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盤7
7
從二院開車15分鐘到箕山路西段,有一家不起眼的韓國料理,叫「兄弟船」。但是店主卻是個三十來歲、風韻猶存的女人。皮膚細緻白嫩,油光泛亮,能看得出平時保養得很好。
中國客人看到這位漂亮的韓國老闆娘總要帶著優越開一些低俗的玩笑,非要挖掘出「兄弟船」的含意,還東張西望要在店裡找出兩個「兄弟」不可。
女人笑得眯起了眼睛,用蹩腳的中文解釋起來也總是含糊其辭。
店面不是很大,完全用實木裝潢,土紅色的漆,狹小而肅穆,但是配上橘黃色的燈光每個空間就顯出精緻的溫馨來。
白天這個烏暗的料理店不起眼,也很冷清,但是每晚基本上營業到凌晨2點左右,原因是有一群固定的客人,除了韓國的留學生和韓企職員外就是那些在午夜下班的歌廳小姐,因為這裡的雜醬面和拌飯都很有特色。
麥主任吃過正式晚餐后偶爾會來坐坐,他很愛這裡的三紋魚,但是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坐了這麼久,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喝了這麼多的酒,雖然外面下著大雨,店裡客人還是漸漸地多了起來,熱鬧起來,他也因此愈加煩惱。
現在,他神智不清跟一個空酒瓶較上了勁,因為他不能成功地把它立在桌子上,手一松酒瓶就倒了。雖然店內人聲嘈雜,酒瓶摔倒在桌子上的聲音總是尖銳而又執著地響起。
他把沉重的腦袋擱在殷紅的桌面上,覷著眼睛,那隻放酒瓶的手越來越憤怒,瓶底使勁地敲在桌面上。
忽然,一隻白晳而又柔軟的手握住他的手,拿走那隻倒霉的酒瓶輕輕地放在一邊。
他慢慢抬起頭,模糊的燈光下老闆娘沖他微笑。
「啊吧——你,很,傷,心?」老闆娘低著頭瞅他,大眼睛顯得很天真,一隻手比劃著像是打拍子。
「我……是醫生……」麥主任把大拇指戳著自己的胸口。
「知道。」
「我……是醫生……但是,沒用。」
「有用。」
「沒用,我,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救不了!」麥主任冷笑著沒有規則地晃著頭,好像他沒用是顯而易見的。
「她們,怎麼了。」
麥主任在座位上突然團緊身子,睜圓眼睛,張大嘴巴,喉嚨里出怪叫,驀地又癱軟下來,無奈地說:「……他們說是窒息和心臟麻痹。」
老闆娘被他滑稽而嘲弄的舉動嚇了一跳,忽然想起早上看到的新聞,昨晚第二人民醫院和郵電賓館分別有兩位女性離奇死亡,而且和本市15天前兩例死亡有幾分類似,警方目前還辨別不清是自殺還是他殺。四人中有一位是副市長,還有一對母女。
老闆娘怎麼也沒想到那一對母女就是面前這位老主顧的妻兒。
「哦,對不起……」她顯得很慌亂,但是有限的幾句中文又不能表達她的同情。給自己斟滿一杯酒,自顧自地一口咽下,半晌抬起頭,眼睛里竟然有了淚花,小心地說:「我……你……吉哀隨便……」
麥主任吃驚地看著她,任何安慰對他都沒有實在的意義,何況她口齒不清,說錯了話。
這時門鈴響起,幾個濕頭濕臉的客人擠進來,老闆娘趕緊走到吧台去接待。用韓語和他們寒喧,忽然穿過客人跑過來扶住離座的麥主任,說:「你,坐著……外面,下雨,下雨……」
麥主任抹一下眼睛,扭頭看窗外,而玻璃反射著一隻蛋黃一樣的吊燈,燈下是一對朦朧的情侶在交談,他拂開老闆娘的手:「沒……沒事!」
「那你等等,我叫車。」
「不用,」他從門口又折回來,兩步就看到老闆娘光滑的面孔就在胸前,說:「我坐了很久,佔了……座位,可是,我,我沒地方可去……」
他趴在吧台上竟然像一頭牛一樣抽咽起來:「……我沒有家了……我救不了她們……我該死……」
那些厚頭的韓國客人臉上帶著鄙夷,吵嚷著要老闆娘為他們找空位。老闆娘吩咐一個服務員去門外為醫生叫一輛計程車。
客人在點菜時,她聽到門鈴響,醫生已經不見了。
麥主任在大雨中帶著悲哀和憤怒跌跌撞撞地前行,天地昏暗,一片迷朦。
他忽然對一隻垃圾桶起了進攻,瘋狂地拿腳踢,圓柱形的垃圾桶淋了雨水后變得很滑溜,一腳踢空,劈了個叉,歪倒在灌木中,眼鏡掛掉了,臉也戳破了。
當他滿手泥濘地撐起來,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個纖細的黑影打一把黑傘站在他面前。
在一家旅館里,竹英把麥主任的濕外套脫去,又用毛巾擦乾他的頭,扶他躺在床上,蓋上被子,然後用棉花棒處理他臉上的傷口。
麥主任像是第一次看見她一樣,帶著陌生和仇恨的表情,輕而有力地說:「為什麼……是誰奪走了她們?是你嗎?」
竹英眼睛里湧出了淚水,搖搖頭。
「他們都說你很古怪,說你會巫術……」
竹英還是搖頭。
麥主任厭惡地將她手擋開,爬起來雙手鉗住竹英的肩膀使勁地搖晃,咆哮道:「告訴我,是不是你!為什麼要陷害她們?報復我還是嫉妒她們?想獨自擁有我嗎?還是——」
疼痛使竹英臉色蒼白,咬著牙,甩著淚,一巴掌打在那張失去理智而扭曲的臉上,跌坐在床腳,哭出聲來。
「你冷靜點……我從沒想過報復你,也沒想過獨自擁有你,更不可能陷害她們!」
男人坍塌一般分三次仰倒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住天花板。
女人繼續哭泣道:「事情很快就會證明的……」
過了良久,男人偏過頭,臉上帶著不解。
「我……我……我也要死了……」
男人腫脹的眼睛看著她,然後伸出一隻冰涼的手托住那個濡濕而有陰影的下巴。
「你說什麼?」
「那個嬰兒,胡姐、豆豆和我都接觸過那個嬰兒!」
「誰的嬰兒?」
「6號產婦。」
「6號產婦?麥朵和肖世海死前吃過6號產婦的胎盤。嬰兒是怎麼回事?你說明白點!」
「那天我們三人為6號產婦接生,凡是觸及到嬰兒的人都會產生一個可怕的幻覺:體驗一個滿含怨恨的女人在生孩子,而且女人一再重複『生下孩子』、『詛咒』的話。」
「你是說這種幻覺會導致人死亡?」
「我想6號產婦在懷孕期間一定受到常人難以想象的怨恨,而怨氣凝聚在胎盤和嬰兒身上,吃下胎盤的人很快就會死亡,而接觸嬰兒的人會出現幻覺,等於是一個死咒。」
「你要說6號產婦在懷孕期間感染了某種奇怪的病毒或放射性元素,可以間接地導致人死亡,這樣更容易理解些。」
「可是那個幻覺里女人的咒怨太強烈了,那兩句話似乎是個提示,如果不能理解這個提示這裡就有一個死期。」
「死期?」
「我算過了,胡姐和豆豆從接生那天到昨晚死亡整整15天,精確到分鐘。」
「你呢?」男人的聲音顫抖了。
「今天!」
「幾點?」
「還有兩個多小時。」
房間里一度靜得像湖底,連空氣都不流動了,令人窒息。
「嬰兒出生的第二天晚上1o點左右,6號產婦要求我把嬰兒從保育箱里抱給她,當時像有一股強電流通過我全身出現了幻覺。第二天他們就出院了。」
男人甩了一下頭,說:「你別胡思亂想了,接觸嬰兒的人不止你們三人,還有嬰兒的母親,嬰兒的父親,還有其他的家屬,如果這麼多人死了一定會很轟動的,你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有四個人死了,還不夠嗎!」
男人一下子沉默了。
「我害怕……」
男人摟住了女人。
男人和女人像沒有明天一樣做.愛,毀滅如同黴菌在他們體內綻開。他們的眼淚把對方的身體打濕,體液把床單打濕,而窗外的雨把整個世界打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