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正文 第七章

方子君在房間裡面坐卧不安,胸口跟揣了一個小兔子一樣跳個不停而且沒有規律忽快忽慢。這種不好的預感在六年前曾經有過,當時還以為自己因為熱帶叢林的氣壓產生的身體不適。但是在晚上,噩耗就傳來了…

她不敢再回想了,趕緊打開窗戶深呼吸。

「方大夫,電話!」樓道裡面喊。

方子君急忙跑出宿舍,拖鞋跑掉一隻,她急忙回去踢上。咣咣咣跑下樓,拿起傳達室的電話,氣都喘不均勻,胸部急促起伏著,過了好久她才敢說:「喂?我,我是方子君…」

「姐姐!是我!」電話那邊何小雨哭著說,「我找不到劉曉飛了!」

「你,你去陸院找了嗎?」

「我現在就在陸院,他們都不告訴我劉曉飛去哪兒了!」何小雨著急地哭著說,「還有張雷,張雷也沒了!」

方子君的腦袋就轟的一下跟充氣了的皮球一樣大了。

「他們隊里都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還有其餘的幾個學生也沒了。說是出公差,但是他們的眼神都怪怪的。」

「你找他們隊長了嗎?」

「找了,他什麼都不肯說!」

「你等我,我馬上過去!」

方子君一把掛上電話回去穿衣服了。

這種不好的預感,她已經知道是為什麼了。作為老兵,她比何小雨更熟悉軍隊。雖然她不能確定是什麼事情,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他們肯定是執行任務去了,而這種任務是密不告人的!正是由於這種密不告人,反而預示了可能出現的危險。偵察系的學員被抽調出來,當然不可能是什麼簡單任務。

她考慮不了那麼許多,甚至出門以後還奢侈了一把,打了一輛計程車直接奔向陸軍學院。

「你先別哭。」方子君把何小雨拉到身邊,「我去找他們隊長。」

「我跟你一起去!」

「小雨,很多事情你去了反而不方便。」方子君說,「你畢竟還是學員,很多事情他會跟我說,不會跟你說。」

隊長不想多說話,只是說學院有規定,他們回來以前什麼都不能對別人說。

「同志,請你相信我!」方子君懇切地說,「我也是個老兵,我參戰過,我知道保密原則的重要性!我以我的黨性和人格擔保,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既然你了解保密原則,那麼我更不需要解釋什麼。」隊長說。

「我有權知道,劉曉飛和張雷到底是去執行任務還是別的公差!」方子君說,「我只是想知道這點,別的我不想多打聽!如果出現什麼意外,我想我應該有心理準備。」

「你是他們什麼人?」隊長坐在辦公桌邊也不抬頭。

方子君被問愣了——是啊,她是他們什麼人啊?

「我是劉曉飛的姐姐!」方子君說,「他的女朋友是我的妹妹!」

「張雷呢?」

方子君的嘴張開又失語。

隊長奇怪地抬起頭。

方子君咬牙,聲音很低:「我是他的女朋友。」

隊長看看她的文職幹部肩章,又看看成熟的方子君,眼神很奇怪。

「你是他的女朋友?」

「我是他的女朋友。」

「你怎麼會是他的女朋友?」

「我怎麼不能是他的女朋友?」

隊長被問愣了。

「同志,我曾經是他哥哥的女朋友。」方子君平靜地說。

隊長傻傻地看著她。

「是的,我想你知道他哥哥是烈士。」

「我知道。」隊長點頭。

「現在,我是張雷的女朋友。」方子君看著隊長的眼睛,「我想,我有這個資格和權利知道,我的男朋友是不是有也可能成為烈士?」

隊長徹底傻眼了。

「我已經犧牲了一次愛情!」方子君的聲音是從嗓子眼出來的,「現在,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能再犧牲一次!我的兩個男朋友是親兄弟,哥哥犧牲了,我想知道弟弟是不是也有可能成為烈士?」

隊長張大嘴,驚了半天。

「我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危險?!」方子君眼中的眼淚在打轉。

隊長低下頭,沉默。

「你不說話,就表示他是在執行危險的任務?對么?」方子君徵詢地問。

隊長還是不說話。

「謝謝你,同志!」

方子君感激地鞠躬,戴上軍帽,轉身要出去。

「等等!」隊長喊。

方子君回頭。

「我很佩服你,你很堅強。」隊長說。

方子君苦笑:「我沒什麼可以堅強的,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我會為你和他的關係保密的。」隊長說。

「沒什麼可保密的,」方子君慘淡地說,「這沒什麼丟人的,我們只是相愛了。——如果他犧牲,我要以他的未婚妻的身份參加追悼會!你記得通知我!」

隊長肅然,起身點頭。

方子君走出辦公室,何小雨等在外面。方子君拉過何小雨,嚴肅地說:「這是非戰爭行動,和平時期軍隊執行的秘密行動。我們都無權知道行動內容,這是高度保密的。」

「他,他會有危險嗎?」何小雨又想哭。

方子君的臉上很堅強:「他是軍人。」

「子君姐…」何小雨哭出來。

「他們都是軍人。」方子君臉上的表情很肅穆,「你也是軍人。我們都是軍人,我們不屬於我們自己,包括我們的生命,都屬於這支軍隊。小雨,你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忘記我們已經是軍人,而軍人為了國家和軍隊犧牲,是天職!」

何小雨哭著點頭。

「我現在該怎麼辦?」

「等。」方子君苦澀地說。

是的,等,和過去一樣。

等。

作為軍人的女人,只有一個字可以概括她們的命運。

那就是

——等。

「同志們,現在只剩下我們六個人。」雷中校穿了一身西服,果然像個大學教授,他還是那麼不緊不慢地說。「我沒什麼更多說的,你們都是軍人。軍人就不是吃乾飯的,拿出你們的手段,來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

「保證完成任務!」

五個年輕人立正,低聲吼道。

雷中校點點頭,看老趙:「老趙,你要不要講兩句?」

老趙苦笑:「我有什麼好講的?」

「你是他們的前輩,沒什麼對小兄弟們說的么?」雷中校淡淡一笑。

「老雷,你個狗日的老雷!」老趙指著他的鼻子罵,「你非得逼我!我上輩子欠你的?!」

罵歸罵,他還是站在了隊列前面。

五個年輕人奇怪地看他,不知道該立正還是別的什麼。

「同志們!」

老趙的聲音如同洪鐘,果斷幹練。

刷——

五個年輕的軍人不由自主地立正。

老趙看著這些年輕的臉,嘴唇翕動著,良久才緩緩地說:「稍息!」

空氣彷彿凝固一樣,囚徒老趙壓抑著內心波動的情緒,眼睛晶晶發亮,那是因為有醞釀著的眼淚。

「僅僅在一年前,我和你們一樣也是軍人。作為一個軍人,我是合格的,甚至是優秀的!無數次的出生入死,槍林彈雨血雨腥風之間和我的戰友肝膽相照!旁邊的雷克明這個王八蛋,我救過他他也救過我,我們的交情是拿命換來的!——我無愧我的軍人生涯,我也無愧偵察兵這個光榮的稱號!」

老趙臉上的表情很神聖,彷彿回到那些過去的崢嶸歲月。

「但是,作為一個脫下軍裝的社會人,我犯罪了!我沒有倒在敵人的槍口之下,卻即將走上自己人的刑場!此時此刻,我的心情是複雜的!我不能告訴你們我是為什麼走上這條不歸路,我只想說——同志們!無論你是穿著軍裝還是脫下軍裝,都別忘記你是一個兵!——我就是因為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兵,在犯罪的深淵越陷越深!現在,他們要的是我的命!而你們這些優秀的年輕戰士要保護的則是我這個罪人的命,我的內心是承受著巨大煎熬的!在利益的驅動下,他們會喪心病狂!他們的勢力是巨大的,他們的手段會是殘忍的!看著你們即將和我一起走上這條險途,我於心不忍啊!我甚至想給我一把槍,高喊一聲跟我走,我帶你們殺出去——如果是在一年前,我會這樣做的!但是現在,我知道不可能!」

老趙說不下去了,半天:

「我不會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兵,在你們的眼睛當中我看見了當年的自己!我後悔我脫下軍裝,後悔我犯罪,但是我不會後悔是你們押送我走向刑場!因為你們是軍人,是我的晚輩,是我的小兄弟!請允許我用一個老兵的身份來告訴你們——一切行動聽指揮,靈活機動!完了!」

五個兵站在原地,不知道鼓掌還是不鼓掌。

雷中校揮手:「出發!」

六個現役軍人就夾著一位退役軍人走出賓館房間,腳步踩在紅地毯上。中午的時候,軍車隊到達這個城市的郊區他們就下車了。陳勇帶著假目標繼續北上,他們則進入這個城市隱沒在人群之中。

休息了兩個小時以後,他們也出發了。雷中校帶來的司機開著一輛通過當地軍分區借來的地方牌照大麵包等在賓館門口,車門開著。七個人出了轉門之後直接上車,林銳還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右手伸在懷裡摸著手槍槍柄。

麵包車混在車流當中出發了。

車開出城市,在郊區上了國道。大家都一直沒說話,老趙就更沒說話,只是一根一根抽煙。

「試探火力。」老趙突然說。

雷中校一愣。

「試探火力!」老趙睜開眼睛,「目的有兩個。第一,試探對方的戰鬥決心和火力強度;第二,刺激對方過分謹慎的神經,等待對方出現錯誤判斷。」

雷中校睜大眼睛。

「對方的錯誤,都是為我可用的。」老趙長嘆一口氣,「老雷,你和我都犯錯誤了。」

雷中校明白過來。

「他們就在等我們和大隊分開。」

車上的都是兵尖子,這種對話不可能不明白過來什麼意思。

「現在,就很難發現他們的尾巴了。」雷中校說,「對手很專業,不是一般的專業。」

雷中校沉思著。

「我的腦袋價值起碼五千萬,值得他們冒這個風險。」老趙悲涼地說,「看來,他們可能從境外請了高手。我難逃此劫,沒必要連累這些小兄弟。老雷,給我一槍吧。」

「我的任務是把你帶回北京。」雷中校說,「至於其餘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錯就錯了,但是他們別想得逞!別忘了,這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還輪不到他們逞強!」

車在前行,只是他們都不知道,到底哪個是跟蹤的。他們都知道,一定有尾巴,這一次是真正的尾巴了。

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們的是什麼。

張雷的心反而坦然起來,也許自己的生命早就隨著哥哥而去了,現在不過是在追逐哥哥而已。

劉曉飛則在想何小雨能否接受自己犧牲的現實。

林銳想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想,順手從車前檔玻璃那拿起煙給自己點上,隨即只聽見嘩啦嘩啦!他從懷裡掏出雙槍熟練上膛,他把班副的手槍也要來了。

「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來吧,老子等著呢!」

戰鬥是在黃昏的時候發生的。一輛好像是壞在國道路邊的拖拉機在麵包車通過之前爆炸了,烈焰成為一團向天的火球,濃煙之中槍聲就起來了。兩顆7.62毫米步槍子彈穿透車窗玻璃擊中司機,司機歪在方向盤上腳下沒忘記踩下剎車。

林銳被安全帶拉在座位上,頭還是撞在門框上。他情急之下沒有解安全帶,直接掏出匕首割開帶子,拔出了雙槍踹開車門。

又一顆7.62毫米子彈呼嘯而來擊中林銳右肩膀,右手的手槍脫手了。

「狙擊手!」

林銳借勢后倒同時高喊一聲,第二顆子彈擊中車門他剛才站著的位置。

「煙霧彈!下車!」雷中校高喊一聲,按下老趙的腦袋。

劉曉飛甩手扔出一顆煙霧彈落在車窗外,煙霧彈噴出黑色煙霧。張雷夾著老趙,烏雲開路,雷中校緊跟其後下車了。劉曉飛拉起腦袋被撞破的田大牛,大牛清醒過來,兩人踹開車窗跳出去。

一行人借著煙霧彈跑到路邊樹林當中的一個土窪趴下,樹林當中出現了人影。林銳咬著牙舉起左手的手槍,連連開槍,打倒兩個迎面衝來的槍手。對方自動步槍響了,他急忙閃身到土坡後面。烏雲跳起來打倒第三個衝上來的槍手,屍體倒在他跟前不遠,56衝鋒槍脫手而出。

張雷魚躍出去,前滾翻拿起衝鋒槍噠噠噠噠就掃出一個扇面。

近似黑暗當中又穿出幾聲慘叫,不知道多少人中彈了,也不知道對方還有多少人。

狙擊手又開槍了,打在張雷左腿上,他倒在地上高喊一聲:「劉曉飛!」

衝鋒槍甩手扔出去,劉曉飛跳起來接上,邊射擊邊運動到張雷身邊試圖拖他回來。又一槍過來,擦著劉曉飛額頭過去,擦破了皮,讓他耳朵嗡嗡響。田大牛和烏雲同時衝上來拖張雷到土窪裡面。狙擊步槍封鎖了他們的頭頂,曳光彈的彈道清晰可辯。

「必須幹掉這個狙擊手!」雷中校高喊,「誰去?!」

「我去!」額頭還在流血的田大牛高喊。

雷中校喊,「注意安全!檢查武器,準備火力掩護!」

大家就檢查武器,劉曉飛又拿出一顆煙霧彈。

「掩護!」雷中校高喊。

大家閃身在土窪邊上開始射擊。

劉曉飛丟出煙霧彈。

田大牛在煙霧當中如同兔子一樣彈起來衝出去了。

樹林並不密集,但是討厭的是坑坑窪窪。田大牛低姿前進,在運動當中不斷射擊,準確的手槍速射讓這些槍手們吃盡了苦頭。

突然,田大牛被什麼絆了一下,他還沒反應過來,絆索連著的照明彈就爆炸了。

一瞬間,他的身軀在照明彈的光芒下那麼奪目。

「班長!」林銳和烏雲幾乎同時高喊。

田大牛意識到不好正要跳開用一連串滾翻擺脫困境,密集的子彈就打來了。田大牛健壯的身軀在彈雨當中抽搐著,一輪射擊過去,他倒下了。當槍手接近他的時候,他突然又挺起上半身舉起手槍。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更密集的彈雨射了過來。

田大牛被打得在地上抖動著,手槍終於脫手了。

林銳想衝出去,被劉曉飛一下按倒了。

「班長——」林銳高喊。

「你冷靜點!現在出去等於送死!」劉曉飛喊。

「現在的威脅是狙擊手!」被雷中校的手槍頂著腦門趴在地上的老趙喊,「必須打掉狙擊手!一個人不行,倆人交替掩護才沖得過去!」

「你給我閉嘴!」林銳衝到他跟前用手槍頂住他的腦袋:「我的班長是因為你死的!我要你償命!」

「下了他的槍!」雷中校喊。

劉曉飛按住林銳,下了他的手槍:「兄弟!你必須冷靜!」

林銳脖子上青筋都出來了,急促呼吸著眼睛冒火。

「他說的沒錯。」雷中校說,「需要兩個人去!」

「我去!」林銳喊道,拖著受傷的右肩就要起身。

「我去!」烏雲說,「我跟他一個班的,我們熟悉彼此的戰術動作!」

雷中校看看林銳,點頭。劉曉飛把手槍還給他。

林銳抓住手槍,烏雲正要準備起身,劉曉飛又把衝鋒槍給他扔過來:「裡面還有十發子彈,省著點!」

「火力掩護!」雷中校高喊。

再次掩護開始,最後一顆煙霧彈扔了出去。

林銳和烏雲彈起來沖入樹林。

密集的槍聲響起,兩人的身影在槍火之間若隱若現。

「我們再堅持一小時左右,陳勇他們就能到了!」雷中校喊。

「老雷!你給我一把槍!」老趙貼著地喊。

「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雷中校說,「老趙,你就讓我省心點吧!」

老趙悲涼地長嘆一聲,閉上眼。

狙擊手正在裝填彈匣,前面不遠處人影一閃。他急忙舉槍,但是人影又消失了。他知道這不是幻覺,丟掉狙擊步槍拿起身邊的衝鋒槍。突然左側出現一個人影,他急忙舉槍。還沒射擊,頭頂槍聲響起。

來不及慘叫,他頭頂就開花了。

林銳從樹上跳下來,又對著他身上瘋狂射擊,一直到打完這個手槍彈匣。

「林銳!掩護我!」烏雲拿起了狙擊步槍。

林銳單手拿起衝鋒槍,舉槍架在受傷的右臂上開始射擊。

烏雲藉助夜視瞄準鏡,在綠光當中尋找槍手,發現就果斷射擊。

現場的槍聲逐漸平息下來。

雷中校鬆了一口氣。

遠遠有警車的聲音。

但是緊接著就是密集的槍聲,還有爆炸聲。

「他們有40火。」老趙一直在聽,「還有起碼10個人,警察不是他們的對手。」

「清點彈yao,準備戰鬥。」雷中校說。「我們有貴客了。」

「雷克明!」黑暗當中有人高喊。

都安靜了。

「你果然是個高手,你的人素質也不錯。我認栽,這仗我打不下去了。再打,我血本無歸。」

「那就趕緊放下武器投降!」雷中校高喊。

「如果是你,你會投降嗎?你是軍人,我也曾經是,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戰場上只有打死的,沒有怕死的!」

「好啊!那麼我們就干到底!」

「我沒那麼傻,這是你們的地頭。打到最後,我們都要完蛋。」

「聰明,那你還打個屁啊?趕緊滾蛋!」

「沒可能,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把人給我,我放了你們。」

「你覺得可能嗎?」雷中校高喊。

一個人影舉著雙手站起來:「我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把人給我!但是我告訴你,距離這裡二十公里,是一個中學!」

「你什麼意思?」

「我安了炸彈。」那人說,「你不給我人,我讓一千多學生給我陪葬。」

「你還好意思說你是軍人?!」雷中校大怒,「是軍人就出來我們刀對刀槍對槍干!」

「沒可能了。」那人說,「這是最後一招,我沒辦法才用的。」

「我不會把人給你的!」

「五分鐘考慮時間。」那人看錶。「五分鐘以後我下命令,學校會爆炸。我們這些剩下的人戰鬥到死!」

「給我一把槍!」老趙壓低聲音,從牙縫擠出來。

雷中校在思考著。

「給我一把槍,我來對付他們!」老趙低聲說,「裡應外合,奪取最後勝利!」

劉曉飛和張雷都看雷中校。

雷中校從身上摸出來一把手槍:「如果你搞鬼,我保證你死不痛快!」

老趙接過手槍熟練上膛,起身要走。

「等等。」

老趙轉身。

雷中校亮出手裡的彈匣,剛才他拿槍的時候彈匣卸了。「拿上吧。」

老趙一拳打在雷中校臉上:「十年戰友!十年!你都不肯相信我?!」

「職責所在。」雷中校擦擦臉上的血。

老趙奪過彈匣裝上再次上膛,對準雷中校。

張雷和劉曉飛同時把槍對準他的腦門。

老趙咬牙切齒:「我告訴你——我已經看透生死!我有過榮譽,有過罪惡,有過錢,也有過恥辱!我已經活夠了,今天我為感情而戰!你個雜碎,記住永遠不要懷疑你的戰友!」

老趙起身,走出去了。

雷中校沒有表情。

「我們怎麼辦?!」劉曉飛的槍口追隨著老趙的背影,「他馬上要走出射程了!」

「林銳注意。」雷中校拿起對講機,「瞄準目標,如果他試圖逃逸,擊斃他!」

「收到!」林銳回答。

老趙緩緩走過去,站在那人身前。

「老趙,我們來救你。」那人說,「今天晚上安排你偷渡,你不要再回國了。」

「我知道,有人希望我永遠不回來。」老趙點頭。

「我的客人說,如果你走了,對大家都好。」

「我知道。」

「走吧。」

老趙突然拔出手槍,一槍打在那人眉心。

旁邊的槍手還沒反應過來,老趙已經飛身而起一個側踹踢在他的脖子。他手中的電台落地了,老趙一槍打碎電台。另外的槍手舉槍,老趙后倒,手槍速度很快,準確擊斃面前的幾個目標。

對著狙擊鏡的烏雲看呆了。

老趙高喊:「雷克明!滾出來吧!」

雷中校站起來。

老趙背對著他,丟掉手槍,舉起雙手:「我任務完成了。」

雷中校臉上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涼。

一列軍車隊開來,陳勇帶人飛身下車衝進來。特種兵和學員們封鎖現場,檢查有沒漏網的。

老趙被重新上了手銬。

帶上軍車以前,雷中校站在車門邊看著他。

老趙沒有什麼表情。

雷中校舉起右手,啪的一個標準的軍禮。

兩輛軍用救護車旋風一樣衝進夜色當中的軍區總院。第一輛車上是兩個蒙著白布的擔架,是那位犧牲的司機和田大牛。第二輛車剛停,肩膀包紮過的林銳被扶下來,熱淚滿面撲向田大牛的擔架:「班長!班長——」

「你失血過多,趕緊去輸血!」一個大夫高喊。

「你們滾開!我要和我的班長在一起!」林銳狂暴高喊。

兩個哨兵跑過來幫忙抱住林銳。

「兄弟,兄弟冷靜點!」一個下士高喊。

「我的班長——」林銳帶著哭腔。

「我們都是你的班長,你別胡喊!」一個上士拍拍他的臉,「你的班長睡著了!睡著了!你想吵醒他?!」

林銳張著嘴失聲。

「安靜!」上士對著他說,「他睡著了。」

林銳咬著嘴唇痛哭。

「對,他睡著了。」上士摸摸他的臉,「睡著了,別吵醒他。」

張雷躺在擔架上從第二輛車上抬下來,臉色慘白,一個護士高喊:「他心跳太弱了!」

「是大腿動脈!」大夫皺著眉說,「趕緊去手術!」

潔凈的走廊一片忙亂,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圍著擔架衝進來。張雷閉著眼睛,血色全無,沒有什麼生命的跡象。

方子君被惡夢驚醒,她夢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方大夫!方大夫!」

她一下子睜開眼睛,門被急促敲警衛班長在外面喊著。

「什麼事兒?!」

「院長通知上過前線有救治槍傷經驗的醫生都去集合!有傷員需要搶救!」

「好!我馬上去!」

方子君跳起來急忙穿衣服,打開門穿著拖鞋就往外跑。

張雷的心電圖很弱,護士在電擊心臟。

方子君走進大廳,看見地上殘存的血跡和凌亂的腳印,腿軟了。她臉很白,跌跌撞撞扶著牆站好。腦子裡面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方大夫,你怎麼了?」警衛班長急忙扶住她。

「傷員叫什麼名字?」方子君的聲音很弱。

「是特種偵察大隊的兵,叫林銳。」

方子君剛剛鬆口氣,警衛班長又說:

「還有一個是陸院的,叫張雷。」

咣!

方子君一下子暈倒在地上。

滿頭白髮的院長皺著眉頭看著病床上的張雷,緩緩地下指示:「全力搶救,準備後事。」

大家都被院長矛盾的指示弄得發矇。

「戰爭時期這樣的事情很多,我們要盡全力搶救戰友。但是,也要準備好他的後事,不能措手不及。通知陸院和他的家長,我親自手術,需要他們的簽字。」

晨色漸漸灑進病房,臉色蒼白的方子君緩緩睜開眼睛,她的嘴唇也沒有一點血色。

張雷的隊長站在她的面前,臉色凝重。

方子君張開嘴,用盡全身的力氣:

「告訴我,他還活著。」

隊長點頭:「他的心臟始終沒有停止跳動。」

方子君鬆口氣。

「但是他動脈中彈,現在也沒有脫離危險。」隊長說,「還在搶救當中,按照上級指示,現在可以把他的遺書給相關人。」

方子君睜大眼睛,嘴唇上僅有的血色也沒了。

「這是他留給你的遺書。」

隊長把那封信緩緩放在她枕頭邊上,敬禮:「保重!」

轉身出去了,輕輕帶上門。

方子君撐起自己的身子,打開信,讀著讀著,眼淚流出來。

「子君: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和我的哥哥在一起。

你別為我們弟兄難過,我們都是軍人,軍人就意味著要為國家為軍隊去戰鬥去犧牲。我的哥哥犧牲在南疆戰場,而我犧牲在和平年代。我不能告訴你更多關於我的任務,說實話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是請你相信一點——張雲的弟弟是好樣的,他是為了完成黨和軍隊賦予的任務犧牲的。

關於我們的關係,我知道你的心裡有個結。說實話我也有,因為那是我的親生哥哥。但是,我想了這麼長時間想明白了,那就是——我愛你!

我愛你,子君。

這一點確鑿無疑,愛情是無法因為悲傷所磨滅的,也不會被更多的現實所約束起來。我知道你是我哥哥的女人,如果我哥哥還活著,你現在已經是我的嫂子。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九十年代的中國軍人,應該有自己的頭腦,應該有衝破這種束縛的勇氣,更何況我也是天殺的傘兵。我愛你,雖然這句話說的有點晚,而且不合時宜。

因為,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也犧牲了。我不怕犧牲,但是我不想我死你也不明白這一點。

我愛你,希望你早日走出過去的陰影,得到真正的幸福。

我們弟兄在天堂會祝福你,真誠祝福你!

深愛你的人張雷絕筆

一九九二年6月17日」

她起身下床,腿還在發軟。扶著牆走到門口,打開就看見一樓道的人。有陸院的隊長和教導員,還有一個空軍大校和一個哭得淚人一樣的中年女人。空軍大校站在手術室門口,臉色凝重,背著手不說話。方子君走到門外,無力地*在牆上,看著「手術中」三個字流淚。

醫院的領導走過來:「小方,你怎麼出來了?你應該休息。」

方子君無力地搖頭。

空軍大校回頭,胸口的空降兵傘徽閃著光,和他眼中壓抑的淚花光芒一樣明亮。

「方子君?」張師長的聲音嘶啞。

方子君說不出話,點頭。

「我是張雲和張雷的父親。」張師長嘶啞著嗓子說。

「伯父——…」方子君哭出聲來。

空軍大校扶住她,方子君感覺到這手的溫暖。

「別哭!他們都是好樣的軍人!」張師長的眼神顯出堅毅,「他們都是我的好兒子,我為他們而自豪!你是參戰過的老兵,應該堅強!」

方子君含淚點頭。

「你是好姑娘!」空軍大校說,「堅強起來!你還是醫生,要相信醫學!張雷還在搶救,他不會希望看見你哭的!」

說著,自己的眼淚卻嘩啦啦流出來。

「班長,我給你點顆煙吧。」

林銳看著田大牛,點著一顆煙。

「你最喜歡抽的石林。」

他把煙插在田大牛的嘴裡。

太平間裡面,林銳穿著病號服坐在田大牛身邊。田大牛閉著眼睛,掀開白布的胸口上都是彈洞。

煙裊裊升起。

林銳的眼淚無聲流出。

「班長,我再也不跑了。你看我在這兒呢,我跟你在一起,你不是說我們是戰友就是兄弟嗎?跟親兄弟一樣親?大哥,你是班長就是大哥。你是士兵,槍林彈雨滾過來的真正的士兵;你是硬漢,刀擱在脖子上都不會眨眼;你是兄長,拉練的時候我腳起泡了是你給我挑…」

田大牛閉著眼睛,嘴上的煙還在燃燒。

「班長,我的班長,我林銳長這麼大別人都不服,就服兩個班長。一個是老薛,一個就是你,田班長。」

林銳忍不住哭出聲來。

「班長,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林銳!我長大了!我再也不是那個淘氣的逃兵了!我一定好好訓練,你別生我的氣!我五公里跑全中隊第一!我多能射擊最好,你不是說最喜歡看我打槍了嗎?你覺得看我打槍是一種享受,說我打得那麼漂亮,動作那麼快,是你見過最好的特種兵!你怎麼就不喜歡看了呢?班長,以後我天天第一個起床,值日也不偷懶!野外生存我再也不偷偷帶吃的了,我把咱們班丟掉的紅旗給扛回來!」

田大牛始終沒有睜開眼。

林銳哇一聲大哭,撲在田大牛身上:

「班長——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林銳啊!都是我不好,我一直氣你!我說你唱歌走調,笑話你,你怎麼也不打我啊?!都是我不好啊,班長——你醒醒啊,你別睡了!咱們還要訓練啊!你不是說咱們要爭第一嗎?班長,我給你爭第一!我保證我什麼科目都是第一,給你掙臉!班長——你醒醒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氣你!」

林銳跪在田大牛旁邊泣不成聲,鼻涕和眼淚流在一起。

哭聲當中,林銳看見了一雙蹭亮的軍官皮鞋。

他哭著抬起頭,看見了筆挺的軍官制服。

接著看見了一張黑得嚇人的臉。

「大隊長!你下命令啊!你命令田大牛班長起立!他最聽你的話!」

林銳抱住何志軍的腿大哭。

何志軍撫摸著他的光頭,無語。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

林銳抬起淚花閃閃的臉。

何志軍看著他:

「千秋不朽業,盡在殺人中。昔有豪男兒,義氣重然諾。睚眥即殺人,身比鴻毛輕。又有雄與霸,殺人亂如麻,馳騁走天下,只將刀槍誇。今欲覓此類,徒然撈月影…」

林銳的哭聲漸漸停止了。

何志軍的聲音洪亮起來:

「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從此誇仁義。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我欲學古風,重振雄豪氣。名聲同糞土,不屑仁者譏。身佩削鐵劍,一怒即殺人。割股相下酒,談笑鬼神驚。千里殺仇人,願費十周星。專諸田光儔,與結冥冥情。朝出西門去,暮提人頭回。神倦唯思睡,戰號驀然吹。西門別母去,母悲兒不悲。身許汗青事,男兒長不歸。殺斗天地間,慘烈驚陰庭。三步殺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萬里浪,屍枕千尋山。壯士征戰罷,倦枕敵屍眠。夢中猶殺人,笑靨映素輝。女兒莫相問,男兒凶何甚?古來仁德專害人,道義從來無一真!」

林銳的眼淚停止了。

何志軍的眼睛閃閃發光:

「君不見,獅虎獵物獲威名,可憐麋鹿有誰憐?世間從來強食弱,縱使有理也枉然。君休問,男兒自有男兒行。男兒行,當暴戾。事與仁,兩不立。男兒事在殺斗場,膽似熊羆目如狼。生若為男即殺人,不教男軀裹女心。男兒從來不恤身,縱死敵手笑相承。仇場戰場一百處,處處願與野草青。男兒莫戰慄,有歌與君聽:殺一是為罪,屠萬是為雄。屠得九百萬,即為雄中雄。」

林銳慢慢站起來。

何志軍看著他的眼睛:

「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義名,但使今生逞雄風。美名不愛愛惡名,殺人百萬心不懲。寧教萬人切齒恨,不教無有罵我人。放眼世界五千年,何處英雄不殺人!」

林銳看著自己的大隊長,臉上還掛著淚花,還有孩子的稚氣。

何志軍拍拍他的肩膀:「這是戰士最好的歸宿!田大牛是真正的戰士,真正的戰士是不會甘心老死在床上的!」

林銳看著何志軍的黑臉,鄭重點頭。

「站直了!田大牛是不會想看見你哭哭啼啼的樣子的!」

林銳立正。

「向右——轉!」

林銳向右轉。

何志軍高喊:

「聽我口令!——敬禮!」

兩人敬禮,對去往天國的田大牛敬禮。

何小雨趕到醫院,第一個看見的不是方子君,而是何志軍和林秋葉。林秋葉是被何小雨的電話叫來的,她推掉手頭的事情立即趕到醫院,方子君是她的養女,在她眼裡是和親生女兒一樣的。何志軍怎麼來了,何小雨是沒想明白的。

想明白想不明白都不關鍵了,關鍵是張雷現在怎麼樣了,方子君現在怎麼樣了。

還有就是有沒有劉曉飛的消息。

但是看見父母站在一起她還是愣住了,因為很久沒看見他們在一起了。

林秋葉的外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頭髮燙過,還染黑了,脫下軍裝以後一身職業女性的套裝更襯托她的秀麗不減當年。連何志軍剛剛看見都不由一愣,這麼多年看習慣的媳婦完全煥發了青春啊!

站在林秋葉面前的何志軍還是老樣子,陸軍上校常服,黑臉。

「你最近好嗎?」想了半天,何志軍冒出來一句。

林秋葉就氣不打一處來,我不是你老婆嗎?怎麼還問什麼最近好不好?你電話也不知道打一個,我打過去就是忙忙忙,接電話都沒什麼時間!現在問我好不好?!

林秋葉鼻子哼了一聲:「你呢,好嗎?」

何志軍笑了一下:「還好,部隊…」

「你什麼時候在我跟前能不提部隊?」

「我是軍人,我不提部隊提啥?」何志軍不明白。

「你跟我提了20年了!」林秋葉說,「你不煩啊?」

「不煩,再過20年我還是說部隊。」

「唉…」林秋葉就苦笑,「你什麼時候能跟我說點家裡的事兒啊?」

「家裡不是有你嗎?我還操心啥?」何志軍眨巴眼。

「死鬼!」林秋葉就捶他。

何志軍嘿嘿一樂,笑容又消失了。

「怎麼了?」林秋葉問。

「我的一個戰士,犧牲了。」何志軍的臉很嚴肅。

林秋葉就不敢多說話。

「他是個好兵,我要給他請功!」何志軍的眼睛裡面有什麼東西閃動。

林秋葉給他拂去上衣的塵土:「你自己也多注意,你的身體和年輕時候不一樣了,別那麼熬。」

「我不熬行嗎?」何志軍眼睛發紅,「我倒是想不熬,但是我不能不熬!我的戰士都很年輕,他們要執行任務!他們如果沒有訓練過就去執行各種險難任務,出了事情我是有罪的!」

「我知道,別說了。」林秋葉點頭。

何志軍咽下下面的話。

林秋葉*在他胸口:「今天能回家嗎?」

何志軍張張嘴,被問愣了。

還沒說話,何小雨風風火火進來了:「爸!媽!你們怎麼也在這兒?子君姐呢!」

林秋葉急忙離開何志軍恨不得一米遠:「她打了鎮靜劑,已經睡著了。」

何小雨出口氣:「張雷呢?張雷怎麼樣了?」

「還在搶救!」林秋葉說。

何小雨喘著氣:「爸,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的一個兵,執行任務犧牲了。」何志軍低沉地說。

「啊?!」何小雨急了,「什麼任務?是不是跟劉曉飛在一起?!」

「劉曉飛?」何志軍想,「哪個劉曉飛?」

「就是陸院的劉曉飛!劉凱叔叔的兒子!」何小雨快急哭了。

「哦,你是說他啊!」何志軍恍然大悟。

「到底在不在一起啊?!」

「我,我不知道啊?」何志軍說,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這人!」何小雨一推他山一樣的身軀,「不知道就不知道,還跟我吊胃口!讓開!別擋道!」

何志軍趕緊讓開,何小雨風一樣蹭蹭蹭跑過去了。

何志軍看著女兒的背影沒想明白:「劉曉飛?劉曉飛?劉曉飛是不是執行任務和她什麼關係?她著急什麼啊?」

林秋葉哀怨地看著他,不說話。

「壞了!壞了壞了壞了!」何志軍明白過來了,「壞了壞了!」

林秋葉看著他,苦笑,心說你剛知道。

「壞了!」何志軍痛心疾首,「怎麼,怎麼她,怎麼她跟劉曉飛…」

林秋葉苦笑點頭:「女兒長大了。」

何志軍張著嘴悵然若失:「長大了?怎麼就長大了呢?」

「19了,你說呢?」

何志軍張著嘴還是悵然若失:「女兒長大了?小雨長大了?」

林秋葉又來氣了,一捶他:「你這是當的什麼爹啊?女兒多大你自己不知道?」

何志軍反應過來,眨巴眨巴眼,自己念叨:「劉曉飛,陸院偵察指揮,陸軍學院——是陸軍,不是空降兵,不是海軍陸戰隊!好,是陸軍就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女兒要嫁,就嫁給陸軍!」

「你這是什麼邏輯!」

林秋葉恨不得一腳踢死何志軍。

何小雨風一樣飛到手術室門口,呼哧帶喘:「張雷怎麼樣了?」

「還在搶救。」張雷的隊長說。

「劉曉飛沒事兒吧?」何小雨抓住他。

隊長想想,搖頭。

何小雨鬆口氣,又抓住隊長:「我姐姐呢?!」

方子君還在睡,但是睡得不沉。何小雨一進去,她的眼睛就微微睜開了,眼淚滑過潔白如玉的臉頰。

「姐姐!」何小雨抱住方子君,眼淚流下來。

「小雨,我的命,怎麼那麼苦啊…」

方子君用她細若遊絲的聲音說。

小雨抱著方子君:「姐姐!你別多想,沒事的!張雷一定會挺過來的!」

兩人抱著哭成一團。

「手術中」的燈滅了。

大家都起身。

張雷的父母站在門口,著急地期待著。

院長疲憊地走出來,摘下口罩。

「怎麼樣?院長?」張雷的母親著急地問。

「你別嚷嚷!」張師長呵斥她,「讓院長慢慢說!」

「他很強壯。」院長說,「非常非常強壯…」

大家就都等著他說下面的。

「他的生命力,是我見過最頑強的!」院長說,「他活過來了。」

這一片耀眼的白色,是到了天堂了嗎?

如果不是,怎麼還有那麼多星星?

張雷微微睜開眼睛,感覺到自己渾身無力,猶如在空中飛行。

「他醒了!快快快!他醒了!」一個護士高喊。

張雷感覺到自己身上很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方子君跑進病房,看見張雷醒了,腳步卻慢下來了。

張雷看著她美麗的臉,露出笑容。

方子君站在原地,就那麼看著他。

張雲血肉模糊,從嗓子眼裡面擠出:「煙…」

方子君回神過來,對著奇怪地看著她的張雷露出笑容:

「你醒了?」

張雷臉上綻出孩子一樣的笑容,卻說不出話。

方子君穩住自己,走過去看看心電圖,跳動很穩定。

張雷看著她,抬起自己無力的手。

方子君看著這隻手,覺得有點頭暈目眩。

張雷的手停在空中,他再也沒有力氣了。

他的手落下來。

方子君一把抓住他的手。

張雷笑了,眼神明亮。

潔白如玉的手握在粗糙結實的手之間,是那麼嬌小。

一股溫暖從這隻嬌小的手上傳遍張雷全身。

「你會好起來的。」方子君說。

她故意不去看張雷張開的嘴唇。

張雷沒覺得失望,因為這是他的奢望,方子君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吻他呢?

醫生們走進來,圍在病床前。方子君鬆開手,悄悄退出人群,站在外面。張雷被醫生們擋住了,他只能聽天由命。

方子君真的覺得頭暈目眩,無力地坐下了。

「方大夫,你怎麼了?」護士好奇地問,「你該高興才對啊?」

方子君無力地笑:「我是很高興。」

「沒想到啊,這個學員真有本事啊!」護士開玩笑說,「我們醫院最漂亮的冷美人,多少優秀軍官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居然被這個學員拿下了!」

方子君笑了一下,撐著椅子站起來:「我要去休息一下。」

「方大夫,你沒事兒吧?」

「我沒事,可能太高興了。」方子君走出去,關上病房的門。

她*在牆上,兩張相似的臉交織著。

睜開眼睛,淚流滿面。

她擦擦眼淚,獨自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準備格鬥!」

「哈——」女孩們一片整齊的喊聲。

何小雨站在排頭兵位置,擺出軍體拳的起手姿勢。

「一!」

「哈——」

何小雨剛剛馬步沖拳,聲音就變調了。

「二——」

「哈——」

何小雨還是馬步沖拳,嘴長得很大,如同被定格一樣。

「何小雨!」軍體教員怒吼,「你幹什麼你?!」

劉芳芳在何小雨旁邊,她順著何小雨的視線看去,不遠處停著一輛吉普車,車旁站著一個男學員。但是明顯不是軍醫大學的,那黑臉那身板那氣質典型是搞戰術的。她腦子裡面明白過來,高喊:「報告教官!」

「講!」

「何小雨的男朋友來了!」

「男朋友?!」軍體教員怒了,「爸爸來了都不行,何況男朋友?!何小雨,你聽見沒有?!」

「啊——」

何小雨高叫一聲。

「何小雨!」

軍體教員嚇了一跳,不知道她犯什麼魔怔。

何小雨突然跟彈簧一樣彈起來,兩條腿彈起來中間幾乎沒有過渡就飛奔過去。

劉曉飛看著她過來,沒有動作。

經歷過生死的他已經沉默多了。

何小雨一下子就飛到他的身上:「啊——」

後面半聲啊帶著哭腔。

劉曉飛抱住她,點點頭。

何小雨撲在他的身上一把咬住他的肩膀。

「我回來了。」劉曉飛倒吸冷氣。

「我知道你回來了!」何小雨抬起頭大呼一口氣,「再讓我咬一口!」

「咱不帶咬人行不行——」劉曉飛忍著疼又倒吸一口冷氣。

「何小雨!」軍體教員怒吼,「我處分你!」

車上下來劉曉飛的隊長,他伸手招呼軍體教員過來。他軍銜比軍體院剛剛畢業的教員要高,所以軍體教員不能不過去。隊長對軍體教員低聲說幾句,軍體教員看看劉曉飛,點點頭:「行,我知道了。」

他回到隊伍前面,對著目瞪口呆的姑娘們:

「看什麼看?!繼續訓練!準備格鬥——」

「哈——」

這聲哈就有點怪聲怪氣,但是非常嘹亮。

林銳坐在草坪上,看著相冊發獃。打開的一頁,是全班合影。穿著迷彩服戴著黑色貝雷帽佩戴狼牙臂章的戰士們手持自己的武器,在隊旗前面擺成兩排,風華正茂。田大牛在最中間,露出兩排白牙笑得很開心。

「林銳!」

他沒什麼反應。

「林銳!」張雷又喊了一聲。

林銳回頭,看見張雷在方子君的攙扶下走過來。

林銳笑笑,但是沒起身,轉過臉繼續看相冊。

張雷走過來,方子君扶著他坐下。他看著相冊,拍拍林銳的肩膀:「好兄弟,他在天上會為有你這樣的弟兄自豪。」

林銳沒眼淚:「不,他不會自豪,因為我還沒有作出讓他自豪的事情。」

張雷拿出錢包,方子君急忙轉開臉起身看別處。

「這是我哥哥,我親哥哥。」張雷說,「他犧牲在前線,他和你的班長現在在一起。我們都應該為他們自豪,也該為他們能在一起高興。」

林銳看看張雷,笑了一下:「是的,他們都是最出色的軍人。」

劉曉飛和何小雨拉著手跑進來。

「張雷,你恢復挺快的啊!」劉曉飛喊,「上次來你還卧床呢,這回居然來曬太陽了!不錯啊!」

「那是!」何小雨抱住方子君,「我姐姐照顧著,能不恢復快嗎?」

方子君笑笑,沒說話。

「嘿嘿。」劉曉飛坐在他們倆跟前,「我說你們哥倆,又幹嗎呢?」

他看見相冊和張雷的錢包裡面照片,笑容消失了。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張雷低沉地背誦著。

都久久沉默。

「上天將這些戰士降生在人間,現在,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張雷說,「後面的戰鬥,是我們的。也許在和平年代,我們的犧牲是默默無聞,不為人知,但是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鬥就是我們的使命,林銳,打起精神來,我們還在一起。」

「我們一起生死過,你是好樣的!」劉曉飛看著林銳。

林銳含淚點點頭:「我是一班的兵,我們班長說過,一班沒孬種!」

「好了,別感慨了!」劉曉飛一拍他們倆,「走吧!我請客,想吃什麼,你們說!」

「我想吃一條鯊魚,你請的起嗎?」張雷說。

「好你小子!」劉曉飛倒吸一口冷氣,「我就請吃紅燒鯉魚了,你愛吃不吃!」

大家鬨笑,方子君扶起張雷,劉曉飛拉起林銳。幾個年輕的軍人說著笑著,往門外走去。

「張雷,曉飛,明天我就回大隊了。」席間,林銳拿起酒杯。「我其實不會喝酒,也不會說話,我就是個刺頭兵。但是今天,我要敬你們二位,還有兩位…嫂子,謝謝你們一直這麼照顧我。」

「說什麼呢,我不是你嫂子啊!」何小雨高叫,「我是你兄弟!」

林銳笑:「是不是嫂子,你心裡清楚,我也就不多說了。你們是幹部我是兵,這杯酒我先敬你們!」

他一飲而盡。

「別說什麼幹部什麼兵。」劉曉飛說,「生死過的就是兄弟,何況我們現在還不是什麼幹部。」

「就是,」張雷說,「我們都是自己兄弟。」

「對於軍人對於生死,我以前沒那麼多感觸,經過這次戰鬥,我長大不少。」林銳說,「現在我們都舉起酒杯,為我們能從戰鬥當中,活下來!」

大家都很肅穆,起身舉起酒杯。

「為活下來!」劉曉飛說。

「為活下來!」張雷說。

眾人一飲而盡。

「第三杯酒,我不知道合適不合適。」林銳說,「我想,敬給老趙。」

都沉默了。

「老趙是個罪人,但是他不愧是個漢子。」張雷說,「這杯酒,我喝。」

「我也喝。」劉曉飛站起來。

三個男人一飲而盡。

「老趙是誰啊?」何小雨好奇地問。

「不該你問的,別瞎問。」劉曉飛嚴肅地說。

何小雨哼了一聲:「不問就不問!神氣的你!」

「小雨,別鬧。」張雷說,「和我們的任務有關係,不能告訴你的。」

小雨吐吐舌頭:「那我不想知道,你們都別說這個了。」

「老趙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劉曉飛感慨。

「可能已經斃了。」林銳黯然說。

沉默半天,不知道為老趙還是為別的什麼。

「明年,我也考軍校。」林銳打破沉默,「到時候還得兩位大哥多照顧。」

「放心吧,你做我們倆的小師弟,不吃虧!」張雷擠擠眼睛,「我們著名的偵察系二寶就變三寶了。」

「三寶?」何小雨笑了,「那你們不成了太監了?」

方子君也被逗樂了。

林銳笑了一會,突然背誦起一首詞:

「男兒當殺人,殺人不留情…」

大家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君不見,豎儒蜂起壯士死,神州從此誇仁義。一朝虜夷亂中原,士子豕奔懦民泣。我欲學古風,重振雄豪氣…」

劉曉飛和張雷跟上了,三個年輕的軍人一起吟道:

「神倦唯思睡,戰號驀然吹。西門別母去,母悲兒不悲。身許汗青事,男兒長不歸。殺斗天地間,慘烈驚陰庭。三步殺一人,心停手不停。血流萬里浪,屍枕千尋山。壯士征戰罷,倦枕敵屍眠…」

兩個女軍人都傻傻地看著,似乎感覺到了冷兵器時代古戰場的廝殺馬鳴。

「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義名,但使今生逞雄風。美名不愛愛惡名,殺人百萬心不懲。寧教萬人切齒恨,不教無有罵我人。放眼世界五千年,何處英雄不殺人!」

鏗鏘有力的朗誦結束,三人哈哈大笑。

「痛快!干!」

陳勇把吉普車停在停車場,看見林銳被幾個人送出來。他高喊:「林銳!婆婆媽媽幹什麼?那點小傷了不起了?」

「到——」

林銳高喊著提著自己的東西跑過來。

「排長,他們,他們硬要送我出來。」

陳勇沉著臉:「上車。」

「是。」林銳上車。

陳勇正要上車,突然看見那幾個人當中的方子君,呆住了。

方子君發現了他的目光,覺得奇怪。

陳勇大步跑過去,立正敬禮,激動不已:「方子君同志!」

方子君詫異地:「你是?」

「狼牙偵察大隊,陳勇!」陳勇激動地說。

「我認識你嗎?」方子君問。

「您救了我!」陳勇握住她的手,「我一直想找到您,感謝您!沒想到在這裡見面了!」

方子君努力回憶著,笑了:「哦,哦,是你啊?現在還好吧?」

「好好!」陳勇笑著說,「我已經提幹了,當年如果不是你救我,我哪兒有今天。」

「那你好好乾!」方子君的手一直被陳勇握著,不自在地說,「等你立功的喜報!」

張雷忍不住笑了。

陳勇看他,是個學員:「你笑什麼?」

張雷看看他的手。

陳勇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鬆開手。

「陳排長,我們一起執行過任務,你忘記了?」劉曉飛說。

「記得。」陳勇說,「你們認識?」

張雷故意示威似的,攬住方子君的肩膀:「我是她男朋友。」

方子君急忙推他。

陳勇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看他的肩章,又看看方子君:「真的?」

「還能是假的?」何小雨樂了。

陳勇尷尬地笑:「方大夫,我一輩子都忘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歡迎去特種大隊玩,我隨時恭候!」

方子君急忙說:「好的,好的,有時間我一定去。」

「我先走了!」陳勇敬禮,轉身跑回車上,開走了。

「姐姐,你救過他啊?」何小雨問。

「記不清了。」方子君努力回憶半天,「前線我救過上千人,哪兒記得住所有人啊?」

「我看他好像對你有意思。」張雷笑道。

「張雷!」方子君厲聲道。

張雷不笑了。

「我提醒你,我雖然是你的女朋友,但是我不是你的戰利品!」方子君說,「你不要隨時都要跟別人炫耀!」

「我…」張雷急忙解釋。

方子君轉身一插白大褂的兜,走了。

劉曉飛看看方子君的背影,看看尷尬的張雷:「傻了吧?早告訴過你,自己家菜園子有好菜別拿出來總顯擺,自己偷著樂就行了!去追吧。」

張雷急忙追上去。

何小雨看著方子君的背影:「我總覺得不對勁。」

「怎麼不對勁?」劉曉飛問。

「不知道。」何小雨想著,「哪兒不太對勁,但是我想不出來。」

車上,陳勇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他的腦子又響起連天的槍炮聲。

野戰醫院。一輛吉普車徑直衝到帳篷前,兩個佩戴狼牙臂章的偵察兵下車,抬下來奄奄一息的陳勇。大夫和護士們圍上來,將他抬上手術台。

「血壓!」大夫高喊。

方子君麻利回答血壓指數。

「腹部中彈,穿透胃部!」大夫喊,「立即手術!」

手術后的陳勇躺在病床上,方子君給他喂飯。

陳勇看著美麗純潔如同天仙的方子君,眼中含淚:「謝謝你,救了我。」

方子君笑:「老實吃飯,這裡就是醫院,不救你還能害你啊?」

陳勇點頭,吃飯。

「醫生!醫生!救人啊!」傘兵部隊的飛鷹偵察隊員衝進帳篷:「救人啊!他腸子出來了!」

方子君把碗放在陳勇身邊:「我去工作,你自己先吃!」轉身就沖向手術室。

幾輛吉普車接踵而至,更多的傷員送過來。

陳勇眼巴巴看著方子君的背影消失在人群當中。

陳勇長出一口氣:「那飯,是我吃過最香的。」

「排長,你說什麼?」林銳不明白。

「沒事,說你就是個吃貨。」陳勇沒好氣地說。

林銳就不說話了。

陳勇*在座位上出神。

林銳和烏雲的軍功章是在大隊部授予的,沒有舉行什麼公開的儀式。耿輝念了頒布軍功章的命令,然後把二等功軍功章別在兩個上等兵的前胸。

「希望你們再接再厲,稟承烈士遺志,牢記光榮傳統,再造輝煌!」

耿輝說。

林銳和烏雲舉手敬禮,表情神聖。

「田大牛的立功報告也批下來了,根據烈士遺囑,這枚軍功章將放在大隊的榮譽室。」耿輝拿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打開來,是一枚一等功軍功章。「這是他的第四枚軍功章,也是第一枚一等功軍功章。大隊黨委經上報總參情報部和軍區情報部、軍區直工部批准后決定,授予特戰一連一排一班『特戰尖刀班』榮譽稱號。田大牛同志的追悼會不能公開舉行,但是你們一班可以全員參加。回去準備一下吧,他的父母可能明後天就過來。」

林銳的眼淚在打轉。

「這個是你的。」耿輝掏出一副下士肩章,遞給林銳。

林銳納悶地看著下士肩章。

「『特戰尖刀班』是我大隊第一個被授予英雄稱號的光榮集體,為了保持烈士生前班的光榮傳統,按照田大牛同志遺囑請求——林銳,你現在開始就是『特戰尖刀班』第二任班長!一連黨委遞交了報告,大隊常委研究后決定提前晉陞你的軍銜。珍惜榮譽,不辱使命!」

耿輝看著林銳的眼睛著重說。

「班長…」

林銳又想起了田大牛,哭出聲來。

烏雲也在抹淚。

「擦乾眼淚。」

耿輝親手給林銳摘下上等兵軍銜,戴上陸軍下士軍銜,扣好扣子。

「你現在是班長了,不要忘記你的班長是怎麼帶兵的!」

林銳忍著眼淚,敬禮。

「特戰尖刀班」的旗幟在風中獵獵飄舞。

一班的全體戰士站在觀禮台前面,何志軍親手授予林銳這面鮮血染紅的旗幟。林銳敬禮,轉身面向全班戰士:

「敬禮——」

刷——一班戰士動作整齊劃一。

「禮畢——」

刷——一班戰士軍姿如同雕像紋絲不動。

後面數百弟兄也是紋絲不動。

陸軍下士林銳手持這面旗幟,看著全班弟兄嘴唇翕動著:

「中國人民解放軍狼牙特種大隊二中隊特勤隊『特戰尖刀班』全員到齊!現在開始點名!烏雲!」

「到!」

「楊彥軍!」

「到!」

「成勝利!」

「到!」

都喊完了,林銳的嘴唇翕動著,淚花在閃動。

大家都看著他,在等待著。

「一班班長,田大牛——」

林銳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高喊。

「到——」

全大隊弟兄們立正高喊。

聲音在群山之間迴響,林銳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肅然而下。

「同志們!」林銳顫抖著聲音,「…我們的班長,永遠沒有離開我們!永遠沒有!」

戰士們的眼淚都下來了,烏雲咬著嘴唇但是哭聲還是出來了。

林銳舉起「特戰尖刀班」的旗幟高喊:

「我們的班長,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旗幟飄舞在林銳十八歲的額頭上方。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預備——唱!」林銳大聲喊。

於是歌聲響起來,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哭腔: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我來自內地,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戰友戰友,這親切的稱呼,這崇高的友誼,

把我們團結成鋼鐵集體,鋼鐵集體!

…」

全大隊弟兄們跟進來,歌聲逐漸高昂起來,哭腔消失了,帶來一股熱血男兒的豪邁。

「戰友戰友目標一致,革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

同訓練同學習,同勞動同休息,同吃一鍋飯同舉一桿旗!

戰友戰友,為祖國的榮譽為人民的利益,

我們要共同戰鬥直到勝利!直到勝利!!!

…」

嘶啞的歌聲,也許對於藝術鑒賞家們來說就是狼嚎,沒有任何美感。

卻氣壯山河,殺氣凜然。

張雷快跑幾步,一個利落的手撐側跟斗,起來以後又接了一個前空翻。這一串動作看得軍區總院來來往往的人目瞪口呆,方子君臉上則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張雷在草坪上跳起來,又是一個凌空邊踢,動作乾淨利索。

落地以後只是額頭微微出汗,他孩子一樣笑了:「怎麼樣,我可以出院了吧?」

「像個皮猴子一樣,批准你出院了。」主治醫生微笑著說。

「太好了,可把我憋壞了!」張雷跑過來,「天天這不許動那不許動,這樣的日子我可過夠了!」

他說著調皮地看方子君。

方子君沒搭理他。

主治醫生眨巴眨巴眼睛:

「你啊!沒有我們小方悉心照顧,你能好的這麼快?管你是看得起你!」

張雷嘿嘿笑。

「好了,我回去值班了。」主治醫生擺擺手,回樓了。

張雷對著方子君笑:「真的,感謝你。」

「這是我應該的。」方子君笑笑。

「今天,我請你吃飯。」張雷真誠地說。

「喲,這麼正式啊?不像你啊?」

「該正式的時候就得正式。走!」

「老兵的陣地」酒家是一個84年上過前線的老步兵戰士開的,他本來就是中央戲劇學院的舞台美術系學生投筆從戎的,回來以後接著上學。畢業回省城做了省電視台美工,現在已經是一把刷子了,錢也有了幾個,就開了這個酒家,剛剛開業沒幾天。

方子君被張雷帶到這裡就蒙了,與其說這裡是一個酒家,倒不如說這真的是一個陣地。舞美出身的老闆果然審美造詣不一般,把這個酒家設在一個防空洞裡面。門口是沙袋和鐵絲網,穿著迷彩短裙的女服務員雖然笑容可掬,但是一轉到被偽裝網掛著的大門裡面,方子君就不行了。

一張當年特別流行的海報,一個戴著鋼盔的小戰士的臉,美術字是「媽媽,祖國需要我」。

再進去,裡面是一個照壁。照壁上都是當年的新聞照片、戰地自拍和各種紀念品。幽暗的光線下逝去的歲月撲面而來,那「當代最可愛的人」的搪瓷白茶缸、子彈殼做成的和平鴿、殘缺的炮彈片一個一個都在召喚著那段戰鬥的青春,火熱的青春。空間裡面回蕩的音樂也是當年陣地的流行音樂,《血染的風采》如泣如訴。

轉過照壁,就進入陣地了。

一個塑像立在布置成地下指揮部的餐廳中央。塑像粗糙但是卻充滿力量,是一個戴著鋼盔光著脊樑穿短褲的戰士,消瘦的身軀都是腱子肉,脖子的繩子系著光榮彈,虎視眈眈,左手撐地,右手提著一把56衝鋒槍,是一個出擊的姿勢。

塑像下面的金屬牌子上寫著——「兵魂」。

方子君站在塑像面前呆了半天。

「老闆自己創作的,一個香港老闆出20萬人民幣,他不賣。」張雷說。

方子君點點頭。

「張雷!」一個穿沒帶紅領章老軍裝的長發男人喊。

「王哥!」張雷招手。

長發男人走過來:「今天來了?」

「這是老闆,王大哥。」張雷笑著說,「這是我女朋友,方子君。你今天在啊?」

王哥點點頭:「我下班沒事就過來了,一會來幾個外地過來的戰友。——坐哪兒,你自己選。」

「你們認識啊?」方子君問。

「張雷,好小兄弟!」王哥攬住張雷的肩膀,「也是前兩個禮拜剛剛認識,沒說的,你哥哥就是我兄弟!你就是我的小兄弟!我聽他提起過你,86年上去的小妹妹,都別見外,這就是咱部隊咱家。」

「你跑出來喝酒了?」方子君皺眉。

張雷笑笑:「醫院附近開了這麼個地方,我怎麼可能沒情報呢?」

「挑地方吧。」

「兩地書吧。」

「OK。」王哥點點頭,招手過來一個服務員,「招待好了,兩地書。」

方子君跟在張雷身後穿過這個地下指揮部,猶如穿越一條時光隧道。偽裝網、破舊滿是硝煙的軍裝、打爛的貓耳洞紋絲鋼、扭曲的工兵鍬、老電台…還有空間回蕩的音樂,一切都在把那場沉默的戰爭喚醒。

把方子君記憶當中的戰爭喚醒。

轉到裡面的防空洞過道,兩邊是雅間,也就是防空洞的房間。房間都有自己的名字,「老山蘭」、「扣林山」、「法卡山」、「八姐妹救護隊」、「無名高地」、「偵察兵之家」…突然方子君停住了,她看見*裡面有個熟悉的標誌。

是的,沒錯。

飛鷹臂章。

放大手繪在油畫畫板上的飛鷹臂章。

張雷也停住了,低著頭沒說話。

方子君大步走上去,看見這個房間叫「飛鷹偵察隊」。

她回頭:「是你給他出的主意?」

張雷點頭,肅穆地:「我沒想到他布置得這麼快——雖然他們的任務現在還涉密,但是我想讓人們記住他們。」

「為什麼不帶我來這裡?」

「我怕你傷心。」張雷坦誠地說。

「我就在這裡。」方子君堅決地說。

於是就走入「飛鷹偵察隊」。

撲面而來還是一張巨大的油畫,粗糙的筆觸看出作畫者內心的激動。是畫的飛鷹偵察隊全體隊員合影,雖然是從照片臨摹來的,但是顯然作畫者融入了自己的創作激情,身穿迷彩服的戰士們的手關節被放大,緊緊握著自己的鋼槍,臉部莊嚴肅穆略略變形,誇張了戰士的淳樸和剛毅。

方子君在畫上那些熟悉的臉上仔細地找,其實她不用找就知道他在什麼位置。

是的,是他。

年輕的臉上傲氣十足,黑白分明的眼睛寒光迸射,線條明朗的嘴唇和英氣勃發的鼻子,都是那麼的熟悉…

方子君的手輕輕在他的臉上撫摸著。

作畫者是個藝術造詣非常高的人,不僅準確捕抓了他的形,還敏銳感覺到了他的神。

方子君的眼淚在眼眶打轉。

「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方子君的嗓音哽咽著。

張雷摘下軍帽,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方子君轉過身,臉上淚花盈盈。整個房間都是飛鷹偵察隊的合影和個人照片,一張白紙上寫著莊重的黑色宋體字:

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空降軍「飛鷹」偵察隊,組建於1986年,在前線輪戰一年,執行大小任務50多次,1987年回防軍部后解散。其中,湧現出來一等功臣4人,二等功臣15人,戰鬥英雄張雲1人。

席間,方子君一杯接一杯喝酒。燭光下她美麗的面容淚流不止。菜居然也是當年的罐頭和炊事班特色的小炒,酒是當年前線壯行的高度茅台,甚至裝酒的都是印著「當代最可愛的人」的搪瓷缸子,但是她還是一缸子接一缸子的喝,張雷勸都勸不住。張雷也喝了不少,兩人高唱血染的風采,高唱兩地書母子情,高唱十五的月亮,高唱一切能想到的這場沉默的戰爭的歌曲。

都醉了。

方子君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但是還是在喝酒。

一直喝到王哥進來:「不行了,再喝要出事了。張雷,你還清醒不清醒?!」

「到!」張雷歪歪扭扭站起來還要敬禮,「我,沒事!」

「喝點貓尿瞧你那個熊樣子!隔壁滿屋子都是84年上去的老兵,你讓老大哥們看笑話是不是?」

「不,不是!我,我去敬老大哥…」

說著拿著搪瓷茶缸就要過去,腳下一軟差點倒了。

「行了,行了。」王哥苦笑,「趕緊滾回去睡覺!」

「結,結帳!」張雷就在身上摸。

「回頭我去陸院找戰友或者你再來再說吧。」王哥拉住他,招呼另外一個女服務員扶起方子君,「走,出去,我給你們找輛車!」

出來風一吹,張雷的酒稍微清醒點了,趕緊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今天喝多了…」

「趕緊送你對象回去,路上別和人打架。」王哥把他推計程車上,對司機說:「軍區總院,路上穩點。」

方子君喝醉了,酒還沒醒,張雷一上車就*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張雷就抱住她,他們擁抱過,也接過吻,但是卻給張雷感覺冷冰冰的,象這樣緊抱在一起還是第一次。

車到總院幹部宿舍,張雷扶著方子君下來,她酒還沒醒。張雷幾乎是把方子君抱回宿舍的,而方子君真的是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不鬆手:「你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張雷開燈把方子君放在床上,但是方子君死活也不鬆手:「別,你別離開我…」

「子君,你喝多了。」張雷柔聲說,解開方子君的胳膊,起身關上燈,轉身往門口走。

方子君微微睜開醉眼,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而這個穿著軍裝上衣的背影在開門要出去。

「啊——」

方子君慘叫一聲,這一聲太凌厲太悲慘了讓張雷一下子汗毛都立起來了。

方子君從床上彈起來,直接就撲過去抱住這個熟悉的背影大哭:

「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張雷急忙轉身:「我不走,我不走!你先睡覺,睡覺!」

方子君不管不顧抱住這個熟悉的身軀,捧著他熟悉的下巴,淚花盈盈看著他那雙熟悉的傲氣十足的眼睛。良久,她瘋狂地吻住他的嘴唇,狠命地咬,狠命地親,舌頭在他的牙齒間探索著。幾乎是在一瞬間,方子君的女性溫柔被一下子喚醒,她的吻不再那麼冷冰冰而是熱辣辣。

「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她瘋狂地吻著,喃喃地說。

被喚起激情的張雷緊緊抱住方子君吻她:「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

方子君柔弱的身軀癱在張雷的懷裡,張雷用他有力的雙手一下子撕開她的上衣。方子君軟軟倒在床上,張雷撲到方子君懷裡,吻著那高聳的飽滿的乳房。方子君忘情地抱住他的近似光頭的平頭,撫摸著他健壯的脖子,撫摸著他發達的胸肌。

張雷撐起身子,方子君的外衣和內衣在他的大手下面如同褪殼的蝴蝶一樣全部褪去。

月光下,她和女神一樣冰清玉潔。

張雷俯下身去,和自己的愛人擁抱在一起。

方子君擁抱的,也是自己的愛人。

她哭著笑著叫著喊著,幸福的紅暈少見地出現在她的臉上。

在洪水崩破大堤的瞬間,方子君高喊著,抽搐一樣高喊著:

「你知道不知道,我,多麼想你…」

陽光透過窗帘灑進來,張雷微微睜開眼睛,聞到一股清新的芬芳。他一下警醒過來,發現自己蓋著粉色的被子,腦子騰一下子大了。急忙坐起身,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再看是在方子君的房間,馬上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屋子裡面沒有人,他的軍裝和內衣疊得整齊放在枕頭邊上。

他立即穿衣服,剛剛套上那件印著「中國空降兵」字樣的T恤就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封信。

他急忙衝過去拿起那封信,信沒封,上面寫著「張雷親啟」。

打開信封,疊的很仔細的一隻紙鶴無聲滑落在他的手上。

張雷的腦袋嗡嗡響,手哆嗦著打開信,是方子君娟秀的字體。

「張雷: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只好給你寫信了。

你是一個優秀的男人,一個優秀的軍人,一個值得很多好女孩去愛的熱血兒郎。我以為我可以愛你,我以為我可以戰勝很多也許不該在我們之間的障礙去愛你,但是…我錯了。

你沒錯,錯的是我方子君。

我不該嘗試著去愛你,因為我們之間的障礙其實是不可能戰勝的。

因為,我已經沒有愛情了。

我的愛情,都給了一個叫做張雲的男人,你的哥哥。

我是一個革命軍人,我並不是在乎那些封建的束縛,因為那在我看來是很可笑的事情。

我的愛都給了他,給了那隻不會再飛回來的飛鷹。我不可能再去嘗試愛一個什麼男人,無論他多麼優秀,多麼出色,都不可能再佔領我的心。所以說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我的錯,就在於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我答應做你的女朋友,是出於一種衝動,或者說是一種女性天生的獻身精神。當你在危險當中,天生柔弱的我會答應你的一切要求,合理的或者無理的。在前線的時候,這樣的例子很多,我的很多姐妹都把自己的感動當作愛情,將自己獻身給即將走上戰場和死神搏鬥的戰士。

是的,我不否認他們是真正的勇士,但是那不是愛情,那只是一種感動。

一種女性天生的獻身精神,犧牲精神。

一種因為感動,而自願去獻出一切的精神。

所以,我並不愛你,我只是被你感動。

被你在和死神搏鬥感動。

還有另外一點是我一直不敢提及的,就是你太象你哥哥了。在某種程度上,因為對他的思念讓我將這種感情移植給你,於是這種感動就摻雜了複雜的因素。

但是,你就是你張雷,你不是任何人。

你是個優秀的男人,不應該成為一個替代品。

去吧,去尋找你真正的愛情,屬於你的愛情。我不屬於你,我也不屬於那隻飛鷹了,因為我背叛了他。

我因為自己的柔弱,把自己擺上了靈魂的祭壇。也許我的後半生要在一種懺悔當中度過,終老一生。

但是,這是我應該得到的懲罰。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見面只是會讓我們尷尬,也會讓我的靈魂再次受到鞭撻。

由於我的柔弱,我失去了守護那隻飛鷹的資格。

也失去了成為你的姐姐的資格,張雷。

方子君

1992年8月15日」

張雷放下信,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

劉曉飛和何小雨站在主樓門口,看見張雷穿著軍裝提著自己的東西從裡面出來面色陰鬱都很奇怪。

「哎,子君呢?」劉曉飛脫口而出。

何小雨一拉他,劉曉飛看她一眼很奇怪。

「吵架了?」劉曉飛關切地問。

張雷不多說話,只是淡淡兩個字:「走吧。」

劉曉飛還想問,何小雨急了:「我說你哪兒那麼多問題啊?!你改名十萬個為什麼得了?!」

劉曉飛被噎住了,還想說話,張雷開口了:

「你們別吵,我和子君分手了。」

「分手了?為什麼?!」劉曉飛很震驚。

張雷看著他的眼睛,許久,低下頭。

何小雨拉住劉曉飛:「走走!回你們陸院去!你真給練成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了?!」

劉曉飛最怕何小雨,就不敢說話了。

三人走出門口。

張雷突然回頭,去看那幢主樓。

他看見那間辦公室的窗帘一下子拉上了。

他的喉結噎蠕著。

「我不是張雲,我是張雷。」

他一字一句地說,目光變得堅定:

「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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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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