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綺情系列(1)
【1、許諾】
————千萬別輕易許下承諾它將會跟隨妳一輩子
有人要謀殺她。
不,更正確的說法是,有鬼要謀殺她。
人為的蓄意謀殺還可以報警尋求援助,但如果是鬼呢?別說報案了,怕是筆錄還沒做完,就會被轟出警局。
華承妍很無助。
看著里著厚重石膏的右腳,她怎麼也不懂,自己怎會惹上、並且陷進這一團混亂當中,那隻鬼究竟要怎樣才肯放過她?
這話聽起來很可笑,事實上,她本來是最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人,但是這些日子經歷的、那些荒誕離奇的事件,已經足夠推翻她二十八年來堅信的事物了。
這世上的確有鬼,並且企圖帶走她。
一個月前,她下班回家,本是單純泡個澡,放鬆緊繃的筋骨,就在她泡得舒舒服服、昏懶欲眠時,一道模糊的白影在眼前飄蕩,她以為是浴室蒸騰的霧氣,不以為意,然而下一刻,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將她往水底壓,害她吃了好幾口泡澡水,狼狽嗆咳。
她掙扎著,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攀住浴缸邊緣,逃離死亡陰影。
做人不可以太迷信,一定是她工作太累了。
她也想這麼說服自己,但是那掐痛頸脖所留下的瘀痕又該如何解釋?
還有那股將她往水裡拖的不知名力量、任她怎麼揮舞捶打都碰不著形體的朦朧霧影,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合理解釋的科學說法。
確實有人(或者鬼?)企圖將她淹死在浴缸里。
她連夜逃出了租賃的小套房,用最快的速度搬家。
但是,沒有用,那隻鬼從此纏上她,她搬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
第二回,是在公司的樓梯間,同樣是一道霧蒙蒙的白影無預警地出現在她眼前飄蕩,似乎存心嚇死她。她恐懼地往後退,卻感覺背後一道力量將她往前推,於是,她跌下了樓梯,造成右小腿粉碎性骨折,以及身上數不清的擦撞傷痕。
從此,那道白影不分晝夜,時時糾纏著她,她覺得自己受夠了!
她生平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虧心事啊,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她?!
將這件事求助於未婚夫,劉致嘉聽得眉心深鎖。
他沒罵她神智不清、胡言亂語,而是溫柔地一遍遍安撫,一面積極替她打聽有名的廟宇、神壇,尋求解決之道,另一方面也到醫院挂號,全程陪同她看精神科醫師。
不只他,連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精神錯亂了?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會瘋掉。
廟裡的師父說,這隻鬼執念太重,不拖她一起走是不會羆手的,只能給她幾張符保平安,治標不治本。精神科醫師則是說,這是她壓力太大所產生的幻覺,要她放鬆心情,並給她開了些寧心安神的葯。
然後,她搬到了這裡──綺情街57號。
她想,她一定是著了魔,那天下午經過這裡,看到57號招租的紅紙,一股衝動便撥了上面的電話。
聽說這裡鬧鬼,住在裡頭的人古里古怪的。
這不正好?她身邊剛好也跟了一隻鬼,大家湊一堆,剛好有個伴。她幾近自暴自棄地如是想。
美麗女房東甚至連她的基本身家都沒問,便說:「妳要住進來是符合資格啦,但是──」有意無意朝她身後瞄了一眼。「妳看起來很不情願讓他跟。」
她身後,除了搖晃的樹影,其實什麼都沒有。
看來她被鬼纏身的事,已經鬧到眾所皆知了,這段時間,她跑遍了宮廟,也遇到不少詐財神棍,幾乎快麻痹沒感覺了,她不曉得眼前這個是不是也如此。
「妳能給我什麼建議?」這一回,又要花多少錢消災祈福?
「我不能,因為問題的癥結在妳。」
「又是什麼前世糾葛嗎?」這一類宿世恩怨的故事,也聽過不少版本了。
女房東搖頭。「不,是這輩子。」
她微愕。這說法倒是第一次聽到。
「是承諾。」女房東盯著她右手的無名指。「他之所以能夠一直跟著妳,是因為妳給了他承諾。妳知道嗎?言咒的力量,有時候勝過世間任何的法術、咒術,大自然間的運行法則也無法干預,除非妳自己想起來,償清欠他的承諾,否則這件事無法終止。」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誰!」要從何想起?
「妳想見她?」
「想。」她受夠了那一團迷霧般的白影,如果她真的欠了他什麼,至少讓她清楚對象是誰,死也死得瞑目一點。
對上她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女房東一聳肩。「妳必須自己想,等想到了,自然就看得見他了。」
完全氣死人的回答。
這有說不等於沒說?她就是想不到啊!
「我只能說,是情債,因為纏在妳和他指間的,是人間情誓的紅線。」
送走了客人,半掩在房門后的男人這才走出來。
「她看起來好糟糕。」即使失去了大部份的能力,鳳遙多少還是看得出來,此姝印堂發黑,又正逢運勢低迷、流年不利之年,恐是死劫重重。
孫旖旎聳聳肩。「沒辦法,福禍無門,世人自招之。」
「旎旎,那是一條命。」她怎能說得如此輕鬆?
孫旖旎上前,纖指揉揉他蹙起眉心。「不要皺不要皺啦!」明知道她最沒辦法看到他悶悶不樂的樣子。
「那是她的情劫啊,我能怎樣?」雙臂往他腰上摟去,她賴在懷裡討憐。「你知道的,既然是自己纏上去的,當然只有自己能解,天地神佛都沒有用。」
「但──」她的死劫真是來自那隻形影不離的男鬼嗎?他沒有近身接觸,無法確認,但是那隻鬼……魂體純凈,感覺不到一絲怨氣呀。
「妳真的沒辦法幫她嗎?」明知是天命,他還是學不會眼睜睜看著一條人命在他眼前消逝。
如果過不了這個劫,他知道,那女人真的會死。
「可以呀。」只有面對這個人,答案才會給得超乾脆。
「怎──唔!」
湊上來的唇,打斷他的話。
鳳遙掙扎著,硬是由挑惹纏嬉的柔唇移開,連帶拉出直往他衣服裡頭鑽去的小手。「現在是大白天……」誰來把這個荒淫無度的女人抓走,好好教導一下禮義廉恥、四維八德?!
「這是有求於人該有的態度嗎?」她挑眉。
「……」他真的還是主子嗎?
鳳遙看了看天花板,努力克服心理障礙,不讓自己覺得這樣的條件交換好像賣身男妓……
「要不要?趕快決定喔!」求歡遭拒的女人顯然相當沒耐性。
「……」他默默地鬆手。
不過就賣身嘛,是不是?是不是?!唉──
那個姓孫的房東說,是情債。
華承妍不確定該不該相信她。
搬來綺情街一個禮拜,腳上的石膏也拆了,但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前面還會有什麼等著她,每一天,出門前她都很害怕,不曉得回不回得來,閉上眼時更害怕,怕再也睜不開。
那隻男鬼還在,她感覺得到,只是沒再無預警地嚇她羆了。
夜裡,她盯著自己右手的無名指,怎麼也看不出來所以然來。
這裡真的纏著一條屬於人間情誓的紅線嗎?
她這一生活到目前為止,感情世界並不複雜,一隻手就算得完。
第一次,是大學時純純的校園戀,畢業之後學長出國深造,自然而然便斷了。
第二次,是她找第一份工作時,對她多有照顧的前輩,後來發現對方劈腿,也分了。
第三次,就是現在的未婚夫劉致嘉。
而這三個人,目前都還好好地活在世上,與前兩個也沒有那麼至死糾纏的感情誓約,分得很清楚也很理智,兩不相欠,第三個更是穩定交往中,一路走來平淡順遂,沒什麼大風大浪,他們連婚期都選定了。
她不是很想相信女房東的話,可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確實是從她訂下婚期后開始發生,若說是情債,這隻男鬼抵死不讓她嫁,恨她的背信辜負而索命報復,似乎就說得通了。
那麼,究竟還有誰,是在這三段戀情之外,被她遺漏了的?
那一夜,她睡得極不安穩,耳邊斷斷續續聽見物體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以及孩童的稚嫩笑語,隱隱約約……
「妍妍,快一點……」
「妍妍,不要哭……」
「妍妍,牽好我的手……」
人潮太洶湧,那雙小小的手扣不牢,眼看就要被衝散了,她慌急得想抓牢什麼,由夢中驚過來,抓了一掌的空虛。
她按著胸口喘息,悶悶的,說不上來為什麼。
似乎有些什麼,由泛黃陳舊的記憶深處被勾動,卻太模糊,看不清,抓不牢,懊惱不已。
苦思許久,一無所獲,她只得起身梳洗,準備上班。
生活總是要過下去的,一介小小會計,沒有遲到曠職的本錢。
打開家中大門,正要跨出去,滾至腳邊的物體令她硬生生收住步履,低頭拾起那顆圓滾滾的透明球狀物。
是彈珠。
好久沒看到了,隨著時代的變遷,孩子的玩具一個比一個新奇、昂貴,這種不起眼的小童玩幾乎要絕跡了。
她抬眼望去,真看不出她的女房東如此童心未泯,還蹲在地上打彈珠,兩顆彈珠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就是這個聲音,害她作了一夜凌亂脫序的夢。
「打中了喔,你要不要去算算看你總共欠我幾個吻?」
地上,寫了滿滿的「正」字。
「妳耍陰招吧?」很難不這麼懷疑啊,哪來的神彈手,百發百中也就算了,他還怎麼打怎麼不中,這個就極其詭異了。
「鳳遙,我不知道你是這麼輸不起的人耶!」
「……」
這對愛情鳥,這種閨房情趣,麻煩你們關起門來再討論好嗎?
她很窘地假裝沒聽到,由他們身邊走過,去到公司才發現自己手中一直握著那顆彈珠,忘記還他們了。
她順手放進上衣口袋,看見桌上堆放一些零食,還有糖果,問了鄰座的同事,說是有些同仁離職了,茶水間擱放的零食也沒清空,剛剛整理了一下,就將堆放太久還沒過期的食物清出來,平均分送給大家。
她無意識把玩桌上的糖果紙。
是乖乖軟糖,好久沒吃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大家約好走懷舊風嗎?
忽地,一道模糊的影像自腦海閃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也是這樣,會用乖乖軟糖哄她,去哪裡都會等她,玩扮家家酒時,她很固執地只當他的新娘,否則就會耍賴不玩,感情很好很好。
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
是他嗎?那個與她同一年出生的鄰家男孩?
她小時候,總是嚷著要嫁給他。
如果她曾經給過誰承諾,又被她徹徹底底遺忘的,似乎……也只剩這個了。
可那只是童年戲言啊,怎麼可以當真?就算、就算他們真的曾經很好。
她忍不住要想,是不是就因為他們感情太好,他捨不得她嫁給別人,才要來帶她走?一個人在那裡,沒有人陪他玩,真的太孤單了,對不對?
是你嗎?那個曾經給過我一段快樂童年的男孩?
那個一心要她死、將她逼到幾乎精神錯亂的,真的是他?
整個上午,她思緒一團混亂,無心工作,連連對錯好幾筆帳目,被主管叫去約談,最後主管無奈說:「我看妳最近精神不太好,放妳一個月的假,好好休息一下,調整好身心狀態再回來吧!」
這下好了,連飯碗都岌岌可危。
簡單整理好私人物品,抱著紙箱離開公司,騎著她的50cc.小綿羊回家,才剛騎過一個紅綠燈,正要彎出小巷,發現儀錶板上的指針胡亂滑動……
又來了!能不能不要再捉弄她了?!
接著,機車把手像有什麼不知名的力量掌控,存心與她唱反調,她一個失橫,往旁邊摔去,摔得頭昏腦脹,也摔出一身青紫。
夠了,她受夠了!
這段日子以來的忍耐瀕臨極限,緊繃的情緒整個大爆發。
「你是玩夠了沒有!看我這麼狼狽你很開心是不是?!」她跳起來,顧不得一身的疼痛與臟污,在巷子里像個瘋婆子一樣大吼大叫地發飆。
「為什麼要纏著我?為什麼不滾得遠遠的?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你這樣陰魂不散到底有什麼意義?對過去念念不忘是不是?」她掏出包包里的軟糖,狠狠丟擲而去。「還你,全都還你!我告訴你,我討厭死你了,真的很討厭!像你這種幼稚的臭小鬼,我厭煩透了,什麼鬼承諾?我早就不記得了、也不承認,你離我遠一點!」
狠狠發泄完,她跌坐在地面,抱膝無助地嚶嚶哭泣。
「怎麼可以這樣……你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曾經傷心過啊,如果你是氣我把你忘得一乾二淨,想用這種方式逼我想起來,那麼對不起,我道歉,可不可以請你放過我?我真的……很痛苦……」
每天活在恐懼邊緣,不曉得自己什麼時候又會出事,這種感覺幾乎快把她逼瘋了!
車子摔壞了,怎麼也發不動,只好送修,再坐公車回來。
跛著腳彎進巷內,迎面而來的女房東揚手向她打招呼。「嗨,妳看起來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摔車了,暫時還不需要幫忙,謝謝。」
女房東聳聳肩,朝她身後看了一眼。「那你呢?」
很詭異,她在對著身後的空氣講話,但想起一個小時前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也就默默閉上嘴巴。
「……何必呢?生死有命,不要太執著,她心裡又沒有你……我不跟無法溝通的蠢蛋說話!」某人生氣了,轉身要走,步伐一頓,又沒轍地回瞪一眼。「我實在很不想同情妳,但──算了,自己眼睛擦亮一點,否則真有什麼事也是妳自找的!」
這……是在跟她說話嗎?
華承妍不是很確定。
回到家,拿出醫藥箱,看著腿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忍不住又悲從中來,抓起手機便撥往男友那頭。
劉致嘉一聽她又摔車了,連忙安撫她,要她別哭,下班就立刻過去看她。
也許就是這樣的殷勤體貼,才會讓她與他走到現在。
平心而論,她真的愛到想跟他牽手走進禮堂嗎?更多時候,其實是貪圖有人陪、有人疼、有人在乎的感覺,這世上,有多少人不是這樣?愛情這種東西,渺茫得有如神話,有些人一輩子也遇不到一次,沒那樣的刻骨銘心,就真的要孤老一生嗎?
不,她不想。
所以,交往一年,他求婚,而她也到了適婚年齡,考慮了幾天,就點頭了。
她大致處理好身上的傷處,約莫在晚餐時間,劉致嘉到達她的住處,帶來了晚餐,還有一瓶紅酒讓她壓壓驚。
他們小酌了一點,也許是不勝酒力、也或許是這些日子的折磨,已經讓她身心俱疲,她覺得好累,眼皮好沈重,再也撐不住……
「妍妍──」
誰?誰在喊她?
除了父母,就只有一個人,只有那個人會這樣喊她,但是她太生氣了,不想要記起他,那個讓她追在後頭跑,哭著喊「毓毓」的男孩……
「妍妍,妳聽到沒有?醒一醒,不可以睡!一睡就醒不來了,我不要妳跟我一樣,妳要好好活著,連同我的分──」
好吵!吵得她都不能安心睡了!
耳邊聒聒噪噪地吵,外頭由遠而近的喧囂,在在逼得她不得不撐開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美麗俏房東,然後……然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一次跌入深眠中,這一回,終於能夠安安靜靜睡個好覺。
這一回醒來,是在醫院中。
「醒了?」床邊,是她最後一眼見到的那個人。
「我……為什麼……」她不是在家裡睡覺嗎?
「是啊,差點一覺到閻王殿。」彷佛能看穿他人思緒的俏房東,沒什麼表情地哼了哼。「要不是那隻笨鬼很堅持要拉妳回來,我其實不太想管。」
生生死死不過就是一次輪迴,棋局玩完了,抹掉重來就是了,有什麼好執著的?只有生,沒有死,這世間如何運行?
偏偏她身邊就有一堆看不開的執著人,逼得她想不插手都不行。唉,誰教人要進了她綺情街,就歸她管了。
「妳在……說什麼?」
「晚點警察會來做筆錄,詳細情形他們會告訴妳。還有,妳以為人家是吃飽撐著嗎?每干預一次,他魂體得耗弱多少妳知道不知道?人都死透了還要為妳牽腸掛肚,不夠情深義重嗎?妳就行行好,不要再傷害人家了,我不想再看到他蹲在妳家門外哭。」
坦白說,她對鬼其實比對人還要有好感,實在是那隻鬼……純凈乖巧得好惹人憐惜啊。
「是非善惡,不是單單用人鬼之分那麼純粹,人們總是畏懼看不見的鬼神,但其實,有時看得見的人反而更可怕,好好用妳的腦袋想一想吧!」
孫旖旎走了,留下一堆解不開的問號。
半個小時后,員警來做筆錄,解答了那些問號,卻讓她陷入更深的震愕中。
她會在醫院,是因為吞服大量的安眠藥,而員警會來,是因為孫旖旎報了案,有人在她的房子里燒炭搞謀殺。
自殺與謀殺,真的只在一線之隔。如果說,近來精神恍惚,情緒不穩的她,一時厭世輕生,又或者產生幻覺,誤殺了自己,真的好合理,精神科都有她的就醫紀錄,可以證明她是個壓力大到直嚷著被鬼謀殺的瘋子。
別說他人了,連她自己幾乎都要如此懷疑。
但事實是紅酒內驗出安眠藥成分,未婚妻在屋內搞自殺,未婚夫卻若無其事地離開她居處,就在大門口,被警方逮個正著。
她太驚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原來殺人犯一直都在她身邊、離她最近的地方,而她竟渾然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