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諾頓把他們帶到他位於酒吧後方的住處,給卞珏吹風機,再給艾許一杯溫牛奶,自己則上了二樓,準備洗澡去。
卞珏拿著他的吹風機,還是一臉不敢相信,艾許來這裡要諾頓保護她,而他答應了!
剛才甚至提起他到她住處過夜的事情,像他會在艾許和她房間的走廊打地鋪……
「諾頓。」卞珏喊住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態度會差這麼多?
他不恨她了嗎?
「珏,諾頓為什麼要恨你?」聽艾許問道,卞珏才發現她的嘴巴動得比她的腦子還要快。
「沒什麼。」卞珏沒有看向諾頓,低頭對艾許微笑。
因為不想看見諾頓嘲諷的表情,她別過眼不去看,直到聽見他上樓的聲音,還有浴室傳來水聲,她才鬆了一口氣。
「我跟諾頓之間有嚴重的問題,不過這個目前不重要--可以幫我找插頭嗎?我得用這個弄乾我的頭髮。」卞珏搖晃手中的吹風機。
「好的,在這裡。」艾許顯然常常來找諾頓,對他的屋子很熟悉,很快就幫卞珏找到插頭,讓她開啟吹風機,發出嗡嗡聲響。
在那嗡嗡聲響中,卞珏聽見艾許的聲音--
「很嚴重的問題……那就好好跟諾頓說明原因,他是好人,如果他知道你的苦衷,一定會理解的。」
他不會相信的--心中這麼想,卞珏卻微笑著對艾許說:「謝謝你的建議,我會試試看的。」
艾許因為有幫到忙,露出很開心的笑容。
卞珏吹乾了頭髮,想著找個地方放吹風機,記得剛才諾頓是從客廳一旁的柜子拿出來的,於是她走向柜子,但一拉開櫃門,她楞住,起碼有五秒鐘的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有著幸運草雕刻的黃梨木盒子--這是她的東西,是早就應該被毀掉,不該存在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怎麼會在諾頓手裡?
「可以走了。」
諾頓的聲音自她背後響起,卞珏背僵直,緩緩回頭。
剛洗完澡的諾頓,全身充滿清新氣息,他穿著淺色背心和寬鬆休閑褲,頭髮微濕,全數梳在腦後。
此刻,諾頓也以同樣的動作僵在原地,因為他看見櫃門打開,露出他放在裡頭的黃梨木盒。
他的表情深沉,卞珏猜不出他的心情如何,可既然他知道了,那麼現在,他對她,應該是憎恨到極致吧……
很久很久以前,當她決定把心愛的諾頓送進大牢時,卞珏就決定也捨棄自己。
那個盒子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早在當年事發之前,她就將這個盒子送給了一個很喜歡她的長輩,而她一點也不意外,這個長輩會恨她入骨。
羅莎-伊萊斯,她作夢都想要擁有的溫柔母親,一個滿腦子只想著自己小孩,不在乎小孩愛上的人跟自己家族之間的仇恨,全心支持的人。
她還記得羅莎對她微笑的模樣,對於她的來訪,熱情的歡迎擁抱。
「親愛的,你怎麼會來?」
那個女人,明明累得半死,為丈夫的事情疲於奔命,也知道那些事情背後卞家插了一手,但仍熱情待她,就像她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你來找諾頓?很可惜,他跟他父親出去了。」
「我是來找你的。」卞珏的笑容很勉強。「我想請你幫我保管一個東西。」她拿出了那個盒子。
羅莎見她遞給自己一個盒子,微笑。「喔,好懷念,在我是小女孩的時候也有一個這樣的盒子,裡面擺了好多我心愛的東西,不過嫁給諾頓的父親后,盒子就留在我父親身邊了。這是你的秘密寶盒?」
卞珏卻因為她這番話心痛起來,她沒有辦法把這個東西留給自己的家人,因為她不信任他們。
「我找不到一個人可以保管它,可以請你幫我留著它嗎?」就這樣丟棄,她捨不得,裡頭有太多珍貴的回憶,她下不了手。
「這是我的榮幸。」羅莎微笑收下了。「我會幫你保管你的秘密。」
「那麼從現在起,這是你的東西。」卞珏見羅莎收下,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傷感。「如果以後你發現我是個不值得你疼惜的壞女孩,你可以自行處置它。」
「喔,看來這是你的弱點呢--」
聞言,卞珏心一沉。是的,這盒子裡面的東西,是她的弱點。
「既然你交給我保管,我可以看吧?我保證不會告訴諾頓。」羅莎一臉好奇,像是急於知道秘密的小女孩。
「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告訴諾頓。」
那是卞珏跟羅莎最後一次談話,不久,便發生了那件事--她詐死陷害諾頓,讓他被關進看守所。
那盒子里的東西太過隱私,是一些小東西,相片、小卡、小飾品,一些看起來不起眼,但對她來說意義重大的東西--
諾頓的相片、他們第一次去看電影的票根,他們第一次的舞會邀請函,上頭有她和諾頓的名字……她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感情,都在那個盒子里。
全部,都是跟他有關係的東西,一些小到不能再小,不小心就會讓人遺忘的小物品。
原以為這個東西早就被丟棄了,但現在,卻完好的出現在她眼前。
不用照鏡子,卞珏就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
她從來不曾感覺自己在一個人面前是無所遁形的赤裸,心事被窺探、感情被暴露在陽光下,這種被人看透了的感覺,讓她覺得難堪。
此刻諾頓的表情讓人看不清他的想法,他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就只是這麼看著她,邁開步伐,伸手取過她手上的吹風機放進柜子里,再當著她的面將櫃門閉上,讓那隻精緻的黃梨木盒消失在她視線中。
「走吧。」
他的語調和緩,沒有提及那隻盒子,但卞珏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什麼都知道,於是,她在諾頓面前做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以卞珏來說,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她落荒而逃!
「珏?」艾許驚叫,想追上去。
「艾許,留在這裡,把牛奶喝完。」諾頓邊走邊下達命令,把艾許留在他的住處,自行追卞珏去了。
他沒有料到卞珏會有這樣的反應,像是被戳到痛楚似的逃跑,根本不願意麵對,他趕在她推開酒吧門離開前,拉住了她的手,完全沒有放開的意思。
「放手。」卞珏低頭,聲音帶著顫抖,她想撇開他的手,可惜徒勞無功,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兩人之間的互動拉扯就像一對戀人,讓在酒吧里做打烊工作,正搬椅子的酒保看傻了眼,直到他不小心把椅子摔在地上,發出好大的聲響。而這代表有人的聲響,讓卞珏肩膀一顫,防備立起--
「出去!」諾頓回頭對他吼。
酒保連吭一聲都不敢,三兩步離開酒吧。
沒有吵雜人聲、沒有音樂的酒吧,安靜的只聽見兩人的呼吸聲,感受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是我母親的遺物。」諾頓先受不了這樣的氛圍,開了口。
他從來不曾看過這樣的卞珏,脆弱,以及慌張地逃避。
直到見了那盒子里的東西之後,遮蔽在他眼前的東西隨之揭去。
「是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可我從來沒有打開看過。」他說。
諾頓沒看過--卞珏像是聽見了奇迹,她抬起頭來,回復有點「卞珏」的模樣,腦海里立刻想出十種怎麼奪回那盒子的方法,在不被諾頓發現的情況下,搶到、偷到,然後銷毀!
那是不能被看見的東西!不能被他發現,她愛他。她之所以到現在還能維持自尊,站在他面前,就因為他不知道,她才能欺騙自己。
「直到最近--我才有勇氣打開,看我母親留給我什麼。」
可惜,諾頓接下來的話,打碎了她的希望。
「盒子壞了,有修理的痕迹,看起來是我父親的手筆,只是他一向修不好這類小東西。裡頭的東西都跟我有關,我出生第一天上學、第一次騎馬的相片……還有一些看起來不像是我媽會放進去的東西,而那個盒子,也不像是我母親的品味,太高級了,像是訂作的,如果不是摔壞了,出現了裂痕,我想我也不會看見藏在底下的秘密,在那不到半吋的夾層里有--」
「住口!」卞珏瞪大眼睛,大吼出聲,不願再聽。
她當然知道她藏在夾層里的東西有什麼,那是她以為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東西。
一張胎兒的超音波圖片,圖片里的胎兒只有豆子般大,她在相片上親筆寫下了字句--
我很抱歉,我的寶貝。
但是諾頓並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他等了很久,直到今天,他才找到一個可以把話說清楚的機會。
「那應該是我的小孩的第一張相片,上頭有你的字跡。我忍不住想,你為什麼把這個東西送到我母親手中,要讓她知道你有了我的小孩?這是威脅?而你為什麼生下我的小孩?為什麼捨棄他之後又來尋他?是因為你愛他,可能嗎?還是他是妳的醜聞?未婚生子,孩子的父親還是個落魄的前議員之子,你不願讓你的弱點流落在外,被人掌握,丟失臉面--」
「你住口!」卞珏被他這番話給激怒了,用她沒有被握住的那隻手給了他一記巴掌,紅著雙眼,對他勵牙咧嘴地咆嚀。「對,他是我的弱點!我生下他,我愛他,因為是我們的小孩!」
他說得對,像她這種女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怎麼可能會去愛一個孩子?
如果當年,她沒有那麼高傲的自尊心,順著母親的意和羅南交往,有了小孩--在沒有利用價值之後,她當然會毫不考慮的拿掉孩子。
如果沒有諾頓,不知道被愛的溫暖,她會變成卞家的女王,變成她父母都畏懼的模樣,變成一個一生中都不知道什麼叫做愛的女人,只有算計和掠奪。
就因為是諾頓的孩子,她不顧處境有多艱難也要生下他們的小孩。
「我的孩子,永遠不會讓我丟臉!」卞珏對他吼,這是一個母親保護自己孩子的方式。
強悍,像個無敵鐵金剛。
而這正是諾頓想知道的答案,於是他握住卞珏的雙手,沖著她笑出來,不是嘲諷的笑法。
他的情緒轉折太快,讓卞珏接應不暇,表情僵住。
「因為是我的小孩,你才生下他,而你把盒子交給我母親,因為你信任她就像信任我一樣。」不是問句,而是聲聲肯定。「這表示,你愛我。」
在諾頓的眼神之下,卞珏感覺自己無所遁形,赤裸的感情在他眼前攤開,這樣的感覺,她不習慣,沒有遮掩防備,沒有彎彎曲曲的心思,太直接了,她無法招架。
但她仍撐著站在他面前,拚死維持最後一點尊嚴,告訴自己不能倒。
「重要嗎?」到了這時候,她還想要逞強,這麼的不坦率。
「我父親那種個性的男人,不可能會自殺,絕對不可能,他是軍人出身,一生都在對抗不法,必定寧死不屈。我也往最壞的方向想過,若他失勢,接著會失去所有贊助人,失去所有庇護,那麼,父親以往得罪過的政敵,那些背地裡的不法,一定不會放過他--我直到看見那個盒子,你的盒子,我才明白你也想到了。」
母親也搞懂她做了什麼、犧牲了什麼,才會留下她的東西,即使生氣的摔壞了,也讓父親親手修好,好好的保存下來,交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