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盤12

胎盤12

12

溪南市以南多為崇山峻岭,山谷之中遍布一些村落。近些年亂砍亂伐,資源遭到破壞,加之道路崎嶇,交通不便,這些村落還處於半封閉狀態。

由於貧窮落後,小夥子娶不上媳婦,姑娘不易說婆家,近親結婚的現象很普遍,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一兩個傻子,形成山區村落的一種醜陋的標誌。

這些傻子在村落文化中扮演的角色無足輕重而又必不可少。他們是大家娛樂、嘲笑、欺負、害怕的對象,沒有這些傻子山區的生活就沒有優越、沒有尊嚴,將會是多麼單調!

傻子的一生是一出獨角戲,最後在無情的歲月中無聲地落幕。

如果你的童年在農村,傻子成為童趣的一部分,不知道在你生命成長的過程中是否悄然埋下了瘋狂?

竹英一踏進沈家村,荒涼和冷漠依然如故。她聽到一陣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獨白,仔細聽這獨白卻模擬了兩種語調進行富有生活味的自問自答式交談。隨後她看到了路邊的山岩上一個襤褸的人形在砍柴。

他就是沈家村的傻子五九,五九除了傻還半瞎,眼睛始終看著45度角的一片模糊的天空,所以他砍柴每一刀都不能準確地重疊,而是一刀比一刀距離遠,最後他不得不藉助蠻力將其扳斷。

不管什麼時候,五九都像說單口相聲似的自言自語,在這個村裡他成為一個有聲的存在,多少給這個死氣沉沉的村莊平添一份畸形的活力。

竹英驚訝地現從記事時起到現在五九都沒怎麼改變過,他的苦難生活,他的悲慘命運,他的傻樣,都沒有變化,就像一種守恆定律,一種象徵。

傻子分為好傻與壞傻,好傻等於弱智,沒有暴力傾向,你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有幾份可愛。壞傻接近精神病,反覆無常,缺乏自制力,有一定的危險性。

五九是好傻,孩子們都不怕他。他們說:五九,『舞獅子』!他就抓著耳朵轉圈。說:五九,『抬花橋』!他就舉著雙手,一顛一顛地走。

竹英雖然在沈家村長大,但是貧窮的悲哀和痛苦的記憶使她對這個村莊不存眷戀,然而當她看到五九時胸中卻升起一種複雜的柔情,不僅是因為小時候五九給自己帶來樂趣,還因為五九是安全的。

她走到石岩下,五九依然聲情並茂地進行著他的人物對白,竹英喚道:「五九!」

「哎!」

「你知道我是誰?」

「竹英。」

「今天幾號了?」

「5月16號,陰曆4月3o號。」

如果說五九傻,但是有一點不得不令人欽佩,那就是他對日子的推算準確無誤,隨便說哪一年的幾月幾號,他立刻能回答出陰曆是幾月幾號,屢試不爽。還有,不管過去了多少年,雖然他看不清你,哪怕你鄉音已改,只要你一開口,他就能猜出你是誰。

竹英每次回家見到五九都是這麼開始他們的對話。

正因為在村口遇到五九,竹英的心情多了一些愉快,但是當她一步一步靠近家門時,心卻越收越緊,她的家像一口歲月悠久的古井,越是被它吸引,越是感到徹骨的寒冷。

房子還是那個房子,歪歪斜斜,風吹日晒,牆壁剝蝕得很厲害,乾裂的大門上往年貼的門神、對聯已經破爛,褪色。

此時大門關一扇開一扇,半爿幽暗透露出陳舊、冷酷和不祥。開闊的庭院里非常雜亂,散落著一些生活用品和農具。好像爸爸和伯伯突然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或者家裡剛生了一場毀滅性的災禍。

倒底生什麼事情了呢?

雖然是一個鰥夫和一個光棍,但是爸爸和伯伯幹活都是一把好手,非常愛惜農具,絕不會這麼隨便亂丟。新的磨刀石摔成了兩截,二齒鋤扒倒了燒開水的爐灶,但是破壞只進行了一半,不知什麼原因突然終止了。水壺扔在地上,椅子下是一隻死雞,家裡唯獨一隻下蛋母雞顯然是被這飛來的椅子砸死的。

爸爸磨得雪亮的柴刀砍在土裡,粘滿了血污,幾隻蒼蠅興高采烈地圍著嗡嗡叫。

竹英惴惴不安,既陌生又熟悉,以半是主人半是旅客的心情推開另外半扇門,出痛苦和堅澀的吱呀聲,有灰塵在浮動,因為外面的強光,屋內反而顯得很昏暗,加上牆壁和屋檁都是煙熏火燎一般的焦褐色。

銀白色的鐘擺在紅色座鐘的木盒裡晃動,嗒、嗒、嗒,宣告在這死寂的屋裡時間並沒有停止。

中堂是灰白的牆壁,爸爸很早的時候請村裡的陰陽師在上面畫了一隻水墨獅子,是那種古代建築上誇張、變形,臉普式的獅子,張牙舞爪,面露猙獰,更像是一個圖騰。

獅子圖的右上方掛著從沒有見過的爺爺***黑白遺照,他們都有一張威嚴的,鋒利的面孔,冷漠地俯視著這個家。彷彿他們的靈魂依然在這個家裡,這些爺爺奶奶用過的桌子椅子也帶著舊時代的陰涼。

這間屋裡找不到富有現代氣息的掛歷或年畫,是一個衰敗的、隔膜的、蒼白的空間。竹英成長在這樣的家庭,冰手冰腳地走過那些歲月,骨子裡不可避免地感染了冷漠。

竹英的嗓子乾澀,很想喝口水,但是看到桌上的茶壺茶杯已經好長時間沒清洗了。她的嘴巴像是膠住了一樣,開不了口,哪怕喊一聲:「我回來了!」

她像是在一個陌生人的家裡,或是夢裡對自己熟悉的地方一種焦慮的探尋,帶著盲目和好奇,一定要親自檢查那些門窗、傢俱背後倒底隱藏了什麼?

掀開屍布一樣的臟帘子,穿過黑暗的走廊,竹英來到的廚房。

若大的灶台像一個墳冢,鍋里正煮著什麼,冒出縷縷白氣。灶堂里的火光在對面牆壁上搖晃,燃燒的木柴出噼啵之聲,顯得廚房更加寂靜。

窗台上那些罈罈罐罐落滿了灰塵,罐里腌菜的滷汁長了藍色的黴菌,漫延到罐口。污跡斑斑的碗櫥又寬又大像一座廟。

空氣里瀰漫著一種黏濕的、開水燙禽類羽毛的臭氣,那冒著白氣的鍋蓋吸引了她的注意,忽然有水珠擦著鼻尖滴落,低頭一看,現自己正踏在一灘血跡之上。

濺開而擴散的血跡已經凝固成褐色,只有中間水汪汪的一塊鮮紅奪目。竹英不禁抬頭向上看,黑糊糊的屋檁上吊著一個大籃子,那正是冬天貯存白菜用的大籃子,現在卻裝滿了肉,籃子的底框被血染成暗紅。由於重量籃子已經變形,並且輕輕晃動竹英跨過血跡,然後再抬頭辯認那些伸出籃子外的是些什麼肉?這一看她的心險些敲出心房,那分明是手和腳!不錯,毫無生氣的,大理石般的手腳,垂下的指尖還凝結著懸而未滴的血水。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使她轉身撐在灶台上,而那鍋蓋里冒出的白氣熏在臉上,使她的意識出現了紊亂,惡臭又使她哇地一口將胃液吐在鍋蓋上。在這種最惡劣的情形下,她為自己的忍耐感到震驚,猛地揭開了鍋蓋。

一股白霧騰起,她看到鍋中一個腫脹的、破爛的、白的人頭,漆黑的頭,在沸水中顛動。

竹英腳下一軟,心似一截香灰,無聲地跌落,自己絆了自己,扭幾扭,撞到牆上,溜下來癱坐在地,正好看到灶門前的地上蜷縮著一個灰頭灰臉、汗津津、瑟瑟抖的人。他的臉上、身上、手上都是斑斑點點幹了的紫色血污,正把紅蘿蔔一樣的手指塞在嘴裡,齜著牙專心致志地咬著指甲,火光在牙齒上閃亮。

「爸爸……」竹英有氣無力地喊道。

神精錯亂的男人忽然睜大雙眼,慢慢轉過來,額前的一縷汗濕的頭直顫,看到竹英怪叫一聲,兩手在空中胡亂地抓撓、**飛快地抬起,蹬著雙腳,拚命地往幾捆引火的柴禾堆里退縮,乾燥的樹枝在背後出一連串的噼啪聲。灶門前的一些枯樹葉在地上跳著。

然而竹英的存在就像一個巨大恐懼,最終逼迫他一骨碌爬起來,哭嚎著嗖地逃進了正屋,門帘粗暴地飛起來又輕柔地垂下來,地下丟了一隻潮濕的鞋。

一剎那,竹英眼前黑,緊接著一個重負襲上她的身,重重地壓住了她。她不能站起來,去追她爸爸。她的目光從那隻鞋子到門帘再到怵目驚心的一籃子人肉,然後是徐徐上升的蒸氣,她驚奇地現一片歡快的咕嘟聲是從鍋里傳出來的,而剛才她還以為是自己脈搏跳動的聲音。

媽媽的怨靈比她早來一步,致使爸爸了瘋,殺死伯伯,並且肢解了他。竹英期待自己會有一場眼淚風暴來祭奠家庭的破滅,然而她沒有流淚,她只感覺到家庭罪孽深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現在,竹英可以站起來了,他要找到已經瘋了的爸爸,告訴她最後的真相。她進入主卧室,這是爸爸睡覺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地上有一張笨重的大床,床下的小便壺被踢翻了,尿液攜帶著灰塵朝低洼的地方匯聚,說明剛才有人倉促地跑進來。

床上亂糟糟的,骯髒的蚊帳扯了下來,罩在一堆被子上。竹英看到被子外露出一隻腿脛在顫動的腳,爸爸像駝鳥一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爸爸害怕成這個樣子,要他誠實地把真相告訴自己恐怕不可能。有的瘋子之所以時刻處於驚恐狀態,是因為他們最想忘卻的記憶成為大腦里唯一清醒的記憶。這個記憶有時強烈得如同輻射,影響到身邊的事物,無法擺脫夢魘。這種被記憶和幻覺困擾的瘋子精神崩潰之後最終會衰竭而死。

怨靈要毀滅一個人,先要使他瘋。強烈的怨念是一股無形的能量種植在這個人體內。只有像竹英這樣具備一點能力的人,才能接收到怨念所包含的信息。

床單已經撕破了,露出下面的棉絮,那隻腳似乎還在使勁,腳跟朝上,五個腳趾摺疊起來,腳心出現幾條很深的皺褶。灰指甲像堆積的鳥糞,腳跟上是硫磺熏過一般的死皮,小腿脛上滿是紅疹,紅疹上又長出油污的、捲曲的黑毛。

竹英閉起眼睛,顫抖地伸出了手,握住那男人的、野蠻的腳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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