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盤18

胎盤18

18

午夜,計程車悄然潛進好石村,它的怪狀燈柱劃破了小村深沉、哀傷的黑暗,連狗都噤了聲。好石村出石材遠近聞名所以才叫好石村,司機大哥以前開卡車常來這裡拉石料,所以輕車熟路,一口氣開到這裡,路上不曾擔擱。

現在計程車停在路邊喘息,打開暗紅的車內燈。整個小村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灰白的石頭,他們就像著6在一個幽暗、堅硬而冰冷的星球。

竹英提著奶粉之類的禮品僵硬地下了車,因為自己也說不清需要多長時間,司機大哥就不願意在這裡等,車子一驅動,大燈怒視前方,竹英不得不靠邊站,等待計程車在面前冷漠地調頭,輪胎和碎石生齟齬,尾燈帶著羞辱遠離自己而去,竹英一下子感覺自己分外孤獨。

午夜十二點,自己卻在一個陌生的堆滿大石頭的村莊里,月亮懸浮在樹冠上,把那些大石頭鍍上一層珍珠色的清輝。汪,有一隻狗馬馬虎虎地叫了一聲,遠處隱隱約約還有一隻黑白顛倒的公雞打鳴,顯得無精打采。

竹英為自己長久的遲疑感到窘迫,忽然又想到幾天前生在這個村裡轟動性的死亡事件,似乎那種愁雲慘霧依然在這裡飄蕩。她的勇氣有一點點衰弱,忽然,從她背後死寂沉沉的屋中傳來睡夢中不正常的快度嘟嚕聲,就像隱藏在暗夜中不安寧的一聲幽怨,她體內像是摔碎了一個玻璃缸,全是鋒利的碎片。

陳金環。陳金環。我是來找陳金環的,必須問明白,她在醫院裡看到什麼?做了什麼?到過什麼地方?盧強說羅家房子就在大路邊,有幾棵樹,側面的牆壁上是計劃生育的宣傳畫。應該好找。

竹英往前走,手裡的塑料袋出乾燥的聲音,才感覺到兩根手指被勒得火辣辣的。腳下皮鞋踏在碎石上出清脆的聲音,這個村莊和翻過幾重山自己家的那個小山村完全不一樣。

在那邊,一排房屋中間有一扇窗戶孤單地亮著燈,竹英心裡一衝動,以為就是陳金環家了,家裡若有襁褓中的嬰兒一般都會徹夜亮一盞燈的。

可是盧強明白地說房子在路邊,門口有幾棵樹的。竹英再看一眼那斑駁的窗戶,像紙牌一樣,便推測那可能是幾個精力旺盛的村民在打牌。啊,在這樣的一個荒誕的夜晚,他們有多麼可親可愛啊!

忽然,竹英看見前面牆壁上有兩個人影,一男一女,環抱著,女人仰頭期待,男人俯視著,就像電影里那些情侶擁吻前的剪影,溫柔的注視和吸引。竹英想到可能是旁邊的山丘上有失眠男女在那兒幽會,鄉村愛情,月光將他們投影在牆壁上。

山丘上是菜地,用白石片鑲起一道邊,幾棵大樹枝葉模糊了山頂上的風光。那牆上的投影一動不動,竹英輕輕地向前走幾步,牆上又現出一條標語:少生優育,利國利民。竹英方才明白這是一幅計劃生育的宣傳畫,只不過那男女親妮模樣太藝術、太煽情。

難道這就是陳金環的家?門口是石頭粉碎后成堆的沙子,一條沉寂、醒目、莊嚴的小徑,成為小型卡車經常出沒的污塗地。果然窗口還亮著燈,四下里靜悄悄的。

一幢清冷、蕭條、單調的慘狀平房,新粉刷過,玻璃上還有一個褪色的喜字,門上貼著鮮明的字元,宣告這家曾不久舉辦過鬧哄哄的喪事,只能是村裡人出面辦理的。

有好幾分鐘,竹英在窗下一動不動,脆弱不堪,數著自己越來越急的脈搏。突然從窗內傳來嬰兒呀呀呀黯然的哭聲,尾隨在後面的是一串沉悶、疲倦、哄孩子的嘟囔聲。

竹英像是從夢境當中擺脫出來,敲門,拍射門上的鐵環,咣當咣當的聲音在周身震響,沒人來。再拍,還是沒人來。這艱難的重複要持續多久?忽然從門縫裡飄出一聲顫抖:「誰?」

「我……」竹英吃驚地一時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我是第二人民醫院的護士,林竹英,來……看望你。」

門閂像是複雜的機關,嗚嗚地一通響,接著,門拉開了。

頭上系著紅綢布,紅毛衣,還披著一個灰色的羽絨服,散著油煎味、悶熱的乳臭味。

「我認識你……」帶著心慌,凝滯了片刻,嘶啞地說道。

「進來吧。」她給夢遊的不之客讓開一條昏暗的小道,竹英確信自己踢到一個塑料玩具,稀里嘩啦的把光燦燦的禮品放在一張干朽的木桌上。尚在做月子、不能見風的陳金環關了門,站在屋子的中央提了提花棉褲。

「不好意思,這麼晚打擾你……」

女人用中指撓撓凌亂的頭,等待著客人繼續道明她的來意。

「你的事我聽說了,我相信小孩是健康的,只是有些事件我們要把它弄明白……」竹英不清楚這麼說是否妥當。

「到房間坐吧。」女人用平聲調說。

那是一間慘淡的房間,打著瞌睡的檯燈,嶄新的被褥鋪在床上,桌上一片狼藉,有碗、白鐵鍋、湯勺,凝住了的紅豆粥,漂著杏黃油腥的湯跡,無味的薑片。地上灑落成堆的雞蛋皮。

竹英徑直走向燈光下的床鋪,傷感地俯身注視著那熟睡的小人,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

「喂——!」女人在身後激動地喊道。

竹英迷惘地回過頭,又夢幻一般撫摸了那粉色的嬰兒。她知道對於自己已沒有危險了,還有一點也證實了,幻覺只能作用一次。多麼簡單、多麼索然,多麼憐惜。

女人含著淚花給她倒了一杯隔夜的開水,自己又鑽回里那個窩裡。竹英在床邊坐下來。

忽然她憎惡起自己從未見過面、鬼魂又無處不在的媽媽。毫無意義,惡性循環,媽媽的悲劇沒理由地降落在面前的這位母親身上,降落在自己的身上。深沉的輪迴,絕望的悲哀。

「大姐,我這麼晚來是想調查一件事,相信我,這件事能夠解除圍繞在寶寶身上的詛咒……」

「詛咒?」女人覺得這個詞既新鮮又恐怖。

「對啊,就像鬼魂上身。」竹英甩了一下頭,這樣的對話真是荒唐。

「唉……」女人臉色異常地陰沉。

「你到我們醫院的那天生過什麼非同尋常的事嗎?」

「尋常?」女人低頭思索,「有,其實我的預產期還有一個多月,那天下小雨,我原不打算去的,因為懷孕八個多月我們還不知道是男是女,我男人迫不及待了,勸我去照B,可沒想到照B的過程中就出現宮縮、現血、陣痛和破水,我男人急忙把我送進你們婦產科了,誰能想到啊……」

「哦,那天我當班,是你,你男人急得都快哭了。」

「嗚——」突如其來的,女人連忙抽出枕巾咬在嘴裡止住悲痛,生怕吵醒嬰兒。竹英握住那隻手,滾燙的淚水滴在她手背上,不知道說什麼好。可能是電壓不穩,檯燈忽然十分明亮,讓人心裡掠過恐慌,生怕它就此爆炸了,而後又微弱了。

「你……在醫院裡還去過什麼地方,做過什麼嗎?」平息之後,竹英小心地問道。

「我在大廳的椅子坐了一會兒,我男人去辦手續,然後就進了B室,接著就進產房了。」

「大廳的椅子?」

可能嗎?那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坐過,雖然它接近地面,但是怨氣不會偏巧侵入她的體內吧?何況地下是太平間,媽媽的屍骨會存在那裡嗎?

B。想想B,有問題嗎?出了故障?為什麼一照B她就出乎意外的分娩?我媽媽的鬼魂潛伏在B里?變成一道聲波?怎麼辦?拆開它?

還有什麼要問的?已經夠了。不應該這麼晚還打擾一個虛弱的、悲傷的、睏倦的,做月子中的新媽媽。

陳金環安排她睡在她公婆的房間,死人的房間,她家每個房間都死了人。老年人的鬼魂相對安寧,那就睡在這裡吧。怕嗎?來不及得及想。

竹英度過一個清醒、痛苦難耐、漫長的夜晚,當然還有床下細碎的、時斷時續的啃噬聲——老鼠吃雞蛋皮?可是,她一直覺得是自己的心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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