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丘思道等人去京城的時候見過曹尚真,所以當他從丘夜溪的屋內出來時,正欲探視她的丘思道與他恰好打了個照面。
曹尚真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丘副將軍,好久不見。」
心中一直將他當作他們的敵人,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時此地,丘思道本能地一撤步,手掌按在腰畔的劍柄上。
瞥了他一眼,曹尚真還是笑。「將軍要殺我?」
他又一驚,語塞道:「這個……曹尚書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不能來嗎?我們曹家和丘家有舊,這些年各儘快各的,沒有互相走動,但是情意還在。更何況……」他回頭看了眼屋內,又笑,「你們將軍是我的未婚妻,你不知道嗎?」
丘思道這才想起屋中的主子昨夜應該是在重病之中,這個曹尚真未經任何通報,悄無聲息地就跑到城裡,一大早還從將軍的房間中走出。莫非小姐……
他急忙穿過曹尚真身邊,一下子推開房門,衝進房裡,卻見自家小姐就坐在桌邊,慢悠悠地喝著一杯茶,身上服裝整齊,病容也去了大半。
見他闖了進來,她微微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問:「出了什麼事了嗎?道叔怎麼這麼急匆匆的?」
丘思道愣住,支支吾吾地說:「小姐,門外那個……」
「戶部曹大人嗎?」她接過話,「他和朝中那件事沒有關係,只是私人拜訪而已,無需擔心,城中這一夜沒事吧?」
「哦,沒事,就是夫人那邊還是聽到些風聲,今天可能會過來看您,小姐要不要擋駕?」
「哪有做女兒的能擋母親的駕?」她微笑道。「我也好了不少,你不用為我擔心,我娘要來的話就讓她來吧。」
「怎麼,你現在不敢見伯母嗎?」曹尚真倚著門發話問,「要不,我替你絆住她?」
她警覺地眯起眼,「你去見我娘幹什麼?」
「好歹是我未來的丈母娘,這麼多年不見了,我又難得來一趟,難道不該去拜見一下?」他說著,邁步就往外走,「不知道伯母住在哪裡啊……」
「曹尚真,你站住!」丘夜溪急忙跑過去,一把拉住他,「別胡鬧了,騷擾我娘做什麼?再說,我也沒答應嫁給你,別總把什麼婚約掛在嘴邊!」
「你忘了我們兩個人的約定嗎?」他笑咪咪的看著她,「眼看你就快輸了。」
「輸贏不是由你定的,」她瞪他,「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對自己過分自信!」
微微低身,他小聲回答,「告訴你,我從來沒有當自己是孔明可以未卜先知,之所以自信,是因為我知道的事遠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夜溪,讓我告訴你,你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過於固執,認定的事就不肯改變想法,你會吃大虧的。」
「我吃不吃虧,不要你管!」她實在不喜歡他似乎知道很多,而自己卻一直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她有些生氣地推他,「你少在我的龍城跑來跑去,鬼才知道你是不是要打探什麼消息。」
也不生氣,他自顧自的說:「你要金屋藏嬌,把我藏在你的房間里嗎?倒也不是不行,不過我問你,你帳面上的問題都解決了嗎?抓帳你是行家嗎?」
「你……想做什麼?」
「我既然知道龍城有困難,又願意出錢幫你,你想想,還有什麼可瞞我的?夜溪,你要著急的是一兩日後,自朝中來的那一大堆人,而不是我。」
「小姐,萬萬不可聽他的。」丘思道生怕主子被他說動了,連忙阻止,「別忘了……那位……大人說的話。」他盡量想用隱語提示,可向來笑吟吟的曹尚真一眼瞥過來,卻看得他渾身寒意頓生。
「好吧,你們自己決定,目前我的確是個外人。」曹尚真伸了個懶腰,「昨夜沒有睡好,現在我也不想動腦了,不過只是夜溪你需要我,我隨時在你身邊。」
他施施然地往外走,丘夜溪喊了一聲,「你去哪兒?」
「出去走走。」他回頭一笑,「我很好奇夜溪成長的龍城到底是什麼樣子。小的時候我許諾了你那麼多好處,可是你一個也不要,總把龍城說成天堂,我好奇十幾年了,想看看龍城到底有什麼玄妙。」
他已經走了老遠,丘夜溪忽然像做出一個決定似的,疾步追了過去。
「小姐!」丘思道還想說什麼,但是已經攔不住她了。
她跑到曹尚真身邊,低聲說:「我帶你去看看龍城。」
他有點訝異,直到看到她緊抿的唇角——這似乎是她緊張的表現,於是他爽朗的笑了,伸臂攬住她的肩膀道:「你病剛好,不該這樣吹風到處走,有馬車嗎?」
丘夜溪的確還有些虛弱,坐在馬車上這個主意是非常好的。
她斜眼看著曹尚真小心翼翼地倒酒,很是不解,「你要喝酒就喝,倒是那麼小心幹什麼?」
「你不懂,這酒要喝得有味道,如果只是一種酒,就太寡了,兩種以上的酒混在一起,才會有與眾不同的味道,這是我從一個海外人那裡學來的。」他終於倒好了一杯酒,端到她面前,「敢不敢喝?」
睨著那杯酒清透的碧色,丘夜溪略一沉吟,還是接了過來,喝了一口。
「好膽色。」曹尚真拍了拍手,笑道:「換做別人就未必敢喝,即使喝下,也未必有你喝得這樣痛快。」
「你的酒我喝了,該怎樣解決眼前的困難,你該告訴我了吧?」她認真地凝視著他的眼。
他也望著她,「你真的決定信任我了?」
「那要看你到底能提出怎樣的建議。」她依然堅持原則。
曹尚真笑笑,兩手一攤。「把你面臨的困難都說一說,我雖然知道這個大概,畢竟不明白細節。」
丘夜溪於是從坐板下拿出一本賬本,「這是目前城中的賬務明細,包含兩年內城中較大的開支及收入,我不懂帳,看不明白這些,也不能理解為什麼城中的錢總是入不敷出。」
曹尚真接過,隨手翻著,問:「你們龍城的錢都是由誰管?」
「道叔會幫我總管一些,下面還有幾個專門管賬的賬房先生。」
「這個道叔是你們城中的老人吧?」
「是,我父親在世時很信任他。」
他抬起眼,「但你現在似乎已經開始不信任他了。」
丘夜溪的嘴角又緊抿起來,「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否則,你不會背著他帶我出來轉這一圈。」
他深吸一口氣,「我不希望是道叔監守自盜,但是……城中的人,除了我,他的許可權幾乎是最大的,接觸到錢也最容易。」
「顯然你要開始下結論了?」曹尚真想了想,「不過這事情不會那麼簡單,我之前和你透露過,若真的是城內有人偷錢,必然是和朝中之人勾結,前任戶部尚書的告老還鄉,是陛下恩準的,現在沒辦法再去翻人家的底,我也不想他連個晚年都過得不安,而你們龍城這邊也千瘡百孔。」
「和你們說實話吧,近幾年朝廷對外的政策有變,不會再和鄰國有大的戰役,龍城的防務已經不需要陛下再撥重金,這也是之前你父親要錢卻遲遲沒有撥下的另一個原因。」
她直視著他,「你說了這麼多廢話,其實就是想告訴我,你壓根兒什麼都查不到,是嗎?」
「別急嘛,我還沒說到正題呢。」他笑著擺手,然後翻開賬本又看了看,「好吧,那我們就從去年城內買糧的這一千兩銀子說起,你知道一石大米的市價是多少嗎?」
她搖搖頭。
「一般城鎮的售價是六錢銀子,京城的價格高一點,要八錢,去年全國糧食豐收,價格略有下降,降了一錢銀子左右吧,但是你們龍城買一石大米,卻用了七錢銀子。」
「不過是差了一兩錢而已,又說明了什麼?」丘夜溪仍是不解。
「一石米就差了至少兩錢,你們龍城每次購買的數量至少都在兩萬石,買這麼多,商戶應該還有優惠,一進一出,就差了至少三錢銀子,三錢銀子乘以兩萬石,是多少?是六千兩銀子。現在你還敢說只是差了一兩錢而已嗎?」
丘夜溪愣住了,她平時只是練武,讀的文章多是兵法策略,從來不曾關注民生上面的這點小時,誰會知道大米多少錢一石?布匹又是多少錢一丈?今日他隨口一說,頓時讓她有如醍醐灌頂。
「想來你父親當年也和你一樣,不曾關注這些細節,這七錢銀子的大米,比平時就多了一錢而已,只要下面的人報個缺損,或是說買的是質優價高的大米,你父親絕不會在賬目上發現它的異常。」
「那麼,除了這一點之外,其他的帳也有問題嗎?」她這一回是暗暗服了曹尚真了,虛心求教。
他一笑,「要查清所有賬目,不是光看這一小本賬冊就可以看明白的。」
「你是說,要我把所有賬目都拿給你看?」
「不,是要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之後,順藤摸瓜,去找背後的那個人。」他捏了捏她的小巴,「信我嗎?我可以幫你找到叛徒。」
丘夜溪遲疑了一下,微微點點頭。
「那麼,別忘了我們倆的約定。」他對她眨了眨眼。
她心頭一跳,想起那個總是糾纏在兩人中間的「婚約」,難道真的會變成事實嗎?
曹尚真的到來令一個人最開心——丘夜溪的母親,丘夫人。
她一見到他,就又是開心又是流淚地拉著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地看了好半天,「尚真,你真的長大了,還長得這麼高,可是看你這張臉,越來越俊,最像你娘,聽說你現在還做了戶部尚書,是陛下跟前的第一寵臣,真是厲害,你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會是個好孩子,只是沒有預見到你會這樣了不起。」
曹尚真的嘴巴甚甜,笑著說:「可是夫人為什麼這些年一點都沒有變化呢?和夜溪站在一起,倒像是姐妹花,我記得十幾年前,我和夜溪一起在花叢中偷聽您和我娘聊天,那時候我就想,我本以為我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居然還有人可以和我娘媲美。」
丘夫人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看了眼站在旁邊面冷如冰,不動如山的女兒,她又收起笑,拉過曹尚真,小聲問:「你和夜溪在京城的時候已經見過面了?你看我家夜溪是不是也出落的越來越漂亮了?」
丘夜溪耳尖,立時一皺眉,「娘,說點正經事。」
他笑嘻嘻的看了她一眼,「原來她不只是嫌我一個人不正經啊,連夫人您也被嫌棄。」
丘夫人也嘆氣,「是啊,我這個做娘的一直被他們父女倆欺負,從沒被人放在眼裡,將來……尚真你可別學夜溪這麼冷冰冰的。」
「夫人放心吧,我天生就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想把曹家變成冰山。」他一語雙關的話讓丘夫人更加高興,更壓低聲音。
「你看我這個丫頭……將來為人妻還說得過去吧?」
曹尚真又斜睨了眼身邊人,「很說得過去。」
丘夜溪哼了一聲,轉身走開。
丘夫人嘆道:「我一直替她擔心,她這個脾氣和她爹一樣,只會直來直去,從來不知道拐彎,但是在這個朝廷中,這樣的脾氣有誰會喜歡,有誰容得下?若是嫁給了強硬點的夫家,只怕會一輩子吃苦受罪。」
握住丘夫人的手,曹尚真誠摯地微笑,「以後夫人不必再為這種小事煩惱了,我保證夜溪嫁給我之後,只會讓她欺負我,我絕對不會欺負她,她若心情不好,想發脾氣,我也會順著她,哄她開心,她若是罵我,我絕不還嘴,讓她罵夠了為止,她想要什麼,只要我能辦到的,都會送到她面前,她想去哪,只要我能力所及,都會送她去,這一輩子,她不會後悔嫁給我,您更不會後悔把她許配給我。」
丘夫人又是驚詫又是感動地聽著這番表白,激動地握緊他的手,「好孩子,這是你的真心話?這些話你和夜溪說過嗎?」
他聳聳肩。「還沒有,您想她那個脾氣,我若是和她說了,她鐵定不信。」
「可是……你們分別這麼多年,你真的會對她……有這麼深厚的感情嗎?」丘夫人還是有些不放心。
「坦白說,本來我以為不會……」他的目光追隨著遠處那道帶著英氣的身影,「但是她離開京城的時候,我的心像是被人割去一塊肉似的,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所以,我想我應該是動心了。」
最初和丘夜溪重逢,說如何想念她,是有一點點的誇大成分,只是隨著一次次見面,兒時那懵懂的情意漸漸地變了味道,變得深刻又清晰。
曾經他以為丘夜溪只是他兒時無往不勝的經歷中唯一一段失敗,所以才耿耿於懷這麼多年,但是當她清冷如雪的眸子專註地投視到他身上時,他就會控制不住地興奮起來。
他想要她!想抓住這份清冷,把她變作懷中一彎清冷的月亮,讓她為他燃燒,就如同他已經在燃燒的心一樣。
由兵部尚書王成化大人率領的聯合官員隊伍,是在天快黑的時候抵達龍城的。
一路的風塵僕僕,讓眾多平時在京城舒服慣了的大人們都覺得相當疲倦,而丘夜溪準備迎接他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幾十本賬簿,攤在大堂之中。
她正經八百地對眾人說:「各位大人身受皇命而來,丘夜溪不敢耽擱正事,本城三年內的所有賬本都在這裡了,請各位大人查看。」
眾人莫不暗暗叫苦,王成化連忙說道:「丘將軍果然快人快語,可是今晚太晚了,這一查賬,就要不眠不休折騰上幾個時辰,這樣一折騰,豈不是要到明天早晨了?」
「好吧,本將已經為各位準備了房間,可以讓各位先休息,只是明日本將有要事要辦,不能陪同各位。」
王成化客氣地一拱手,「丘將軍可以忙您的。我們只是奉旨查賬,例行公事而已,將本不必在意,龍城這個地方,世沐皇恩,無論是老將軍還是少將軍,都深得陛下寵信,我們相信絕不會有問題。」
「那麼,本將今夜就失陪了。」丘夜溪一點頭,轉身出了大堂,大聲吩咐著,「送各位大人去休息。」
旁邊長廊的暗影里,有人伸手拉了她一下,將她拉到走廊的柱子後面,她抬頭看著那人,「別想來邀功,讓人家半夜查賬本來就說不通,這不算是你猜對。」
「別忘了我還有后話。」曹尚真笑得胸有成竹,「我說就算你不讓他們查,這些人也不會閑著,比如王成化那個人……」
「你想如何證明?」
他又壞壞地笑了。「跟著他。」
王成化雖然說要休息,但是他仍帶了幾本賬冊回房間,一入房間就關上房門。隔了沒多久,有人來敲門,他問道:「誰?」
外面的人答話,「王大人,是我。」
他有點緊張的表情這才稍稍輕鬆了一下,走過去拉開門,沉聲道:「這個時候你怎麼敢來找我?若讓丘夜溪那丫頭看到了,只怕會有所懷疑。」
「不會,丞相那邊的來信一直指說城內有人和曹尚真及前任戶部尚書有勾結,和大人您無關。」
「可她信嗎?」王成化很是懷疑。
「目前看來她是深信不疑的,因為她對曹尚真那個人非常有意見。」
「但我也聽說她和曹尚真有婚約啊。」
「婚約是有,但也只是當年的口頭之約,並未正式下聘,加上她本人對此事也相當排拒……丘家世代忠臣,秉性耿直,而曹家確實官場老油條,大貪官,兩邊格格不入,決不可能有什麼情意糾纏。」
「哦,若真是如此,那自然好……」
「所以明日大人查賬的時候可以放心,帳面上我都已經做平,不會有人看出什麼端倪。」
「京中已有提示,這次不僅要讓帳有問題,而且要有大問題。」他卻這麼說。
「啊?」那人愣住,「為什麼?」
「曹尚真那邊已經懷疑到這裡了,早晚會查到,只怕陛下那邊也已經存了心,所以,必須趕快找個代罪羔羊。」
「那……您的意思是,讓丘夜溪——」
王成化冷笑著打斷,「除了她,你還有更好的人選嗎?只可惜她那個老爹死得早,否則他更合適。」
房子的屋頂上,丘夜溪只覺得自己的雙手雙腳都是冰涼的。
原來事實竟然是如此,或者該說,事情果然是如此——因為這樣的結果,曹尚真已經在之前料到了七八分,並告訴了她,只不過她根本不肯相信而已。
貪污的人並不是丘思道,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但這個人是城中管賬多年的一位老賬房,她也非常熟悉,平時他勤勞誠懇,從不多言多語,深得城中人信任,她萬萬沒想到他會背叛龍城。
「下去吧。」曹尚真在她耳邊低語,她倏然站起身就想要跳下房,卻又被按住穴道,「現在不是抓人的時候,你闖進去,他們什麼都不會承認的,而且也得不到你我想看的結局。」
握緊拳頭,她牙齒打著顫,但是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憤怒的情緒,沒有讓它再爆發出來,事實總是與她的意願如此相反,沒想到她曾經非常討厭,不願意相信的男人,卻是唯一能為她撥開雲霧,看到謎底的人。
「夜溪,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再被人這樣愚弄和欺騙的。」他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那種堅定和溫暖,讓她在寒意蕭瑟的冬夜中,迫切地想去抓住,想依靠——
下一刻,他的手雖然從她的穴道處移過,但是她卻靜靜地靠在他懷中,沒有離開。
王成化等人次日起,在將軍府大堂查帳查了整整一天,快天黑的時候,丘夜溪才從外面回來。
他立即起身迎上,正色地說:「丘將軍,這帳有些問題啊。」
「哦,是嗎?有什麼問題?」她隨意地走到桌邊,那裡攤滿了賬本。
「您看,每年朝廷撥給你們龍城的銀子是三萬兩,每年你們買賣支出的數目基本上都和這筆銀子持平,自我們出京以來,一路所過限郡,沒有一處是這樣過日子的,就是咱們自己家,也不能把銀子花得乾乾淨淨吧?」
她冷眼看他,「您不知道我們龍城人口眾多,比不得一般縣村嗎?那裡的縣太爺只要負責幾千百姓的吃吃喝喝就好,而我們確實上萬將士。」
「當然龍城有龍城的艱難,可是龍城採買東西的賬目也有點小問題,比如去年你們居然買了三千尺的布料,龍城裡又沒有喜事,為何一口氣要買這麼多布?京城的鋪子一尺布也不過十個銅錢,龍城卻用了十二個,難道是從東嶽的慶旈坊買來的嗎?」
丘夜溪沉下臉,「我們龍城的銀子要怎麼花,難道還要一一上報朝廷?沒想到王大人身為兵部尚書,卻這樣了解市價行情。」
王成化一怔,哂笑道:「不過是一路查帳查得多了,知道一些而已。」他又指著另一本帳本說:「去年全國糧食豐收,各地的糧食收入都有不少,但是龍城卻只有一千兩銀子的進帳,甚至還比不了旁邊四五千人口的洨河縣,這是不是太蹊蹺了?」
「王大人說了這麼半天,是什麼意思?」她慢悠悠地問。
「意思就是……只怕這帳目,有人動過手腳。」王成化終於拋出這一句之後,看著丘夜溪,想她必然會憤怒得跳腳,矢口否認。
但丘夜溪只是淡淡地說:「哦,那看來我要徹查城內做這個手腳的蛀蟲了。」
「將軍,只怕這事沒有這麼簡單吧?」他先是一愕,但馬上恢復,開始轉入正題,「看將軍這樣淡然,似乎已經提前知道了一些內幕?」
「你以為我提前知道什麼?」她反問,「莫非大人覺得是我在和人勾結,貪污城裡的公款?」
他立刻叫道:「這是將軍您說的,可不是我這樣說的。」
丘夜冷冷一笑。「大人壓根兒就是在等我說這一句話而已。但是大人有何證據?幾年前,龍城是家父掌權如今他已病逝,你們是準備抵毀家父的清譽,還是要讓我來背這個黑鍋?」
「丘將軍這番話真是太難聽了!」王成化也沉下臉,像動了氣似的,「本官是在和你說正事,但是丘將軍一直顧左右而言他,莫非是要包庇什麼人嗎?我等既然是奉了皇命查帳,而將軍又不肯配合,只怕要到陛下面前論論理了。」
「要抓我進宮面聖?」她揚起頭,笑得挑釁。「好啊,面聖是可以,但是你們是否有陛下的旨意,可以抓我這個三品武官?」
「丘將軍別忘了,本官也是兵部尚書,是你的上司,不需要陛下點頭,本官就可以抓你問罪!」
丘夜溪冷笑。「這兒可是龍城,不是大人的兵部大堂。」
堂內的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起來,此時有人走進堂內,看到堂內情勢,笑咪咪地說:「怎麼回事?一言不合吵起來了?王大人,當日在戶部合議帳目的時候,我記得您不是這樣火爆的脾氣啊。」
王成化一看到那人,幾乎呆住,僵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喚他,「曹、曹大人,您、您怎麼會……」
「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是嗎?」曹尚真笑道:「您可以出京閑逛,我就不能遊山玩水?」
「本官可不是閑逛……」
「知道知道,是奉了皇命嘛,所以您才能如此耀武揚威。」曹尚真很不客氣地接話。
王成化慍怒,「曹大人……本官不是耀武揚威,而是這龍城的帳目有問題,在下奉旨詢問,可丘將軍又不肯配合說出實情……」
「夜溪啊,她可是吃軟不吃硬的,大人若是想讓她聽話,可要順著她說,不該和她鬥嘴。」他說得一本正經,讓王成化一時摸不著頭緒。
曹尚真將他拉到一邊,低聲說:「實話實說,在下今日是來退婚的,可是這丫頭非要和我敲筆銀子才肯退,否則我就要娶這個母老虎回家。不過在下出門匆忙,沒帶多少銀子在身上,大人身上可有閑錢借來用用?」
王成化立即皺眉。曹尚真居然伸手和他借錢,誰不知道曹尚真是個用銀子也喂不飽的狐狸?但礙於人家在對駕面前的地位,只好陪笑。「在下出門時因為是奉皇差,沒有想過需要用錢的地方,身邊一時也沒有多少銀子可以孝敬曹大人。」
「哦,是嗎?那真是不湊巧。」曹尚真嘆了口氣,「昨天晚上我在這城裡轉了轉,本來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相識的人家可以借點銀子,但是這裡人生地不熟,實在找不到人,大人突然出現,我還以為是雪中送炭……」
他嘮嘮叨叨,全無正題,王成化正聽得不耐煩,他卻話題一轉,說:「昨夜我無意間也不知道在誰的房間里看到一個小匣子,我想裡面大概是藏了不少寶貝,所以就做了一回梁上君子,沒想到打開一看,裡面全是信件。你說有趣不有趣?龍城這麼個小地方,也不知道怎麼會有丞相和大人您的親戚,那些信竟然都是從大人和丞相府中寄出來的呢!」
王成化聞言,大驚失色,一把拉住他,阻止他繼續往下說。「曹、曹大人,那些信……」
「不過是些家書吧?我還不好意思拆來看,只是既然拿出來了,總不好再送回去,就放在我手邊。怎麼,大人想要?」
王成化咬著牙,頓足問:「大人需要多少錢才能退婚?」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這丫頭獅子大開口,和我要十萬兩,我好說歹說,才講到八萬。」
「八萬?」王成化差點叫出來,心知這是曹尚真在和自己敲竹杠。
於是他說:「一時間要湊八萬兩真的沒有辦法,就算在下幫大人和身邊同僚借借看,大概也只有……一萬兩左右。」
「唉,這點錢真的是不夠。還是算了,我和這丫頭說說看,等我回京和陛下去借……」
「且慢!」王成化急忙攔住他,再三陪笑。「曹大人,有話好商量嘛,何必麻煩陛下他老人家呢?這樣,我身邊有的錢都先給曹大人,然後再給曹大人寫個欠條,如何?」
曹尚真猶豫了好半天,才勉為其難地點頭。「那……只有這樣了,我再去問問她,她若是肯讓我緩期付錢,就用大人這個辦法。哦,對了,那些信,昨天被我的手下先帶回京城一部分,大人若想全要,也只有和我回京之後再拿齊。」
王成化幾乎在心底把他千刀萬剮了,不甘不願地跑到外面,他支支吾吾的和一干同行的官員們東拼西湊湊了一萬多兩銀票之後,趕緊交到曹尚真面前,付錢時,連手都在哆嗦著。
「曹大人,你我在朝為官,都有不容易之處,還請曹大人多照應,多提攜。」
「王大人說什麼呢!您我同為一品,官銜級別相同,您入朝時間又比我久,該是我請大人關照才對。」曹尚真笑著將銀票一一塞入袖中。「那丘夜溪那裡……大人準備怎麼辦?」他又問。
王成化這時已如驚弓之鳥,滿心想的都是那些記錄了他和城內人聯手貪污的秘密信件,幾乎忘了還在遠處一直冷眼旁觀的丘夜溪。
被這麼一問,他心更亂了,反而求助於曹尚真,「曹大人認為該怎麼辦?」
「這丫頭向來多話,在朝堂上當著陛下的面還敢罵我是奸臣,指我貪污舞弊,您若是帶她入京,豈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可是……」王成化有些遲疑。
曹尚真笑著一擊掌。「我明白了,這主意其實不是大人想出來的,對嗎?是京中有人指使您這麼做?」
他一驚,瞪著他,冷汗直冒。
曹尚真聳聳肩,「這不難猜,既然您和丞相大人的信一起找到,你們倆就如在同一陣線上。只是您有沒有想過,萬一事情敗露,到底是您供出丞相,還是丞相揮淚斬馬謖,把您供了出去?」
聽了這番話,王成化冷汗冒得更凶了,嘴唇也變得青白。
「所以,大人,這邊的事情先不要聲張,不聲張,就不會有事,若是傳開了,事情必然小不了。大人,要為您的烏紗帽著想啊。」
曹尚真的連篇『勸告』終於讓王成化漸漸低下頭,最後長嘆一口氣。
但曹尚真黑眸中幽幽閃爍的笑意,卻是他未曾留意到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曹尚真用來要挾他的書信,不過是信口雌黃的謊言而已,只要他用心想想,就該明白,那麼重要的書函,龍城中收信的人不及時毀掉,怎能還保全自己到現在?
但是心中有鬼的人,最怕別人唬弄,他自己做事小心謹慎,便怕別人也故意留著他的把柄,所以曹尚真的一番天花亂墜,立刻讓他方寸大亂,心中只盼著趕快逃出生天,哪怕是用盡銀子,和丞相翻臉,也絕不能在曹尚真手中翻船。
所以說,聰明一世的人,最怕的是糊塗一時。
丘夜溪一直不知道曹尚真到底說了什麼話,讓剛開始還氣焰囂張的王成化竟然大變了臉色,還對他苦苦哀求半天,甚至到最後更偷偷地給他塞了銀子。
待曹尚真得意地笑著離開大堂,而王成化等人如喪家之犬般回房時,她馬上追了出去。
「曹尚真,你站住!」她攔下他,「你該不是利用我們龍城又在給你自己充實荷包吧?」
他笑著揉了揉她緊蹙的眉心,「我的夜溪,別把我想得那麼壞,別忘了,我可是白白送給你三萬兩銀子,順便從他那裡撈回來一點,也不為過吧?你若是想要喏,都給你。」
「我才不要貪官的錢!」她將他的手推了回去。「你到底把事情解決成什麼樣子了?」
「王成化已經不會拉著你進京了。剩下朝中的事情就是我去解決,你不必管,至於城裡貪污的人,就交給你自己處理。這件事我會讓它大事化小,畢竟你也不想張揚出去,讓那些道聽途說的人再編派出什麼不好的話來污辱你和你父親吧?」
望著他永遠漫不經心似的笑臉,她不得不擔心。「你真的能解決得了嗎?那是丞相啊……」
「夜溪在擔心我的安危嗎?」他俯下身,笑看她那雙略帶憂鬱的黑眸。「這真讓我喜出望外。」
她一垂眼,好半天小聲說了句,「你……自己小心。」
曹尚真頓時一振,「有你這句話,就是讓我上刀山,我也去了。」然後他一捏她的手背,「可你也別忘了,解決完這件事,你是要嫁給我的,君子一言,你不會賴掉吧?」
丘夜溪沉默半晌,忽然對他古古怪怪地一笑。「讓我嫁也可以,可你能入贅到龍城來嗎?」
他一愣,然後也尷尬地笑笑。「這還真是個問題呢。」隨即托起她的臉,覆上那雙淡粉色的唇瓣,輾轉呢喃。「可是對我來說,世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更何況,這是為了娶你。夜溪,你就等著我迎娶你的花轎抬到龍城大門前吧。」
她心頭一顫。
糾纏了這麼久,她知道自己其實心中已經住進這個人,就像被釘子釘在心頭,用力拔出只會心疼得血肉模糊,與其如此,還不如順其自然,就讓釘子永遠在那裡好了。
但是,真的要嫁給他嗎?這個人,一嘴的油腔滑調,滿肚子的心機狡詐,在朝堂上翻雲覆雨,攪得正事閑事一團亂,先不說之前兩個人的那些爭端,若真的嫁給他,只怕這爭端日後還要上演。
更何況,她又怎能丟下父親力守多年的龍城不管?
心中思緒萬千時,唇上的溫度已經褪去,她回過神,抬眼看去,曹尚真正專註地凝視著她,眼神幽亮溫柔,是她平日最怕看見的,只因為這樣的眼神能一直看進她心中,將她心裡所有的堅持都看得融化。
嫁了吧,嫁了他,日後就不會再為他的糾纏而煩惱了。
況且這個人,讓她有諸多的不放心,嫁給他,近在咫尺,也許反而能看管起他來,將那些不放心變作放心?
因為想得入神,她的手指下意識地揪緊自己衣襟,只是未曾留意到,身子也偎他偎得更緊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