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戀7
7
咔嚓一聲,我以為兩個小鬼又在鍘屍了,回頭一看,後面卻是漆黑一片。再正過臉,像紅色顏料在水裡稀釋一樣擴散開來,我的眼前出現橙光,走在我前面的骷髏突然散架了,那些小骨頭脆生生在地上滾著……
我看到一堵凝聚著水汽的肉色瓷磚牆,那上面有幾滴血流下來像比賽攀爬的蚯蚓一樣。
「咔嚓」,又一聲,我所有的反應只在眼睛上,它們還能轉動。就在浴缸的旁邊,她低頭蹲著,烏黑的長几乎拖地,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她乾淨、秀氣的頭。大腦傳達的指令到了左手的腕部就終止了,我忽然明白我已經沒有了手,那股意識在手臂圓形的終端聚集起來,帶著我巨大的悲哀,像是產生電流一樣震動,我雖然看不到,但是紅色的水面上有了細紋。
直接看見的是那隻幽靈一樣的貓,它在對面牆壁下舔食一小灘血,聽見響聲也抬起頭,露出花瓣一樣的舌頭,鮮紅似蜜餞。
我的眼睛斜向左邊,向下,再向下,我看到她面前的地上有一塊木砧板,她正用菜刀把我那隻斷腳剁碎了,剔出帶血的踝骨扔在一旁。
正是這一下一下的剁肉聲,引了我在昏迷中出現兩個小鬼鍘屍的地獄夢境。
那把菜刀已經鈍了,我想最初我的兩個手掌正是這把菜刀斬斷的,因為腕部的創面不是很平整。
她一定實施了某種藥物。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有時要調製出更好的顏料,他們幾乎同時又是鍊金術士和藥劑師。她用了一種導致人昏迷然後意識逐漸清醒而肢體卻不能動的藥物。浴缸里不完全是血也兌了藥水,還有,她把藥水塗在我傷口上,又用火來燒也是為了止血吧,不然我早就因失血過多而死掉了。
她剁肉的姿態非常笨拙,我想她平時也不怎麼下廚,然而她的表情卻很專註,清秀的面龐有一種恬靜,一種天真,就像一個小女孩學媽媽做飯。
可是我從她眼神里看出了瘋狂,從她清晰的唇線上讀出了神經質。從她瘦削的身體里散出的恐怖以無形的力量膨脹在這小小的浴室里,沒有一絲熱量,但是浴室的瓷磚上結滿了水珠,無聲地滑落。
她慢慢抬起來頭來,給我一個很難得的微笑,就像你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所看到的親人最欣慰、最溫暖的微笑。正因為她很少笑,我沒見過那張寧靜的臉可以有這麼大的變化,在我看來像是變形了,成了另外一個我更陌生的人。
我的額上不知是水還是汗,頭在浴缸的邊沿一點一點向後滑動,我在她的微笑中退縮。她的微笑比這缸水更寒冷,因為我全身麻木,有時會感覺到這水中有一種屬於記憶中的溫暖。
「為什麼你們男人只會想到性……在我看來男人的腳是最性感的,我畫的男人體腳的部位最細膩……你看,我把腳剁碎了,性感原來什麼也不是……其實痛苦遠比性來得深刻……」
她說完站起來,躬著肩膀,用一隻手捂著眼睛動也不動,那種姿勢像某種巫術十分怪異。我忽然明白了她是因為貧血猛地站起來眼前黑。
等眼睛緩和了,她把那個安裝了絞肉機的方凳搬過來,那上面又放了個大碗。她把碗在絞肉機下方的地上擱著,自己騎坐在方凳上,彎腰在砧板上抓起一把肉塊填進絞肉機喇叭形的灌肉口,一隻手搖動手柄,刀片絞到骨頭出咯咯聲。
沒有想象的那麼順利,手柄搖動起來磕磕絆絆的,有一圈小孔的出口碎肉並不是期待的那樣像挂面似的漏出來,而是一些肉沫和血漿在出口慢慢堆積,然後整個墜落,啪嗒一聲,掉在碗里,引得貓跑過來叫著瞅著碗里,她用腳驅趕它。
一隻腳並沒有多少肉,一會兒就絞完了。我親眼看著我的一隻腳變成肉塊又變成肉沫,那種想嘔吐的感覺折磨著我,像是污濁的海水拍打著長滿青苔的礁石,我的嘴巴一張一合。
燈光下,她系著圍裙,捧著那個大碗像個真正的家庭主婦,溫柔地說:「你餓了吧?」
不等我回答——我也無法回答——她走了出去,後面跟著喵喵叫的小貓。
一會兒,她捧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黃色彩瓷碗進來了,還有一根相搭配的彎柄陶瓷湯勺。直到她跪在浴缸旁邊,把碗放在方凳上,聞著氣味我能確定那是碗肉湯,我甚至聞出胡椒和蔥花的味道。
我渴望食物,但是我不敢相信她,緊抿著嘴,又想到她要把我的腳絞成的肉餡做成湯也不會這麼快。
她用左手扒開我的下巴,右手舀起一勺湯灌入我的口中,她的下嘴唇同時向前伸出做出一個暗示的動作。
熱湯一入口,那斷了的舌根感覺一陣尖銳的疼痛。但是溫暖的肉汁順著食道流下去,體內像是有個深窟突然灌水出巨大的迴響,只有我自己能聽見。熱量如同光線一樣在體內穿行,以至刺激了我的淚腺,湧出黏黏的淚來。
而她是冷漠的護士對此視而不見,麻木地照顧一個被親人遺棄在醫院癱瘓在床的病人。我想到我的父母是否埋怨我很久沒有打電話回家?我想到我的同事聚會時飲下一杯醇香的啤酒是否會想起我?
她一勺一勺地喂我,我漸漸坦然接受。沒有了舌頭,我的口腔充分揮品味的功能。
我的食道忽然一陣痙攣,我張開嘴,只有少量的肉汁從嘴角流出來。以我特別喜食牛舌的嗜好,我感覺這些沒有煮爛的肉沫正是有著大粒味蕾細胞的舌頭肉。
我的舌頭!
那種抽搐般的痙攣使我在浴缸里扭動,但是已經流進胃裡的肉汁似乎立即被消化了,出最後一股水消失在下水道里的回聲,遙遠的肛門有一個似有似無的震動,水面上相繼鼓起兩個大氣泡。
她整理一下頭,露出滿意的笑容,端在手裡的碗基本已經空了。
我看著她走出去,旅遊鞋像拖鞋一樣趿在腳上。
我所有的味覺都被喚醒了,我喜愛的梅菜扣肉、牛舌都成了我反胃的對象,包括那天我們在酒吧喝著油性的苦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