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鄺靈一路跟在擔架旁,用衣袖擦凈陸歌岩臉上血跡。他應該是清醒的,她對他下的葯只會令他身體麻木,但這些血出乎她的預料。
「你早就算到這結果嗎?」六姨太忽然開口。「你如何得知我們的計劃?」
鄺靈偏頭想了想。「最初那些廚子被毒殺時,我還不能確定是誰。我知道你懂毒物,但牙木桂不難用,而且趙夫人和孫二行為怪異,說不定是他們下的毒。」
「的確,當時他們想嫁禍給你,我不過建議孫二去偷你的葯。」
「後來我為趙夫人把脈,發現她也中了七日散,我就知道你參與進來了。你和孫爺聯手,他想要秘籍和你,你卻想要陸大哥,無論先前趙夫人與孫二的計劃如何,我依然是你們的眼中釘,對阿衛下手陷害於我,這招確實狠毒。」
她瞧著陸歌岩,輕聲道∶「你明知阿衛與他情同兄弟,依然下了劇毒,你認為阿衛若是死了,陸大哥永遠不會原諒我;孫爺則想翦除陸大哥唯一的心腹護衛,令他孤身無援。可惜功敗垂成,阿衛被我救了,而陸大哥盛怒的一掌也沒打死我。」
「他確實很喜歡你,連誤會你殺害他的護衛時,都沒對你下殺手。」六姨太澀然,嫉妒又不甘願。但她忽然冷笑。
「我知道我為何鬥不過你,我心思雖然惡毒,你卻比我更毒辣,才能看穿我的每一步。」這丫頭該死地太能忍,受了冤枉也不急著分辯,隱忍到最後才報復;而她對毒物運用如神、對人觀察入微、對情勢計算精準,這丫頭比她強得太多。
「我當這是恭維了。」鄺靈淡笑。「的確,我天生冷酷,殺人與殺畜生於我毫無分別,我爺爺因此從小諄諄教誨我,教我善惡之分。我或許永遠當不成好人,至少我不濫殺好人。你們這夥人相互算計、拼得你死我活,我本來不想管,但你為何要殺牡丹姐姐?」她俏臉一沉。「她是被李老爺逼迫才有了身孕,其實她和一位李府長工有情。她曾告訴我,她想和那位長工離開李家,兩人成親,將孩子視如己出,撫養成人,根本沒想過爭奪李家財產。你自覺苦命,被賣來當丫頭還被欺負的她,難道不是和你一樣不幸?你為什麼非殺她不可?」
她在李府的一個月,牡丹對她溫柔親切,她因此決定為她報仇。
「太遲了,她已經死了。」六姨太苦笑。「那你為何不殺我,為她報仇?」
鄺靈抿唇,不回答。六姨太也不敢追問。
到了大門口,鄺靈指示家僕將陸歌岩放上馬車。
「解藥呢?」六姨太急問。
「啊,我差點忘了。解藥就放在廚房的水缸下,你自己去找吧!」鄺靈頭也不回,扶著陸歌岩在馬車上坐好。
六姨太怔怔望著她背影。就這麼讓他們走了?讓這丫頭毫髮無傷,帶著她愛慕的男人,全身而退?她就這麼一敗塗地?她不甘心!
她拔出袖中預藏的匕首,雙手握住匕首,猛然往鄺靈背後刺去。
鄺靈不閃躲,嬌軀一側,轉了半個身,這一刺於是刺中她腰帶,一股黑水忽然自腰帶破口噴出,濺在六姨太手上,黑水沾上她雪白肌膚,立刻干去,無影無蹤。
「這、這是什麼?」六姨太驚問,見鄺靈迅速掩住自身肌膚,唯恐沾到半點黑水,可想而知不是什麼好東西。
「是我手上僅剩的全部血綉菊。」
「當」一聲,六姨太手裡匕首落了地。
「夫人想必懂得這種劇毒,我就不多解釋了。我的用法也沒什麼特別,只是將足夠毒殺上萬人的藥量,全部用在這一劑。據說中了這麼大量的血綉菊,無藥可救,中毒者反而不會立刻便死,還能多活半年,這半年之中,身體由內到外漸漸腐爛,等腐爛蔓延到腦部,才會死去。」鄺靈粉唇冰冷地彎起。「這用法我只在書上見過,因為血綉菊太難取得了,難得我手上有足夠的量,你又自己送上來讓我試藥,可惜我馬上要走了,見不到半年後毒發的結果。」
六姨太嘶啞道∶「你……你好殘忍!」
「我殘忍?你若不來刺我這一刀,怎會中毒?」
可是她剛才側轉身子,讓腰帶迎向刀尖,好像是故意讓她刺中……此時也無暇想這些,想到半年後慘死的情狀,六姨太軟倒在地。「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是我錯了,我不該殺牡丹,你……你救救我!你一定有法子吧?」
鄺靈沉吟。「好吧,我是有辦法延你半年之命——你只需將毒過給別人。」
「怎樣將毒過給別人?」
「孫爺怎樣將毒傳給你,你就如何將這毒過給他。」
六姨太怔怔無語。
「這一來他也會中毒,你們倆都剩下一年壽命,誰知道呢?或許這一年,你們可以找到解毒之法。你要挑別的男人也行,不過孫爺把毒傳給你,又搶走解藥,你甘心就這麼饒過他嗎?」
對,她是不甘,但報仇的機會未免來得太快,簡直像是設計好的……從她刺中鄺靈腰帶開始,六姨太只覺自己的每一步,彷彿都在她的計算之中。
不,或許更早——她與孫二分頭逮人時,鄺靈根本是坐在房中等她去捉。
她未能如願得到陸歌岩,未能破壞他與鄺靈的感情,鄺靈甚至早就對她與孫二下毒,就此反客為主,箝制她與孫二,再挑撥他們反目,自相殘……
唯一堪稱成功的是孫二取得他想要的秘籍,可是鄺靈毫無索回之意,那秘籍——難道是假的?六姨太只覺筋疲力竭。就算她還存著一絲反擊之念,現下也已破滅,哪敢再對鄺靈出手?誰知這丫頭手上是不是還有更歹毒的機關?
這是一盤鄺靈老早排好的棋,棋子只能順著她的意走,反抗都是無用。
她忽然想起鄺靈說過的幾句話∶與她交過手的人,全都死了——
她知道她不會放過孫二,於是對她下了劇毒,讓她去報復,他們兩人不肯放棄活命的希望,會苦苦尋覓解藥,但終將毒發無救,同歸於盡,這是一石二鳥的毒計。
她與孫二都會死,江湖上終究還是不知道鄺靈這號人物。
六姨太只覺渾身冰涼,美顏灰敗如土,一語不發地回府,她不敢也不想回頭看鄺靈。她的餘生,都不想再和這女子斗,不想再見到她……
眼見六姨太走入府內,鄺靈躍上馬車,才見陸歌岩已睜開雙眼。
「看來,往後我不可輕易得罪你。」他輕聲道,眼中神色複雜。
「太遲了,你已經得罪我很多回了。」她似笑非笑,催馬前行,一手搭住他腕脈。「你覺得如何?」
「暈眩,四肢發軟,內力無法凝聚。我為何會七孔流血?」
「那是我用藥逼出你經脈中的毒,莧鐃的劇毒隨血流出來。」
他愕然。「這樣不是解毒嗎?我說過不能解毒,只要抑制——」
「本來我是照你意思配抑制的葯給你喝,可是,我漸漸喜歡上你……」她咬了咬唇。「我不希望你哪天毒發身亡,所以暗中改過了藥方。我用藥物引導,將毒素積聚在一處,再慢慢用藥逼出,如此可去凈毒素,讓你身子無礙。」
「那也不該選在今日散毒吧?」
「我沒挑今日啊,是你不聽話,擅自停葯,葯一旦中斷,毒素也就亂了,幸好只是提早流出毒血,過兩天再重新開始用藥引導即可。」
「非得七孔流血不可嗎?」
她瞧他一眼,正經道∶「人體的孔洞有限,你若不喜歡七孔流血,我是可以替你選別的地方。」
「……不必了,還是七孔流血就好。」他聽出蹊蹺。「所以,散毒是偶然?你不是刻意對我下藥,讓我在與六夫人……讓我倒地,無法行動?」
「怎麼?你怨我破壞你與六夫人的好事嗎?」她語氣酸極了。
忽聞背後有馬蹄聲,兩人一齊回頭,看見孫二約來的那批江湖人騎馬跟來。
「看來是來殺我們。」鄺靈皺眉,她幾乎什麼都料到了,就是沒料到孫二會邀幫手。這批人顯然聽了孫二命令,一等六姨太拿到解藥,就來追殺他們。
「你能用劍嗎?」
「我的劍被孫二拿走了,而且內力渙散,有劍在手也難用。大街上這麼多人,這批人應該不敢明目張胆動手——」忽見追兵中的一人揚手,他驚道∶「有暗器!」他急忙將她拉入懷中,一支鋼鏢倏地飛來,釘在她身側的馬車廂板上。
有一人乘馬自馬車左側逼近,乘者來搶鄺靈手上韁繩,她扯破完好的那隻袖口,往對方面門一甩,一股紫霧噴了那人一臉,那人哀叫一聲,摔下馬去。
她來不及緩口氣,陸歌岩忽然俯身抱住她,她瞧向他,赫見他肩后釘著幾枝袖箭,箭上腥臭撲鼻。
他低聲道∶「暗器……有毒……」
她錯愕,見他目光隨即渙散,顯然毒性已擴散,但後有追兵——
她是配了一些毒粉備用,縫在衣衫暗袋裡,先前搜身時未被搜出,但毒粉撒出去便隨風飛揚,追兵分散,最多毒死幾人,餘人湧上來,她仍是無法抵擋,武功又淺薄,如何保護他?
她一急,淚水奪眶而出,她立刻以手背抹去。哭是沒用的,她早在十歲那年便明白這道理了。
她正張望該往哪邊走,旁邊又是兩支鋼鏢射來,打在馬頭上,馬匹嘶叫幾聲,又奔了幾步,軟癱倒地,她與陸歌岩都摔下馬車。
她扶起他,慌不擇路地奔進路邊酒樓。陸歌岩神智迷糊,仍勉力邁步跟著她。
酒樓中只有幾位客人,店小二見她扶著一個男子奔進,背後跟著一群凶神惡煞似的武林人士,嚇得不敢上前。
鄺靈定了定神,這批人似乎認定她逃不掉,分派人手去守住酒樓出入口,不急於進逼,要是她能騙這些人聚集在一起,或許可藉由毒粉一搏。
她目光掃了酒樓內一眼,見角落坐著兩個青年,其餘客人都避開了,兩人卻動也不動,似乎對四周的嘈亂渾然不覺。
左首的青年著灰布衫,身形魁梧,他沉聲道∶「找了這麼多天,都沒他下落,還是放棄吧!吃完這頓,我們就回家。」
「好吧,看來他不在這裡。」右首的紫衣青年較為瘦弱,嗓音沙啞。「出來這麼久,我也想家了。好久沒吃到『年糕』了,這幾天老是想著要吃。」
灰衣青年健碩的背影僵了僵,喝茶的姿勢有點不自然。
「我不是說你。」紫衣青年輕笑著,語氣揶揄。
「……我知道。」灰衣青年口吻鎮定,卻明顯有點惱羞。
鄺靈沒閑工夫去理會旁人,但不知為何,這兩人吸引了她的注意。
就見那紫衣青年回頭,漫不經心往她這邊望來,鄺靈一怔。這人容貌俊美絕倫,可奇怪的是,他的相貌居然和陸歌岩極為相似!
紫衣青年見了她身邊的陸歌岩,面色一變,扯扯同伴衣袖,低聲對他說話。
「鄺大夫,你們逃不了了,這就隨我們走吧!」追兵中為首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示意其他人將鄺靈與陸歌岩圍住。
鄺靈無路可退,左手扶著半昏迷的陸歌岩,右手按住縫有毒粉的腰帶,忽見那灰衣青年站起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柄帶鞘長刀,刀柄上鐫有一個「禮」字。
灰衣青年一言不發,走到鄺靈身畔,姿態居然是與鄺靈同一陣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