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第46節

正在驚疑之際,對方已回過身來,正正地對住了我。

彼此的眼神接觸了,都避無可避。

我倒是大方地跟他點頭打招呼。

「致生,你好!」

對方顯然尷尬,隨之而起的面部變化,竟是一種不安不忿,還微帶些憤怒。

然,他沒有引退,反而向前踏上一步,給我還禮說:「是你嗎?楚翹,差點認不出你來了?你怎麼一下子老掉了這麼多,且憔悴?沒有什麼叫你不開心的事吧!」

一番話聽得我愣住了,無辭以對。

鍾致生又說:「來,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的太太江美芬!我們在上星期結婚了。」

他那身邊的一位女士向我伸出手來,我才發覺一直有人陪在鍾致生身邊。

那位新任鍾致生太太,臉蛋圓圓的,皮光肉滑,完全是個福氣相,可以想象得出,一踏上中年,就會長一身肉,拖男帶女,跟在鍾致生後頭走,依然開開心心,滿滿意意的樣子。

這當然沒有什麼不好!

我趕快帶著笑容,跟她打招呼。

「怎麼樣?近日還好嗎?」鍾致生這樣問我時,很洋洋自得。

不知是否我多心了,我覺得語氣非但毫不關切,且還有一點點嘲笑的味道。

我只能溫和而平淡地答:「還好,還好!」

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了。

「聽說你已不在章氏任職了,幾時也請我飲喜酒?」

鍾致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然地這麼令我嘔心。

站在他身旁的妻,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更令我反感。

幹什麼呢?要向我炫耀,向我報復嗎?

是必要挖出我的瘡疤來,暴露在他太太眼底下,那才舒得那一口氣?

像他倆,今日的情勢怕就已成他日的定局,能夠有什麼生活上的突破可言。

這小夫妻生活,怕在本城,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在天天地過著,直至老死!

我要稀罕的話,怕還輪不到這位江姑娘撿著個鐘致生了。怎麼倒轉來,竟把我看成敗下陣來的人,而以勝利者自居呢?

多麼的現實,我才扔在地上的東西,立即有人撿起來,放在口袋裡。

正正因為有人當成心肝寶貝般看待,失意者立即身價大顯,敢給我打招呼,攀話、甚至含蓄地凌辱。

對,鍾致生今晚真正時來運到,混上了一個大好機緣,非常清楚地表達,他並沒有等我。

世界上已沒有海枯石爛,矢志不渝這回事。

總之人人破釜沉舟,為求自救。

我勉強地再擠出我那乾笑來,似答非答地聊了兩句,就走開了。

一個人莫名其妙、毫無目的地在鬧哄哄的中環黃昏走,突然臉上一陣麻酸,熱乎乎的,出了什麼事了?

以手一拭,原來竟流下兩行熱淚。

我傷心嗎?為鍾致生?為他沒有等我一生一世?為他在這麼短暫的時間之內就能等得著另外一個肯歡天喜地對他的女人?

怎樣原來我如此的小家子器,如此的經不起考驗,自尊心一下子被受傷害,也不問責任與源起,就立即發脾氣,忙不迭地把罪名塞給對方了。

鍾致生有什麼錯呢?誰不應為自己著想。

失戀人的靈丹妙藥是以最高速度翻身,活得比以前更好,誰巴巴地困在過去的死胡同內,誰是大傻瓜?

反而是令失戀者,要人家巴巴的一直自困愁城,永遠懷想著往昔,那是條什麼道理了?

我流了淚,除了良心上稍稍地在指責自己之外,也實在是感懷際遇。

不是說我羨慕江美芬,本城有幾百萬個女子有資格得到她的福份。

我並無悔恨當初之戀。

只是,如果風水真的輪流轉的話,鍾致生已獲重生,又幾時輪到我了?

如今擦身而過的許許多多中環人,跟我比較,還是給我比下去了。

我好像是貪得無厭的一個人。

是嗎?是嗎?

是不是只是比下有餘,就不必理會比上不足這回事了?

我想我不明自,太深奧、太難懂、太擾人的一個人生問。

回到家裡去,靜謐一片。

母親不在家裡設局,一定是到旁的親友家去搓麻將了。

想想母親,可能她是個有大智慧的女人。

當初行差了一步,選擇了一條可有可無的道路走,過盡無無謂謂的半生,如果還在生活上處處表現自己的聰敏與機智,只有更覺愁苦。

道行越高,越能感觸際遇與環境的不協調、生命的不公平,徒惹傷感,可又無奈其何,倒不如裝傻扮懵,乾乾淨淨地過一生算數!

如果母親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緣何會在自己退婚時,予以如此大體大方的支持?

一反常態,只在於生活上出現重大事故之後,其餘的光陰,都由著它隨隨便便、輕輕鬆鬆地流逝罷了!

我會不會都有一天,得著了母親的這層領悟,而又跟她一個模式地過日子呢?

不是不憂疑,不是不悲哀的。

我扭亮了床頭燈,什麼都不打算想,只希望能聚精會神看一回書。

現代社會的生活節拍明快、生活內容複雜,因而影響所及,時代文藝作品與電視電影,全都是那種風起雲湧、曲折離奇的情節。

我其實盼望能讀到一本形容雞肋生活的平淡小說,反映更普遍、更實際的現代人生,也許能引起的共鳴還要大。

人們總是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好了。

唉。

兩頭不到岸,在水中央。那種無奈與激氣還真說不出來,豈非是苦上加苦?

我若再世為人,寧可一就是成王,留芳百世;一就是敗寇,遺臭萬年好了!

事業上,若不能翻雲覆雨、權傾商場,就乾脆不用工作,躲在閨中養花寫字過優閑日子!

至於戀愛,若沒有非君不嫁、非卿不娶,但願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的抵死纏綿,山盟海誓,就寧願在空門過活、修心養性、六根清靜。

恨死了雞肋感情、生活、工作!

恨死了目前的心境與處境!

恨死了淹不死,又到不了彼岸!

我無端端的一陣怨火攻心,把書狠狠地擲到地上去,人翻倒在床上,手抓著那條薄被,好像要把它撕成片片碎。

第47節

突然的,電話鈴聲響起來。

我由著它。

好一陣子,還管自吵個沒完沒了。忍無可忍,抓起來,大聲嚷:「誰?找誰?」

「楚翹,你兇巴巴的,這是幹什麼了?」

是母親!

我毫不諱言,答:「實在悶、很悶、很悶!」

第一次我如此肆無忌憚地在母親面前發泄內心的感情。

對方沉靜了一陣子。

然後傳來母親開朗的笑聲:「那還不容易。我老早勸過你要學搓麻將。別少瞧這玩意兒,根本是中國民間藝術,既可怡情,又能養性,一牌在手、半世無憂,根本都不用知曉天下事,那種舒服,難以形容。」

我握著電話筒的手開始麻痹,不知是否對方的言語深具震撼力!

由此可知,本城絕大多數的人,如此地迷戀四方城,有一個絕大的奧秘在。

那就是它專治都市雞肋病!

我忽然之間笑出聲來。

最大的智慧往往隱藏在最平凡的事物之上。

既然生活上沒法有滿足意念慾望的風起雲湧,只得往那十三隻麻將中尋。

任何一鋪牌的不順心、不稱意,一下子過了,又是下一局,翻身的機會每隔五分鐘一次,委實是太令人振奮、令人無須急不及待,令人一直沉迷下去!

我怕我這個周末,就要坐到母親身邊去,拜她為師了!

「楚翹,好好地過掉這晚就好!」

對,天明即起,有太多事等著辦的話,不敢胡思亂想。只有晚上最難過!

「你試試早點睡,別等我的門!」

「什麼?」我怪叫。

「我今晚怕要搓個天光達旦了,你四表姨死不肯放人!」

「祝福你,母親,你將有個稱心如意、刺激絕倫的晚上了。」

「嘻!誰說不是呢!楚翹,你得照顧自己。」

母親掛斷了線。

她或許會在洗牌時,稍稍擔掛著我,然,只一瞬間的功夫而已,又有她的陶醉與投入了!

說得好,成年人,誰不應該想辦法照顧自己?

我俯身,在地上試找回我的那本書。

真要命,剛才發的脾氣太大,書都不知給我扔到什麼角落去了?

電話鈴聲又響起來。

一定又是母親放不下心,要囑咐我什麼了?到底血濃於水。

「喂!」我抓起電話筒來聽。

對方的聲音有點熟,是的確似曾相識,誰?

他找阮楚翹。

短短的那句話,透著煩躁與緊張的語氣。

我答:「我是阮楚翹。」

然後沒有了聲音。

我叫道:「喂!喂!我就是阮楚翹,誰找我呢?」

對方答:「是我,楚翹!」

啊!

腦子頓時間空自一片,再回過神來,才從記憶中猛地抽回一個影象。

章德鑒。

「你好!」我只能說這句話。

「楚翹,我能來見你嗎?」

「現在?」

「現在!」語氣如此的堅定。

我一時還未及反應,對方已經再說:「我就在你樓下,方便讓我上你家嗎?」

一定是急事吧!我沒有多考慮,隨便應了聲「好」,對方就掛斷了線。

我仍獃獃地坐在床上,有點疑幻疑真的感覺。

一個自己暗地裡在被窩內朝思暮想的男人,再過幾分鐘,就出現在跟前了,我的感覺會怎麼樣?

搜索枯腸,無法有合適的句子可以形容。

只是茫然,迷惑、反應渾噩。

或者,我應該換一套像樣一點的衣服,總不能披件睡袍就去迎接一個異性的朋友吧!

念頭才這麼一轉,已經有門鈴聲。

沒辦法,只好出迎。

尷尬是一定有的了。我看看錶,已經是晚上十時多。

門開處,如假包換地站了個章德鑒。

第一次,我如此明目張胆地睜大眼睛直視著他。

章德鑒那端方的輪廓與五官,其實一直予人一種相當平和與安全的感覺。只如今,他的眼神像帶著兩朵灼熱、焦急、憂疑,甚至無奈的小火焰似,令他看上去變得年輕而可愛。

男人在什麼時候會更惹女人的青睞與呵護呢?

怕就是在章德鑒出現這副可憐兮兮、帶點神經質表情的時候。

我下意識地讓開身子,迎了他進屋子裡來。

來訪的過程非比尋常,事態顯然是嚴重的。

我靜待對方發言。

第48節

章德鑒似乎在深深吸一口氣,才放膽說:「楚翹,我並不知道你退了婚!」

「嗯!」我應著,茫然地應著。

對方的第一句話,令我駭異。

「這有關係嗎?」我問,語氣無法不帶點蒼涼。

「太有關係!」章德鑒趨前一步,握緊我的雙臂,說:「楚翹,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天!我不明自,為什麼我要告訴他?

我的終身幸福與抉擇,如果需要向他交代的話,那麼,他實實在在也欠我一個解釋。

解釋終於來了。

「楚翹,如果我知道,我決不會結婚,我決不會,請相信我!」

要我相信他,在於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有用嗎?有必要嗎?

我呆住了,腦袋霍霍作響。太多的問題一下子湧現,根本沒辦法火速歸類,然後清楚地思考。

章德鑒的臉,漲紅得像喝了很多酒很多酒似。

他提著我雙手,不放。

我隱隱然覺著痛楚,卻不知是來自手臂、抑或心際。

一個男人如此地面對自己,懺悔,其他的一切,就應該盡在不言中了罷。

可是,太突如其來的驚與喜,我都無法接收得下。

我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應該不明所以。

也許,就是因為我的神情表現了這副心思,章德鑒益發心急,他叫嚷:「楚翹,我該死,我該死,這麼多年積壓在心裡頭的話,都沒有好好地跟你坦白,我甚至沒有理會與根查你的近況。我只是在聽到你和致生的婚訊之後,失望、自暴自棄,我因而……」

突然的,章德鑒滿眶盈淚,清晰地一顆一顆滴下來。

我的身與心,都在這一刻放軟了,輕聲喊了一句:「德鑒!」

他就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裡。

「這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

我這句話是真心誠意,的確需要問清楚對方、同時問清楚自己。

都已經過盡了這麼多個年頭,才發覺兩個朝夕共事的人,其實是朝思暮想地等著對方嗎?太諷刺了。

我們走的並非一般人走的路,竟然是切切實實的是由了解而相愛,因誤解而分離。

彼此之間的誤解,也委實是太深了。

不期然的,我的淚水滴在章德鑒的肩膊上。

還不辨是不是喜淚呢?

「楚翹,我碰到了李念真,她告訴我太多太多我早就應該知道的事!」

章德鑒把我抱得緊至差不多要令我窒息似。

「我不能再錯下去,我不能再放過你!」

我稍稍地掙脫了章德鑒的擁抱,跟他坐到那張往日只有我們母女倆坐著看電視的沙發上去。

「我以為你不會愛我,我一直都這樣以為著。」

章德鑒仍把我擁在懷,斷斷續續地訴說他的感受與回憶。

「我以為你並不打算將家庭與事業都付託於同一個男人。致生曾多次有意無意地告訴我,你不喜歡混淆公私二事。」

不能怪致生,他如果是有心離間,益發證明他愛我之心熱熾。

「我一直以為章氏是我倆的心血結晶,如果要我報答你,只有照顧你一生一世。

「記得那一次,我們得到了非洲公司的長期合約,看著你拿著信,眉飛色舞的模樣,我有一種立時間就沖前擁抱你的衝動!

「就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鍾致生的電話搖來找你,活像一盆冷水澆到我頭上去。我失望至死……」

「於是你走個沒影兒!」我答。

「楚翹,你完全記得當時情景?」

「我並不失憶。」

「不,不,我們早早已經心有靈犀,為什麼要遲至今天才通呢?」

「緣。」我輕輕地說了這個字,低下頭去。

「不,不,楚翹,我不甘心。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我要恨自己一生一世。我一心想著把工作做好,把生意營運上軌道,我會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向你表白心跡。怎料到未待至那一天,你就宣布結婚了……」

不必再講下去,遲來的不言而喻是痛楚,我們都明白。

我突然的覺得委屈。

怎麼應該屬於我的,總是輕輕溜走?餘下來的卻是可有可無的一切。

我咬痛了下唇問:「你娶一個自己不愛的人,你也肯?」

最低限度,我臨崖勒馬。因而我有資格提出這個質問。

我甚而由迷惑轉為清醒之後,更加憤慨。

我別過臉去,不認為這遲來了許多許多許多天的緣份可以在如此暴發的激情之下值得爭取。

最艱難的日子,我也曾咬緊牙根熬過去。即使以後前路茫茫,我也走定了。

章德鑒伏在我肩上,微微地啜泣著:「楚翹,楚翹,我求你原諒!」

「真相已然大白,李念真是枉作好人,你應該回去了!」

不論什麼事情發生,我總不能把別個女人的丈夫留在家裡頭。

這是最清楚、最應該有的堅持吧?

已經不是原諒與不原諒的問題,而是緣來緣去,我們必須承認所有可愛的發現,在一個非常局促的時刻亮相,只是徒添尷尬。

我跟章德鑒多年的相處,彼此太明自,大清楚。太知道對方。

我們之間餘下來可以暢談的也只不過是彼此的一份若隱若現,似有還無的情愛。

一旦肯定了、承認了、接受了,就活像謎底揭曉,遊戲即時可以中止。

事到如今,我們的確沒話好說,是不是?

我緩緩地站起來,全身的血脈都好像已經由凝固而變為暢通,回復正常!

「讓我靜一靜,我需要休息,真的,德鑒,我突然覺得疲累不堪!」

「容許我明天來找你!」

明天?再算吧!

誰還知道明天如何?是像今天、昨天一樣地過?還是有什麼的不測?

我突然的無比心灰意冷!

大門在我身後關上后,我整個身子倚在門上。

像做了一場夢,要狠狠地把下唇咬得差不多要滴出血來,才知道是現實裡頭發生的真實事。

天下間至美至貴的人與物,是不是都在未擁有之前!

第49節

我對章德鑒何其冷淡?

是因為唾手可得、是因為飛來福份、是因為等待過久以至於麻木,因而他的出現、他的示愛、他的愧悔,他的真誠,全都不能被我一下子接受下來?

從前那幾年的日於是怎樣過的呢?

我撫心自問,細細思量,我當然清楚,每一分為章氏貢獻的心和力,其實都含載著濃情與蜜意。

唯其如此,我才不怕艱辛、不覺勞累、不曾後悔、不會放棄。

心裡的一份厚厚的感情,早已日復一日地栽種在章德鑒身上。

每夜的默禱,都期待有朝一日,他會含笑跑到我跟前,輕輕扶著我的腰、挽起我手,在我耳畔低訴一語:我愛你!

曾幾何時,為他的不知情、不識趣而咬碎銀牙。為他的移情別戀而憤怨填胸,凄然落淚。更為不能再與他朝夕相見而添惆悵,我無可奈何地獨力再戰江湖,以至於了無生趣!

在極度失望、惆悵、失落之中,突然的有他來叩了門、認了錯、說了那些百聽不厭的話,我錯愕得除掉當時的幾個本能反應,根本未曾深信過,我已擁有了夢寐以求的一切!

世上有許許多多意外發生了,才出現遲來的沉痛!

我的情況剛相反,意外發生了,驚駭得不曉得歡喜,不懂得接受,甚至不敢信以為真。

如今,望望空洞的一個小家居,忽然的孤寂與無助,又涌襲心頭。

不,不,德鑒,請回來!

讓過去的一切成為過去,我需要你、你需要我,讓我們攜手,重新開始。

德鑒,請回來,我不要再孤苦地支撐下去,請別走,我也不要把已滿盈的感情壓抑下去。

我需要扶持、需要宣洩、需要保護、需要愛憐!

為什麼我這麼笨?為什麼我會一時間不知如何適應的就趕你走?

德鑒,請回來!

眼淚汩汩而下。

我奪門而出,要跑去把他尋找回來。

天!

我破涕為笑,上天何其厚愛,給予我一個奇迹之後又一個奇迹。

章德鑒根本沒有走,他獃獃地站在我家門前,直至我開啟大門,他的驚喜駭異,並不下於我!

我撲向他的懷內!

他緊緊地將我抱起!

為有情人終於在一起而驚呼、而落淚、而歡笑!

信是有緣吧!

漫漫長夜,總會度過,黎明的曙光,灑在幸福而熟睡的人身上,益覺溫暖。

我一腳把薄被踢到地上去。

有人把薄被拾起來,再蓋到我身上來。

我嬌慵地輕輕呼喚說:「你還在嗎?天亮了嗎?」

「天亮了!」

不是章德鑒,我嚇得睜大了眼,看見了母親。

她慈愛地為我蓋上薄被,並且說:「是要起來呢?抑或再多睡一會?」

我臉上緋紅,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媽,你幾時回來的?」

「才踏進屋裡來。」母親拍著我的肩,似囑我安心的模樣。

「媽,你愛我,是嗎?」

「是。」母親說,並沒有說我好無端端的這樣子問。

「即使我有時做錯了事?」

「要做對了才值得人去愛,那怎麼成?要真如是,怕沒有人來愛你母親了!」

「媽,好媽媽!」我坐起身子,抱住了母親。

我的人生太豐厚了。

再見到德鑒時,我有些靦腆。

我們約在海洋公園見面。真不明白為什麼老是這地方?

不是假日,海洋公園很少遊人,也許正正是談心的好地方。

坐在那吊車上,俯瞰整個美麗的海灣景色,實在心曠神怡,也別有一番情趣。

然,這地方實在再沒有什麼其他的突破。

章德鑒說:「我們擁有的突破委實太多了,讓環境平淡一點不也是好?」

我抿著嘴笑,不置可否。

已回復了過往的日子了罷?從前除非章德鑒不做主,我才凡事拿主意.否則,他一開口,我就依足建議實行。外頭的人都以為章氏之內,我是權操生死的一把抓,其實,只有兩個人知道真正主宰乾坤者是誰。

那兩個人,現今攜了手,在偷得浮生半日閑。

我竟然沒有問,他怎麼可以走得出來?

這其中有兩重心意。公事上,在我的印象中,章德鑒從未試過偷一天半天的懶,這麼多年以來,就連病假也不曾請過半朝一晚。私事上頭,更不要想下去了,怎麼我老是忘記,對方的身份已有異於前了。

剎那出現的沉默,使章德鑒覺著有異,他說:「為什麼不說話了?」

「因為無話可說。」

「楚翹,你一直是個難以捉摸的女孩子,老是叫人家猜不透,以至於不敢跟你實話實說,有商有量。」

嘿,原來如此,一頂大帽子壓下來,這麼些年都不敢對我表白,錯的還是我!好笑不好笑?

我別過臉去,遠眺那汪洋大海,忽然地想,人家老說:「女人心,海底針。」難道男人的心,就容易估量得到了?

「楚翹,請別這樣。如果我有什麼做錯了、說錯了的,你就原諒我吧!這麼些年了,你不是一直原諒我嗎?」

所以說,女人的前途永遠有限。對方那麼兩句輕而易舉的說話,一聽進耳里,立時間軟化,整個人遊離浪蕩的,只希望往對方的肩膊上靠一靠。

「楚翹,你不要見怪我率直,女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尤其是有智慧的女人,老是要跟她們相處的男人努力去探討她們的思想,一時間捉摸不了,就是大禍臨頭。而女人的思想又是複雜無比的,很小很小的一宗事,男人不以為意,女人可上了心,記它個生生世世。」

真難為那些男人啊!他們的思想是一般較為單純的,一旦喜歡一個女人了,日間仍集中精神幹活,晚上就跟她上床造愛,如此而已。

第50節

「楚翹,我一直的誠惶誠恐,都不知如何才算是合你的心意。」

離婚!

這個意念驀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連自己都嚇那麼一跳。若然我宣諸於口,對方怕嚇得自這過山吊車直滾下去!

我狠狠地瞪了章德鑒一眼,無法出得了口。

他還在自說自話,好像要把這幾年來要對我說的話,都在今天說個一乾二淨。

「以往,我表面上雖不說什麼,但其實每日的心情起跌甚大,說句老實話,都在看你的臉色做人。」

我白他一眼,真是!

「不是嗎?大小姐有時的表現奇佳,十分十分關心我似的,曾經有多次,我正要鼓足勇氣約會你,突然的,你的臉色驟變,凜若冰霜,嚇得我卻步不前。」

有這種事嗎?看他說得七情上面,真覺好笑。

「最可愛的情景是每天中午,你替我買了飯盒回來,我們對坐著吃中飯,你還給我遞杯清茶,切個水果,我心想,活像從前下田操作的小夫妻,勤勞工作、互助互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那種感覺實在是太好太好了。生活再艱苦,也還值得。」

章德鑒吻到我的臉上來。

真怕他,若再這樣子無端端放肆,連人帶車的滾落山坑去,就真的要實行在天願為比翼鳥呢。

「最痛恨那鍾致生的出現,自從那次在你老同學式薇嫁進聶家去的喜宴上碰見了你,死纏爛打地要我給他做介紹人,硬迫著我把看電影首映禮的票子送人,好成全他一個機會。那口局促氣,到現今還咽不下去!

「那段你跟鍾致生走在一起,以致談婚論嫁的日子,對我,是烏天黑地,渾無朝陽,那種夜不成眠,夢醒惆悵的苦,我永遠不會忘記。」

造物弄人,當時,苦惱者何只一人?

「楚翹,你離開章氏那一夜,我獨個兒留在辦公室,直至夜深人靜,才悄悄地走過你的辦公室去,坐在那張仍稍稍覺著暖氣的椅子,直至黎明。我心想,什麼時候你會得再回來?」

這人可惡,中間跳了一大段至為重要的情節沒有交代。

章德鑒繼續說:「沒想到,我們始終有緣,若不是前天晚上的一個偶然,我碰上了李念真,問及你婚後的近況,對方睜大眼睛嚷:」『章德鑒,你是明知故問還是怎麼的?楚翹早已退婚,自早在你結婚之前決定退的婚,你會不知道?』「我情急地解釋,我的確不知道。

「李念真把我拉到一旁,非常認真而緊張地問:」『章德鑒,告訴我,你還有什麼事真的不知道?』「我答,我什麼也不知道,這幾年,像做了一場夢,在事業上也許是好夢,但在私人生活上,肯定是惡夢。

「『天!』李念真拍著額頭,把她所知道的一切相告。」

於是,這個姓章的男人就尋上門來了,估量我阮楚翹候了他這麼長的一段日子,必須張著雙臂,倒履相迎!

果然,我就是如此窩囊。

有李念真這種朋友,是不是就不再需要敵人了?

怎麼幾十年的老同學,竟也不顧一顧人家的自尊心了?真氣人!

「念真的話,我聽得呆了,這以後的二十四小時,獨個兒坐到海邊去,終於,我想到了聖經里說的一句話:即使我贏得了全世界,而失去自己的靈魂,又有何意義?於是,我霍然而起,尋找我的靈魂去!」

章德鑒款款情深地看著我,笑。

「這就是我們愛情故事的結束了?」

還是剛剛開始啦!我才不是三歲小孩,不知後果為何物。唉!

「為什麼嘆氣?」章德鑒問。

「明知而故問,罪加一等。」

他終於閉上嘴了。

我們走下了吊山車,默默地攜手同行,跑到那看海豚表演的看台上去。坐著,看罷了一場表演,遊人紛紛散去,偌大的看台,只余我倆。

這可是展開談判的好地方。

章德鑒先開口:「楚翹,回到章氏來,我們需要你!」

我冷笑。

「楚翹,我的真正意思是,我需要你。」

這還像句話。

然,回到章氏去,仍當他和他妻的手下,還帶著一層曖昧得近乎猥瑣的關係?真有點不寒而慄。

「楚翹,你答應嗎?」

「今非昔比。」

「我們如今比以往更成一體!」

這就是男人的嘴臉了。

我氣得把德鑒的手甩掉,管自往前走。

他一直加緊腳步追上來,頻嚷:「楚翹,楚翹,又什麼令你不高興了!有事我們慢慢商量!」

我立時間站定了,迴轉身來切切實實地問他一句話:「有什麼好商量的?我這個樣子回去,是名正言順地當你章德鑒的小星了?」

肯定我雙目炯炯有神,直盯得章德鑒垂下頭去。

「我不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的!」

「那是什麼意思?」我問,乘勝追擊:「你打算離婚了?」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很會把握機會,得寸進尺的人。在商場上這麼多年,外頭的人都說,在章氏裡頭最利害的人物就是阮楚翹,她屢敗屢戰,並不言倦,一旦有機可乘,立即窮追猛打,直至到自己穩穩噹噹把商業利潤搶到手為止。

我一直對這種批評不置可否。

我認為自己其實只是個善良而忠心的僱員,如此而已。

然,如今,我一下子就看清楚了自己的心腸和嘴臉。

公私兩方面都如是,一旦可以有機會大獲全勝,絕不放過,一於搏它一搏,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我為自己的這個個性而深深戰慄。人在江湖,誰都要為自我利益而戰!

章德鑒突然的沉吟不語。

離婚二字對他一定是太刺激了,才不過新婚燕爾,就要仳離,是很難接受的一回事。

我又何必自欺欺人?最無情無義的男人、最大的誤解而結的婚,都有那一夜夫妻百夜恩的桎梏在,不是輕易一揮手就推得翻的。

這跟章德鑒心裡頭實實在在的愛哪一個可能無關。

人際關係的複雜,莫過於男女之間的情懷,真是太多太多的理還亂,不理呢,又不成。

連我都悵然若失,一下子無從適應。

第51節

章德鑒在當晚送我回家去時,在家門口,深深地吻了我,再說:「讓我想想辦法,做一個合情合理的交代。楚翹,請給我時間,說到頭來,也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我不會再辜負你!」。

無奈!我默默地點了頭。拿手撫弄著他的衣領,有千萬種的不舍,壓在心頭。

「楚翹,求你答應回章氏去吧!我們總不能這樣子天天的在外頭見面。且你在順風那份工作,現今干來就更沒有意思了,是嗎?」

我還有猶疑。

「有很多的不方便。」

「怎麼會?同事們都是你的舊屬,且又全都懷念你,回去了等於返家沒兩樣。至於說……」德鑒停了一停,再說:「她也不常回章氏的,不會有什麼尷尬場面發生,反正也只是一個短時期,事情總會明朗化,是不是?」

我終於點了點頭。

德鑒再吻在我的額上,說:「明早,我來接你!」

明早,將是阮楚翹人生的轉折點了吧?

是好抑或是壞,未知之數。路放在跟前似乎只有一條,也只好走下去了。

回到章氏去,歡聲雷動,實在有太多太多舊情誼及舊關係在。

方婉如告訴我,她已調升為主任,故而不能再任我的私人秘書。她笑說:「老早知道你要回朝,我寧可不升職了。」

無論對方的心意是真誠抑或客氣,我都受之如飴。

是已經成長到接近世故的時候了,凡事過得人,又過得自己,我應該歡天喜地了!

從前初出道時,有那個業務對手撒一句半句無傷大雅的謊,那章氏的小胡椒阮楚翹,就會得叉起腰來,手指一指,戳到人家的額頭上去,嚷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講的全是假話?」

害得對方尷尬,自己半點好處也沒有。

現今呢,成熟得快要變老狐狸了,竟還由實斧實鑿地勤奮工作的小夥計,搖身一變而為勾引了老闆的情婦一名。

凄然苦笑,回望了正在跟其他同事談笑風生的章德鑒一眼,太多的無奈!

我向順風辭職的信件以及賠償對方三個月薪金以祈立即離職的支票發出的當日,章氏僱用的公關公司,同時發表了我回巢、重登總經理職位的新聞稿。

第一件要處理的事,就是接見人事部推薦過來的秘書,叫於康薇。

看到了那張年輕健康、微帶羞澀的臉,我想起了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當我坐在那間五百尺不到的章氏寫字樓來,面對著神情肅穆的章德鑒,心上一份患得患失的心情,反映到紅鼓鼓的臉上來,模樣兒怕就跟這位叫於康薇的年輕姑娘相像。

我忽然地想,她的一生會怎麼樣呢?會不會在若干年之後,又會坐到我的這位置上來,成為某個行業內有名有姓的一個人?然,那時候,她背後會有一個有力的人扶持著她的身與心,會有個值得她胼手胝足、汗流浹背,憂苦自知地奮鬥的家庭嗎?

一連串的問題湧現腦際,不知是好奇於對方他日的際遇,抑或足借題發揮,實則上是追問自己的去向與依歸。

驀地接觸到那於康薇焦慮煩急、誠惶誠恐的眼神,我才想起自己獃獃地望住對方良久,想得入神了,都沒有開聲說過什麼話,或給她一個答覆。

歉疚的心理使我縮短了面試的時間與降低了要求。人總是要經過相處才知好壞,也決不是三言兩語就明白對方的長短的。於是.我決定把對方僱用了。

那於康薇開心得綻放一個甜甜的笑靨,一疊連聲地說:「多謝阮小姐、多謝阮小姐!」

於康薇是個相當勤奮的小姑娘,剛自大專院校的秘書科畢業,這是她的第二份工。第一個是洋上司,相處不來而辭的職,景況與心情大抵跟我初出道時沒兩樣,因而對她倍增好感。

事實也由於她表現好,最低限度這初上工的幾天,比我還早出現在寫字樓,這是秘書最惹上司好感的一著。

不是嗎?回來老半天,才見那些姐兒們慢條斯理地回來,還要坐下整妝好一陣才開的工,煩都煩死。

自己一屁股坐在辦公椅上,要什麼文件.都一應懼全,詢問什麼問題,都有聲有氣,連心情都協調得順遂,如此工作效率更加神速。

這於康薇是個懂規矩的傢伙.因而深得我心。

好景不長,這日我開完會議回來,於康薇就神色倉皇地跑進我辦公室來,手上拿著一個白信封。我當然一望就知道是怎麼的一回事。於是問:「能告訴我原因嗎?」

「阮小姐,我有點慌亂,我意思是不知所措,所以,我看還是辭職了。」

「為什麼呢?」我重複問。

「工作多辛苦都不要緊,但我不是個曉得周轉是非,而不被騷擾的人。」

我更加莫名其妙。

「康薇,你且坐好,慢慢地給我道來。」

「阮小姐,」康薇努力地吞掉一口涎沫:「講好了我是只擔任你的私人秘書的,我也很努力做到令你滿意為止。」

「我是很滿意的,康薇。」

「可是,章太太來了,在你去開會之時,她跟人事部的經理一起來,囑咐我兼任她的秘書!」

我的心直往下沉。

「我不是怕工作量繁重,而是章太太那模樣兒不像是個好相處的上司。她一開腔就囑咐我,以後她會比較頻密點上章氏來,就用你隔壁的那個辦公室,有電話接進來,我便得應:章太太辦公室。若是找你的,再按你的內線通知。」

我沒有答,一把憤怒的火焰,正在體內蔓延著,快要燒到臉上來。

「阮小姐,我下意識地覺得是非會從此多起來,只苦了我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小職員!」

於康薇是個聰敏的孩子,她曉得看眉頭眼額。

第52節

「放心吧!問題由我去解決,不會要你擔心,更不會令你添麻煩。」

我站起來,倒抽一口冷氣:「且給我一點時間!」

說罷,直走出我的辦公室,就往章德鑒的房間走過去。他的秘書看見我,站起來似是迎接,實則很禮貌而技巧地說:「阮小姐有緊要事找章先生嗎?章太太剛走進去還未出來。」

我怔住,隨即笑著答:「不要緊,既是章太太來了,我也趁機跟她打聲招呼,很久不見了。」

我並不是見不得光的人,為什麼我要掉頭就走。

推門進去,最錯愕的人是章德鑒。麥浩鈴一怔之後,立即堆滿了笑容,搶先給我說:「歡迎你回巢!難怪德鑒這些日子來開心得多了。」

「謝謝!我老早就打算拜會你了,只是一直未曾閑著。」

老實說,我也不是省油的燈。

麥浩鈴依舊笑容滿臉說:「德鑒有提過,老催我出來大伙兒吃個午飯,我就是無事忙。只是以後或許會多上章氏來,彼此不愁沒有見面機會。」

我氣得快要爆炸,一口局促氣硬壓下去,怕已經被刺激得漲紅了臉,乾脆閑話少說,踏入正題:「好,我的秘書才告訴我,你也需要她的服務。我看如果你真的需要一個秘書,囑人事部物色一個吧!」

「那當然是真的。然,要用個全職秘書又未免太浪費,也不外乎是代我聽聽電話,記下口訊,同時收到了各式請柬,好提我有什麼宴會之類,做的都是瑣碎事情而已。」

「康薇的工作量很重,她並不適宜兼職,我這就替你通知人事部去!」

「不好不好,一切省著辦是正經。先前沒有了任何人,章氏還是撐得下去的,如今不是多個人多雙筷子這麼簡單,一應保險公積,就已是可觀的數字,何況更有為數不菲的年薪;未嘗開源,能節流的應該辦一辦。」

我相信我是鐵青著臉的。

章德鑒慌忙地打圓場,道:「你要用秘書的話,不就跟我合用一個更合適了!」

麥浩鈴一副乍驚還喜的表現,說:「你怎麼不早點說,對,對,這當然比較適合,我們總是一對。」

當天黃昏,我還未下班,章德鑒就已經走進我的辦公室來,一副賠笑的臉孔,坐在我的辦公桌對面,看著我執拾文件。

「差不多是下班時分了,還忙著呢?」他說。

我沒有理會他。

只有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刻,是屬於真相大白的,並不需要一個虛假的身份掩飾我們的關係。

「楚翹,等會兒我們到哪兒去吃晚飯?」

我一聽這句話,怒從心上起,交叉著手,狠狠地瞪他一眼。

「章德鑒,你準備跟我吃晚飯?你向家裡頭交代了沒有?」

「我已經說了今夜有應酬。」

「啊!」我點點頭,男人的慣技。「很好。那麼,吃完晚飯之後,你打算到哪兒去?有什麼節目沒有?」

一定是我語氣難聽,章德鑒有些支吾,訥訥地說:「你看呢?」

「我看,把你帶到我家去,陪你上了床,讓你心想事成了,之後才妥妥噹噹地回到她身邊去好不好?」

「楚翹!」

我懶得管他,奪門而出,直奔出寫字樓大廈。

外頭沒有風,沒有雨,然而,臉上已經濕濡。

半生以來,從未試過有一句半句不得體的說話宣諸於口。如今活像那些酗酒的醉漢,一道壓迫力量自體內直往上沖,吐出一地的臟物之後,連口腔都酸臭得難以忍受。

只有不得體的人,幹了不得體的事,才會得如此順理成章地說不得體的話。

其罪在己。

朝思暮想的渴望生活能風起雲湧,如今盼著了,又如何?不是承擔得起風和浪的人,何必獨自泛舟於茫茫大海之中?

我跑回家去,把自己關在睡房去,坐在客廳內的母親,望我一眼,也沒有說什麼。

這年頭,別說為人父母者容易,眼巴巴地看著後生有他們自己的困擾,擔足了心,可是問都不便問,亦不敢問。

我的難過倍增,再忍不住,倒在床上痛哭失聲。

過了好一會,外頭似有門鈴聲,之後,母親推門進來,喊我:「楚翹!」

我翻了個身,淚眼模糊地望住母親。

「章先生來看你!」

我大聲叫嚷:「叫他走,叫他走,我不要見他,我不要!」

我甚至把床上能抓得起的東西都扔向來人,然後再撒嬌地伏在床上繼續歇斯底里地哭。

有人把我輕輕地抱起,擁在懷內,低聲說:「楚翹,原諒我,原諒我,請別再離開我。只不過要忍耐一段日子,我會得交代一切。」

我不停地啜泣,一時間無法回得過氣來。

「你回到章氏來,她其實已經意識到事態不再尋常。否則,她不會有今天的反應。楚翹,請你明白,請你給我時間。」

我漸漸的但覺四肢酸軟,非常渴睡,就活像一個哭累的寶寶,需要走入夢鄉。

醒來已是翌日。

在早餐桌上,略為尷尬的人是我,母親倒是極輕鬆似。

第53節

她替我添了一碗粥,道:「咸瘦肉皮蛋粥,壓一壓虛火,總是好的。」

我一匙羹一匙羹的把粥送進嘴裡,不知跟母親說些什麼話才好。

突然的,我停住了,看牢母親,說:「媽,對不起,我並不長進。」

母親看我一眼,很平淡地說:「時代不同了,各人爭取前途的方式與人生價值觀都有異於前,你不必介懷。」

「媽!」我感動得隔著餐桌,一把吻到她臉上去。

「怎麼拿媽媽的臉來作揩嘴布?」

「媽,我從沒有想過一個整天整夜搓麻將為生的母親,仍有這個胸襟與智慧。」

「以自己的價值觀來衡量別人的言行之不當,於此可見一斑。他日你要承受的外頭風雪,究其原因,亦不過於此,你有心理準備之餘,要心裡頭放亮一點,自然會逢凶化吉。」

恩愛人家的誓言,總是生生世世為夫婦。我呢,但願來生仍是母親的女兒。

回到章氏去,一切如常。

也許暴風雨的前夕,額外的平靜。

自我離去后,章氏沒有太大的改動,很多老規矩仍在。當我召開了業務會議后,更發現我從前要推行的業務計劃,竟沒有因我的離職而中止,反而在密切推行。

同事們告訴我:「是章先生囑咐,照原來的動議,切實推行的。」

心頭真是一陣快慰。

我忽然想起了在順風時聯絡了那位洋行家,可以拿到特惠的歐陸酒店價錢的。於是立即草擬了一封信,向對方解釋前因後果,希望能得到諒解,仍將優惠特價給予我們。

信草擬了,立即傳真出去。

一旦有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在身,日子就過得很快。

這晚,德鑒跟我在家裡頭吃飯,細意地欣賞母親的幾味捻手好菜。飯後,母親是借故到樓下C座去搓麻將,好讓我們自成天地。

德鑒說:「你母親難得的通情達理。」『我白他一眼說;「女兒不長進,那就只好如此了。」

「楚翹,」德鑒稍停,那對明亮的眼睛閃爍著肯定的光彩,令人突然的感覺到這男人有一份難言的可愛:「言出必行,我已向浩鈴交代了。」

我微微打一個冷戰,隨即問:「反應怎麼樣?」

「她出奇地冷靜,只說,早晚要發生的事,她已有預感!」

「預感我會回來還是什麼的?」

章德鑒看我的眼神變得很溫柔,他說:「奇怪不奇怪.她告訴我,自己的預感來自婚前那段我們三個人曾相處的日子!」

我也不無駭異。

「浩鈴說:是當局者迷而已,她看得出我們之間的情意。她甚至說,她意識到我為什麼娶她。」

我還沒有在這問題上追究呢!於是趕忙問:「你是為什麼娶她的?」

「為你!」

「嘿!笑話不笑話?」

「千真萬確之事!當時,你那婚訊有如一大盆冰,突然的,毫不容情地淋熄了我心上日積月累的愛情火焰,那股失望所造成的震撼力,我承受不了,隨便向身旁抓一個對象,予以宣洩,平衡身心的虛耗。」

我沒有答。

自願選擇百分之一百相信章德鑒的說話。

事以至此,且自己知自己事,我若對他的說話起疑,只有自尋煩惱。

「那時候,麥浩鈴仍因著家裡頭的關係,跟我有聯繫,她似乎在一個合適的時間之內出現,而又不用我費心費力,就水到渠成。」

「她喜歡你?」我問。

「最底限度不討厭。且,我有一點點的懷疑,她下意識對你採取報復行動。你們的嫌隙早種於我們把麥家的這盤旅遊生意買進來之時,浩鈴如果正如她所說的,老早看得出我倆之間的微妙感情瓜葛,她乘機捷足先登,也是有可能的。」

我望章德鑒一眼,心內暗暗嘆一句。

也只不過是比平常男人的質素好那麼一點點,就成了搶手貨。為什麼?未必是社會上女多男少,大有可能是現社會裡頭的女人過於在工作崗位上疲態畢現而不自知。故而尋歸宿之心剎那間熱熾所致!

「人海江湖的風浪,來自暗涌的不知凡幾?人往往無法知道在什麼時候,為著什麼事而開罪了何人。結果呢,在如干年後,需要兵戊相見。」我嘆氣?

「已經到背城一戰的時候了?」

對我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但對章德鑒呢?

「德鑒,你不會後悔?」

「我會,後悔不早早鼓起勇氣表白心跡。我以往是太注情於事業,太自以為你是章氏的一部分,太認定我們不可分割,好比年輕人以為有大把機會與大把時間孝順老人家,誰知後者說去便去,一失良機而成千古恨事!」

「有沒有談到條件?」

「還沒有。」

「就這樣子拖下去?」

「我想不會吧!事情早晚會獲得解決。」

情勢的進展,並不如我和德鑒想象的簡單。

第54節

翌日,我在寫字樓就碰上了對手。

不只一個,麥浩鈴身邊還有那位久違了的蔡芷瓊。

我差不多已把這位蔡小姐在記憶中刷除了。上次是她要聯同章氏旅遊部的同事整我,被我反敗為勝,以致知難而退。如今跑回來,肯定是來意不善,打算助麥浩鈴一臂之力去跟我斗吧!

麥浩鈴臉上所表現的神態,忽然的精明多於悲哀,這是使我微微吃一驚的。還未及細想,她就開門見山地對我說:「我們要歡迎蔡芷瓊回來加入章氏的隊伍,她將出任業務部的高級經理。」

我愕然,駭異於對方如此的明刀明槍。

惟一能想到的應對說話就是:「章先生知道這個安排嗎?」

「我沒有跟他商量。」麥浩鈴答。

「有這個必要吧?」

「不見得。他邀請你回巢,也沒有跟我交代。這間機構的股權,在我們婚後是各佔一半的,他是否忘記了把這個關鍵性問題告訴你?」

天!

章德鑒聽我複述經過時,也表示沒有防範到她有此一著。

「你真的把自己手上的江山分了一半給她?」

「當時是順理成章的安排。她父親也將麥家在非洲的生意內屬於浩鈴的股權,分了一半給我,作為結婚賀儀,故此……」

我們相對默然。

論私,麥浩鈴如今要跟我展開生死決鬥,是理所當然,無可迴避。

論公,她大權在握,要行使大股東的權責,無人能奈其何。

這場貼身肉搏戰是打定了。

為一個男人之故。

我忽然望了章德鑒一眼,心想,值得嗎?

已經如箭在弦,我必須承認,根本已非單純愛情問題,一旦對牢人的自尊心挑戰,就是死門。

「德鑒,只有開心見誠跟她談條件,是不是?」

「也只好如此。」

我當然由著章德鑒去跟麥浩鈴當面商議,結果,德鑒是鐵青著臉走回來。

我問:「怎麼了?」

他不語。

「沒有商量餘地?」

「幾近於此。她提出,要我把手上另外半數的章氏股權給她,且自動放棄我在非洲麥氏生意的權益。」

我沒有造聲,完全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

是鼓勵章德鑒傾家蕩產去跟我長相廝守,還是慧劍斬情絲?

兩樣都難。

問題完全的膠著。

這期間,怕真正得意的人只有一個:蔡芷瓊。

無法不接納她坐到業務部的高級經理位置上頭去。

不消說,她的氣焰與架勢,比前更甚。

還有更利害的一回事,她太會蠱惑人心,用的手段也極其陰毒。

首先,在身份的確立上,她一招就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去,企圖害我永不超生。

我給章氏定下來的守則規矩,她是久不久就挑一條出來,推翻掉。同事們只以公事為大前題,跑到她跟前去據理力爭,蔡芷瓊就會陰惻惻地說:「怎麼了?真的怕姓阮的有日坐正,成為你們的老闆娘是不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事的呢!我們且先公事公辦,依照如今公司正當兼正常的股權劃分與行政權力處理公事吧!」

這麼一番話,就如武林小說內的五毒神針,暗器犀利得非解藥可起死回生。

我完完全全地啞掉了。

如果我要行使權力,鬥氣式地把蔡芷瓊決定下來的事推翻,很顯而易見,下一步必是麥浩鈴以副主席的身份,否決我的建議。再下來,要章德鑒出頭嗎?別說太過小家子氣,徒惹人言,貽笑大方。就算大家抓破臉,章德鑒與麥浩鈴股權相同,半斤八兩,也解決不了問題。

尤有甚者,在目前的環境,我更不能否認鐵一般的事實。蔡芷瓊是身家清白的職業女性,而我,老早已搖身一變,成了一隻九尾狐。

在人們的眼光中,最善良本事的狐狸依然是狐狸,最愚蠢無能的白兔還是白兔。

這個盤古初開以來的觀念,始終盤據著人心,未作轉移。

我似是束於就擒,完全沒有反抗餘地。

原本上班是歡天喜地,幹勁沖天的,現今都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寫字樓內的氣氛不同了,士氣極其低落。

反映到實際行動上,我一連收了幾封得力員工的辭職信。他們給我的借口,都不外是另有高就,實情如何,彼此心照不宣。

直至到其中一封辭職信發自方婉如,我們才真有機會衷誠地一談。

第55節

「對不起,阮小姐,這不是我預測得到及希望出現的後果。說到底,我是跟著你成長的人,巴不得你回到章氏來,重新攜手合作,可是……」

「連你也不予諒解?」我嘆氣。

「阮小姐,已不是諒解與否的問題。你知道名師門下出高徒,我也像你,從來不是怕吃苦頭的人,只是時間並非花在正經公事的處理上,而是在應付著人際是非,真令人難過!尤其是,阮小姐,我坦言,當所有的這些無謂至極,嚴重影響業務的所作所為,全部為了要集中火力去對付你時,我實在受不了。寧可眼不見為凈。」

我完全理解,且感謝。

方婉如再解釋:「如果情勢是我們合力可以將之扭轉過來的,猶有可說。然,你知道連你自己都情不自禁,身不由己的話,我們更無能為力了。」

我若還是個明白人,也只好接受他們的請辭。

海闊天空任鳥飛,他們有自己的前途需要爭取與照顧,夫復何言!

轉瞬之間,滿朝文武,盡皆狐朋狗黨。以蔡芷瓊為首,再僱用來章氏服務的新同事,全都是麥浩鈴的心腹。

這天,我約了李念真吃飯。就在出門前,秘書遞給我一封緊急的傳真文件,閱后,整個心像被五馬分屍,瞬息的劇痛之後,已經麻木,只為心死。

那位在英國的洋行家,原本在我一再懇請與解釋之下,已經讓我們以優惠價錢預訂歐洲酒店,忽而收到我們業務部的公函,取消前議,把對方氣得七竅生煙,事在必然。加上人家是推卻別間旅行社的生意,把房間讓給我們的,如此一來,所招致的損失,就得向章氏追討。

太過顯而易見,章氏不會認賬,只會忙不迭地把罪名往我肩上擱。

我私下賠錢也還事小,一場與洋行家的交誼.就無法再彌補,多年努力下所建立的信譽,亦毀於一旦。

那份愁與苫,豈足為外人道。

我坐在念真面前.默默垂淚。

念真拍著我的手,說:「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嘆氣:「你比我更冤枉,真是時也命也。章德鑒怎麼說?」

我搖頭:「你叫他怎麼說?辛苦經年的一盤生意,為了我,雙於奉送給一個跟自己將成陌路的女人,為難之處,不言而喻。」

念真道:「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烏鴉一樣黑!我那一位的太座也是開天殺價!」

第一次,念真正面而直截地談到她戀情上的實況,也許我們現今景況相同,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對方索價若干?」我問,像在談一宗普通的生意。

「一億美元,據她估計,是丈夫的一半身家。」

我並不知道念真的那一位是誰?她既在金融界任事,怕認識的是什麼企業巨子吧!

這年頭,各行各業,各出奇謀,總之趁火打劫似,搶得就搶,實行多有多吞,少有少吃。

連婚姻個案也如是。

念真苦笑:「別說資產全縛在不動產上頭,要套現簡直難比登天,就算有齊現金在手,怎麼忍心把心血如此地付諸東流!」

我無奈地答:「世間實難再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故事了。」

念真立即正色道:「現今的女人真利害,使的招數完全屬於一石二鳥。我那一位的太座跟麥浩鈴大概同出一轍。我們曾見過面、開過談判,對方笑著給我說:」『李小姐,千萬別說我不成全你,如果是真心相愛的話,錢財是身外物而已,對不對?』「這叫人如何反應了?」

真是太利毒的一招,一副身家拿出來,為了一個女人。也無疑是硬生生地把沉重無比的責任往那女人肩上擱。將來的日子難過,罪名在什麼人身上?不難想象。

若然不肯犧牲資產,立即就被譏為男的愛得不夠,那偷人丈夫的女子,面目無光,且進退兩難。繼續名不正、言不順地當情婦,固然委屈。跑掉了,也要得著個戰場敗北,落荒而逃的惡名!

這班工於心計的妻子們,要是丈夫移情別戀,算得上是被人家一掌推跌在地的話,順手抓起的一撮沙,也未免是太大了。

完全的無計可施。

回到章氏寫字樓去,今非昔比。所感到的異樣氣氛令我極其不安。

活脫脫就是個偷漢子的狐狸精似,還好意思大搖大擺在人家巢穴內橫行霸道,周遭人傳遞而來的眼光,也是怪異的、鄙夷的。

我慌忙躲進自己的辦公室內,才算稍稍安心。

什麼公事?要管也是白管。行政上,我已被麥浩鈴及蔡芷瓊輕而易舉地架空。

突然而至的一個念頭:不如歸去?再呆在這兒是真沒有意義的了。

章氏的一切,原來又是雞肋。食而無味、棄之可惜。

努力的奮鬥,向前衝刺、捨命奔跑,到頭來,還是逃不了現代社會最犀利的雞肋五指山。

去是可惜惘悵、留是無奈凄惶。

章德鑒的愛,有是麻煩,無是悲哀。

這叫我如何是好?

我細想,現在再不能犯錯了,年紀漸大,梅即過,時日無多,前途永遠在自己手上。

我霍然而起,直衝至麥浩鈴的辦公室去。章德鑒要優柔寡斷,我可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速戰速決。

第56節

我對麥浩鈴說:「我們之間,一去一留,已成定局,對不對?」

「對極了。」對方很舒暢地靠著椅背對我說,完全有備而戰。「我們一相識,就註定有這個結果。」

我不能看輕這個女人。或者說,今日的女人都不能再被看輕了,大家都非常努力地武裝自己,抵禦外侮。

我問:「誰去誰留,你心中已有主意?」

「不。」麥浩鈴答:「權操於誰?你是聰明人,不言而喻。」

一針見血。

「阮楚翹,這場仗,一開始就不是誰勝誰敗的問題。不論結果如何,我們之間只有誰個是輸少贏多,或贏少輸多而已。針如有兩頭利的話,那管針一定是男人擁有。」

我戰慄,靜聽著麥浩鈴的說話。

「不管我對章德鑒的感情如何,二人世界出現第三者,是我沒有面子的一回事。我們的情況相當特別,我更不能忍受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的待遇。當時,你要另嫁,章德鑒傷痛的心,囑我輕憐愛撫,如今你回來,就大腳把我踢開,天下間有這種事?如果你們認為麥浩鈴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話,那就是你們看走了眼了。基本上說,任何人都不可以,除非他完全沒有條件和資格抵抗!」

我是心悅誠服。

「我爭取利益,讓你,甚而章德鑒得著教訓,只是取回公道。也讓男人知道,不要以為他們的婚外情是可以隨便鬧的,凡事必須付出代價。

「男人可以贏,因為女人畢竟容易疲累宣降,但我不要他們贏得太多。我也不要自己輸得太慘。」

三個人之中,輸得最慘的人怕是我吧!

就算章德鑒濃情厚義至雙手奉送江山,從此之後,跟我長相廝守,那份害他一無所有的壓力,必然有效地威脅著我們的生活與相處,完全不可以往樂觀一方面想。

由著現今的情勢持續下去,我的能耐實在太有限了。

正如麥浩鈴對我說的那最後的一番話:「在我名下的版圖之內,你要肯抹下臉,繼續支撐下去,請隨便。於此,我比你從容得多,德鑒怕是最歡迎這個結果的人了。他可以同時保住了江山與美人,是男人認定的至大的福份,甚至生活上一點點的擾攘,也不過最起碼要付出的代價。」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我領教了。

這晚,德鑒有業務應酬,並沒有來我家。

母親於是把麻將友都招回家來,戰個通宵達旦。

太多的困擾,令我無法成眠,那種豬八戒照鏡子,兩面都不是人的感覺實在恐怖。

我甚至乎怕獨自在房中,無人相伴。於是乾脆跑到客廳上,對母親說:「你不是說好好教我搓麻將的?」

「對呀,你來,我這就做你的軍師,指點你的迷津。」

我坐下來,開始把精神集中在牌上。

分明是一盤不錯的兩番平和牌,母親卻在耳邊絮絮不休地指點,硬要我把整整齊齊的搭子拆得七零八落。

我叫道:「這是什麼意思?」

「等會你自然明自。」

如此這般,置之死地而後生似的終於把一手牌都變成了清一色筒子,竟在差不多完局之前,我自摸了絕章和出了。

開心得我抱住了媽媽。

母親深情而關注地望我一眼。

然後她說:「兩番和了,你又能有多少進帳呢?做大牌的機會不是常常有的,一旦機緣巧合而至,就應該抓緊,做個決定性的作為。必須寧為玉碎,不作瓦存。唯其世界上有雞糊這回事,我們才不能接受,不應接受。勝而不喜,何苦來哉?」

我望向母親的瞳眸深處,發現了一個智慧的寶藏似,於是輕輕答說:「牌局棋局,一如人生,且例由我定,權操於己,對不對?」

母親含笑點頭。

我即席離座,闖回房去,收拾起簡單的行李。

一宿無話,翌日絕早趕回章氏辦公室去,囑秘書給我訂了兩張即日飛赴溫哥華的機票,且叫信差把其中一張送回家去給母親。

我則火速把仍要交代的公事做妥當,然後趕赴機場。

第57節

溫哥華大概是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適宜於現今的香港人重新大展拳腳、重新奮鬥。

母親的一位摯友長居彼邦,常要我們前去探望她。且趁機到那兒去摸索門路,喜歡的話,再考慮辦理移民。

我已堅決起誓,無可無不可、兩頭不到岸的雞肋生涯,從此必須跟我絕緣了。

我和章德鑒的以後,是有緣再度相逢相敘也好,是從今頓成陌路,各赴一方也好,都必須是乾淨利落、名正言順的。

不能再活在迷糊不清,曖昧昏擾的身份與生活之中,而不停掙扎著去抓那偶然會得擁有的所謂幸福。

不辭而別代表著有太多的話,無從說起。也表示我予他絕對的自由權利,去決定自己的選擇和去向。

坐車子前赴機場前,母親來電話說:「我還有一小撮瑣碎的事要交代,各自上機艙吧!不用等前納后,若我趕不及這班機.就遲一天來會你好了。」

沿途,本城熙來攘往的熱鬧氣氛,清晰的映現眼前。這個國際名城內生活著的男男女女,怕有絕大部分都過著那食而無味.棄則可惜的生活。不淪是家庭、工作以至於社會前景,全部意味著我們的得與失、苦與樂都無法達到一個令人振奮的飽和點,繼續追尋是無比疲累,放棄呢,又立即備受生活威脅,於是一直做一天人管一天事!

我是忽然的勇氣百倍,站了起來,要求突破。

不是完整的愛情、不是有作為的工作、不是有安全感的都市,通通不要!

重新為人,從頭開始,或許一無所有,以致荏弱得如剛出生的嬰兒,然,我無畏無懼。

坐到機艙上去,一直從機窗往外望,是有一點點的捨不得。

然,請記著.壞的不去,好的不來,這是千古不易之理。

母親還不曾出現,空中小姐已忙了招呼著各人扣好安全帶。

我把頭枕在椅背上,假寢。

終於有人坐落在我身旁,飛機起飛了。我說:「你把要交代的事情辦好了嗎?」

對方答:「沒有,不必了吧!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我嚇得睜大了眼睛,不是母親,而是章德鑒。

「始料不及?」他說,笑著吻到我的臉上來。

「為什麼?」

「由始到終,任何行動,為的都是你。

「你放棄一切?」

「我本來就一無所有。現今只不過恢復舊觀,你踏腳進章氏來時,我只有你,你只有我。」

「德鑒,我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得快樂時且快樂,若然我們再度攜手,重闖江湖,得不到理想成績,我再來怨你,你再來決定是否要離我而去不遲。」

「啊!德鑒!」我緊緊地抱著他。

我們接了一個長似整個世紀的吻,分開稍稍喘氣時,空中小姐站在我們跟前,笑著說:「你們是新婚燕爾!」

我不知道章德鑒可以如此幽默,他答說:「不,我們緣訂三生,是投胎之前已經結了婚了。這次是我岳母送的一程補度蜜月之旅。」

我這才想起母親來,忙問:「媽媽呢?」

「她把機票給了我,囑我趕來。自己留在香港替我們料理要交代之事。」

「什麼事還要交代?」

「最低限度要代我們付麥氏這兩張機票錢,自今天起,已不能動用戶口過賬,是不是?」

我閉上眼睛,再睜開來,仍見著章德鑒笑得似陽光的臉。我考驗著,究竟自己是不是做夢?

然,夢如人生,能有一場完整的美夢,怕有朝一日會被驚醒過來,也還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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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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