平放腹部,柳寄悠不自禁地想著;太頻繁的臨幸,讓她不能不去想必然會釀造出來的結果。

愁眉鎖上心頭,她只能命令自己不要去想那麼遠。她已二十歲了,超過了婚齡雖不代表不會受孕,但總不至於如那些年輕少女那般輕易有妊吧?

當然,這只是自我安慰,因為她不知道她還能由哪方面理性的看法去衡量這件事的樂觀點。沒了,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了,真是糟糕。

畢竟,她是太輕忽她那皇上異於常人的心性了。原本她以為事情都是可以推想的,但……唉!

外邊的門板被敲了兩聲,柳寄悠才猛然記起今日葉夫人會來找她,看看時辰,她晏起了好一段時間,想必教她等久了吧!

連忙束好髮髻,半跑了出去開門。

「對不起,我睡晚了。」

門外的柯醉雪包容地微笑,依然雙手抱著孩子,不過手臂上放著幾本書。

「不好意思,剛才我去書房找來幾本字帖,與一本《三字經》。以前我記得娘家的兄長都是由這些開始學字的,是嗎?」

「一般而言,是的。來,進來坐。」

「你還沒用早膳吧?」柯醉雪看到桌上擺了幾盤食物,都涼了。「我叫下人們再端去熱過——」

「不必了,才剛起來,沒胃口的。」柳寄悠將餐點端到一邊的架子上。

「聽丫頭們說,你們夫妻明日就要走了。」柯醉雪低聲問著,語氣中有濃濃的失落。

「是的,江陵那邊有事必須去。」

「那麼,我又只能跟孩兒說話了。」

柳寄悠代她抱過孩兒,放在一邊的床榻上:

「我相信葉莊主並不是保守之人,你大可多出門去走一走,與親友們多來住。否則悶窒在卧房只會使心情更沉重。」

她低首:

「我沒有二房的俐落手腕,可以與任何人都成為朋友。我不習慣面對外人,自小就這樣,三年前要不是他與朋友到我娘家作客,在後花園見到了我,那麼我是沒機會在出嫁前看到外邊的人的;那時,他可是花了好多心思讓我不再怕他,進而傾心不已。而你身上有一種詳和的氣質,讓人覺得很親切,接近了你絕不會受到傷害;你眼中流露的快樂與聰明,在在地令人嚮往,尤其我能安心地明白,你不會用你的聰明去讓人感到自慚形穢。有很多聰明的人常常會讓不如他的人感到自己是笨蛋,什麼都不如人,他們並不是存心,只是天生的氣質就是有那種讓人退卻的感受。」

認識三王爺時,似乎也是這麼聽他說的,柳寄悠可從來不知道,自己長得平凡反而會成為他人樂於親近的原因。當然。從小到大,家中老小都疼她,人們見到了她也不會緊張、不自在,反而有問題就找她解惑,也通常很快樂滿意地離去,但那是親近過她、與她共同生活過的人,不曾認識她的人反而嘲笑她。「丑」名天下知,完全拜她那聖上所賜,致使她沒人可嫁,不過她從沒介意過,只知道自己有自己快樂悠閑的生活步子去踩完上天賜與的一生。

她慶幸自己有足夠的智慧去讓自己快樂。

但,她可從來沒想過她的快樂會吸引他人的接近。是這樣嗎?她並不是太熱情的人,不會主動去與人攀談結交,唯一一次就是有心憐那些冷宮女子的無助無依,才去做一些事,其它就沒有了,頂多是別人靠過來時,她會含笑以對,倘若看到了那人眼中有什麼茫然,加以提醒一下而已,沒有太過多事地去插手別人什麼事;她只能做到讓與她談話的人感到愉悅、寬心、不必設防,再多就沒有了。通常她只給忠告,但不出意見,不妄自插手別人的事,不主導別人的觀點,其實算起來頗獨善自身,這樣反而令人安心嗎?或者沒有明媚迫人的長相亦是一種助力?

大概也稱得上吧!

而,眼前的葉夫人,也不過是想找個安心的對象傾吐心事而已,並且想為自己找些事做,可惜時間太匆促,明日她就要與皇上起程了,她能幫的,相當有限。

「來吧!咱們先練字,待會我教你畫圖,那比學字好玩許多。」

一整個早晨,柳寄悠便在字墨中度過,沒空再去深想自己與皇上未來的事情,也——不願去想。

可以肯定的,是她獨身游天下的心愿會落空。那個人不會允的,除非他決定要厭倦她,徹徹底底地厭倦后,若不是打入冷宮,就會——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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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龍戲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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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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