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戀8

網戀8

8

這裡的酒吧在上午也營業。在學校旁邊有好幾家酒吧,如其說是酒吧不如說茶樓更確切些。因為就其粗俗的裝潢而言實在有附庸風雅之嫌。這裡是為周邊藝術學校的師生舉辦活動、沙龍而提供廉價場所。

我們走進去,一條寬大如棺材一樣的黑色吧台,酒柜上寒酸地陳列著常見的酒水。旁邊有個小門,露出房間的一部分,我斷定是一個三口之家擁擠的平常睡覺的地方。

一個瘦猴模樣的矮個男子鑽了出來,顯然他在打掃衛生,同時還在訓斥一個小男孩,我們在點咖啡時他還沒有終止對他兒子的教育。而且就他的酒吧在夜晚與燈光的掩護下瑰麗迷人,可是在白天卻暴露出破爛與陳舊,面對我們這麼早突然撞入有些手足無措。

我和她走上螺旋樓梯,二樓更加昏暗,那些骯髒的沙如同墓碑一樣擺放著,牆上象徵性地掛著幾副立體派垃圾拼湊的油畫,可能是某個同學的習作。

樓梯口有一個玻璃櫃檯,裡面深色絲絨布上擺著青銅劍、蕨類植物化石等亂七八糟的贗品。

她徑直走到臨窗的一個橘黃色、手掌形的沙上坐下,五個粗壯的手指豎起正好是靠背。

「我好喜歡這個沙喲,每次都坐這裡,真想把它搬回家。」

「那我們今天去看沙好嗎?晚上要是來得及我就要走了……」

「要的。前不久我小指頭上的戒指掉了,很討厭的事情是在絲毫沒有預兆的情況下生的。同學說,每當掉一個戒指,身邊就會有一個重要的人消失——討厭這句話……」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重要的人。

她帶著書包,拉開拉鏈在裡面找香煙。我看到一沓稿紙,有寫和素描,我要求給我看看。

其中一幅畫是一棵古樹,烏雲一般的枝葉覆蓋整個畫面,唯一著色的是樹下一個穿紅色棉襖的小女孩的背影,讓我聯想到了她的童年。

背面有字:某部電影里,媽媽給女兒做了兩個煎蛋,女兒說:「我不需要這個,你知道我不喜歡蛋。」媽媽說:「你需要什麼,黑咖啡和香煙嗎?」

還有一幅畫是一個黑暗的門,從門裡平伸出兩隻男人的光腳,那兩隻腳畫得非常細緻,出玉一樣的光澤。可以想象男人是躺在地上的,並且死了,因為門外有幾滴血跡,一顆空彈殼。畫的右下角寫著:活色生香

我忽然想起來她唯一的一次和我視頻,說她剛看的電影正是培卓?阿莫多瓦的《活色生香》和《**法則》,她還說喜歡愛情偏執狂,支持一切異性戀、同性戀和雙性戀。

另外一幅畫是一片樹林,從濃郁的枝葉間透過兩道白光,有個小男孩坐在樹下的草地上。

背面也有字:從前有個鼻子尖尖、眼袋是花瓣做成的小男孩,他喜歡坐在樹林中的一塊空地上,身後有兩條飄帶一樣的光,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眼淚流淌下來,在臉上留下影子。

我想這一幅和那張有個小女孩的畫之間有某種聯繫。

我希望她能贈送兩張畫給我留作紀念。

她挑選了一下,抽出一張在我看來是一幅漫畫:一個人向一扇雕花的門裡窺探,蘿蔔一樣巨大的頭,身子極小,那隻窺探的眼睛凸出來,詭譎而陰鬱。

她說這是她做的一個夢,一個人老是向門內張望。

又拿出一張:一隻肥胖的貓頭鷹站在吊燈上,扇形的燈光照著地板上一個人妖——怎麼說?在我看來是長著**的男人,拿把刀正在閹割自己。

我們喝完油性的黑咖啡,從樓上下來,那個此前沒露面的小男孩現在正趴在吧台上寫作業。店外依然陰沉,我只穿著嫩黃的毛衣,冷空氣一下子鑽進來將那點溫暖替換了——西服我是故意忘在她房間里的。

我背著她的書包讓她等一等,因為我現對面兩棟古老的磚牆樓房,牆壁上長滿了厚厚的苔蘚,樓房之間有道窄縫,向上看有一個狹小的四角天空。我裝模作樣地以一個攝影藝術家的目光,現這個潮濕的、蒼鬱的一景正是重慶舊派的一個縮影,我舉著手機比劃來比劃去地拍照。

我回頭看她,在一種透明的浮光里,她側身站在酒吧的屋檐下,雙手插在口袋裡,嘴裡叼一根香煙,正漫不經心地看著櫥窗里暗綠的桌布。

我的手機對準她,拍下照片,說走吧,她回過神,邁動腳步。

乘公交車去市區,我們並排坐著,聽車內播放許巍的一《旅行》:「誰讓我們哭泣,又給我們驚喜,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相遇……」

我笨拙地把手伸進她本來就沒有多大空間的口袋裡,握住她的手,大大的、冰涼的,沒有一點反抗的意思。我們忍受著在那個狹小空間里的動作,那種接觸用盡所有心思以至聽不見車內嘈雜的聲音,我們之間有一種酸楚的膨脹……

「江!」

她忽然抽出那隻手,像從我手裡掙脫的鴿子,指著窗外。

於是,我看到遠處一片迷霧的長江,如同「撒了一大把石灰」的長江,目光收回來,看到她側面的剪影,肅穆、迷一樣,正是埃及金字塔內壁畫上的女祭伺側面像。

我尋找那隻手,它已經藏在書包底下了。

路過我住的旅館,我把房間退了,背著包和她一起去步行街。正是中午時分,天色越來越暗,有的霓虹燈都閃亮了。我們在那些商場里從電梯上徐徐上升又從另外一個電梯緩緩下降。

我們看了總在商場最高一層安靜的樓上那些傢具城,幾張沙組合成一個客廳的樣子,房間一角的樣子,專門有一盞溫暖的燈照著,讓人對家產生無限眷戀和憧憬。

我們在這些柔軟的、溫馨的布和木頭的藝術世界里、在一小片棕色的、橙色的光圈裡如夢一樣移動。

在一個大廈的頂樓,我們被眼前大理石般的雕花紅木傢具弄得很悲傷,靠在一個綠色一個藍色的塑料椅子里休息。身後的欄杆下是另外一層乳白色圓形滑冰場,只有一個穿冰刀的黑衣少女在冰上憂傷地飄移。

這期間,我的上司,陳經理打來電話確認我的歸程。

我們沒有看到跟酒吧里那樣的手掌形沙。

一定會經過服裝店,我大方地讓她挑選幾件衣服。她以一種慢動作式步履朝那些衣服潛近,完全是她一個人的漫遊,夢幻般的把那些衣裳拿起來,細細打量,若有所思,咬緊牙關的沉默。

「試試,」服務員說。

「試試,」我鼓勵著說。

那個天藍色的、鑲玻璃的更衣室像是舞台上魔術師的暗箱,我的高個的、恬靜的美人關在裡面,魔術師花哨的、誇張的障眼法無關緊要,我真正關心的是她在暗箱裡面從一件衣服里脫出來又鑽進另一件衣服里的真正魔法。

鏡子帶著服裝店的一部分旋轉——門開了,溫柔、神秘、單純、冷漠,靜悄悄地走出來,我敢說那件衣服和她的靈魂完全是兩回事,我和服務員只看著她的臉忘記了衣服。

她像睡醒了一樣,以一隻腳跟為軸心轉過來,禮貌性在我們面前展示一下。溢美之詞才到我的口邊,她又鑽進更衣室了。

又還原成那件樸素的、過時的紅夾克,把那件迷人的、昂貴的衣服還給服務員,搖搖頭。服務員捧著衣服像電影里所有善良的女僕,帶著遺憾和痛苦的表情。

最後,她決定要一頂毛線編織的帽子,兩邊有耳搭子的那種,又堅持要店主把耳搭子上兩根像辮子一樣線穗子剪掉,我覺得那有點傻,但是她一戴上,我彷彿看到她消失在漫天風雪的田野里,無限傷感。

從我和她見面起,所有的所有,都是我花錢。我不想看到她潔白的、拿畫筆的手接觸金錢的樣子。

天就這麼黑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誤撞進一個吵鬧的、古色古香的飯廳里,那裡的餐具都是青花瓷。紅桌子、紅椅子、紅屏風、紅夾克、她項上一顆紅木珠,一切都那麼和諧!她吃的很慢、很少,眼睛會久久地盯著某一處。

飯後,我帶她進了洗浴中心,我在大堂里吩咐:你進那邊的女賓部,我進這邊的男賓部,洗完了,到二樓公共休息大廳里找我,休息。

我穿著浴服在休息大廳里等了半天,覺得事情不對,跑到大堂看到她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

她跟著我到二樓黑暗的公共休息大廳里,聽著有男有女嘻嘻而笑,卻不肯坐了,說她剛才在更衣室里看到那些椅子和柜子十分猶豫,一個服務員模樣的女人站在柱子下命令她:脫!

「我長這麼大,還沒有聽過別人命令我脫!」

我雖然沒能看到她出浴后穿著薄薄的浴衣清新可人的模樣,但是還是為她的遭遇而開心地笑了。

第二次為此事而笑是我們坐在她房間桌子邊的墊子上。我忽然握住她的雙手,把她拉進懷裡,嘴唇摩挲著她的鬢角,夢囈一般地說:「你太可愛了……」

她的手抵著我精氣上升、搏動、燃燒的胸口,藉助反作用力,一點一點將她單薄的、彎曲的脊背掙脫我的懷抱,坐到檯燈光圈以外,把手插在夾克口袋裡繃緊了,胸前成了一塊平板。

「你還愛著他?」

「我忘不了楚唱……」

「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

「那又怎麼樣嘛……」

「他是個騙子!」

「有時我也覺得你是來救我的,我知道我只能愛一次,愛一次就是全部了,誰也救不了我……」

「瞧你過的什麼日子!你活在悲傷中,就像溺水快要死了的人。他能做什麼?新婚燕爾,新郎官!誰是他真正的新娘?還有我,一個呼喚,就千里迢迢地來到你身邊,這對我公平嗎?」

「公平?你要我怎麼樣嘛!」

她靠著床沿抽泣,一個孩子似的自覺地把她的委屈壓抑到最小範圍。

我還說了什麼?一句一句的詰問,步步緊逼。

女主角竟然撥通了那個新郎官的電話,變成最老套的三角戀人的對話,她帶著哭腔對著手機出令人心碎的告白和無助。情況真是荒謬透頂。尤其她低著頭,垂著黑,長久地聆聽手機那頭還未從喜酒中完全清醒的情人的安慰與無恥宣言,忽然抬起淚眼,把靜默的手機遞給我,情況更是荒謬不可言。

普通話,北京爺們,一個剛成為丈夫的他把憤怒裹挾進虛假的溫情里,帶著威脅的火藥味,竟厚顏無恥地擺布我的行為。

我隱忍地現他們借著穩固的舊情站在同一條線上,無疑我是第三者,我的出現成了他們感情的考驗,是我將他們的愛情帶到審判台上,悲劇中的男女主角終於再次相擁。我唯一申斥的是:如果你愛她、在乎她,請在最快的時間趕到她的身邊。

我從桌上她的香煙盒裡(我買的)抽出五根還是六根,我需要到門外的樓梯上冷靜一會兒。

開著的門縫,我能聽見,她仍在原地與她的情人通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電話。

她的身子遮住燈光,頭在門縫裡喊我,聲音告訴我一切都平息了。我坐在冰冷的台階上愚蠢地噴雲吐霧。最後,她拉起僵硬的我走進燈光刺眼的房間,看著我喝掉半杯咖啡,和我並排坐在床上,她脫掉夾克衫,平躺在床上,雙手勾住我顫抖的雙肩,倒在她身側。

「你今晚說的太多啰了,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嘛……」

她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臉上,整個房間都是她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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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 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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