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柳源卻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何處見過她,但心中的確有股熟悉感。他把整晚的遭遇,全都告訴少女,末了才充滿希望的問道:「請你指點我,該怎麼回家,我立刻就走。」
少女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同情的回答:「你是病得太重,魂魄離體了。」
她的眼睛里盈滿憐憫,以及深深的遺憾。
「你的同窗該是已經死去,他好心提醒你,原本你只要回家,還能有一線生機,卻被遊走的魑魅魍魎糾纏,現在魂魄還能保持原狀,但天亮后就會散去,跟它們成為同類。」
柳源恍然大悟,沮喪得連連嘆氣,來回跺步走著,苦苦思索。
「能不能請你帶路,讓我去見姑娘,求她救我一命?」
人與非人都傳說,姑娘無所不能,能夠死起回生。他也曾經聽過,榮家的兒子原本已經斷氣,後來就是被姑娘救活的。
少女面露難色,迅速搖頭。
「你在這裡的事情,是不能讓姑娘知道的。」
她憂心忡忡的望向門外,擔心有別人會發現。
他不再為難少女,長長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著:「我死了倒是無妨,但是在昏迷的時候,依稀聽到家人提起,城東的老榆樹,被人不慎挖斷了根,逐漸就要枯倒,我這一死,就不能去救治那棵榆樹了。」
聽見柳源在這時還惦念著醫治樹木,少女大為感動。
「大夫不要憂心,請跟我來。」
她下定決心,主動握住他的手,匆匆往屋宇深處走去。
起初,他覺得男女授受不親,想要收回手,但是握住就捨不得放開,熟悉感更強烈了些。
少女的手異常細膩,生有軟軟的絨毛,修長軟嫩、柔和飽滿,肌膚白得透著很淡的青色,異乎尋常的貼適。
柳源並不好色,從來都覺得樹比女人重要,但有生以來,頭一次有女子,讓他心神動搖,忍不住想親近。
「你能夠幫我嗎?」
少女說著,神色緊張。
「快趕他走!」
牆上響起聲音,抬頭一看,竟是葯柜上的木紋,扭曲成一張張人臉,樹結的孔動就是嘴,發出呼喝的警告。
「不,我要救他。」少女很堅持,神色凜然。
另一張臉也出聲。
「要是被發現,你會萬劫不復!」
臉一張一張的浮現,都在爭相勸告,樹結扭動著。有幾張臉,卻說不同意見:「但是,柳大夫是樹的恩人,怎麼能撒手不管?」
「咱們現在都被做成藥櫃了,樹的恩人關我們什麼事?」
木紋的臉各持意見,相互爭論著。
「這是忘恩負義。」
「我總得保護自己,不然到時候被牽連,說不定就要被劈開,當煉藥的柴薪燒成灰燼。」
「說得有道理,這人絕對不能留。」
「趕出去!」
「趕出去!」
「非救不可!」
「只要大家不說,就不會被發現。」
「這些藥材會去告密。」
「那就先關著抽屜,不讓它們出來。只有拖延一些時間,就能救柳大夫一命,咱們這些老木頭,就能做件好事。」
「你這朽木!」
「我可是硬實得很!」
雙方吵鬧的聲音愈來愈響亮,還彼此推擠,葯櫃搖晃不已,發出木材破裂的聲音,木紋上的臉孔扭曲,樹結的嘴互咬,落下許多木屑來。
驀地,裝盛藥材的紙張抖落那些藥物,咻的飛起,撲向柳源的臉,牢牢貼住他的口鼻,再緩慢扭曲,順著他的口鼻鑽深進去。
少女連忙抽出紙張,打開最近的抽屜,把紙張關進去。
「爺爺,千萬別放它出來。」她楚楚可憐的懇求。
木紋上的臉,眉須俱在,神色堅定。
「放心,我這老木頭還治得住,你快去救柳大夫,咱們一家可要知恩圖報。」
另一張臉擠過來,幫忙圈住抽屜。
「快去快去,遲了連你都會遭殃。」老婦人的臉說著。
「謝謝姥姥。」
眼前的景象教柳源又驚又疑,還未及細想,少女已牽握著他奔跑,穿過幾重門,來到一間布置簡潔的屋子,裡頭一塵不染,牆角有一個大瓷缸,裝潢清澈的凈水,卧榻的軟縟上,綉著墨綠色的草葉,折迭得整整齊齊。
卧榻旁有個小葯櫃,比外頭的精緻上不知多少倍。
少女用顫抖的手,拉開其中一格,拿出兩顆烏黑的小藥丸,吩咐他不要急著吞,而是要含在嘴裡化開。
「這是聚魂的丹藥,每顆煉製時,都要耗費許多藥材,費時三年才能煉成。你吃了這葯,不但魂魄能返回身體之後也不會再染上任何疾病。」
她聲音顫抖,臉色透著青,很是害怕。
「你為什麼要冒險救我?」柳源憐惜不已。
少女慘然一笑。
「是你救我在先。」
「我何時曾救過你?」
「忘了也無妨,這份恩情我算是還給你了。」
少女輕聲細語,無限依戀的注視他。
「如今,我闖下大禍,無法再留在木府。你要是有心,醒了之後就快來求姑娘,把葯樓的柳樹,帶回家中栽種。」
柳源點頭,還想再問,少女卻全身一震,帶著他躲進卧榻底下,垂下卧榻的薄薄白綢,恰好能遮住他們。
「不要出聲。」她吩咐,氣息吹過他的耳。
他心神不寧,明明知道此刻是危險,卻還是忍不住去品味,緊緊相貼的柔軟身軀。她顫抖得那麼厲害,他伸出手臂,環住她的腰,想要給予稍微安慰,她卻警告的無聲搖頭,示意他往外看去。
只見一個纖瘦的女人,膚色白中透青,長發黑得就像綉在軟縟上的草葉。她雙眼全盲,走得較為緩慢,卻筆直走到葯櫃前,摸見來不及關上的那一格,臉色清冷得沒有表呢。
「有味道。」盲女說道,走到卧榻旁。
柳源屏氣凝神,也恐懼起來,眼睜睜看著白綢輕飄,然後探進來的是——
一雙手。
一雙潤得如白玉,白裡透紅,掌心軟嫩,五指修長,指甲淡粉,極為美麗,也極為可怕的手。
柳源的身體違反意願,還主動湊上前,所有血液都集中到被觸摸的地方,眼睛不由自主的突出,亟欲跳進那雙美麗的手中。
就在這時,身旁的少女用力撞開他,取代他的眼睛,被那雙手抓出去。
「你竟敢帶人擅闖這裡。」女人冷冷的說,盲眼靠近少女的臉,雙手慢慢揉捻。「先拿你來熬藥,之後再來處置那些知情不報的木頭。」
少女嬌嫩的肌膚,在揉捻中漸漸乾枯,青色的衣裳落地,都變成柳葉,表情非常痛苦,如被千刀萬剮的凌遲著。
柳源顧不得危險,急切的衝出去,喊道:「快放開她!」
他拚命伸長了手。
景物從朦朧到穩定,一旁傳來驚叫聲。他轉頭看去,訝異的看見僕人,驚怪的望看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家中,剛從卧榻上坐起身來,渾身因驚懼而冒著大汗。
「少爺,您還好嗎?」
被驚醒的僕人,撫著胸口,沒想到病得只剩一口氣的主人,能喊出這麼大的聲音。
柳源惦念著少女,顧不得回答,掀開被褥就下床,連鞋子也來不及穿,立刻奔出家門,往木府的方向跑去,把家人的呼喚都拋在腦後。
當柳源氣喘吁吁的跑到石牌坊前時,有個灰衣人已經等在那兒,像是早已知道他會來,主動領他進去,依照中年男人走的路徑,帶著他來到葯樓。
樓外,姑娘身穿綢衣,雙手后負,容貌跟他三年前所見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改變,依舊嬌美得如十六歲的少女。
在姑娘身旁,站著一個女人,就是可怕的盲女。
「柳大夫,您要進來我府里作客可以,但不要吵得我睡不好,天剛亮就醒了。」姑娘柔聲說著,語氣神氣卻沒有半分責怪。
柳源心中有愧,噗通一聲就跪下,磕頭懇求:「請姑娘原諒。」
「別說得這麼嚴重,快快請起。」姑娘說道。
他卻堅持跪著。
「求求姑娘,容許我把葯樓的柳樹,移植到我家中栽種。」
他終於想起,當年入木府的時候,曾經醫治過的樹木中,有一棵青翠的垂柳,他驚醒奔來的途中,方才領悟過來,救他的少女就是柳樹化身。
姑娘偏著頭,在石磚上走動,每塊磚都欣喜的鼓起,不敢太軟也不敢太硬,托著繡鞋的底面,努力讓她走得舒適,連鞋底的痕都不敢磨著。
「想要柳樹,就得拿我先前給你的茶罐來換,你捨得嗎?」
她語帶笑意的問,走回他的面前,鞋面上的茶花隨風搖曳,姿態嬌柔。
「願意!」
「喔,既然如此——」姑娘轉頭,望向身旁的女人,粉唇輕揚。
「左手香,那棵柳樹在哪裡呢?」
盲女面無表情,雙手隱藏在長長的袖子里,只用腳尖點了點一旁殘留的樹根。樹榦只殘留一小部分,尖端收束,像是被用手捏斷的。
「原本就在這兒,但真不巧,因為欠缺煉藥的柴火,剛剛才被我取下,分成九十九塊,都送去火爐旁烘乾了。」
「什麼?烘——烘了?怎、怎麼會——怎麼會?」
柳源臉色刷白,頓覺萬念俱灰,怨恨自己來得太遲,不能救出少女,害得她被火焚烤,眼淚不由自主的落下來。
「柳大夫,您先別哭。」
姑娘出言安慰,用嫩嫩的指尖,取走他的一顆眼淚,再漫步走到樹根旁,將那顆淚水滴下。
淚水濡濕樹根,一支小小的、嫩嫩的幼苗,無聲無息的生長,長到約一尺左右,就不再長大。
「您將柳苗帶回去,放在盆栽里,日夜用露水澆灌。」
她微笑吩咐,小手揮了揮,示意灰衣人把柳源帶走。
「只要你在耐心,柳苗還是能長成柳樹。」
心灰意冷的柳源,將摘下的柳苗,護衛在胸口的地方,無奈的跟著灰衣人離去,淚水一路滴落,被濡濕的石磚,都承受不住淚中的情意,一塊塊凹陷下去。
姑娘望著遠去的身影,像是想起什麼,回頭望向左手香。
「你還在找眼睛?」
左手香靜靜點頭。
「是。」
姑娘停了一會兒,先是望向從來不曾踏足的葯樓,接著收回視線,看著左手香那收攏在袖子的雙手,神秘的淺淺一笑。
「除了眼睛之外,你是不是也在找別的東西?」
輕盈的語句里,似問又非問,有著幾分好奇,更摻雜著無限深意,弦外之音呼之欲出。
左手香沒有回答,選擇保持沉默。
柳源帶回樹苗后,按照姑娘的吩咐,將柳苗種在盆栽里,日夜都用露水澆灌。
從此,他不論去哪裡,都帶著盆栽,還對著柳苗說話,當作妻子一樣珍惜,家人以為他高燒過後,變得神智不清,也沒有去計較。
這樣過了半年,有天他睡醒后,發現盆栽裡頭,坐著拳頭大小的青衣少女,正在對他微笑。他驚喜不已,更用心照顧。
一日又一日過去,青衣少女逐漸長大,慢慢能走出盆栽,又過了半年後,除了只喝露水,不吃其他東西之外,已經跟一般少女無異了。
兩人結成夫妻,恩愛不離,救治更多的樹木,尤其是柳樹,只要被少女輕輕觸碰,就會生意盎然,城裡的人,從此都稱呼少女為柳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