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簡把那叫作「重新安排」——然後中斷然後再重新安排——或許要十幾次,我繼續忙著其他的案子,而每一次簡說他的老闆準備好了見我最終卻都未能成行。有一次我如約去了位於「百威利·格朗」頂層的最高檔的義大利餐廳,但是餐廳的侍者總管告訴我瑪森小姐無法見我,但我可以作為她的客人到前面要一頓午餐。我要了一份價值二十一美元的海味色拉,當它送過來的時候,令我極端驚怖的是,一隻角幣大小的剝了皮的章魚竟從那一堆混合的綠色色拉中緩慢的爬了出來,爬在盤子邊緣,然後癱成一團掉在桌布上。
「為了保證海味的絕對新鮮,廚師把它們放進色拉時是活的。」侍者解釋道,「然後用橄欖油將它們殺死。」
第二天,我發現我的辦公桌上空一條繩索末端中吊著一條橡皮章魚。這個叫我討厭的玩藝兒是他們中的哪一個——最可能是凱樂——跑到玩笑商店買來的。這些快樂的惡作劇者還複印了許多簡娜·瑪森的圖片貼在我的牆上:「在馬球場見我!」「在浴室里見我!」「路亞,孩子!」「給安娜——我最親愛的朋友。」
按照簡的說法,這次是「鐵板釘釘」,從星期一起的一周內,我將在簡娜·瑪森在百威利·希爾斯的律師辦公室中同她見面。這件事安排好以後,我得以投入全部的注意力與列斯進行深層的交流,他是瑪麗娜製造公司新來的機械師。我確實很喜歡在那輛巴羅庫塔上工作,要保證它的運轉需要在面對唐吉河德式的挑戰。儘管他不能解釋為什麼前燈線路要削短,但他告訴我的那件奇妙發明卻將替代整個配線和燈泡裝配線。它的成本大約三百美元、而我們將不得不等到有零錢給我們的時候。
我漸漸知道有些事情是在「牛棚」以外進行的。一件只需表示適度驚異的事情有可能演變成一次小的騷亂,比如有人在抽彩中贏了五十塊錢。但是我一直在觀注列斯,努力控制我的惱怒,忍受著他在早晨七點鐘穿一件污穢的法蘭絨衫襯,馬尾辮子吊在背後,白色的紙咖啡杯套在他修長的變黑的手指上轉圈,清香的水蒸氣和他的口臭一同混合在空氣中。
也許老列斯被汽車的毛病擾煩了,或者也許只不過是偶爾一次的宿醉,但是如果他有一把螺絲起子而不是份繁瑣的工作,他也許就能夠看到所有的道吉貨車的前燈燈泡都會換成他的發明。你只需在自動收零的商店遞出十美元就可以得到它。但是,正當我準備教育他時,在辦公室那一端騷亂已經發生了,並且開始向我身上轉移。就像在棒球場里的人浪一樣,那邊人們剛站起來,十五秒鐘以內每個人都涌到我身邊了。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們遭到攻擊了。那些瘋子們要設法通過安全門。但是,沒有一個人去拿他們的武器,飛虎隊也沒有趕到。「繼續。」我示意列斯。自己卻繞過辦公桌伸長了脖子去看,只看到一幅穿著白襯衫的人潮像海水一樣擁向簡娜·瑪森的情景,而她本人正在朝我走來。
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她到這裡來做什麼。我激動得發狂似的只來得及把她的圖片的複印件全部從牆上撕下來。大片大片的牆灰落下來飛進我的眼裡,我把它們揉成一團扔進垃圾堆里,試圖強迫自己馬上變成一個盡心盡職的FBI特工。簡娜·瑪森正趕來看我。然後我意識到那條橡皮章魚還掛在我辦公桌的上空。
我瞟了一眼走廊的情景。我能看見瑪格達·斯脫克曼光亮黝黑的頭高高冒在眾人之上,金耳環閃閃發亮。她自己像一塊岩石一樣立定身形,並巧妙地分散了她的當事人周圍人流的力量,使瑪森在她的庇護下跟隨她一起移動,保證不受侵擾。同時,她保持了一種寬厚的表情,熟練地環顧房間四周以預期下一步可能會有什麼事情對她們發生。將近六尺的身高賦予了她這種能力,可以凌駕於許多人之上。
我計算出在他們接近我之前,我有十秒鐘時間,所以抓起一把剪子又跳上一張椅子,但是隨行的人流卻突然向左拐了。我空著手跳下椅子,盯著他們的背影發獃。
稍停,芭芭娜·蘇立文像個伊斯蘭教托缽僧一樣出現在我背後,一隻手指使勁戳進我臂上的三角肌里。
「我得到她的親筆簽名了!」
她把一張公務用的便箋幾乎伸到我的鼻子底下。一個仔細而清晰的簽名寫滿了一整張紙。
簡娜·瑪森能把一張廢紙變成一頂帳篷,她能僅僅是走進一個房間就改變這一天。這個女人有種魔力,甚至連我,一個無神論者,也感覺到遺棄、傷害和不適當,因為我沒有在門的那一邊。「簡娜·瑪森有何貴幹?」我有些傷感地抱怨道。
「要麼你知道要麼你不知道。」芭芭娜嘆著氣,一面趕緊跑開。「我要給我芝加哥的姐姐打電話——他們肯定都不會相信的。」
她剛下了兩個台階,就停下,然後轉身跑回來瞪著我,似乎突然間覺得很驚詫。
「你在這裡幹什麼?」
「想把我的前燈修好。」我已經又把注意力放到了列斯身上。
芭芭娜的眼睛已經瞪圓了,露出極度驚奇的表情:「為什麼你現在不在高羅威的辦公室里?」
「她是來找他的,不是我。」我露出的是一個生硬的笑容。
「你瘋了嗎?」她把我的手從桌上抓開,「到那邊去。」
「芭芭娜,我不會介入別人的會晤——」
「你就坐在這兒等皇室的邀請?」嬉戲消失了,但她的眼睛因為同樣的狂熱依然明亮,這種情形在以往任何時候有人提到丟勒·卡特爾時都不會出現。
「很明顯這件事已經被更高層接管了。」
芭芭娜很不愉快地拽著我的上臂:「走吧,你這個狗屎蠢蛋。」
她的反應似乎過分了。但是我說:「我去。」
她放開了我。手臂已經被她扭傷了。
「耶穌基督。」
我抬起檔案和一聽喝了一半的可樂,故作矜持地緩慢向高羅威緊閉的房門走去。一面舉起那隻沒有弄傷的手把頭髮弄得蓬鬆些,偶而回頭看看,發現芭芭娜·蘇立文仍然在背後盯著我。她長我七歲,她的喜怒經常會突如其來,她也能變得嚴肅。我如果有這麼一位大姐,不知道我今天會在哪兒,但是,一定不是這兒。
我期望文艾鑽進屋的時候,高羅威親切地說他正要傳我來。
他應該告訴我自己要帶椅子來的,因為這地方已經擠滿了人。
簡娜·瑪森獨自坐在花格紋的「黃油硬糖」沙發上。我的眼睛一旦放到她臉上就再也拿不開;自然、完美的臉型,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就像她的馬奈。她穿著一件桃紅色的雪絲綢外衣,袖子很長,鑲著花邊的袖口已完全把手掩住了,荷葉邊則鋪到了膝蓋處,一雙行動不便的高跟沙灘涼鞋。
瑪格達·斯脫克曼坐在她右邊的扶手椅上,兩位男律師,我得知,他們來自百威利·希爾斯律師行,只好蜷在兩張不知是從哪裡飛來的打字凳上歇腳,高羅威拖出來一張樣式蠢笨的黑皮辦公椅示意我坐下。這是屬於富有男子氣概的「執行官」級別的椅子,它的靠背比我的頭還高。軸承已經鬆動,所以旋轉難以控制。坐在上面我感覺自己就像那些稀奇古怪、皺縮了的君主,將要被離心力趕下台。
這會兒簡娜和瑪格達一直在私下裡交談。
「這真是令人震驚地滑稽。它決不會停下來,」瑪格達說,「我不能相信它會不是一個巨大的成功。」
「我聽說結局會是誰也討不了好。」
「不。它完美極了。」
「我總是在哭。」簡娜道,「為什麼我要去演一出總是在哭的戲?」
「他在這幅照片里可愛極了。他是一個寵兒。他們是真正地在一起。」
「我們會乘同一架飛機回紐約。」簡娜對她說:「難道這不漂亮嗎?」
房間里的每一個人都有禮貌地聽著,但沒有人搞得懂她們任何一句話。最後簡娜·瑪森才算對著旁的人問了句:
「能給一點『埃萬』水嗎?」
「冰箱里有蘇打水。」高羅威朝著我點點頭。我舉起了我的可樂罐。
「糖會使我的腰變粗的。」
「我們要普通水。」
「我的營養師會大發雷霆。」
高羅威看起來大費躊躇,兩個律師開始摸電話。但斯脫克曼毫不退縮。
「水馬上就來,傑伊。」
那低沉的喉音真讓我感到一種壓力,它似乎是像和她自己龐大堅實的身體的權威來一次競賽。她今天穿了一件棕橄欖色的上衣,黃銅扣,袖口上鑲著金邊。在這件典雅的外衣下,套著一件辦公室的制服(芭芭娜將會知道誰是設計者)。她的腿矮壯——農民的腿——她使膝蓋露在外邊,兩個膝蓋頭緊緊擠在一起,棕色的長筒襪,配一雙淺口無帶皮鞋,皮鞋上帶有一個Cs的標記。橄欖色的鑲皮挎包上的金鏈上同樣有一個標記Cs。
瑪森有一點神經質的緊張,同時對斯脫克曼則若無其事地發號施令。她的行動果斷而不慌亂。黑頭髮被壓發收攏,些微的幾根拂在她的面頰和蒙古人種的眼睛上。
「真的,我們馬上就能找到水。」高羅威繼續說道,聲音從嗓音里格格地逼出。
「讓水見鬼去吧,拿蘇格蘭威士忌來!」瑪森爽快地叫起來,我們全笑了。
「你向我們的女FBI特工安娜·格蕾說哈羅了嗎?」斯脫克曼提醒道。
電影明星雙眼向我瞅過來,伸出了她的手,直接,富於技巧,使我來不及移動自己的位置,不要犯錯誤:我們聚集到這裡來是為她個人的需要服務的。我從高羅威的椅子上站起來有點猶豫。我的手變得潮濕,有些發抖。
「關於你,我們曾聽到許多有趣的傳聞。」她帶著微笑喃喃地說。
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不能想象那到底是什麼有趣的事,這些事又是誰告訴了她們中的哪些人。
「我們非常樂意讓一位女人來處理這件案子。」斯脫克曼補充道。
「安娜在這裡是因為她的優秀,而不是因為她是女人。」高羅威插口道。他把一支雪茄放進嘴裡。「別擔心。我不會在你們面前點燃它。」
「噢,男人和他們的傲慢。」瑪森宣布說,「我曾對克拉克·戈培爾說,當你像猿猴一樣被吊起來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抽一支雪茄呢?」
「傑伊,不要說謊話。」
「女人用不著抽一支大雪茄或者拿一把槍來證明她們也能。」
兩個律師偷著咯咯笑起來,好像他們以前從沒聽過這類的笑話一樣。顯然,高羅威也被逗樂了。
「不是我們不需要保護我們自己,這裡還有另外一個故事,」瑪森小姐繼續道,「告訴我,安娜,你用過槍嗎?」
「是的,夫人。」
「好。」她低聲說,「你能保護我們不受這些律師的傷害!」
屋子一片不滿之聲。這時候門打開了,莫瑞恩,就是先前在私人沙灘上那個裸體莫瑞恩,拿著一大瓶「埃萬」水走進辦公室。
「坐在我旁邊,甜心。」
簡娜·瑪森斂了斂衣服的折邊,騰出一點空隙讓莫瑞恩擠在她身邊坐下去。莫瑞恩被介紹作「為我製作全套服裝的天才少女,和親愛的朋友」。
「我們見過。」我回應道,儘管從她漫不經心地表情上我懷疑莫瑞恩是否能想得起來是在何時何地。她很明顯地,如他們所說,「在她自己的空間里」。今天她看起來更像是來自另一個空間的化身,帶著用玳瑁梳子和扣緊的與眾不同的桔紅色頭髮,與那件古典式樣的人造絲服裝搭配的是一條琥珀項圈,一雙跑鞋、一雙短襪。
「我抱歉,從七樓到十一樓他們能找到的就這麼多。」莫瑞恩從一個大的帆布肩包里取出一包整整五十個套在一塊兒的塑料杯,拔下一個來,為簡娜倒了一杯水。
瑪格達·斯脫克曼現在開始打趣高羅威:「在我與局長的交談中,他向我保證我們將受到你最莊重認真的關注。」
「你已經得到了。」高羅威說,「你是否介意我們把這些錄在磁帶上?」
「我希望如此,這樣我們也許能留下一個記錄。」
高羅威將一個松下微型錄音機放在了咖啡桌上,然後按下了「ON」鍵。
瑪格達用肘輕輕敲了一下:「簡娜?」
簡娜·瑪森站了起來,她的眼睛微微閃光,她的手十指交叉緊緊握在一起,就好像她正準備開始一場音樂會一樣。
「這個男人,這個依貝哈特大夫,使我對止痛藥上了癮。」
她現在動了,偶而轉向我們,展示一下裙子的擺幅,調整一下她在這間屋子的空間里的位置。
「當然,我信任他,我是他的病人。最先那藥丸幫了忙,但是他堅持給我更多的直到我後來離開它就再也不能活下去。我成了一個癮君子,我現在可以承認這點而不必因為羞恥隱瞞它。」
她抬起她的下巴,逐漸從這個角色中放鬆下來。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藥丸?」
「狄勞狄德。」她瞥了一眼斯脫克曼,尋求鼓勵,然後繼續道,「他說它們從墨西哥進來的普通的狄勞狄德,只是通過那條途徑來的更便宜一些,儘管他實際上向我索要了一大筆錢。」
我跟著問:「你在什麼地方得到這些墨西哥藥丸的?」
她側過身去看斯脫克曼,很迷惑。經紀人平靜地替她答道:「他是在辦公室里把藥丸給她的。」
「他沒有開藥方?」
「藥方很容易寫出來。那傢伙很聰明。」律師中的一人說。
「並不那麼聰明。」另一人說,「從他自己的工作室里配置一種受控制的物質?」
內部通聯繫統鳴叫起來。瑪森小姐的電話。她消失在毗鄰的辦公室里,律師們有了機會可以打他們私人電話。高羅威關掉了錄音機。我們低聲交談了一會兒。我去了盥洗室。十五分鐘以後,我們重新開始。簡娜·瑪森現在如演戲般地靠在窗戶邊。
「依貝哈特大夫把狄勞狄德保存在哪裡?」我想知道得更詳盡,這樣,當我們去搜查他的辦公室時他就不可能跳起來把藥丸毀掉。
「在檢查室一個上鎖的櫥櫃里。他有一隻鞋盒,裡面放著裝滿各種藥丸的瓶子和盒子。依見哈特大夫聽起來就像一個粗心大意的傻瓜。我在他辦公室後面的小巷子里的那一刻看到的可正好相反:一個對他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有優先權的男人,極佳的控制。是她,那天跑出了他的控制之外。
還有更多的中斷——瑪森小姐需要一些酸乳酪來幫助她度過這段時間直到午宴,但是乳酪要不含脂肪的,還需要有能咬得嘎嘎響的蜂蜜堅果。直到最後我覺得受夠了。
「瑪森夫人,出於尊重,我們能不能停止這些緊張而忙亂的活動?」
高羅威瞪圓了他的眼睛,兩個律師在他們的凳子上僵住了,好像是一個閃電一下子擊中了他們的屁股。但是瑪森小姐和斯脫克曼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似乎反而輕笑起來。
「我告訴過你她很可怕。」那經紀人向女演員保證道。然後對高羅威說:「請告訴你的秘書,瑪森小姐將不會再接電話了。」接著向她的當事人點點頭示意開始。
「我正在福克斯公司拍一部片子,間諜戰慄片那一類的。一次雞尾酒會後的場面,有人扔了一顆炸彈進大使館窗戶……我正和舍恩在跳舞——偉大的愛!——他演找的丈夫,那個被殺的大使……我們正對著攝影機排演,在世界上最美麗的大理石壁爐前跳舞。這時,我應該聽到遠處一聲槍響,他的胳膊被打傷——然而,我踏出一個舞步時突然間膝蓋扭了一下,舍思想抓住我,但我已經跌下去,連大腿也跌傷了。地板跟地獄一樣硬。那是哪種地板,莫瑞恩?」
「柚木。」
「正好跌在柚木地板上。」
「然後你就去瞧依貝哈特大夫?」
「他們在我的腿上捆上冰,把我扶進轎車裡,然後莫瑞恩和我以每小時一百英里的速度趕到匹克,對吧,甜心?」
「整個時間裡我都覺得胃不舒服。」莫瑞恩在沙發里說,嗓音甜膩膩的。「為了你,因為你那時是這樣的痛苦。」
「謝謝你,親愛的。」簡娜撫摸著她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