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歡迎你回來
「你看到了嗎?遠處的山谷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光?」
「……那個山谷就是承受水棲族發送電力的地方。看來我們快到了。」
「那我們怎麼辦呢?在山腳降落……」
我的話還沒說完,一陣莫可名狀的感覺突然襲擊了我。彷彿一陣溫柔的暖風,穿過皮膚,直接吹進了心臟。隱隱約約地,心臟內的某個地方在這陣氣流之中改變了。好像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輕輕縛住了一樣,呼吸不暢。
我想把我的感覺說出來,但邯鄲殘卻在此刻加快了飛翔速度,強大的風迎面而來,吹得我睜不開眼睛,也幾乎張不開口。在這種令人不舒服的飛行中,我感到那溫暖的,詭異的氣流越來越明顯,心臟也因而開始輕微地痙攣。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們到了,下面就是目的地。」邯鄲殘的聲音傳進耳朵。「多多加油吧。看你的了。」
「咦?」我正想扭頭去看他,肋下那又冷又硬,弄得我很疼的龍擊弩突然消失了。我睜開眼睛,看到的竟然是一片籠罩在我周圍的紫色玄光,以及懸浮在空中,距離我越來越遙遠的邯鄲殘。
他竟然把我從空中扔了下去!
這次死定了!
我重新閉上眼睛,聽著自己的慘叫被強風撕碎,頭腦一片空白。
地面在急速向我靠近,終於……一瞬間,我的身體撞上了地面,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一陣痛楚傳遍了我半個身子,但那種疼法就好像從椅子跌到地板上一樣,微不足道。
我並沒有死,甚至也沒有受傷。看來是邯鄲殘的紫光保護了我。
在我面前的,是一片隱藏在山脈中,寬闊的的草原盆地。奇異的白色霧氣籠罩在盆地上空。草原中央,非常突兀地聳立著一個高大的銀白色複合金屬塔。
塔下,五六十個水棲族士兵手持水棲族特殊的毒彈槍,十分吃驚地看著我。在它們中間,有一個長度超過十米,類似於……大炮的東西,正在瞄準那座塔。
我在一剎那間僵硬得像一座臘像。眼看著那五六十個水棲族士兵一聲不響地抬起槍,向這邊瞄準,我突然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兔子般一躍而起,用我一生都沒有過的速度衝進了森林。
水棲族開槍了。我身邊的樹木紛紛爆裂。好幾枚子彈從後面射入我的左肩膀,右腿,左腰。那股力量將我徹底推入了灌木叢中。
2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呢……邯鄲殘這個時候在幹什麼……他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扔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他會不會來救我?
我抱著劇痛的肩膀,大口喘息著,奮力向前奔跑。但我已經跑得很慢了,我知道我快要跑不動了。
以前在紅蛇骨上課的時候就聽過,水棲族的武器淬有劇毒,就算只擦破了一點皮,也會在幾小時之內死亡。在這無人地帶如果得不到及時救助,那我就必死無疑。
來自邯鄲殘的紫色玄光仍然籠罩在我身邊,迷惑著我的視線。
我感覺很疲勞。
3
她躺在汽車的殘骸里,烏黑的頭髮像黑睡蓮一般在血泊中鋪開,凌亂的鬢角被血污粘住,搭在慘白的臉上。血在她身體下面蔓延。碩大的飛蛾在飛舞,圍著燃燒的汽車殘骸。
我不恨你。我知道你會這樣做。
帶著血的微笑在她白紙一樣的臉上綻放。飛蛾上下扇動的翅膀分裂了她的臉。
4
這是什麼啊?這麼熟悉的感覺……那個女人是我的姐姐吧?她的臉被血模糊了……她跟我說「我不恨你」……
樹葉被分開的聲音,雜踏的腳步聲……有什麼人來了。
我坐在地上,靠著一棵樹。傷口在不停流血,又粘又膩的血帶著刺鼻的味道從指縫中汨汨流出。那種溫暖又令人窒息的異樣感覺越來越明顯了,我感到心臟在痙攣,幾乎無法喘息。
魚的臉被圓形的玻璃頭盔罩著,出現在我面前。它們的槍口對準我,一個章魚用冰涼的觸角撥開了我胸前的衣服,那個代表紅蛇骨的刺青露了出來。
看到這個刺青,它們發出了奇怪的,代表興奮的聲音。
5
強大的力量從天而降,地面隨之崩潰。強光吞噬了汽車的殘骸和那張絕美的臉。終於什麼都不剩下了。她的屍體變成了一塊塊的焦炭。
破碎了,毀滅了,消失了。黑暗中唯一的一盞***熄滅了。
什麼都不存在了。記憶、感情、力量同時遭到封印。在那張慘白的面孔碎裂之後,在那飛蛾飛舞的火焰之中。
6
大腦正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打開了。溫暖的,漆黑的,鮮紅的暗流從中湧出,那張慘白的臉,燒焦的碎片,我所至愛的人……所有的東西都從大腦深處掙扎而出……
回來了……虛假的表象被撕破,「真實」的一面重新出現……一切都回來了。
我在槍口下抬起頭,凝望著這些屬於異種族的臉。
水棲族人用槍頂住了我的額頭。
我微笑起來,低聲說出了那闊別已久的句子:「我在這裡,呼喚著您賜予我的名字,沉默的詭異聖靈,我在您的光輝之下得到庇佑,向不蒙我喜悅者揮動死亡之翼……」
空氣中,那異樣而溫暖的氣息突然產生了巨大的波動,宛若響應我的呼喚一般,迅速溶入了我所散發的力量之中,發出震動一切的轟鳴聲。
水棲族們的動作,在我念出第一個字眼的時候就凝住了。它們的身體內部開始發光,越來越強烈。當這道光開始變得刺眼時,它們的身體突然從內部爆炸了。綠色的,藍色的,透明的溶液,小塊碎肉還有各種奇怪的內臟碎片飛濺起來,落到了草地上,也落到了我身上。
我抱著自己的膝蓋,微笑著,看著這一切。
7
地球歷2490年7月15日,星期三,早上十點。拓其斯塔首都城水電分配中心,中央控制室。
水庫里的水已經完全變成了綠色。白色粘膜和斷裂的蛇身在水面上沉浮,大片大片被炸開的蛇皮連帶著血肉浮在水面上。惡臭充滿了不大的空間。
霍依蘭和高韶韻看著這驚人的畫面,面色都幾乎要發起綠來。
「這是……怎麼回事?」高韶韻緊緊捂住自己的口鼻,倒退著離開了從水庫邊緣。「這是邯鄲殘和詭諸默乾的嗎?他們兩個現在去哪裡了?」
「不知道。」桃子搖搖頭,那一對粉紅色的麻花辮隨著她的動作左右搖晃。「我們發現他們將心靈感應器摧毀之後就立刻上來,到達的時候他們已經不見了。」
「這好像是水棲族的陰謀,真正可以讓整個首都城都中毒的毒素隱藏在這條活蛇里……」邯鄲敬也倒退著離開了水庫邊緣,「他們或許是追蹤水棲族的其它部隊去了?」
「不可能啊!」藍商順說,「他們怎麼知道殘餘的水棲族部隊到哪兒去了?」
霍依蘭不說話,離開高韶韻,走向控制台的主屏幕。
那裡還顯示著邯鄲殘和詭諸默曾經閱讀過的信息。
讓他們採取突然行動的原因,應該就是這個吧……電力大量輸出,面向一個虛擬地區?
霍依蘭左手撐著自己的下巴,大腦飛速運轉著。
這個地區的位置明顯就是——「銀白之塔」的所在地啊!水棲族向那裡運送電力幹什麼?莫非……它們想摧毀銀白之塔?可是他們又是怎麼知道銀白之塔的重要性的?如果真被它們得逞的話……
霍依蘭倒吸了一口冷氣。
就在此時,敞開的天窗外,有一道強光閃了一下又立刻消失了。
「嗯?怎麼了?」
霍依蘭還來不及完全抬起頭,第二道強光就帶著巨大的地殼顫動襲擊了這座大廈。破碎的玻璃窗,鼓起的地板,跟著一起顫抖,發出鏘鏘啷啷,連綿不絕的聲響。
高韶韻和霍依蘭站立不穩,幾乎是同時跌倒在地。剩下的三個人立刻張開三種不同顏色的光膜,彈開了從天花板上落下來的碎石。
天窗外,灰暗的雲層被來歷不明的強光照亮。估算強光所發出的位置,應該就是「銀白之塔」的所在地!
難道,水棲族真的毀掉了銀白之塔?
8
地球歷2490年7月15日,星期三,早上十點零五分。紅蛇骨基地,中央絕密區域。
巨大的顯示屏在飛速地顯示文字。「臨時消息。拓其斯塔首都城郊外,突發地震。半徑五十公里以內遭受波及。」
……
「拓其斯塔首都城郊外,第一號銀白之塔檢測到『詛咒師』的能量波調。但目前檢測到的能量值與『詛咒師』的能量值不符,似乎太強大了,猶如一顆小型核武器。是否要進行第二遍分析?」
「不必了,皮歐拉里克……那是因為銀白之塔啊……那個東西會跟異能產生共鳴,產生超出原先能量好幾十倍的力量……真是了不起的發明,不是嗎……他終於回來了,我們所期待的『未來』不會太遠了……」
「詛咒師檔案更新中……」
9
邯鄲殘的身影從樹木之間出現。他的翅膀不見了,龍擊弩也收了起來。那張秀美的臉上表情有些怪異。
「殘,我剛才想到以前的事情了。」我看他一眼,嘆息起來。「五年呢!記憶消失了五年,自己在自己心中也消失了五年,好像一場夢一樣。」
邯鄲殘沉默不語,緩步走了過來,在我面前站住,將手攤開。
他手心裡放著兩枚寬大的戒指。
「這是當年在你姐姐屍體旁撿到的。」
「撿到的?」我略有驚訝。「怎麼,當時你在附近嗎?」
「嗯,我當時就在距離你不遠處,什麼都看到了。那件事以後,你在兩個月後的任務中『死去』,當時我以為你因為內疚而自殺了。所以一直把這對戒指當作紀念保留著。」他托起我的左手,把戒指套到了我的大拇指跟無名指上。「歡迎歸來,被惡靈附身的詛咒師。」
我把左手收緊,握住了他的手。感受著他的體溫。然後,我漸漸笑起來。張開手臂,緊緊擁抱他。
「我回來了。」
10
地球歷2490年7月15日,星期三,早上十點五十分。
越野反引力車在盆地中央降落了。幾乎是剛剛停穩,藍商順、邯鄲敬和桃子就高舉著各自的專用手槍從車中跳了出來。與此同時,其他紅蛇所乘坐的裝甲運兵車也紛紛降落,將霍依蘭的座車保衛起來。
四周出乎意料的平靜。一門外形奇特的大炮正瞄準著銀白色的鐵塔,但周圍卻沒有發現任何水棲族的戰士。只有大片大片的藍綠色血肉,鋪滿草地。
「好像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桃子將持槍的手垂下來,抓抓後腦勺。「可以確認敵人不在這一帶。」
「銀白之塔怎麼樣了?」霍依蘭不顧高韶韻的阻擋,從車中鑽出來,仰望著那高大的銀白色鐵塔。仔仔細細地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放心。「完好無損。這麼說剛才那可怕的地震和強光不是針對銀白之塔來的。但那門炮……?」
「是水棲族的『海龍炮』。」藍商順立刻回答,「威力強大,但卻需要大量的能量。屬於比較少見的武器。現在看來未曾使用,好像能量沒有補充完畢。」
高韶韻從車上下來,順手關上車門。環顧周圍,她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這些不是水棲族的內臟嗎?……它們好像全從內部爆炸了。」說著,她將目光投向霍依蘭。
「怎麼了?」霍依蘭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邯鄲殘是做不到這一點的。」高韶韻慢慢地說,「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詭諸默。可是他的能量似乎……也沒……」
「也就是說,」霍依蘭截口道,「這表示,詭諸默復甦了?」
高韶韻默認。
「那不是好事嗎?」霍依蘭笑著說,「我們不是費盡全力要尋找這樣的戰士嗎?現在看來他的力量完全恢復了,很強大。這不是很好嗎?幹嗎愁眉苦臉的?」
「問題恐怕就在於他的力量復活了,而且過於強大了。」邯鄲敬低聲說。
霍依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怎麼說?」
「以前的詭諸默是個很可怕的人。」邯鄲敬說,「他……很難說是我們要尋找的理想戰士……」
前方的樹林中,兩個人影一前一後的走了出來。
走在前面的少年微笑著。他耳朵上垂掛著一對鮮紅的透明水晶耳環。臉上搞得很臟。但他的笑容仍然是愉快的。
所有人,包括完全沒有異能的霍依蘭和高韶韻都感覺到了,一股驚人的力量在這個少年周圍涌動。一種無法控制的,充滿危險的力量。
屬於「詛咒師」的力量。
所有目光都在此刻集中在他身上。有人驚訝,有人恐懼,有人讚歎,也有人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你們兩個沒事吧?」霍依蘭問。
「我沒事。」走在少年背後的邯鄲殘說。「但他中毒了。」
「我剛才已經注射解毒素了。」詭諸默側了一下腦袋,「我和邯鄲殘剛才四處搜尋了一下,確信這座山上所有的水棲族士兵都已經被幹掉了。任務圓滿完成。」
「好。」霍依蘭轉個身,拍拍手,「通知海軍把『海龍炮』運走,大家上車,回基地!」
11
地球歷2490年7月17日。紅蛇骨基地,司令官辦公室。
高韶韻剛剛與軍部的人通報了情況,又立刻回應霍依蘭的呼叫,來到了司令官辦公室。
霍依蘭換了一套酒紅色的長裙,手裡拿著一個雕刻著玫瑰花紋的玻璃高腳杯,坐在黑色辦公桌寬闊的邊緣上。
「高,來,坐下來。」她的長發波浪一般披在裸露的背上,長長的黃金項鏈垂在她的胸口。「我們來喝一杯,隨便聊聊。你喜歡什麼酒?」
「別喝酒。雖然還有十五分鐘就午休,但現在仍然是工作時間。」高韶韻在空著的椅子里坐下來。「上將,你這種打扮……」
「別跟我一本正經的。」霍依蘭皺眉笑著,揮揮手。「高,你就是太嚴肅了,才會享受不到應有的樂趣。比如,你從來就不穿制服之外的服裝。」
「我會在假日穿便服。」高韶韻挺了挺背。
「紅蛇骨一年有幾天假日?」霍依蘭嗤之以鼻。「女人的美貌是寶石,華麗的裝扮是黃金,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成為令人驚艷的光景。你也是個美人,為何不願意打扮?紅蛇骨沒有規定副司令官一定要穿制服。」
「我認為人生的價值不在花枝招展的裝扮上。」
「天天工作工作工作,就能找到人生的價值嗎?」
「正是如此。」高韶韻皺起眉頭。「上將,如果有事的話,還是希望您趕緊說正事。」
「好吧。」霍依蘭將酒杯湊到唇邊,抿了一口。「我想跟你談談關於詭諸默的事情。他有個姐姐,是嗎?」
「對。他姐姐名叫『詭諸淚』,比他大七歲,在2085年4月1日,也就是五年前,詭諸默『戰死』前兩個月,詭諸淚因叛逃而遭到追殺。」
「叛逃?追殺?」
「是的。當時擔當追殺的人是二十餘位中等紅蛇。追蹤過程當中,詭諸淚始終沒有對他們發動攻擊,只是不停逃跑。在眼看就要逃跑成功時,她卻突然因『某種原因』而停止前進。追殺者趁此機會在距離目標所在地一公裡外使用了小型追蹤導彈。詭諸淚完全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就這樣被殺死了。」
「被殺死……」霍依蘭的拇指和食指轉動著杯子。「確定她已經死了嗎?會不會像詭諸默一樣,死後又復活?」
「負責善後的『蛇尾』已經在現場發現了她的屍體,雖然燒得面目全非,但所取得的DNA的確是詭諸淚的。而屍體在收回之後被送進了分解池,沒有復活的條件。再說具有所謂的能力的人我一生也就遇上了詭諸默這麼一個,多年的紀錄中並沒有第二個事例。」
「導致她背叛出逃的原因是什麼?」
「原因不明。」高韶韻的臉上掠過了陰雲。深深的憂愁讓她臉上的皺紋在一瞬間變得異常明顯。「但我個人估計,或許跟詭諸默有關。詭諸淚離開之前最後一個見的人就是詭諸默。」
「怎麼說?」
高韶韻長長地嘆了口氣,似乎有點呼吸困難。「他對姐姐一直有著怪異的感情傾向。」
霍依蘭一口酒差點嗆住。
「這是真的,上將。」高韶韻站起來,雙手貼著腿垂下。「他那時還是個小孩子,蛇牙中還是有不少人都感到了這一點。」
「詭諸默聽到姐姐的死訊后表現如何?」
「他很平靜。沒有哭,也沒有任何過激反應,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是這樣嗎』。」高韶韻沉默了一會兒。「這就是我說他可怕的原因。真難想象將來他長大後會成為怎樣一個人。」
「這樣啊……他有意或無意導致自己深愛的姐姐做出幾乎是必死的行動,事後卻又淡然處之……」霍依蘭放下酒杯。「高,能不能告訴我對詭諸默的過去了解最多的人?我想跟他談談。」
「那就是邯鄲殘了。」
12
地球歷2490年7月17日,中午十二點。地下42層,蛇牙居住區。編號為42726,邯鄲殘的住宅。
這是一座兩層的中國式小樓。穿過門廊,踏著一地青石,霍依蘭來到了用兩根盤著龍的紅柱裝飾起來的正門前,按了按門鈴。
「我是霍依蘭。邯鄲殘你還在睡覺嗎?」
「身份驗證完畢,請進。」紅色的門分開了。
大廳中央,一座青銅香爐發出陣陣熏香,淡淡的白色煙霧滿室繚繞。客廳四周懸挂著厚重的紅色幕簾和一重重半透明的白色輕紗。看不到簾后的環境。
邯鄲殘站在一道輕紗簾前,穿著寬鬆而舒適的月白色中國服。隔著陣陣輕煙,他看上去宛若從中國神話中走出來的某個神祗。
霍依蘭剛剛走進來,就感覺到自己跟這個房子的格調實在十分不符。「打擾你了。」她說。
「不,根本沒有。」邯鄲殘撩起帘子,「請進,上將。」
簾內是一個面積不大但擺設很雅緻的客廳。頭頂的天花板被立體影像投上了虛假的夜色,竟然還有一輪明月隱藏在樹梢中。明月下,兩把舒適的中國式椅子相對擺著。一張矮小的紅木茶几放在客廳中央,茶几上放著兩杯熱氣騰騰的綠茶。
「哦,好周到!」霍依蘭坐下來,捧起那精製的中國陶瓷茶杯,讚歎一番,輕輕吹了吹。「邯鄲殘很喜歡東方文化?」
「我是個東方人。」邯鄲殘在霍依蘭對面坐下來。「有什麼吩咐,請說吧。」
「沒那麼嚴重,我只是想跟你聊聊。」霍依蘭呷了一口茶,不小心被燙得直吸氣。
「聊關於詭諸默的事情嗎?」
「也聊關於你的。」霍依蘭滿心沮喪地放下快讓她拿不住的茶杯,端正地坐好。「我很想多了解你們一些。」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對你不妨直言。」霍依蘭理了理頭髮。她眼中那嫵媚的神色消失了,一種女性少有的睿智和剛強取而代之。「紅蛇骨所負責的不是一種性質溫和的工作。雖然造成的結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正確的,值得稱讚的,但所用的手段和過程卻往往十分殘酷,充滿了血腥。這點你想必明白。」
邯鄲殘點頭。
「對於這份工作來說,紅蛇骨成員的年齡都普遍太小了。比如你和詭諸默都不到十八歲,這種年紀的孩子充滿理想,價值觀和道德觀跟他們所必須做的工作常常發生衝突。而同時他們又具有強烈的反叛精神,不願服從於跟自己本性相反的東西。執行某些尺度過分的任務,對他們的身心都是一種摧殘。到現在還沒從精神理療處出院的戚蘊就是個典型例子。我時常擔心他會不會永久性精神失常。但你和詭諸默,卻不一樣。」
邯鄲殘笑笑。「也就是說我們是享受血腥任務的人?」
「不。」霍依蘭也笑起來。「應該說你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責任所在,知道什麼是必須做的事情,明白自己所必須面對的東西。你們表現出的承受能力,讓人驚訝。」
「也就是說,不管言辭再怎麼美化,都無法改變其本質。我們所乾的不是什麼足以讓人自豪的工作。」
「我很欣賞你這種態度。」霍依蘭說,她抬頭看著虛擬的天空,無聲地嘆息起來。「地球族內部開始變得紊亂了。主和派的支持者對戰爭恐懼厭惡到了極點,他們認為戰爭應該停止,外星人與地球人應該迎來一個和平共處的年代。而主戰派卻認為那是絕對不行的。這種時候,扶政會卻遲遲不做出任何決定。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總有一方要勝利的。或許是戰爭,或許是和平。」霍依蘭淡淡地說。「你明白嗎?戰爭與和平的抉擇必須儘快做出,內部衝突也必須有一個了結。而這個了結,很可能需要你們去完成。」
「我明白了。」邯鄲殘笑著點頭。「而且我也接受。」
「你真聰明。你們是危險的利器。」霍依蘭抿了一下玫瑰紅色的嘴唇。「我需要好好了解你們,了解怎樣才能好好的使用你們。讓你們去劈開最難解開的死結。」
「這樣的話,您想先了解什麼呢?」
「從你們開始。當然,沒那麼嚴肅,就當隨便聊天好了。」霍依蘭輕快地說,「詭諸默在他姐姐死後那段時期,狀況如何?還有,我想知道,他姐姐的背叛出逃,是否跟他有間接的或直接的關係?」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邯鄲殘托起有些冷了的茶杯,放在手中撫弄著。「詭諸默是他姐姐死亡的直接原因。詭諸淚的車在半路發生引擎爆炸,是他乾的。而……事實上追殺者放出的追蹤彈射歪了。真正將詭諸淚殺死的其實是……」
邯鄲殘不經意地放低聲音,說出一句話。
霍依蘭手中的茶杯從托盤子上滑落,落在紅木茶几的腳上,跌了個粉碎。
13
地球歷2490年7月17日,下午一點。地下42層,蛇牙居住區。
我坐在飄浮座椅上,四周星空閃爍。一個最大的星星像燈一樣照亮了我周圍。
鐳射光筆夾在我的手指間,來回移動,畫出一道又一道粗粗細細的黑色線條。
這些線條組成一張女性的臉。色彩比較朦朧,幾乎看不清臉龐,但能看清楚那雙烏黑的眼睛和紅潤俏麗的嘴唇。
這是我姐姐——詭諸淚的肖像。憑記憶畫出來的。或許有些失真,但絕對不會相差太遠。
我放下筆,拉過飄在身邊的鍵盤,呼叫出一幅邯鄲殘的照片。
虛擬狀態下,兩幅圖片漸漸重疊起來。兩者的差異是這樣的明顯,首先是眼睛,淚的眼睛比較圓,而邯鄲殘的眼睛卻細長。邯鄲殘的嘴唇明顯比淚薄,下巴相比之下也太尖銳了。
這根本就是兩個人,絕對不會有人把他們兩個搞混的。
可是,在我第一眼見到邯鄲殘的時候,我為什麼會覺得……他是那麼地像詭諸淚呢?
無法解釋。
我靠在椅子背上,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純白色的香煙,上下一揮。
香煙自動點燃了。我把它放到唇邊,吸了一口,凝望著邯鄲殘和詭諸淚的畫像,漸漸出了神。
混亂的記憶啊……死去的姐姐……我記得她死去的那一瞬間,也記得她的血在我的手上流過的溫暖,但……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我究竟為什麼要殺死她?
因為她逃離紅蛇骨?可是……她當時一切順利,青雲直上,為什麼會想要逃跑?她又不是不知道逃跑的下場是什麼。
莫非是有什麼「事情」導致她必須逃跑?
那又會是什麼事情呢?
電腦中找不到有關她的資料,「需要更高級別的授權」……
實在想不通……
我關閉電腦,從飄浮座椅上跳下來,穿過虛假的星空,打開了門。
14
紅蛇骨基地,地下3層,星空廣場。
現在正是用餐時間,星空廣場中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四周的牆壁仍然是透明的,但天花板卻變成了一片朗朗晴空。最近要慶祝人類偉大的反外星人登陸戰役90周年紀念日,星空廣場中擺上了大量象徵和平的綠色植物,甚至還有五六堵華麗的「花之牆」,將整個廣場分割成五部分。
我選了一個背靠著花牆的座位,要了一份味道很好,但營養價值成問題的套餐和一杯咖啡。
當我開始品嘗著份套餐令人沉醉的美味時,一聲低低的怒吼把我嚇了一跳:「別坐我對面!你的肥肉把桌子擠到我這邊來了!豬!」
這不是邯鄲殘的聲音嗎?
我吞下口中的食物,悄悄撥開肩膀上方的花枝,從縫隙中看到了背對我的邯鄲殘,以及坐在他側對面的藍商順。
藍商順並沒有生氣的樣子,他伸出扇子在桌面上敲了敲。「我想跟你談談。」
「我為什麼要跟你談?你差點兒把桌子擠翻,讓我的午飯掉到地上去。」
我稍微站起來一點,看到了他面前的盤子。裡面放著一份跟我一樣的套餐,還有五六塊塗滿奶油巧克力的糕點,以及一大杯冰淇淋。
我差點笑出來。邯鄲殘對甜食的執著還真是一如既往。
「別這麼說,你難道以為你的午飯比我要跟你說的事情更重要?」藍商順一邊說一邊向後坐了坐,讓他的肚子離開桌子邊緣一些。「現在你願意聽我說了吧?」
邯鄲殘沉默幾秒鐘,稍稍有些不情願地拿起了勺子:「好吧,在不影響我用餐的前提下。不過問題是,你想談什麼?」
「關於詭諸默的事情。」藍商順展開扇子,扇了兩下。用肥厚的下巴對著邯鄲殘。「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
關於我的事情?約定?什麼意思?
我立刻豎起耳朵,屏息凝氣。
邯鄲殘側側腦袋,那透明的水晶圓耳環也跟著前後搖擺。「那是『你們』的約定,我並沒有答應啊。」
「好吧。那麼,請你告訴我你這樣做的原因。」藍商順的臉色開始變得有些難看。「你明明知道導致詭諸淚瘋狂逃跑的事情跟詭諸默有關係,卻又故意把他的記憶刺激起來。為什麼?這樣做對大家都沒好處。」
「所謂的『沒有好處』,是指你們害怕詭諸默因回憶起他姐姐的事情而發狂,遷怒於人嗎?」
「你在胡說什麼?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藍商順眯起眼睛。
邯鄲殘毫不在意,用勺子吃了一口冰淇淋。「重複一遍好嗎?當時我並沒有認真聽你們談話。」
「詭諸淚當時的逃跑是因為『受不了』某種東西。」藍商順壓低聲音,「而這種東西,跟『詭諸無』,也就是沉睡在地下絕密空間的『全能異能者』有關係。她似乎想通過詭諸無的身體和力量做些什麼……如果詭諸默的記憶復甦了,我和你哥哥都擔心他會不會繼續去接觸那沒人知道的『東西』。而這種東西絕對是不好的。」
是真的嗎?他說的是真的嗎?
坐在花牆后的我感到身體一陣僵硬。那所謂的「東西」逼迫姐姐冒著巨大危險潛逃……那究竟是什麼?我怎麼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我偏偏是對這一點感到好奇呢。」邯鄲殘發出短暫的笑聲。「我跟你們不一樣,我不怕他去發掘什麼可怕的東西。我是整個紅蛇骨最強的人,所以我無所畏懼,不會像某些可憐蟲一樣惶惶不安。」
藍商順的臉色在一瞬間掠過一層紫氣。「邯鄲,你雖是紅蛇骨原始成員,但終究不過17歲,許多地方還差得遠。」他慢慢地說,「誠然,聰明才智,武力體力精神力你都很優秀,但尚未優秀到容你這般目中無人。」
「你的能力和你的驕傲程度也不相稱啊。我的強度如果跟你一樣,我可是不敢抬頭走路的。」
「你未免太自高自大了。我自信樣樣不會輸於你,你既然可以用下巴看人,我也無需謙虛。」藍商順嘩啦一聲甩上扇子,指著邯鄲殘的臉。「如此做人,你總有一天會懊悔。好自為之。」
「彼此彼此。我想你需要解決的問題比我還多得多。比如說你那個……」邯鄲殘雙手自己瘦而結實的腰上比劃了一下。「大肚子。」
藍商順不再說話,飛快站起來,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在人群中消失了。
邯鄲殘看著他的背影,做了一個充滿嘲諷的手勢,開始正式享用他那份糖分過量的午餐。
我緩緩鬆開手指,讓被撥開的花枝返回原處。
這個叫做藍商順的肥仔說的是真的嗎?我怎麼……完全都想不起來,甚至沒有任何熟悉的感覺。
我站起來,托起我的午餐,決定還是把它拿回我家,一邊品嘗一邊慢慢分析剛才聽到的這些情況。
我剛跨出第一步,一聲做作的咳嗽讓我停了下來。「花牆後面那位戴紅耳環,穿迷彩褲戴著帽子的16歲偷聽狂,你打算把午飯拿回家裡慢慢享用嗎?」
他這個人……有時候還真是有點兒討厭……
我嘆口氣,拿著盤子轉過花牆,出現在他面前。「你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在偷聽的?」
「你撥開花枝的時候。我聞到你那種沐浴液和香煙的味道了。」
這傢伙渾身都是中國熏香的味道,竟然還能聞到別人身上那一點點氣味?他是警犬轉世嗎?
「藍商順剛才所說的事情是真的嗎?」他微笑著,吃著他的快餐。「剛才我故意讓他說給你聽的。」
「我不知道。」我如實說,「我知道是我殺死了姐姐,但我對她出逃的原因一直都沒想起來。而且我記得她當時已經身負重傷,性命難保。」
「哦?」他表示出一點點驚訝,「你失憶還真失得有層次啊。」
「別開我玩笑。我可是很認真的。」我抬頭看看他。「你……『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在我們身邊,對嗎?有沒有聽到什麼?」
「根本沒有。」邯鄲殘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通往地下絕密區域的電梯是個秘密。除了相關人員之外,沒有人知道開啟這個電梯的密碼……子晚美兒曾經以心理醫生的身份到絕密區域中給詭諸無做檢查。明白了嗎?」
我在心中撤回前言,這傢伙可愛的地方比討厭的地方要多多了。起碼此時我是這麼覺得。
我笑起來。「嗯。找個時間,去找子晚美兒聊天。對了。」我從右手上退下那對戒指中的一枚,貼著桌面滑給他。「這個送你。這對戒指其實是姐姐為我專門做的,除非我有意針對佩帶這枚戒指的人發動能力,否則不會受到波及。」
「好,謝謝。」
「另外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真的嗎?你是『整個紅蛇骨中最強的』?」
「或許哦。」他細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來,詭異的神色凝結在對黑灰色的眼珠中。
15
第二天,我在高韶韻那裡接到了一個小任務。「有一個紅蛇骨的成員出去尋找情報,逾期未歸。我打算派人去找找他。你……和戚蘊走一趟如何?」
「就我們兩個嗎?」
「當然,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任務,派你們兩個去已經是很浪費了。」高韶韻斬釘截鐵地說。「所有信息都給你們準備好了,今天下午就出發。還有,」高韶韻的語氣急轉直下,「戚蘊剛剛從心靈理療處痊癒出院,你可不要帶他去『某些不知所謂』的地方,干『不知所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