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可忍不住:「媽,這次您怎麼不『問清楚了』?……是男的吧?」
憑惠涓接電話的方式,百分之百可判斷出電話那頭是男是女。惠涓臉上現出慍怒。小可自覺不該,明擺著而且改變不了的事情,沒必要非得說出來,為逞一時口舌之快刺激媽媽,何苦?
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認為鄧文宣和惠涓不般配。年輕時般配過,不然走不到一起。年輕時的鄧文宣才華尚未落到實處,惠涓卻處於女孩兒最好的時候。待鄧文宣的才華隨時間轉化成事業、地位、聲望以及由這種種匯成的男人魅力時,惠涓變成了一個雙下巴、腰圍二尺六的壯碩婦人;曾經,那腰圍才只一尺六。但是,誰又可能青春永駐?及時轉化成可見或可以預見的有價值的形態,才是青春的最好出路。惠涓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時節,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鄧文宣;如今在單位、社會上受人尊重,生活上有房有車有各種保障。
善嫉者說她命好,挑了個優質股,女人幹得再好不如嫁得好。話里話外透著,「嫁」比「干」容易,這實在是對「嫁」的誤解。一「嫁」並不能定終身,除非有一天法律規定只許結婚不許離。嫁著了,還需要努力維繫,終生努力。
小可其實是理解媽媽的,男女即使成了夫妻也還是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小時候她只是理論上知道這點,實際上從來沒用父母之外的眼光衡量看待過父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父親還是一個男人時,她都上初一了。
那天她放學去醫院找爸爸。夕陽鋪滿走廊,到處明晃晃的。金光里,廊盡頭,拐出個人來,身材挺拔勻稱,腳步堅定輕快,帶起白大褂兩襟鳥兒翅膀一樣翻飛……小可想:嗬,這男的好帥!定神再看,「這男的」竟是爸爸!那是她頭一次用生人的眼睛看爸爸,從那次起,她彷彿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很多從前被認為自然而然因此視若無睹的事情,開始有了別樣的意義。
在爸爸辦公室的晚上,常會有人敲門光顧。或向爸爸諮詢點業務問題,或給爸爸送來點家鄉特產,或者乾脆什麼事沒有,只為屋裡亮著燈,敲門來看看爸爸是否在。來的人絕大部分是年輕女性,有醫生有護士,有研究生、博士生、實習生、進修生。通常,爸爸對她們的態度是溫和有禮的、可近不可親的。但是,小可覺得,如果來者長得特別好看時,爸爸的目光就會比溫和有禮多出一些熱度和力度。當然,這極可能是小可的臆斷,她亦多次想就此向爸爸求證,每每話到嘴邊,開不了口。只將這猜測緊緊藏在心裡,既不好跟爸爸說,更不能跟媽媽說。這時的她已真心懂得,父母不僅是她的父母,還是獨立的男人和女人。
這情況一直持續到大三的寒假。
春節前的一個晚上,爸爸媽媽在醫院參加各自科里的春節聯歡晚會,下了班直接就沒回來。那陣子小可熱衷於減肥——這個年齡的女孩兒對自己的體重要求嚴格到了嚴苛——制訂了寒假減肥計劃,每天至少快走兩小時。白天睡到中午方起,起來吃吃東西上上網寫寫博客,一下午沒了,只能晚上走。沒有目標為走而走太枯燥,她決定走去醫院找爸爸,然後,一塊兒走回來。
那是個晴朗無風的冬夜,月光清冽、乾冷。小可一路快走,直走到醫院身上才暖和過來,腳凍得痛到了木。到時他們剛吃完飯,小夥子們吆喝著將桌椅往邊上搬,騰出中間地方唱歌跳舞,聯歡地點借用了醫院的一個食堂。來的人很多,除本科人員,還請了手術室全體——各外科都很注意搞好與手術室的關係。小可站門口望,一眼就發現了爸爸。他坐在靠牆處的一把椅子上,四周或坐或站,圍了一圈的姑娘。脫下白大褂的她們,個個花枝招展競相開放。數九寒天,有一位竟穿著裙子不穿靴子,露出裙子下頭那雙裹一層薄絲襪的腿。那腿自然是美極了,不美不值得奮不顧身地露。
小可認得她,她經常來爸爸辦公室。她不光長得漂亮,據爸爸講,業務也好,爸爸會就她諮詢的業務問題,進行耐心的長時間解答。她是這個科的實習生,他是這個科的主任是教授;她有權利問,他有責任答,一切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小可卻就是不爽。細想,這不爽來自於,爸爸在和她相處時顯而易見的愉快。
這會兒,沒穿白大褂的她越髮漂亮,站爸爸側后——年輕飽滿的胸脯差一絲就觸及爸爸肩頭——俯身遞過去本和筆,說:「主任,我實習要結束了,馬上要回哈爾濱了,能不能請您為我題個字?」爸爸接過本、筆,問:「寫什麼呢?」眼睛含笑。她笑吟吟地道:「我說您寫?」爸爸毫不遲疑地點頭,於是,她說了:「——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一字一頓說,爸爸低著頭,一字一字寫,小可再也無法容忍,一個大步擠了進去,叫:「爸!」
爸爸吃驚抬頭,小可先對周圍人——包括她——笑了一笑,保持著應有的風度和禮貌,然後對爸爸說:「爸,我有點事!」爸爸應聲站起,把手裡的本、筆往那女生手裡一塞,二話不說跟著她走。這態度、這表現讓極度不爽的小可,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小可開始了激烈譴責:
「——讓寫就寫!情詩是能隨便寫的嗎?」
爸爸笑嘆:「那算什麼情詩!」
小可道:「那還不算情詩?那是當今最流行的情詩——」開始背,「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舍不棄!——這是不是情詩?!」
爸爸點頭稱是,咂摸著道:「寫得真不錯。誰寫的?」
小可說:「倉央嘉措!——爸,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
爸爸說:「真不知道!第一次聽說!藏族人?」
小可叫了起來:「不是說這個!——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
爸爸仍笑:「她們對我哪樣了?」
小可說了:「那個女孩兒,讓你寫情詩的那個,是在勾引你!」
爸爸嗔斥:「什麼話!人家——」
小可打斷他,態度異常嚴肅:「爸,這些話我一直想說一直沒說,今天既然說了,就希望我們能夠以誠相見,可以嗎?」
爸爸一驚,看看她的眼睛,點了頭。於是,小可輕聲再問:「爸,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
爸爸說:「——裝的。」
小可問:「為什麼?」
爸爸說:「這樣最好,免得大家都無趣。」
小可說:「這種事情您經常遇到,是不是?」這次爸爸沒吭,默認;小可難過得要命,也急:「爸,能那麼乾的女孩兒,沒一個好東西!她們看上的不是您這個人,是您的條件!」
小可有個室友兼好友,愛上了一位教法國文學的副教授。愛到逢他課必聽,儘管她是經濟專業,不懂法語。那副教授生得頎長俊秀飄逸,年紀輕輕,開一輛四五十萬的翼豹跑車,隨便一件襯衫都是名牌,父母頗有錢。惟一缺點是,已婚。但這絲毫影響不了室友對他的愛和追求。室友理論是,愛情不講條件,不分先後。一次深夜卧談,談到好處,氣氛極親密極真誠,小可問:「要是他突然變成了窮光蛋,你還愛嗎?」黑暗中,室友沉默了好久,說:「這麼看來,愛情是有條件的了?」但對「不分先後」她仍堅持。
彼時,小可對室友觀點持不認同不反對態度,事不關己的超然;此時,小可對她以愛的名義巧取豪奪的理論、行為滿懷厭惡。她對爸爸講了室友的故事以示警醒,爸爸說她杞人憂天。她但願是她杞人憂天,可惜不是。剛才,在聯歡會現場,她分明感覺到,被年輕女孩兒圍繞著的爸爸,愉快極了。眼睛明亮,兩嘴角上揚,臉上每道細紋里都漾著笑。男人,不管什麼樣的、多大歲數,都會喜歡年輕好看的女孩兒,如同花開花落草木枯榮,屬自然規律,對此小可十分、十二分理解,但如這男人是她的爸爸,她不接受。
那天晚上,小可獨自先回的家,爸爸和媽媽后回來的。他們一塊兒進門,一塊兒在門廳里換鞋,小可在一邊冷眼旁觀,不得不承認,媽媽跟爸爸一塊兒,真的不配。媽媽不僅是老了,而且是,老得什麼都沒有了。沒身材,沒容貌,沒氣質,沒作為。媽媽顯然清楚這點,有危機感,只是她的防範措施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爸爸對她的做法非常反感,並且似乎是,越來越反感。如果說從前爸爸晚上滯留辦公室是因為家裡房子小,怕相互干擾;現在家中媽媽專為他布置了一間書房,關上門自成一體,他卻還會有事沒事地,留在辦公室不回來。
今天晚飯爸爸又沒回來,說有手術。
小可和惠涓、沈畫吃飯,為彌補自己適才的刻薄,小可格外詳細回答了惠涓關於下午事情的詢問。用了章回體,一波三折一唱三嘆,把惠涓和沈畫聽得眼睜老大,屏息靜氣。小可繪聲繪色說完,沈畫感慨:「嗬,想不到這個鄭海潮有這麼大能耐!」
惠涓白沈畫一眼:「哪么大能耐?演個戲而已!事先人家陳總都跟他交待好了!」
惠涓這麼說有她的目的。她對鄭海潮並無惡感,只容不得小可對他的好感。這些天來,小可有事沒事地說他,說起來兩眼放光剎不住車,剛才,更是把他說成了一個力挽狂瀾的英雄。在她的斷續描述中,惠涓已勾勒了鄭海潮的大概:外地人,在京打工,沒車。有車說明不了問題,沒車卻很能說明問題。
小可不高興地沖惠涓嚷:「不是這樣的!」
惠涓毫不客氣回:「那是哪樣的?」
小可氣得不想再說,起身回自己屋,咣,摔了門。惠涓一點不氣,女兒的激烈反應只能證明她的感覺準確。這事不能放任不管,找機會一定得跟她談。
次日小可上班,實習老師給她一份日文資料讓她翻。這是實習以來她第一次接到與她專長有關的業務工作,頗激動。翻完后認真校對兩遍,仍不放心,發給她一個要好的同學幫著看了提了意見再作修訂后,方戀戀不捨、惴惴不安地交了出去。上午下班去吃飯,在走廊遇到陳佳。
陳佳說:「鄧小可,你翻的資料我看了,翻得不錯!」沒等小可說什麼緊接著又問:「喜歡南實證券嗎?」小可點頭,陳佳也點點頭,道:「好好乾!」
陳佳走後,小可站在原地半天動彈不得,高興激動無以發泄,打鄭海潮電話,沒接,遂給他發簡訊:陳佳表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