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31節
不是要向鍾致生甚至向母親交代,使我卻步不前,問題的癥結仍在於章德鑒身上。
他有沒有跟我相同的感受與情懷呢?
答案永不會有,除非我直截了當地去問他。
太難為情了是不是?
人最過不了的還是自己這關。
要親手揭開一個媲美生死的重要答案,需要無比的勇氣。
我的忠勇顯然仍不足以負擔自尊的破落與一敗塗地。
最現實不過的問題是,我的婚訊已街知巷聞,在這個時刻,差不多是披著雪白的婚紗,在聖堂神聖的鐘聲之下,要我毅然決然攬衣而起,奔跑到他的辦公室去,奪門而入,說:「章德鑒,我並不愛那跟我走進聖堂去的男人,我愛的人其實是你!」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太困難了。
然而,真的不回頭了,就此嫁掉了嗎?
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安排公事,我有條不紊,頭頭是道……
竟沒想到,在私情的處理上,我那麼的雜亂無章,誠惶誠恐。
天色已近微明。
亮光緩緩自大廈的傾斜度滑進窗帘輕紗的縫隙來。
我還躺著,不知如何是好?
不。我坐直了身子,伸一下懶腰。
事不宜遲,不單是雞鳴即起,且要迅速把這個越來越縛得緊的結打開,決不能使它成為一個再解不開的死結。
像是公事般去把這項困難解決掉吧!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著手的話,就先行解決掉最不應該做的事,再去進行應該做的。
不把不應該做的事制止,會釀成禍害。
這後果的嚴重性、破壞力更不可忽視。
影響尤在做應該做的事所獲得的功能之上。
最不應該做的事就是把終身辛福作為賭氣的本錢,後果必定是得不償失。
在生意上頭,我曉得如此斤斤計較,小心營運,連銀行貸款的四分之一厘利息的差別,我都不放過,要精心挑選對自己絕對有利的業務拍檔,爭取最大盈利。又怎能在私事上如此的草率了事?
不錯,如果我今日錯過了結婚機會,可能影響終身幸福。然而,嫁給自己不愛戀、不敬慕的人,百分之一百令兩個人抱憾終生。如今臨崖勒馬呢,兩個人都有重出生天,另外找到理想對象的機會,就算只一人成功了,還是一盤勝數。
絕對不可以輕重倒置,捨本逐末。
我如何會糊塗若此了?立時間驚出一身冷汗。
出了這身冷汗之後,整個人都好像清爽起來,很精神奕奕。
無眠一夜,而思索出這番道理來,也真是太值得了。
我立即換過衣服,趕出門去。
母親叫著我:「楚翹,起得這麼早?」
「嗯!」我應了一聲。
「給你弄早餐好不好?你喜歡吃什麼?」
「不,媽,我這就要出去了。」
「楚翹,別說我羅唆,這些天來,我知道你心情緊張,可是,也不能一下子就瘦掉幾磅肉,連面頰都微微凹陷了。哪有這樣憔悴的新娘子……」
「媽!」我不耐煩地遏止了她。
聽到「新娘子」三個字,尤其刺耳。
不應該做的事,應該立即中止。
事不宜遲。
我從來辦事,主意一定,勇往直前,速戰速決。
於是,就立即抓起電話筒,搖電話給鍾致生。
在電話裡頭的致生聲音是迷糊的,一定還是在睡夢之中。
我低聲,誠心誠意地表達歉意,說:「致生,很對不起,吵醒了你!」
「啊!無關係,是應該醒的時候了。」
說得多對。
「致生!」我訥訥地說:「我很想見你,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好,好,什麼時候?現在嗎?」
「就現在吧,我們去吃早餐。」
母親站在一旁微笑:「看,都快是人家的媳婦了,跟致生說一句要想見他的話,竟然會連耳根都紅起來,真是!」
我啞然。
「原來一大清早爬起來,就為跟他去吃早餐!總是夫婿比親娘緊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母親的怨言,夾雜太多的甜絲絲,聽得出來。
我無法再在家逗留,三步並作兩步走出大門去。
跟致生約好了在中環的美心餐廳吃早點。
他比我到得還要早,神情是異常興奮的。我才坐下來,他忙拿著餐牌問:「要選煎雙蛋還是吃西多士?」
「我只要杯濃咖啡。」
「吃點東西吧,干喝咖啡對腸胃怕不好。」
「致生,謝謝你,你真的關心我。」
他笑,從來沒發覺他能笑得如此溫文有禮。
「傻孩子,關心你是我的責任。」
「我們背負的責任已經夠多了。」
「什麼?」致生並沒有太留意我說的話,他囑咐侍役給我們兩份早餐,再回頭問我:「楚翹,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我說,我們肩膊上的責任已經夠重了,不能再無端端再加重自己的負擔。」
「楚翹,你是否想得太長遠了?目前還不是我們決定要不要孩子的時刻,是嗎?」
致生的誤會更深了。
我嚇得眼眶暴熱,突然流了一臉的急淚。
「致生,致生,我並不愛你!」
致生還是笑著。
「好,好,楚翹,我答應,我們從詳計議,並不需要為了未來的所有負擔,下什麼結論,總之,我一定尊重你的意見。快別這樣,人家看到你哭了,以為我欺負你,又會認定一男一女晨早就在攤牌講數。」
實情的確如此。
我突然的啼笑皆非,低下頭去。
第32節
致生看我不語,哄我說:「楚翹,看我們這副樣子,哪兒有一點像是快要結婚的幸福夫妻!」
我立時間昂起頭答:「致生,我們真的不會是幸福夫妻。我不能嫁給你!」
兩句說話,有如旱天之雷,致生的腦袋感應慢了一拍之後,才受震蕩似的覺著威力。
他呆住了。
說話已經出了口,我倒是整個人都輕鬆起來,再挺直腰身,說:「致生,請原諒我,我不能再欺騙自己,也不能再欺騙你,我並不愛你。你怎麼能娶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而我,又怎能嫁一個並不愛戀的男人?」
「楚翹。」致生突然收回望住我的眼神,游目四顧。
我不知道他想搜索些什麼。
也許,他以為自己在造什麼惡夢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醒,於是環望周遭景物,幫助刺激思考與感覺。
他甚而緊咬著雙唇,怕是藉助痛楚,更進一步肯定自我的存在。
可憐的致生。
我是慚愧的,且深深的歉疚。
「致生,原諒我。我不曉得再說什麼,只重複一句話:原諒我!」
致生苦笑說道:「楚翹,你是不是跟我開玩笑?」
我搖頭。
「你也從來不知道什麼小姐脾氣?」
我仍搖頭,心內的尷尬與苦愁,越積越重:「也不是我做錯了什麼,因而怪責我?」
我差不多又要哭出來了,輕喊:「不是的,致生,你沒有做錯。也許,錯的是我,我應該早點告訴你。我並不是刻意瞞騙你.實在,我也是瞞騙自己。」
致生突然地不住點頭:「是的,你是在存心玩弄我!」
致生的臉原本也算端方的,突然扭曲成一團似,眼耳口鼻突然皺在一起,非常非常的難看,肯定比一個痛哭的女人還要難看。
我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忍卒睹。
「致生,我並不想你痛苦。」
「嘿!好笑不好笑,你竟然對我說這句話,比你說不愛我,還要老奸巨滑,不負責任。」
他罵得未嘗無理。
「楚翹!」
致生輕喊我一聲,把雙眼眯成一線,再說:「請清清楚楚地,認認真真地再對我說一遍,你不打算嫁給我!」
我閉上了眼睛,抽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對不起,致生!」
感覺上,有人在我對面霍然而起。
我慌忙睜開眼,僅僅看得見怒容滿面的鐘致生,已經站著,差不多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別以為丟臉的只是我一個!有了一點兒成就的女人,就把自己看得比天還高,我也受不了!」
鍾致生轉身就走。
我呆坐了好一會,才定過神來。
一連呷了幾口咖啡,我的心情由惶恐、難過、歉疚,轉變而為驚駭、嘆惜。
其實,後果是不算出人意表的。
鍾致生的反應,很正常,很合理、很健康。
我難道會奢望鍾致生聽到這突如其來,傷透自尊心的說話之後,會得微笑一下,然後說:「楚翹,我明白,感情不能勉強。祝你幸福!」
他這段日子來花掉的心血、感情、金錢、時間,如何補償呢?
一腳踏進那幢小公寓,受騙的感覺立即湧上心尖,這份委屈如何應付?
結婚的請柬都已在付印中,親朋戚友無不紛聞喜訊,他的面子又往哪裡放?
如果他會得落落大方地以一個諒解寬容的態度去表現涵養與風采,我其實就嫁他也無妨了。
人是不是真的可怖。
才決定了對方不是雙宿雙棲、寄託終身的對象,立即找到了一個自我安慰的借口,忙把罪名、責任塞給對方分擔。
我恨不得證明自己無罪。
鍾致生一怒離去,對我,豈只乾淨利落,且他言語上的尖刻小家,也正正多少彌補了我的歉疚。
真是有一點點不幸之中的大幸。
上班去時,整個人都輕鬆了。
最低限度,比過去的那段日還輕鬆。
連方婉如看見我,都說:「你臉色蒼白啊,還好,雙目仍炯炯有神。昨晚睡足了?」
我笑,沒有答。
所以說,看別人的外表而論定什麼,一般會出現誤解。
第一關似乎硬闖過去了。
傍晚,回到家去,決定勇闖第二關。
母親看我絕早就下班,很有點奇怪,問:「今天公司裡頭的功夫不多嗎?」
「長命功夫長命做。」
「什麼時候覺悟前非?」
「昨晚。」我說的是真心話:「舉凡錯誤,當即改變過來,切忌拖泥帶水,對不對?」
一定是我望著母親的眼神有點特別,她像呆了一呆,且臉色並不好看,意識著有不如意的事情要發生了。
母親的敏銳,競在我估計之上。
第33節
「楚翹,致生呢?」
「他是昨晚的錯誤。」我說著這話時,頭垂了下去。
「你說什麼?」母親的語音還算平和。
「我說,他是昨晚的錯誤。」
「會不會只是你今日的誤解?」
真沒想到,在這最後關頭,母親竟然領悟極高,對答如流。
我似是突逢知己,更放心盡訴心中話。
「媽,我不想嫁致生。」
母親忙問:「楚翹,是不想嫁他,而仍然會嫁他。抑或不想嫁他,就不嫁他了?」
如此的一針見血,直截了當。
至此,我需要對自己的母親重新估計。
「媽,你說呢?」
今非昔比,我在商場上的閱歷已多,很曉得把一下子不能或不方便解答的疑難,塞回給對手解決。最低限度讓自己有個喘息及思考的機會。
母親聽我這麼一問,乾脆整個人拋坐在沙發上。
跟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完完全全地慌了手腳。
我只能靜靜地坐在母親身邊,像只代罪羔羊,任由她發落。
錯誤超越常情所能接納時,是的確無從分辨與求饒的。
母親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會,才回過氣來。
「媽,對不起。」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也不知在出生以後,說過多少遍,理應滾瓜爛熟,可是,我還是使盡了吃奶的力,才出得了口。
「楚翹,對不起我,甚至對不起任何人,也還在其次,最重要緊是不可對不起你自己。」
我並沒有弄明自母親的意思。
大概是她突然的嚎哭,困擾著我。
我有點茫然,思路混淆。
「楚翹,」母親握住了我的手,說:「那是許許多多年前的事了,你還沒有生下來。我母親主張我跟你父親成親,我答應了。然,女兒,我其實應該像你那樣臨崖勒馬。」
母親的話,新鮮明智得完完全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楚翹,過去的不必再捉。你父親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必須告訴你,年年月月,你會得在午夜夢回時就想,如果我當年沒有嫁給這枕邊人,我是否會生活得更寫意、更稱心、更理想。一有這個思想,生命就不再無憾。那種感受固然不好,在有困難疑慮時,益發令人痛苦懊悔。女兒,嫁得不甘心不情願,倒不如不嫁。」
母親停了一停,嘆一口氣:「下一代到底比我強,你有勇氣!」
「媽媽,你太令我驚喜,我一直以為你是平庸的。」
「我是的,有再大智慧的人,每年每月每日過刻板式的生活,也必成平庸。」
對,人的聰敏,其實來自經驗與閱歷。
可是,我問母親:「你一直渴望我有歸宿?」
「楚翹,我一直渴望你有『好』歸宿,那是真的,且盼望得近乎急躁。」
「你甚至認為式薇嫁給二世祖也值得高興。」
「是的,一就是專心,一就是有錢,二者並得,是極大福份,退而求其次,也只能期望自己兒女能有中上程度的安樂好了。」
母親嘆一口氣,再說:「鍾致生要是你之所愛,我自是歡喜,不然,也不過是眾多男人中之一員,又能給你什麼是你自己不可以奮鬥而得的東西呢?」
我一下子抱住了母親。
眼淚汩汩而下。
以往,我誤認自己在家庭中沒有支持。
我多麼愚昧。
天下無不愛子女之父母。只在乎他們愛得是否得法而矣。
母親現今候至機緣,挑了個最合適的時間、最合適的事件,去表達她的愛心。
我從沒有像如今般覺得心神堅定,理直氣壯。
回到房裡,倒頭便睡熟了。
一為昨夜未曾認真休息過。二為哭得也真多了。三為,我覺得安全。
半夜,之間,隱約聽到電話鈴聲。
轉了轉個身,再睡。
那電話鈴聲由遠而近,由小聲而變大聲。
我頓時間坐了起來,原來不是夢。
我抓起床頭的聽筒:「喂!」
「楚翹!」聲音好熟,好低沉,有點嗚咽。
我吃驚,問:「是致生嗎?」
「楚翹,請別離開我,請原諒我今午的衝動。」
我呆了半晌才說:「致生,快別這樣!你令我更難過。」
我一說這話,致生的哭聲竟然更肆無忌憚地爆炸出來。
一個男人可以為一個女人如此嚎啕痛哭,是不是值得我感動呢?
是的。
然,我再問自己:是否因為一時的感動,就要賠上了終身幸福?
我心想,太遲了,如果在今早,或許我還會收回成命,但,經過與母親的一夕細訴,我心上太澄明堅決,不會再受任何壓力與責任掣肘了。
我沒有再做聲,一直候著致生漸漸恢復平靜。
「楚翹,我們不要再鬧彆扭了。」
「致生,情況並不如此。」
「如果你要把婚期延遲,也是可以的,萬事有商有量。」
只除了感情。
第34節
致生以沙啞嗚咽的聲音,繼續向我遊說:「或許你最近公事忙碌,故而影響情緒,這個延遲結婚的理由,十分充分,最低限度,親朋戚友都會接受。」
唉,再多的眼淚,原來也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而流。
誰不自私呢?然,為鍾愛的人離開自己而傷心,總還覺偉大一些。
阮楚翹在商場上騁馳好一段日子,以為已站穩陣腳,怎知在閱人的功夫上頭,還是一般幼嫩。
「楚翹,你答應我?我求你!」
人為拾回自尊而折腰,也未可厚非!
我原諒了致生,也希望他原諒我。
我嘆了一口氣,說:「致生,夜了,我們都要休息呢。」
「我們明天再說吧?」
我沒有回應,只輕輕說一聲:「晚安!」然後我便掛上了電話。
一定是接連兩晚都睡得不好,故而我起床起得較平日遲。
從鏡上一照,臉色還不至於太壞,且因為睡足了,兩頰還真抹上一圈酡紅。
早上上班的人兒,總比較下班時,顯得精神奕奕,飽滿輕鬆。
有什麼重要的約會,其實應約在早餐時分,而不是人約黃昏后的。
我突然地想,好不好就打鐵趁熱,在我情緒高漲,不太覺著難為情之時,就趁這個早晨衝進章德鑒的辦公室去,把這些年來鬱結在心的話告訴他好了。
工作上頭,我永遠是急驚風的,一旦決定下來的事,必以最高速度進行,效果是好是壞,是龍是蛇,也不須耽擱下去。
早早定了乾坤,去留與否,都比較有鬆動時間可以掌握。
一腳踏進寫字樓去,覺得整個氣氛都非常愉悅。每位同事的臉上都掛著個笑容似的,神情輕鬆得不得了。會不會是我的心理作用呢?
坐到自己的辦公室內,立即交叉著手,什麼也不做,只努力構思我的台辭。
我會告訴章德鑒,我的婚事已經告吹了。
理由?當然是因為我其實不愛鍾致生,我愛的只是他。
不,不,不。
這樣子太直截,太不含蓄,太不矜貴。
一定要表達得比較得體,譬方說,我會給他一張小字條,寫道:德鑒:如果不能跟自己心爰的人共同生活,那麼,婚姻是毫無意義的。一段婚姻所能給予一個女人的利益,也只不過是一個安樂的居住環境、每月足夠的家用與零用、一份精神寄託、一個對前景的希望。這些,我跟在你身邊共事多年,其實都已有齊。可能,發展下去,我得的會更多……。
我如這樣寫,已經是相當明顯的了,他應該明白。
萬一……,我輕嘆一聲!萬一章德鑒心上真的無我,我的措辭也不算太失禮吧?總還有轉彎的餘地,彼此看成是多年老朋友與賓主關係,我向他首先報道婚事告吹的消息與原因,也是應該的。
主意既定,人更輕快。從抽屜中取出了紙、筆,攤平在書桌上,開始寫我的陳情表。
筆有千斤重似,寫了又撕,撕了又寫。弄了整整一個多小時,才算有了一個草稿。
真佩服那些作家,可以寫這麼多傳情達意的文章,把心裡頭要講的話,一瀉千里,那種快感,不言而喻。
擲下筆,望向天花板,突然有種海闊天空的感覺。耳畔傳來叩門聲,我才把浮遊的心情收回來,說:「請進來!」
方婉如抱著一人疊的文件走進來,歉疚地說:「對不起,功夫實在很趕。沒有了你的簽批,不能交到會計部去支錢。」
「啊!對不起,我立即簽給你。」
真歉疚,每天一回公司來,我必定要火速簽發重要文件,從不積壓以免影響下屬工作的。
今天,竟成例外。
就是為了處理自己的大事,名副其實的因私忘公。
「阮小姐,你今早見過老闆沒有?」方婉如問。
「沒有。」我立即抬起頭,神情有一點點的緊張。
「待會你一定會去見他,是不是?」方婉如一直笑容滿面。
「也許。」
「老闆真是鴻運當頭呢,業務發展得這麼順利,如今又另有喜訊,連我們跟在他身邊的人都高興得不得了!真可算是雙喜臨門了。」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方婉如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
她難道已窺探出我的心事與行動嗎?
剎那間,一臉的燙熱,心上怦怦亂跳。
隨即想,完全沒有可能的。這兩天之內發生的事,連退婚的決定,都只是靜靜地進行,其餘的更只是個人的心裡鬥爭、克服與反應,根本不會為人所知。
那麼,章德鑒有什麼喜事呢?
我的神情立即變得緊張,方婉如分明看得出來,說:「阮小姐,想你已聽到老闆要結婚了?我們章氏企業真的好福氣,兩個頭頭人物都一齊大喜。」
我呆住,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我和章德鑒的兩宗喜事,是沒有相互關係的。
「婉如,我並不知道。真的,我並不知道。」
雙手開始冰冷,我立即把手指互相緊扣著,極力要自己鎮定。
方婉如說:「老闆要跟麥小姐結婚了,這才是昨晚自旅遊部那邊傳出來的消息。」
我把身子微微靠椅背移,一定要讓自己感覺到有點倚靠的勢力,才會支持得住。
我問:「是哪一位麥小姐呢?」
「不就是麥忠信的女兒?同事們都在議論紛紛,怪不得麥先生這麼願意出賣整個旅遊生意給老闆了,反正會結成親家,早晚把業務交到女婿手上,是順理成章的!」
我的雙唇—直微微抖動,很想駁斥方婉如什麼,然,最終還是無能為力,沒法子哼出一個字來。
不能說這是陰謀。
第35節
章德鑒從沒有答應過我什麼。別說在私情上一點表示都沒有,就在公事上,他也不曾做過什麼承諾。
把麥氏的旅遊生意買下來辛苦經營,直至今時今日,業務如日中天,成為本埠極具地位的一間旅行社,完全是我自動自覺去履行職員的責任而已。
半點罪名也不可以往章德鑒以至任何人身上擱。
我欲哭無淚,干睜著眼,望住方婉如,不知如何反應。
「阮小姐,你是不是先簽批這些文件呢?」方婉如問。
我這才如夢初醒,點了點頭,機械地簽了好多好多個名。
方婉如退出我的辦公室后,還以為自己會立即伏案嚎啕大哭。
然,沒有。
我只想笑,好好地大笑一場。
我相信有我這種際遇的女孩子,在今日世界還箅不少,真正是吾道不孤。
回顧過去的這些年,辛辛苦苦地寒窗苦讀,過五關斬六將,才把那張大學文憑弄到手。
往周圍一看,有那張文憑者,簡直是人山人海。慘是慘在沒有了它更淪落無依而已,有了它呢,亦不外如是。
再勞勞碌碌,奔奔波波,找到了一份工,有最基本的受惠條件,同時,也有齊各種做夥計的疑堆雜症。
說到戀愛與婚姻,更加心淡。
愛情故事似乎只有往暢銷小說中尋。現今連電影都流行打打殺殺或無厘頭式的喜劇。
無他,潮流所趨,一就是江湖上的你爭我奪,明搶暗鬥,人們仍覺得刺激。否則,嘻嘻哈哈笑一場,把煩惱遮蓋掉算了。
我們這一代,已進入了雞肋世紀。
正如本城各人對這土生土長的原居地心態,留下來不移民,誠惶誠恐。遠涉重洋,屈居異鄉,又不情不願。
總之,學業、事業、家事、國事等等,全部有種食而無味,棄之可惜的氣氛。
一旦要異軍突起,尋求突破,就又連連碰壁,以致於頭破血流。
像如今,幾經掙扎,下定決心,挺起胸膛,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歸宿,一手推翻那宗雞肋婚姻,迴轉身來,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卻是攜了別家女孩的手,走進教堂去。
你說.好笑不好笑?
橫擺在目前的至大疑難是,我要不要到章德鑒面前去道賀呢?
不能硬充好漢,只怕「恭喜」二字,老出不了口。或硬生生地在唇邊吞吞吐吐的,欠了誠意,反添疑惑。
恭賀章德鑒與麥浩鈴百年好合,永結同心?一定是對我至大的諷刺。
忽然想起了跟麥浩鈴曾有過的嫌隙,更加一額頭冷汗。
江湖上人有句經常掛在嘴邊的笑話:「千萬別開罪女人,因為她隨時有本事成為你的老闆娘!」
實在是太好笑了。
更好笑的,當然是如今正正應驗在自己的身上。
女強人在公司會議室內所提交的業績報告,無論如何不及女人在枕邊所打的小報告權威。
過往為爭取章氏利益而跟麥浩鈴發生衝突,至今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的愚昧與幼稚,竟如此之甚。
江山到底是別人的江山。本城著名的一位行政人員在一個教導年輕人如何踏入社會工作的專題演講會上說:「對你的工作付予熱誠,但切勿愛上你的機構。」
為什麼?因為前者是投資在自己的能力表現之上,後者則是把注碼押在別人操縱的玩意之中,二者是有點分別的。
那一線之差,必須是過來人才能領會到其中的奧妙。
像我這種道行不深的人,何只愛上了自己的機構,且愛上了自己的老闆,簡直大錯特錯。
封建時代早已過去,還單獨存在封建思想的人,當然是要碰釘子的。
千錯萬錯,所有的行差踏錯,都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這份涵養,我還是有的。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第一個念頭,就是辭職不幹。
單是從今後要尊敬老闆娘這一口氣,就難以咽下。
章德鑒結婚,何只熱辣辣地打了我一大巴掌,簡直是左右開弓,打得我金星亂冒,面目無光。既粉碎了一個美夢,踩踏了我的自尊,且把我經年在事業上的功績都抹煞掉。
世界上哪有大公無私這回事。
從前公事上頭,誰有道理,誰就得直。
現今呢,一定是麥浩鈴有道理,她得直,麥浩鈴沒有道理,也是她得直。
我是什麼?一個小夥計而已。
不錯,一念至此,我傷心欲絕,萬念俱灰,不如歸去。
人在最情緒低落之時,都應該曉得為自己的安全設想,否則,更容易頭頭沾著黑了。
也別以為我肯在章氏機構內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就可以偏安。
沒有這回事的。
我已有不少江湖歷練,看得出來,如果真有胸襟涵養的人,必不會有如麥浩鈴的嘴臉。
小家子氣的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就露了底牌。
我不能對她寄以厚望。
故而,妄想在章氏得過且過,只會徒惹咎戾。
是非走不可了。
況且,朝夕再跟章德鑒相對,情何以堪?
過往為他而拚命苦幹的勁道,已經蕩然無存,工作表現,必會一落千丈。更何必予人口實?
女人的一切能量,始終源自感情,先天上的這種缺憾,是註定要吃虧的了。
我把寫給章德鑒的信,撕成片片碎。
再自抽屜取出另外一張雪自紙來,輕輕放進我專用的電腦打字機內。
親自打下了辭職信。
第36節
世情變幻莫測,才不過是六十分鐘的功夫,寫的一封信,送呈是同一個人,效果可以由相親相愛變為相分相離,奈何?
我把信封平放在檯面,呆望了很久。
因為想起孩童時代看一些粵語片,那男主角為環境所迫,把一紙休書交到妻子手上去時,那可憐巴巴的女人,一副欲哭無淚、決意犧牲、以示成全的表情,相信正正是我如今的模樣。
太滑稽了,是不是?
已經是九十年代的今天,女人還是不能真真正正地獨自站起來,仍然希望能靠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一旦沒有了依恃,就傍徨、就失色、就無助。
這封辭職信跟休書何異?
連一份養活自己的職業,都要失掉了。
從明天起,茫茫人海,又再浮再沉,不知何日,始登彼岸!
從前的女人,集飯碗與婚姻於一身。也叫做沒法子的事。
然,身為現代婦女,還如此不智,硬把事業與愛情,押在一場大小之上,真是不可原諒!
醜婦總要見家翁。我緩緩地站起身來,準備到章德鑒的辦公室去。
身子站直時,只覺腰酸背痛,筋骨鬆散。
人要堅挺正直地站到人前去,原來由里而外的要受一點苦。
多麼的無奈。
我還未伸手推門出去,就有人推門進來。
彼此都怔一怔。
互相凝望了一剎那。
人家說,一剎那可以足永恆。
是嗎?
我低下頭去,不欲對方看到我濕漉漉的目光。
心裡想,我是會記牢這一刻的感覺,怕要在年老時回想從前,也能清晰地想起,如今心頭所承受過的震蕩,一種類似生離死別的震蕩。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濃不可化的強烈感覺。
縱使難忍的是離情別緒,而非歡愉的山盟海誓,仍屬刻骨銘心。
章德鑒問道:「你剛要出去嗎?我阻了你的時間。」
我走向寫字檯的一邊,趁機昂起頭,背著他深呼吸一下,把所有愁緒都硬壓下去。
「沒有,沒有,請坐。」
「不坐了,進來只為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我迴轉身,勇敢地對他微笑,說:「你的喜訊?」
「嗯。」他竟然曉得臉紅,有點期期艾艾地說,「你已有所聞?」
「不是街知巷聞了嗎?」
無可否認,我這句話是有著酸氣的。
驀然發覺自己的不得體,立即補救,笑容在一秒鐘內浮到臉上去,說:「恭喜,恭喜!我還忘了道賀,太失禮了!」
「失禮的其實是我,你與致生宣布了喜訊,我還沒有什麼表示!」
章德鑒說罷,隨即在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來,雙手奉上:「這是我買備了多時的禮物,一直打算送你。」
章德鑒的神情是有點尷尬和緊張的,或者新郎倌總是這模樣子。鍾致生的確也曾有過這種似笑非笑,靦腆而又慌張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早在聽到你的好事近時,就把禮物買下來的,總未有機會相贈。希望合你心意,你會喜歡。」
我接過了,隨口應了一句:「一定喜歡的。」
抬眼望住章德鑒,他也正在看我。
我甩一甩那頭短髮,強自歡笑,說:「其實,你不必送我禮物。」
理由是:我跟致生已解除婚約。
可是章德鑒並不知道,他問道:「是俗語所謂親家兩免嗎?不成呢,這麼些年來,就算是感謝你對我輔助的一點小心意,也是應該的。」
我笑道:「老闆,我回贈給你的禮物,希望你不會太震驚和失望。」
「什麼?」
我雙手奉上了那個白信封。
章德鑒接過了,有點愕然。顯然地,他意會到內里乾坤,於是立時拆閱。
閱畢,章德鑒慢慢抬起頭來看我。
在他的臉上沒有多少驚駭,只有一種淡然的無奈。
輪到我不想再看他,微垂著頭。
「對不起,不能為章氏繼續服務了。」
說著這話時,我心上翳痛。
「我明白。」章德鑒說。
我霍地抬頭,問:「你明白?」
「你要專心做歸家娘,是致生的意思嗎?」
世間上多的是美麗的誤會,然而,這一個卻是殘酷的。
我連在他面前裝笑的權利,都得自動放棄。
何必要在這最後關頭還露出馬腳來?
既然是翩然無由而來,也得瀟瀟洒灑、乾乾淨淨而去。
「祝你永遠幸福!」
我微笑稱謝!
「同樣的祝福,給予你和麥小姐!」
章德鑒把那自信封在手上連連拍打了兩下,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轉身就離開我的辦公室。
門在快重新關上時,他再探了半個頭進來,說:「楚翹,我感謝你,且會懷念你。但,我知道不能留住你!哪一天是你最後一日在章氏上班了?」
「我有假期,如果你不反對,我的離去將是三個星期之後。」
「好。我記得你大婚的日子,正正在三個禮拜之後。」他又補充一句:「我比你遲兩天!」
門關上了。
我拆開章德鑒給我的禮物,一個黑絲絨的錦盒內,放著一隻晶光四射的一克拉左右的鑽石戒指。
淚水是不能自已的汩汩而下。
第37節
這麼漂亮、閃耀、迷人,差不多是每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理想禮物,由一個自己深愛,卻快要跟別個女子成婚的人送出來,那份諷刺,完完全全的蓋過感動,令人氣憤。
我流的當然不是喜淚。
如果我也能獲得這種禮物,那麼,行將成為章德鑒太太的人,怕要擁有更多更美更惹人妒羨的禮品了!
事實上,除非麥浩鈴不愛章德鑒,否則她根本已經擁有天下。
像過了一個世紀,我才回到家裡去。
真的,第一次感覺到母親是我永恆的摯愛,第一次感到家是最安全,最可愛的地方。
我奔跑到廚房去,一把抱住了母親,竟然又哭了起來。
母親在我蒙塵之時,顯得額外的世故與慈愛。
她什麼也沒問,只匆匆解下了圍裙,環繞著我的肩膊,扶著我,慢步走回客廳去。
她讓我坐了下來,又絞好一條溫熱的濕毛巾,讓我拭了臉,然後靜靜地陪著我。
良久,等我平過氣來。她才說:「楚翹,你從來不是個哭寶寶。知道嗎?你小時候,餓了,也不哭,只干瞪著眼,等我回來給你調教奶水。」
「媽媽,你那時究竟跑到哪兒去呢?」
母親哈哈地笑:「你知道我啦!一屁股坐到麻將台邊去,我有些江湖規矩要守,人家手風不順,要求多搓四個圈,我又有什麼不肯的,於是便累你久等了!」
母親故意做了個難為情的模樣,問我:「你不介意吧?」
我破涕為笑,笑倒在母親懷裡。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損失了一份兒女私情,卻確定了一份骨肉至愛,是值得有餘的。
兩情眷戀易,長相廝守難。
也不是因為吃不著的葡萄是酸的,的確,血濃於水。這份覺醒雖然遲了一點點,仍不算悔之已晚。
我像個微微發燒的小女孩,睏倦地躲在母親的懷裡,圖一時的安慰。
「餓嗎?」母親問。
我搖頭,說:「媽媽,陪我一會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呢?從你出生,我就陪伴你至今只是你沒有察覺罷了!」
說得太對了。我羞愧地對母親笑。
「還是個孩子,才哭完了,有嘵得笑。」
「媽,」忽然母親充滿信心,我說:「我已辭職了。」
母親吁長長的一口氣,面露難色。
「媽,你別擔心,我休息一陣子就去找工作了!」
「這真是新聞呢,自你出道以來,我並不知道你也需要休息!」
「我也勞累的!」
「有些人一邊喊辛苦,一邊很能自苦中取樂。楚翹,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我看,你是那種人!」
「媽!」我很無奈。
「婚姻是婚姻,事業是事業,不必混為一談。鍾致生跟你甚至不是同事,將來也不會朝夕相對,無尷尬之可言。章德鑒跟他也不算太相熟,沒有什麼人情要兼顧,為什麼好好的一份工作,竟要辭退了?……」
母親顯然越說越不滿,我則越來越煩躁。
乾脆大喊一聲:「媽,請別說下去了,你根本不了解我,不了解整宗事件,不了解各種關係!」
說罷,我掉頭就走回房裡。
用力地關上門,拋在床上生悶氣。
所有女人一有煩惱,不外乎幾度板斧以求宣洩。
其一跟好友吐苦水。我不是願意一有家醜,就宜得向外張揚。此路行不通。
其二是跑到街上去瘋狂購物,以另一種形式所產生的滿足感,平衡空虛的情緒。
我又不是對任何衣物有愛好的人,怎樣一擲千金,都難以購得心頭所愛而得著快感。
其三就是躲起來大哭一場,或者躺在床上,由得腦袋空白一片,睜著天花板過那無眠的一夜又一夜。
我的選擇,也只有這一種了。
其實不能怪責母親,沒有理由要她無辜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擔憂、失望、愁悶,以至於不知所措。
可是,我不嫁鍾致生,還能向她解釋。
然而,我辭職的理由呢,叫我怎麼開口?
成長後有千百萬種無可奈何,即使是至親也無法分憂。
生活上,人際關係的複雜與微妙,更非局外人能知一二。向外間人解釋只會因重提煩事而加添苦惱,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別說是母親,甚至是念真,我也覺難以啟齒。
還是她輾轉從商場上聽到了我就快要離開章氏的消息,才急急找著我問。
「為什麼,楚翹?」
我搖頭,只一味地搖頭。
「如果連我都不是你傾吐的對象,還有誰?」
念真並沒有妄自尊大,的確,大學裡頭的三個談得來的朋友,李念真、譚素瑩與杜式薇,也只有前者,最能開心見誠地與她討論疑難與問題。
式薇與素瑩之於我,只餘下一份不能否認的感情而已。
人生舞台上,一下子選演的角色不同,就難以同場出現,互相溝通。
式薇與素瑩正正就是如此。
式薇現今頻頻出現於影視周刊,以聶家少奶奶的高貴身份而成名氣界的一員。
她的時間、心思、精神、行為,尤其是價值觀,必與我們迥異。
大家再聚首,都不知談什麼好。
第38節
早一陣子,念真在一個應酬場合碰見式薇,她也問起我來,對念真說:「楚翹仍在章氏打那份牛工嗎?」
念真答她:「牛工也相當出色呢,章氏今時已不同往日,是間很有規模的出入口行兼旅行社。楚翹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式薇當即答道:「那一人也要看是什麼身份與分量。才剛剛創業的老闆,跟在他後頭的能撈到多少?楚翹這人有個毛病,老是妄自菲薄。實際上,她模樣與腦袋一點也不輸蝕,要嫁個登樣的人,未必難。這陣子,我小叔從海外歸來,身邊一堆名嬡閨秀,他都看不上眼,我老想叫楚翹試一試,她若肯排眾而上,未必不能修成正果。」
念真再無言語。
她把這番對話告訴我時,我也啞口無言。
不能說式薇對我不好,更不能說她不是言之成理。
只可惜,她心目中的好,我不以為好。她認定的道理,我亦未敢苟同而已。
正如我和念真非常尊重式薇嫁進聶家的決定,甚至這最近聶家公子不斷傳出的緋聞,局中人仍能如此忍氣吞聲,甚至落落大方,這一切畢竟都是她個人的選擇。
倒轉來,也真希望她能對我們的價值觀念還以尊重。
彼此河水不犯井水,把往昔的情誼冷凝起來,以保鮮常新,不必去碰它算了。
至於譚素瑩,唉,更加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一攤開報紙,娛樂版赫見聶杜式薇穿得像肉彈似的以貴夫人的身份出現,心頭已是一陣蒼涼。再看其餘港聞版及自由論壇版,又見譚素瑩以尖酸刻薄的嘴臉,義無返顧地攻擊政敵。難道沒有感慨?
別的且不去說了它,素瑩提倡民主、力主直選,要儘快一人一票,非但未可厚非,單是這個崇高理想,已相當值得支持。
然而,民主與羅馬一樣,都並非一日可以建成。
在沙灘上建築巨都名城,還要限時限刻,各人七手八腳,也不細研土質、不深究民情,就依樣畫葫蘆。
為了依期還了心愿,偷工減料在所不惜的話,真怕有那麼一個輕輕拍岸的白頭浪,就把整幢心血,鏟為平地。
這也不去說它了。反正各自修行,看準先得道而已。
可是,素瑩前一陣子,才十萬火急地搖電話到我寫字樓來,說:「楚翹,你有什麼精美的貨品樣板沒有?」
「什麼意思了?」這麼沒頭沒腦的說一句,令人丈八金剛,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們做出入口生意的,不是有很多貨頭貨尾或樣本嗎?」『「對呀!」
「我想你以平價賣一批給我!」
「那還不容易,可是,你心目中要的是什麼貨?」
「你有什麼貨?要有特色的,最好在市面買不到的。」
真沒她好氣,只得答:「有特效保暖杯,有溫度計兼原子筆……」
我如數家珍地數下去。
素瑩立即截我的話:「就那溫度計兼原子筆好了!」
我笑問:「素瑩,你不像是個這麼隨便的人!」
「這與我的性格無關。」
「什麼意思?」
「只不過挑一樣比較趣致的禮品,逗那些區內的選民開心,幫一位參選街坊會理事的朋友拉多一些關係與選票而已,用不著太緊張。」
我聽得發獃,忙問:「什麼?什麼?這行得通嗎?」
「楚翹啊,請別忘記,群眾是有貪小便宜的心態的。上次本區街坊會競選,那個勝出的人,幫他拉票者逢人都送贈一個設計新穎的衫夾,就是這樣成功的了。」
素瑩說的不會是假話,可是,非但言無感慨,且有認同感覺。這真是使人戰慄的。
若真是如此這般的一人一票方式,就未免污辱民主的高貴了。
任何人際關係都是雙程路。
篤行民主,需要有人倡導,更需要有人附和與支持。
所謂調兵遣將,縱使是泱泱大將,都不可能只有將而無兵,那又如何一呼百諾,前仆後繼?
發起民主不難,難就難在響應民主,實行民主。不但需要強大的群眾基礎,且要求此等群眾要具備很起碼的正確民主觀念,決不可人云亦云,斷章取義,學時髦玩意兒跟風,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那一票權利換取個人物質享受。
要有理想的群眾基礎,是需要時間與教育,悉心栽培的。
宏偉的羅馬,決非建於一日。
譚素瑩的幾句話,令我凄然黯然。
這以後,刻意地跟她保持了距離。
每次在電視熒幕上看到一些政客,不論是否民主派,都言之成理,各執一辭去拉攏民心時,忽然又看到譚素瑩之為反對而反對政策與政府,完全的嘩眾取寵,更使我失望。
在野的反對派之所以要在野,其來有自。
輪不到我不感慨。
在大學裡頭,四個情同手足的同學,一起共度多少清早與黃昏,在校園內留下多少足跡與淘氣的笑話,有過多少共患難、同喜憂的經驗,也經歷了多少做人相處上的考驗,到頭來,一腳踏出社會,各自選定自己的角色就立即出現分歧。
還不用候至在利益上頭髮生什麼衝突,就已經不可能再溝通下去!
念真的一句話,有千斤之力,把我雙肩壓得益發沉重。
不能說她講得不對。現今,只除她,再沒有一個適當的人選,可以供我吐苦水。
「念真,謝謝你的關懷。可是,當一個聆聽者實在很痛苦,很煩躁。」
「聽一個自己關心的朋友訴說苦衷,是愉快的責任,請別小覷了自己,也小覷了我!」
我不能不感動,因而輕聲地對念真說:「章德鑒要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第39節
驚呼一聲的是念真。
她也一時語塞。
當然,教她拿什麼話安慰我才好?
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以為朋友的疑難只要坦自說出來,就可以在有商有量的情況下解決掉。
業務上頭的難題,或許可以抽絲剝繭,尋出根源,慢慢解決。
但,感情的千千之結,必是剪不斷,理還亂。
誰都無可奈何!
念真是過來人。
可是,能以她的經驗,得出個什麼法寶來呢?
答案顯而易見,絕不可能。
她的沉默,一定夾雜著感懷際遇在內。
念真強自鎮靜,訥訥地說:「對不起,楚翹。」
「你沒有必要說這句話呢。」我說。
「不,不,」念真眼有淚光:「我不該從旁慫恿你、影響你了。」
我握住了她的手,反過來安慰她說:「不要只看今日的成果,我們把眼光放遠一點,我仍深信離開鍾致生是做對了的事,至於是否因此而得到了章德鑒,那是另外的一個環節,不可混為一談,念真。」我竭力地令她好過:「我退婚一事,連我母親都贊成,都予我支持。」
念真聽了這番話,連連點頭。
這世界也真是太難做人了。
看見朋友有困難,急切地勸她臨崖勒馬,誰又會想象到崖下是碧海?大難不死的話,竟還有什麼好怕?
我若不承擔責任,身邊肯說真話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當然需要珍惜如念真的這種朋友。
跟她分手之後,自己很有點啼笑皆非。怎麼聚會裡頭,反倒由一個傷心失望的人去安慰對方了?
所以說,誰都不可以依賴誰的慰藉與幫忙,靠得住的人只有自己。
世上並非少了善心與熱情的人,只是一定要他們本身安樂,才可以有餘情剩力去扶助別人。
看,念真只不過一陣子歉疚迷惑,就立時間打消了自己的豪情爽直,扭轉頭來,要我找借口去撫慰她的惶恐憂疑。
算了,算了。
再有什麼不稱心、不如意、不順遂、不高興,全都默默沉澱至心底去,不要再出什麼怨言丁。
在章氏一晃眼好幾年,這已是最後的一天了。
同事們很客氣,為我設了餞別的午宴,原本此宴是大伙兒吃一頓晚飯的,他們認為晚上時間比較寬鬆。可是,我反對。
在章氏最後的幾個星期,自問支撐得很苦。埋首在所有交接功夫上,尚能勉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應付。若在跟同事的應酬場合,要我強顏歡笑,實在是太沉重的負擔了。
吃一頓午飯的時間,最長也只不過是一個鐘頭多一點點,哪兒還有閑情剩力去串演一出歡樂今宵的折子戲?
這一天,已是留在章氏最後的工作日。
我刻意地把自己關在辦公室,直至八時多。
不敢走出去,再跟同事們逐一握別。
我怕自己忍不住流眼淚。
小時候,母親曾把一隻自來的小貓抱回家裡來,給我作伴。
小貓初到我們家時,非常非常的屏弱。
確切地形容它,是身無三兩肉,完全的骨瘦如柴。我們母女倆悉心竭意地把它養大。
才不過是幾個月的功夫,小貓改頭換面,煥然一新,那身光可鑒人的毛色,人見人愛。連小小的一張臉,都充滿靈活的表情,透過一對波子似的圓大眼睛,將逗人憐愛的魅力發揮得淋漓盡斂。
我固然對小貓鍾愛有加,不可一日無它為伴。連母親都把它視為家裡頭不可缺少的生氣。
如是者相伴年余,突然的,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發現小貓不見了。
以往每當我放學回家,小貓就立即飛奔過來,在我的腳邊轉來轉去,咪咪地亂叫——直至我抱起親親它才肯罷休。
這天,全屋靜悄悄,我嚇那麼的一大跳。
通屋地找,芳蹤杳然。
我急得哭起來,越哭越覺不舍,越覺難堪。
就是如此這般,我失去了一個兒時最喜愛的玩伴。
母親說,一定是小貓貪玩,有人開時,它跑出了屋外,越走越遠,以致迷了路,不曉得回家來。
第一次嘗受到生離死別的痛苦。
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夜不成眠。
第一次明自早上繼續醒來,再也不能與心中所愛相見。
那年,我才十歲。
悲痛讓我謹記了教訓。
父母親見到我傷心,再給我買一隻新的小貓回來給我作伴時,我斷然拒絕。我說:「媽媽,我不要再有分離。」
母親愕然。
她駭異一個小女孩會有這份領悟。
對,沒有生,焉有死?沒有合何來離?
一切都因有了一個開始,才出現結局。
可惜的是結局不一定愉快,不一定美滿。
那就倒不如不開始好得多了。
我並不認為如此消極是可取,然,修養也不過至此的話,夫復何言?
這十多年來,其實一直受著小貓故事的影響,我刻意地活得平淡。
對追尋任何人情,包括親情與愛情在內,均採取低調而可有可無的態度。
對任何事情,包括學業與事業,同樣以既來之則安之的手法處理。
如今一旦稍為積極,便碰了大大的一個釘子。
正欲成雙成對,隨即形單影隻。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把這幾年來積累下來的公事文件檔案,逐個逐個地翻。意圖在裡頭找到一些有意義的紀念品。
例如,我第一次親自替章氏草擬的公函、第一次親手打的信件、第一次代表章德鑒簽的合同等等。
我都複印了一份,準備帶在身邊去,留個紀念。
是真戀戀不捨。我怎麼能否認呢?
當我找到了那封章德鑒寫給我的聘請信時,整個人像一下子被推進萬丈深潭之內,有種魂離魄盪的感覺。
握著信紙的手,抖動著。
過了多少個年頭,多少個日子,直到如今,卻得到一場空白。
人家說春夢了無痕。我可連美麗的綺夢也未曾有過,就已要承受這番苦楚。
公平嗎?值得嗎?合理嗎?
至大的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在信紙之上。
章德鑒的簽名,開始融化、開始模糊。
不只是他的字,且應該是他的人。
以後的日子,我若不能忘記他,讓他融化在我的淚水之內,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若能忘記他呢,就讓他漸漸由清晰變為模糊,以致完全引退。
別來問我,希望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實二者我都不願意。
稍稍的止了淚,我霍然而起。
是離去的時候了。
第40節
我環顧辦公室的四周,又是一番感慨。
從前的日子多溫馨、多和暖,只我和章德鑒。二人塞在一個小小的辦公室內,角落處都是一盒盒的貨。
我們天天見著面,夜夜並肩趕工。
都在盼望公司每日成長壯大,能各有一個辦公室。不只為了規模的建樹,更為工作上的方便。
等到這年,如願以償,可又各據一方,不常見到對方的面。
這還不打緊,發展到今天的田地,竟還要永遠離開巢穴,我是太捨不得,太捨不得了。
步出我的辦公室,很不自覺地走到章德鑒的辦公室去。
門仍緊緊地關著。
但門縫卻透出一線的光來。
他還未走嗎?
我呆住了。
腦海里突然地浮起一個意念,好不好叩門進去,跟他說句再見?
最低限度在他婚前說一聲再見,再見他一面。
一念至此,驀然心驚。
他都已快是別個女人的丈夫了,何苦還自我痴纏呢?
等一下相見,兩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萬一他問起我的婚訊來,我又何以作答?
直至目前為止,公司里的人還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和鍾致生的婚約已經取消。
滿堂吉慶,男婚女嫁的不是我們阮家的事。
罷,罷、罷!
要走還是快走,一腳踏出章氏,不能說是重見天日,也真要重新為人了。
我抱住了那重重的一疊文件,頭也不回地走了。
街上已然水靜河飛。
夜總是深沉的。
我在街角候著計程車。
風一陣陣吹來,加上臉上濕濡,更覺著寒意。
不知多少次,章德鑒和我開夜工,直至披星戴月,才回家去。
他總是替我截了計程車,開了車門,讓我坐進去了,才揚手跟我說再見。
何必還細細回顧呢?
前面的路還長。
能不能截到車,仍是要繼續走,一直走,走到盡頭,走到人歸於塵與土。
我鑽進計程車后,立刻閉上眼,假寐。
什麼也不必再想,這些年的疲累,在此刻一涌而上。
我應該好好地休息一下。
對,先回家去,睡一大覺,如果並不能一眠不起的話,明天醒來再盤算好了。
明天,當然是要轉醒過來的,我並沒有一睡不醒的福氣。
太陽艷艷地照耀大地,人就開始勞勞碌碌,營營役役,接受生活的挑戰、失敗、苦痛、憂慮,然後自說自話,自我安慰,再等待明天,因為明天會更好。
結果呢,明天,依然故我。
一天一天地等下去,捱下去,永遠有希望似。是愚蠢?抑或無可奈何?
像如今,我都不知有多少天,總是睡醒了便游遊盪盪,吃吃喝喝,一直等待入夜,再睡、再醒、再活下去。
有意思沒有?
答案是令人憔悴的。
然,仍要活下去是不是?仍要寄望明天是不是?
明天,會有另外一個章德鑒,或比他更好的男人,與我攜手奮鬥?!
明天,會有另外一間章氏企業,或較之更具規模的機構,讓我大展抱負?!
我苦笑。
攤看報紙,找僱人欄,看得眼花繚亂,心如塵撞,不能說人浮於事,實在太多的選擇了。
是自己選擇別人,也是別人選擇自己。
究竟在什麼情況之下,會得互相選擇對方呢?
那真太難說太難說了。
一切都是命定的緣份。
不可以說我不掙扎求存,已經挑了好幾間公司,寫就求職信,拋到郵局去寄掉了。
有多久沒有為工作而憂慮過,現今從頭開始。
都說,過去的並不重要,最要緊的是現在,更是將來。
說得太對了。
可惜,過去的是輝煌,目前的是潦倒,未來卻是彷徨。
自郵局走回家,是一段短短的路程。
我安步當車,瀏覽窗櫥,分散精神。
這些天來,最痛苦與難受的無非是精神無寄。
事情發生到自己頭上去時,才會明自過程與真相。
為什麼一些失戀的人,老不肯聽親朋戚友的勸告,忘記那辜恩負義的一位,硬要尋找借口,為對方開脫,而仍然牽腸掛肚地做其愛情忠實信徒?
只為精神一下子在遊離狀態,無所依傍,實實在在的太恐怖了。
空門多是失意人之避難所,也就是因為我佛慈悲,來者不拒,人人都可以一廂情願地把全副精神寄託於神的手上身上,並全憑想象與信念去感受回應。
簡單一句話,獨個兒在思想上進行感情買賣,討價還價,樂不可支。
一生也就如此這般地過掉算了。
何其不幸,我連這種自欺欺人的法門,都戳穿了。只有更像孤魂野鬼般,無所依歸下去。
走過一間婚紗攝影的櫥窗,駐足,看得呆了。
今天是幾時了?
人家是快樂不知時日過,我呢,渾渾噩噩地拖一天是一天,竟也渾忘了日子!
章德鑒應該已與他的妻子在蜜月旅行途中了。
而鍾致生呢,是跟我一般落寞,還是已經把創痛穩住,繼續苦幹了?
他的情勢必比我更優勝,最低限度,他有一份工作。
工作的作用也大矣,根本是精神與肉體寄託的泉源。
故此,當我再坐到這間規模相當的順風旅行社內應徵一份營業部經理職位時,無可否認,我有點緊張,患得患失。
茫茫大海中遇溺的人,抓住身邊任何一塊木板,也是好的。
第41節
接見我的是順風旅行社的總經理焦啟仁。
在旅遊業內,這姓焦的薄有名聲,順風是他一手創辦的,一直以來辦得有聲有色。
行內人當然地認識他,我並不例外。
「焦先生,你好!」我點頭招呼,跟他握了手,才坐下來。
「我們人事部把你的履歷遞給我看時,我還有點疑惑,不敢確定應徵者是阮小姐!」
我靦腆。
當然,章氏企業在江湖上已略有地位,認識我的人不少,怎麼會一下子在一大堆求職信內找到了我的?其中暴露了多少委屈與凄酸?
「你已經離開章氏了?」
對方才說了兩句話,就已有千斤之力,正向我一頭一腦捶下去似,教人金星亂冒,眼目迷糊。
是的,我現已是個如假包換的失業人士,正正渴求有人收留。
是我過分敏感也好,是事實擺在目前,無從抵賴也好。
總之,我已被證明在努力兜售自己。
挺一挺身子,我聚精會神地說:「對,我已是自由身。」
「可以隨時上工?」
「可以。」
「能否告訴我,為什麼離開章氏?」
「你要聽老生常談的原因?」
對方微微一愕,隨即說「你在章氏位高權重,一旦來我們順風,你會適應嗎?會愉快嗎?」
「合作上的融洽不一定在權與位上頭,此其一。如果努力之下,仍真的無法適應,就只好走,此其二。」
「你知道你第二個答案,最能令有心僱用你的人惴惴不安?誰會願意冒險僱用一個三朝兩日就蟬曳殘聲過別枝的人!」
「有哪一件事,哪一個人會是生生世世、長相廝守的?焦先生也是離開建華旅運,自立門戶,才有今天,對不對?誰在今日答應你永遠服務順風,請別聽信,肯定是一派胡言。總之,在職一天盡責一天,努力一天,確實使你所付的最值回票價,我覺得你已經可以考慮。」
「阮小姐既然如此坦白,我也不妨實話實說。以你的資格經驗,要做好順風的營業經理,綽綽有餘。只是,你的敏捷思路,伶牙俐齒,同時是我放心與擔心之處。放心的是你會把工作做得很好。擔心的是你太不把我的人放在眼內,這些人竟包括了我在內。」
說得太對了。
我有一點點的慚愧。
我明白自己目前的心境,自卑形成自大,是怕站在人前去矮了一截,故而處處先發制人,保障自己,因而很明顯了霸道獨裁的形象。
對於焦啟仁,我有了很起碼而意外的敬重。
他說:「阮小姐,合作成功最首要的條件是坦誠相向。這一點,我們都似乎做到了。至於其他的條件,不知是否可以相就。」
經過了一番折騰,對方似有錄用我的意思,頗令我安慰。
實在不能夠再做無業游民了。
不是目前經濟的問題,是精神寄託的需要,嚴重地等待處理。
「焦先生所指的是僱用條件嗎?」
「對,這個職位既不是總經理,薪金自然沒有你現職這般優厚。」
「不能說是現職了,那就無須介懷。」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請信我,我沒有刻意地壓價,會以市場上一般營業經理的待遇給你,且如果生意額上升,你是率先有花紅的一個。」
我聽了焦啟仁說的那個薪金數字,心內冷了一截。
薪金不單用以糊口,且是身份與才華的象徵。
累積了這麼多的一個可觀數字,剎那間掉了一半,也不是物質享受或經濟保障要被受削弱的問題,徹頭徹尾是自尊心被干擾了。
很不舒服。
不管這姓焦的是否乘機落井下石,事實擺在目前,我並無太多選擇,只好束手就擒,自認運氣欠佳。
責怪旁的人、旁的事,是真不必要的。若不是那隻狗先掉進水裡頭,怎會惹人家拿起棍子來打它?
在商言商,誰不會伺機為自己的生意撿現成的便宜?
跳樓減價貨經常受歡迎,不論是人材或貨色,均如是。
然,不必悲哀,任何大減價都只能持續一個時期,我要叫自己放心!
我只能大人方方地對焦啟仁說:「薪金不是問題,我珍惜這個再戰江湖的機會。」
這個對我來說是委屈的答案,似乎仍未能令焦啟仁釋然。
我在心內長嘆一聲,食真正艱難。
我於是再誠懇地說:「我有信心,以我的工作表現,在不久的將來,將會令自己賺比在章氏更多的錢。」
這我是提出了保證,不會將貨就價。
我的工作素質起碼一如以往,只會做得更好,使他肯定自己是「冷手執個熱煎堆」。
焦啟仁終於笑逐顏開地跟我握別。
再走在中環的街上,有種重新為人的感覺。
可惜的是,再做幾多世人,都只會是重複又重複人生的煩惱與苦難,不住奮鬥掙扎,決無例外。
無論如何,重新有了工作,心裡頭安穩得多,往後的下午,都顯得踏實,惆悵的心情慢慢平伏下來,還有心情想到要通知念真一聲。
我跟念真坐到中環置地廣場的咖啡店飲下午茶。
「對不起,要你在搏殺時間內偷懶!」
我看看錶,才不過四時,這正正是每個寫字樓內各行政商務要員最繁忙的時刻,把念真叫出來陪我這個閑人,很有點知法犯法的歉疚。
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坐在章氏運籌帷幄,調兵遣將,那種感覺原來如此踏實而美妙。
當時,總有點埋怨,老喊疲累。原來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已。
念真澀笑,答我:「你知我知,女人搏殺,很多時是因為別無選擇。我們是老同學,應該心照不宣吧!」
「別太自苫!」
「你反倒轉來勸我,那我可安心了。」
「念真,未落幕前,戲總要演下去,是不是?」
我說的話,積極意識之中其實有蒼涼的成分。
第42節
一個既失戀又失業的女人,如果自我確定生無可戀,又如何?除非有勇氣自殺,否則還不是要活下去。
我從來都不同意有勇氣自殺,倒不如有勇氣活下去的這種理論。
我認為人真要做到慷慨赴義的壯烈地步,無論如何比忍辱偷生難。
一時衝動,自窗口跳出去做小飛俠,是衝動的行為。未摔到地上去肝腦塗地之前,若能有一分鐘的清醒,將會選擇生活下去,即使是非常艱辛而痛苦地生活下去,總還好過死。
因而,忍辱偷生是痛苦,但未達最困難的境界。結束生命的難度,於我是相當高,同樣,偷生人世而能忍耐創痛,拚命重新奮鬥,屢敗屢戰,永不言倦,那才真正難能可貴。
我明白這個道理,且迫切地實行著。
思潮起伏過後,我對念真說:「我終於找到事做了!」
「恭喜!這麼快!」
「對,半價的跳樓價,立即有人接收!」
「誰說不是,只要你肯半價,自然有著落。問題是薪金及職位可以半價,其餘的感情與終生事件,怎麼能太委屈自己?」
世界上沒有嫁不出的姑娘、娶不到妻室的男士。只要你肯飢不擇食,降低自己要求千百度,就可以了。
然,你願意嗎?
總是太多感慨!
「不是澆你冷水,新工可有作為?」
「老早習慣了事無可為而仍為之了,沒相干!」這回是輪到我有點氣餒。
「有沒有再見章德鑒?」
「沒有。」
她開門見山地問,我理直氣壯地答。
「他回來了!」念真說。
「什麼?」一時間,我還未弄明白究竟!
「他度蜜月回來了。」念真補充。
「嗯!」我茫然地應著。
現今,他已成陌路?
未曾跟自己戀愛過的一個男人,會得變成怨家,也真太諷刺、太可憐了。
「你這就跟他一刀兩斷了?」念真問。
「我們從未試過藕斷絲連。」我說。
「楚翹,你不希望能轟轟烈烈地戀愛一次?」
「怎麼轟烈法?要奮不顧身,肝腦塗地,置之死地而後生般戀愛嗎?」
「過程刺激得你魂離魄盪,讓你非常地戀戀不捨!」
大概是經驗之談了。
「念真,這種閱歷,算是福氣抑或劫數,暫且不說,也真要講緣份。我可沒有緣,更沒有份!」
念真嘆一口氣說:「你不覺得自己是杯白開水?」
「形容得最貼切不過了,單是一個中環就有過萬杯如我這樣的白開水,本身也夠淡而無味,然,人們缺少我們不得如此而已。連喝可口可樂,都會有增肥的顧慮,何況是白蘭地或威士忌?」
「你甘願做可有可無的角色?」
「誰在世界上不是可有可無?撒切爾夫人在位多年,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現在呢,不也是要拱手讓賢?報章上還頻頻呼籲,請她不要間接影響梅傑的思想與行政。」
「唯其叱吒風雲不可永遠,更要得一時風光是一時。楚翹,請放棄平淡,追求刺激!」
「是不是追求就能得到?」
我不是不嘗試追求過的,一出手,立即敗下陣來。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最低限度,你有了這個觀念,機會就經常在你身邊!」
「這不只是你的建議,其實是經驗與感受,是不是?」
「楚翹,我沒有事是需要隱瞞你的。」念真說這話時,她很具誠意:「只是我不願太過張揚自己的私事。」
「對,並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包括至親好友!」
「因此,我不需要詳述經過,只把我的感覺及意見告訴你。只要能戀愛就好,要女性生活更精彩,只有戀愛。」
「恭喜你!」
「其中有很多苦楚與委屈,然,若要我重頭選擇,我仍會走相同的路。」
「無悔行動!」
「對,請相信我。」
「念真,」我忽然笑起來:「你有著肥水不流別人田的心意是不是?誠恐我不知戀愛的美麗,而輕輕放過,所以盡你的老友責任!」
「如果我這樣子的戀愛際遇,都談得上是至高無上的享受,我才敢推薦!」
念真沒有告訴我,有關她的戀愛對象與經過。
我亦從來不問。
過程與對象是誰,不是最要緊的事。
我沒有這份好奇。
在跟念真的交往中,親眼見到過她沮喪落難與神采飛揚的時刻,這印證了她的信仰與理論。
不是我不敢苟同,只是我正失望、氣餒。
天下間當然有奇能異士,有人貴為一國之君,深具宰相之才,也有人長袖善舞、富甲一方。可惜財勢權位福祿都滿意者,仍只是芸芸眾生的極少數而已。
像阮楚翹這種稍有理想與才具的人,伸長脖子盼能際遇非凡,出入頭地,大有可能是奢望。
如果要隨心所欲,請量力而為。
我的人生怕是雞肋的一生罷了。
第43節
念真仍很關切地說:「你找我出來,只是要告訴我,重作馮婦,又得在中環出沒了?」
我苦笑,答:「現階段,這已是我最大的期望與最高成就。」
「請密切注意你真正的幸福,楚翹,」念真挺一挺胸,好像鼓足勇氣才說下去:「章德鑒那另一半完全不像樣,我並不看好他們的婚姻。」
「什麼?你別憑空造謠,為拯救我的自尊而做不必要的努力。」
「我不完全是你想象中的偏心與盲目,我見過新任章太太,一見便知龍與鳳。」
「人們老願意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實。」
「你是過分地為人設想及看輕自己。」
「無論如何多謝你鼓勵。章德鑒有日離婚的話,你再通知我。你對這答案是否滿意了!」
我說這話是順理成章,而不是刻意設計的。
怎料李念真聽后,整張粉臉變得蒼白,神情有太著痕迹的尷尬。
我這才猛然醒起,必是觸著她的痛處。
很自然的,我說:「對不起!」
「沒什麼。」念真搖搖頭:「你或許說得對,我其實是在自討苦吃。」
念真低下頭去。
突然的,兩個人都沒有話。
念真再抬起頭來時,滿眼含淚:「楚翹,我的壓力很大,情緒因而極不穩定。甚至剛才跟你說的那番話,都是下意識地為向自己證明,愛情無價,為得到一份男女相悅,付出什麼代價也在所不惜。楚翹,我其實是在努力自圓其說。」
我只能緊緊地握著念真的手,以示支持與安慰。
教我說什麼好呢?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沒有戀愛,寂寥冷清。
戀愛呢,一樣愁苦難禁。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好像曇花,萬眾期待,剎那盛放,燦爛艷麗得令人心醉。
然,一個很短很短時期之後,吸引力就引退。
我把紙巾遞給念真。
她接過了並且拭淚。
兩人之間的氣氛是愁苦、無奈與靜謐。
任何人的歡樂與悲傷,必然自知。
在忍無可忍時,叫喊和哭泣只不過是一種暫時舒緩壓力的方式而已,並不能解決問題。
旁人更無力為之分憂。
靜靜地當個聆聽者,心內寄以一份懇切的期許,萬望對方戰勝苦難,早見光明,就已算是最大的支持了。
念真只是很多很多時代女性的一個模式。
一直以來,她都把自己的感情生活,以一種低調子而且隱閉的方式處理。
事情還沒有發展至山窮水盡,誰都不會開聲地求救!
現今世界已經殘忍到連吐苦水都屬於向人求助的一種。
沒有任何人在世界上再有任何責任把自己的時間與精神分用在沒有切身關係的人物上頭。
除非你愛對方。
對於念真,我當然有一份摯誠的關愛。
從小相交至大的同學,那份信任與情誼,決不是踏出社會做事之後的交往的朋友可以相比。
我輕聲地安慰念真一句:「能有人真心愛你,就已經要滿足了,其他的難受也真不必管了。愛你的人包括了他和我,是嗎?」
好笑不好笑,時至今日,倒轉頭來去安慰別人的仍然是我。
或者,這對我有實質幫助,最低限度令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任何情況下都必須靠自己,靠自己雙手去創天下、靠自己雙腳去站起來、靠自己頭腦去思考解決困難的辦法、靠自己的一顆心去關懷自己的一切。
新的一份工作,說易不易,說難不準。
由主持出入口行以及旅行社的總經理,變為只管轄旅行社的業務推广部頭頭,不只職級上有差別,在實際發揮才能上亦有新的局限出現,非常的顯而易見。
不錯,表面上,我的工作範圍縮窄了,會變得輕鬆。其實不然。
在行政架構上層的人,用腦思考全盤計劃的時間多,真正動手去處理營運反而少。
如今不同了,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擬定好了的業務推廣計劃,不是分派各人執行,而是要調轉頭來請示上司,獲批准后,由自己切實逐步推行。後者的功夫是瑣碎而勞累的!在把業務拓展的理想進行過程中,發生的架床疊屋事件十分多。
歸納起來,不外乎是為了有那個信心的問題癥結在。
從前,在章氏,只要有自信就行了。
如今,在順風,除了自信心要加倍,作為據理力爭、貫徹篤行的基礎與勇氣之外,還要別人對我有信心。
所謂別人包括老闆與下屬。
這是很艱難的一關,為了要闖過去,弄得人疲累不已。
焦啟仁並非太難相處,然,也許是他年紀大了一點點的緣故,作風甚是保守,跟我的進取性格有相當大的一段距離。
比方說,這最近,我在歐陸旅遊航線上,得到一個新系列的酒店支援,願以較便宜的價格,把房租予順風。
可惜,焦啟仁在聆聽了好消息之後,反應並不熱烈,且甚躊躇。
第44節
我怪異地問道:「焦先生,價錢相宜得很,我們這一行競爭激烈,開源很困難,倒不如在節流上下功夫。」
「楚翹,你的進取,我很欣賞。我的顧慮是省下了錢,會不會把服務犧牲掉?」
我很直覺地大聲答說:「當然不會。」
上任以來,幾時我有做過一件半件對客戶不起的事?
稍稍有氣在心頭,連語調都變得不友善。
從前,章德鑒絕對不會如此懷疑我。
然而,從前等於過去。
我怎麼又忘了?
現今老闆開聲問清楚來龍去脈,是合情合理的,我幹麼連這份容忍與諒解也不予對方?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於是,慌忙微低著頭,解釋道:「不用擔心質素,這間新系列的酒店訂房部經理是跟我相熟的。」
我當然也不會貿貿然地冒險去以貨就價。只為這洋鬼子朋友給新酒店系列挖角,於是立即聯絡商場上的舊相識,爭取生意額。
跟他有多年的相處,有一定的信心之外,在商言商,當然趁此機會順便壓一壓價。
辛苦周旋一番,費盡了唇舌,把旅行團的酒店價講停當了,回頭不但沒有讚賞,且還受到阻力。心裡的難過,怕要忍不住溢於言表。
焦啟仁不是個暴躁的老闆,他很溫和地答:「讓我考慮一下吧!」
一句「事不宜遲」卡在我的喉嚨上,就是出不了口。
唯其對方態度不是惡劣,我更發作不得。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內,正正看到書桌上蓋著「急件」字樣的傳真信件。
我取過來一看,真是欲哭無淚。
不就是那洋朋友的最後通牒,請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答覆,否則,房價就不能維持原議,且會被別的旅行社捷足先登了。
從來未試過為公司爭取到一項肯定利益,還會有此際遇。
我幾次伸手抓緊了電話筒,想給章氏搖個電話。
肥水不流別人田,提這個辛苦商議得來的好合約,送回章氏去吧?
然,怎麼好意思如此藕斷絲連?
又如何向章氏的舊同事,甚至是章德鑒解釋,順風不答應簽的合同,轉介紹給他們呢?
終而,我還是氣餒地放棄了。
等足了將近一天,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一點都不誇大,那種心心不忿、啞子吃黃連的翳苦,填塞我整個人。
我不住問自己,要不要再催促焦啟仁一次?
總應該盡人事,才聽天命吧!
我叩了焦啟仁的門,道明來意之後,對方依然笑眯眯地答:「楚翹,你太心急了,須知道財不入急家之門,我說得對不對?」
對,對極了。
答案無懈可擊,只為他是老闆。
為什麼每個人一涉足江湖,就拚命爭奪權利?就因為權傾天下之時,不會再有人拂逆你的意見,大可為所欲為。
單是這份舒坦,就已價值連城。
我無奈地走回辦公室去,親筆寫了一封道歉信,傳真至倫敦去給那位洋朋友。
按動傳真號碼時,手在抖。
實在難過、實在捨不得、實在輸得莫名其妙。
今次辛苦央求回來的甜頭嘗不到,並非要害,只是經此一役,再求那洋友人什麼,就真免開尊口了。
多少年月,多少心機,才培養出的一段商務交情與關係,一下子葬送掉,損失之慘重,不是能征慣戰的人們所能體會,所會惋惜。
在部門的業務會議上,我打醒十二分精神去主持。
這天,我們談及導遊的回佣問題。
順風一向採取隻眼開隻眼閉的態度。名義上,由順風旅行社率領旅遊客去光顧的精品店或工廠,遊客購物總值,會有個回扣退歸公司所有。
然而,有些導遊就是因為順風的監管不嚴,乾脆借著各種借口,把人客帶到別些他們可以有極好回佣的店鋪去,無形中,就是把公司的既得利益剝削掉。
我實實在在地認為此風不可長。
於是跟同事們商議,必須把主權扣緊一點,以維護公司盈利。著令主任級的同事,把條例重新給那些帶隊的職員講清楚。
我的意見講得明明白白后,全場鴉雀無聲。
氣氛的怪異,令我不安。於是問:「有人有異議嗎?」
不可能有異議吧?若以公司的盈利為大前提,我倒想不出重申這道訓令有何不妥了。
「如果你們以沉默表示支持,那就請切實執行,我們這就可以散會了。」
終於,負責編派導遊的一位叫戴襄的主任,開腔道:「阮小姐,我們順風的情況,或許跟你從前的那家公司的運作有一點區別。」
「可以告訴我嗎?我們當然樂意取人之長,補己之短。」
「是這樣的。」戴襄年紀比我大,皮膚黝黑,又經常的一臉油污似,並不是一副討好相,女同事尤其對他不怎麼樣。
「俗話所謂:開得正沒有木。我們一向沒有僱用不到導遊的問題,也只是我們在回佣方面,略為採用半明半暗的放任政策。」
「這就等於說,順風是以回扣去貼補導遊的收入,是嗎?」
我這句話實則是明知故問,不是我真的不曉得這條道理,而是以此作為緩衝,好讓我的腦筋活動,想出個應付的辦法來。
對方答:「阮小姐不愧是明白人!」
「不,不,不!」我慌忙說:「我就是不明白,以回扣為收益,是鬼鬼祟祟的令公司的利潤中飽私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如果我們覺得順風給了導遊的薪金以及他所得到的小賬仍低於市價水平,應該名正言順地加薪,不必如此扭橫折曲地令他們增加收入。」
在場各人都微微蠕動著身子,臉上有了一點點的笑容,只這位襄里例外。
我繼續問個清楚:「究竟是不是順風導遊的薪金在行內是偏低呢?」
戴襄答得並不爽快,頗有一點類似老闆的吞吞吐吐,說:「人心是不知足的,這個也不難理解。」
「理解並不等於接受。」我立即糾正他。「我完全同意把薪金調整至合理,甚至偏向優越的水平,但不喜歡公司的制度名存實亡,這太沒有意思了。」
第45節
戴襄沒有再回我的話。
「這樣吧,請人事部的同事給我們一個報告,看看順風的導遊待遇跟市場有什麼差距,回頭再商議如何提升他們的收入。」
就這樣散了會了。
萬事起頭難,尤其困難的是假若已經剪裁了的衣服,順風的人事與制度對我而言,似乎是一件身材與口味都不合適的套裝,穿得我渾身不舒服。
不久我接獲人事部的報告,發現我們的導遊薪酬並不比市場低,這就更使我氣結,慌忙請那人事部經理任淑貞到我辦公室來商議。
任淑貞一點不含糊地對我說:「阮小姐,你不是初入行的人,其實應該知道我們給予導遊的底薪非但合理,而且略為偏高。」
我點頭,說:「你的調查有助我鞏固及肯定自己的感覺。這對我希望推行的改革有幫助。」
「令你更理直氣壯地執行理想是不是?」
任淑貞的笑容透著古怪,好像有點諷刺似的。
我以眼神問她何以用這種態度回答我。
她說:「阮小姐,讓我告訴你,不要對你的改革抱太大的希望。我的資料很可能幫不了你的忙,反而落實了你的失望。」
「我不明自。」
「你很快就會知道真相!」
我意識到事有蹺蹊。
我嘗試追問:「要我碰釘子碰得頭破血流,才知道路不通行嗎?這是不是比較冤枉和凄涼?」
任淑貞望住我,好一陣,問了一句:「你跟李念真是好朋友?」
「對。」
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提起了她。
「她是我妹妹的上司。」任淑貞再多加一句:「好上司。」
我十分欣慰:「太好了,能聽到別人在背後讚揚自己的朋友,至為安慰。」
「物以類聚,能交上好朋友是一份難得成就,對你的生活與工作,定有正面幫助。我看在李念真的面上,向你投信任的一票,阮小姐。」
任淑貞很認真地說;「當你提出要改革順風的制度時,必須要注意兩點。」
我洗耳恭聽。
很明顯地,這兩點關乎成敗,若不是李念真的關係,對方甚至不會給我坦白道來。
任淑貞繼續說:「其一是要知清楚那位專管編派導遊的戴襄跟老闆的關係。其二是在清楚了第一點之後,如仍要一意孤行,請勿對改革的成就抱太大的希望。」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否省掉我的一番調查功夫?」
「好。焦啟江的太座姓戴,這位戴襄先生是焦太太的弟弟。」
言盡於此了吧?
我恍然大悟。如果依照正途做法,導遊拿了合理薪金以及小賬,不在購物回扣上打主意,那他們的頭頭也不可以有機可乘,從中取利了。
就算公司的什麼皇親國戚,也不能明目張胆地從順風的收益內取走一筆,除非走此捷徑,把公司的利潤偷龍轉鳳地陰乾掉。
任淑貞趁我在錯愕又沉默的半刻,說:「我已遞了辭職信,故此,在臨走前,做一件賞心樂事,也未嘗不舒一口氣。」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條件其實比這兒還差一點點,但寧吃開眉粥,莫食愁眉飯。在現今的工作崗位上,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專業人士,只需個替他們家的親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聽計從的文員,而是以其名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
「恭喜你重出生天!」
「謝謝,焦先生並不是壞人,他其實是個老行尊。只不過真的老了一點!」
任淑貞這句話真是一針見血。
時代是進取的時代,凡事必須講實力,談計劃,再容不下官官相衛,裙帶尊榮。
一連經歷的幾件公事,使我洞悉一個令人傷感的事實。
章氏的確是開明、進步、公平、革新的一個機構。
順風跟它是差得太遠太遠了。
在這兒,我所受到的掣肘,不難想象。
漸漸的覺得很有一種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悲哀與無奈。
怎比從前?
從前,我能順利地把理想通過努力,實驗出成效來。
從前,我可以在公事上得到全面而合理的支援與商議,並不似如今的投訴無門,欲哭無淚。
從前,從前,怎麼總是一連串的從前!
那麼,現在又如何?將來又如何?
我頹然若失。
太太太羨慕任淑貞有路可逃了。
我很少在黃昏未足六時就下班的。
這天實在意興闌珊,故而打算趁中環還是鬧市,到外頭走走,添一點生氣。
中環永遠熙來攘往,永遠的車如流水、馬如龍,永遠的只見熱鬧,不見滄桑。
中環永遠像在事業上當時得令,意氣風發的中年職業女性。晨早,就精神奕奕,抹上一層健康明媚的光彩。中午,雖忙得滿頭大汗,依然威風凜凜、顧盼生輝。到了黃昏,搖身一變而珠光寶氣,翠擁珠圍的貴夫人,準備出席名流晚宴去。
我這麼一個在世界上似乎可有可無的小人物,完全不配中環的氣氛,完全不應出現在這個地頭之內。
也許,這種灰濛濛的感覺,其實在這兒營生的很多人都有。
我倒是真的不能不閉上眼睛,硬充好漢下去而已。
我閉了閉眼,一張開來時,看見了一個久違了的身影。
不會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