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阿觀放下碗,認真想半天後問:「有沒有貪官?有沒有雨水過剩、年年成災?農田水利做得如何?那裡的村民善不善於農作?」
他只是隨口問問,沒想到她還真懂得農作,居然句句都問到點上。
「沒有貪官問題,農田水利做得不壞,村民百年來都以務農為生,至於雨水方面……那裡還算風調雨順,至少不比別的地方糟,可是地方官換過好幾任,都沒辦法將年稅給征齊,除非他打算把百姓活活餓死。」
阿觀很沒家教地用筷子在桌面輕點,齊穆韌不催她,讓她慢慢思量。
起初他知道此事時,也不明原由,是親身到了當地才找出問題癥結,而她人就在餐桌旁,他不認為她能想出答案,這個問題,純粹是為了讓她知難而退。
夾一筷子青菜入口,他緩慢地將碗里的粥喝完。
以為還要等上好一陣子,沒想到她竟然抬頭問:「百姓有足夠的農耕工具嗎?」
他一怔愣,她居然猜出來了。
齊穆韌是在發獃,她卻錯解他的表情,誤以為他不屑自己的推理,連忙解釋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人類之所以為萬物之靈,能夠支配環境,是因為人類比其他動物更擅長利用工具。
「當然也有其他動物懂得利用工具,比方海獺,它會用石頭敲破蚌殼食其肉,猩猩會用樹枝掏螞蟻,夜鷺吃魚不吃麵餅,可它會待在池塘邊,搶奪人們餵魚的麵餅,再以麵餅誘魚,待魚游近,伸出長喙一把將魚啄上岸。連動物都知道工具的重要,何況是農夫,如果他們只靠雙手勞作,根本無法事半功倍……」
聽她說得急,他明白她誤解了什麼。
「我並非指責你,事實上你是對的,百姓的確沒有足夠的工具。齊焱王朝不產鐵,每年必須從燕國購進生鐵,相對的,燕國土地貧瘠種不出作物,且兵弱無戰馬,唯有生鐵是國內極為豐富的生產。
「燕國擔心賣出太多鐵礦,我朝製成武器反攻打燕國、奪走礦山,因此每年只肯賣一定數量的鐵礦,這些鐵,朝廷得留下一半來制武器自保,剩下的一半,扣掉百姓生活所需,並不足以應付全國農事需要,因此農具在國內非常缺乏,而且價錢昂貴農夫根本買不起。說說看,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嗎?我會一方面聘專家,在國內各處尋找有無鐵礦。二方面,讓朝廷拿出銀子,先買制一批農具放在里正處,讓農夫以一日十文或二十文的代價租用農具、操作農事。
「待隔年,農具舊了,再以便宜價錢賣給農夫,而地方官府使用那些租金再制新農具,租給百姓。一年、兩年過去……慢慢地,所有農民都會擁有自己的農具。
「當然這個法子有點慢,不過有了農具、提高生產,朝廷可以徵得更多的稅,也就可以打造更多的農具,這對百姓、對朝廷都有好處。」
她不確定這個辦法好壞,她不過是聯想到租書店的營運方式,想想也許可以試用在農具上。
抬眉,一不小心,她看見他的笑臉。
冷酷而嚴肅的臉龐瞬間軟化了剛硬線條,一個穩穩妥妥、不帶半點花俏的笑容讓她看傻眼,那感覺是溫暖?是窩心?是安全感?還是……
阿觀很清楚,他是很多女人的丈夫,他認為對感情負責的方式是把女人豢養起來,他不體貼、不善解人意、非常的自我中心,在這樣的男人身上尋求安全感,是件極其愚蠢的事情。
但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竟然看著他的笑,目不轉睛。
一模一樣的臉,那個「大姜」成天把笑掛在臉上,她只覺得他別有所圖、覺得他奸詐、他花痴,卻不覺得安全窩心。
為什麼相同的笑,掛在相同的臉龐,卻讓她有了不同的感覺?
她不說話,他也不言語。
阿觀在想他的笑,齊穆韌卻震驚於她的聰慧,不只因為她在短短的時間內找出齊焱王朝的農事困境,更因為她提出的解決方法是多少名儒大官花下無數心血也沒辦法想到的。
雖然方法粗糙,很多細部地方還須研議,免得牽連到利益,分配不均……等等問題,但她已經讓他震撼太過。
齊穆韌想起她說的:瘋狂就是重複做著同樣的事,卻期待起不相同的結局。
她不屑去參悟、去琢磨女人心計,她不願意加入女人的瘋狂,她想做不同的事,期待不相同的結局。
只是……在看清楚她的本質后,他怎麼可能對她鬆手?不管是不是瘋狂,真抱歉,她都得陪著他深陷其中。
微笑,他放下碗筷,對她說:「爺的問題問完了,輪到你。」
阿觀回神,用力眨幾下眼睛,她在做什麼啊,居然看帥哥看到發傻?拜託,又不是沒見過。
揉揉鼻子,她告訴自己,他沒什麼特別!
可是不特別,為什麼自己會看到傻眼?
那是因為……哦,因為物以稀為貴,同樣的笑出現在大姜或齊穆笙臉上,次數太多令人膩眼,而出現在冰山上的話……想像一下,冰山上出現一張圓圓的大笑臉,你會聯想到什麼?
沒錯,外星人入侵在冰山上作畫,之後照片在網路上廣為流傳,再然後,新的旅遊景點開了,觀光客一波一波接一波,於是北極熊有觀光客餵食,族群越養越多,慢慢變成不會抓老鼠的家貓,北極熊不再攻擊海豹……
等一下,她在想什麼?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終於輪到她發問了。
阿觀迅速抬頭,問:「王爺,為什麼在我屋裡多擺一張桌案?」
「那是我要看公文的地方。」
「看公文不是應該在書房裡嗎?」
「等牆打通,東西就會整理過去。」
齊穆韌的回答讓阿觀鬆口氣拍拍胸口,呼……好加在,他沒打算住在這裡。
她漫不經心地問:「原來的書房不舒適嗎,為什麼要搬到隔壁?」
她不是關心哦,也不是多事,只是隨口問兩聲的場面話,就算他不回答,她也絕對不會逼迫他。
「因為以後我要搬到這裡,書房還是離得近一點比較好。」
嘶嘶……她不是在形容筷子和瓷碗掉在地上的聲音,她形容的是腦袋被青天霹靂打到的感覺,不~~會~~吧~~
她無辜地望向他,卻發現大姜詭詐的笑臉移到他臉上,哪裡有窩心啊,哪裡有安全感啊?根本就是她錯誤的幻想啊……
「為、為、為、什麼?」
一個問號,她居然需要靠三個頓號來支撐,才能順利把話說完整。
「知不知道隔壁的宅子叫什麼?」
阿觀下意識回答。
「明月樓。」
「沒錯,你本將心向明月,明月豈能照溝渠,以後眼睛別亂飄,你就好好的、專心的、注視我這顆明月吧。」
看著她被雷劈到的模樣,他忍不住仰頭大笑,轉身離去。
阿觀持續發獃中,因為她不想和他當夜間部同學啊。
守在屋外的月季和琉芳也在發獃中,因為她們進王府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聽見過王爺的笑聲。
但屋裡傳來的一聲大吼,隨即把她們從發獃中嚇回來……
「該死的混蛋!你是怕我死得不夠快嗎?」
【第十九章古文觀止再合體】
一名纖細女子穿著王府的下人服飾,頭上梳著雙髻,年紀看起來很輕,約莫十三、四歲,卻有著一雙深沉陰冷的眼睛,她施展輕功,悄悄地從屋檐上躍下,一落地便往夏靈芝屋裡走去。
屋裡燃著百合香,淡淡的香氣在空氣中縈迴,妝台前,夏靈芝手中拿著一紙書信,嘴角漾起淡淡的淺笑,偏著頭回想當時的青春年少。
那年,她年輕而單純,仗著家裡寵愛,脾氣任性而嬌憨,她騎著父親贈的小紅馬,馳騁在廣闊無際的草原上,迎面而來的風吹得她的斗篷翻起一波波紅浪。
她遇見他,一個剛毅如鐵的男子,他是大名鼎鼎的齊焱英雄,領兵破虜,踏平北方草原。
她曾說過:此生只嫁英雄。
於是她深深相信,自己與他有著難解情緣。
脫下戰袍,他待她溫柔親切,他總是耐心地聽她說話,領她在鋪滿花毯的草原里奔跑,他們在月下談心,在塘邊舞劍。那個時候的自己多麼幸福呵,她以為會嫁給他的,卻沒想到一紙聖旨令她嫁進靖王府。
她看見他眼底的哀傷與沉慟,看見他無法與王權相抗的掙扎,她的心和他一樣痛。
那夜他潛入她的閨房,送給她一支碧玉簪,說他心如鋼堅,唯有在她面前才能化為繞指柔,他要她等他,直到他強大到能夠主宰一切就來接走她。
她哭著說:「那時,我已是殘花敗柳身。」
他捧起她的臉,真心誠摯說道:「於我而言,你永遠是草原上那朵最燦爛、最美艷的小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