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那時候你就已經是依貝哈特大夫的病人了?」我問。

「這是命運的安排。實際上我也許應該永遠不遇上依貝哈特大夫的。她們想送我去西達斯,但我堅持一定要到聖莫尼卡去看達那大夫,一個親密的,非常親密的老朋友,我認識他已經好幾年了。我的司機用車載電話和他們聯繫,他們告訴他達那大夫最近退休已去了毛依,這個年輕的依貝哈特大夫來自波士頓,現在代替了他的位置。這時候我們已經行到半路上了,我又陷於極度痛苦之中,而且對達那大夫在這時候離開了我感到很難過,所以已經不能再想別的事了。」

「依貝哈特大夫的檢查結果怎樣?」高羅威想知道。「你不是說檢查十分徹底和專業嗎?」

「作為一個醫生,他的確很出色。非常聰明。非常有教養,以及可愛。他按摩著我的髖部,那裡傷得就像地獄一樣糟。我說:『我真的像只大雞仔。我再也不能忍住痛了。』依貝哈特大夫說:『別騙我了。我看見你把那個殺手踢到煙囪里去的。』這樣,他把我給逗笑了,我也知道,我已經在他的掌握之下。」

「診斷結果是什麼?」

「髓關節的骨囊炎。另外還撕裂了一些膝蓋軟骨組織。」

「他怎麼處理的?」

她轉向莫瑞恩:「你在那間屋裡。他怎麼說?」

「休息,冰和理療。」

我等了一會。出現了一陣沉默,除了錄音機轉動時單調的沙沙聲。

「沒有藥丸?」

「什麼?」

「那時候依貝哈特大夫沒有為你的髖關節骨囊炎開任何藥丸?」

簡娜·瑪森放棄了她在這間屋子裡的反客為主的地位,坐在了咖啡桌的邊上,身子躬下來,臉湊到離我大約只有十寸的地方對著我,呼出來的氣息中有一股檸檬和香草味。

「我會很誠實地對你說。」她說,「如果我沒有問他要那些藥丸他也不會給我。」

「你要了那些藥丸?」

「是的。」她的皮膚,因為靠得更近,看起來完美無瑕。一雙海藍色的眼睛邊上塗著綠色的眼影。黑色的瞳孔擴張得很大,不自然地閃著微光。「他給我藥丸是因為我告訴他下午我必須回到攝影機面前。」她說得很慢很審慎。她想讓我買她的帳——她的裸臉,居高臨下的親近,對任何事情毫不羞愧的誠實。

「你的意思是儘管你傷得這麼厲害,可你仍然可以繼續拍電影?」

「在過去的三年中,我遇到了許多麻煩,安娜。」她現在說得很親呢,就好像我們實際是在「百威利·格朗」上面的高級餐館里相遇的一樣,兩個有錢的小姐正在分享午餐,這時候一條章魚從盤子里跳出來鬧自殺。「我已經和兩個代理商解了約,我被一個所謂的製片人控告——我不能告訴你那時候是多麼的艱難。在一項轉手抵押中,我欠了銀行一大筆款項——」

「傑伊,我們談正事。」斯脫克曼提醒道。

「這是正事,這就是為什麼他會給我那些藥丸。我欠了銀行五十萬美元,如果我不償還它,我將失去我在馬裡布的房子。所以我必須完成那部片子——請相信我」——她不安地站起來——「它是一次賭博。」

她蹙著眉,考慮著她的賭博,一面倒了一杯「埃萬」水。每個人都等著。

「所以我就和依貝哈特大夫做了這筆生意。如果他真的給我藥丸,那麼我就能完成工作,我可以作冰敷、作理療,或者任何他認為需要的東西。」

「他答應了?」

「這可以猜想得到。我很虛弱而他也正是利用了我的虛弱。」

「怎麼?」

「如果我有點頭痛,他就給我開點藥丸。然而我有反應,他就給我一些別的東西,直到最後我成了一個完全依附於他的軀殼。他從來沒有說,簡娜,要做個強壯的女孩,去吃點凍火雞肉。他是個醫生。我把自己交到了他手上。最後,我沉溺於狄勞狄德之中,它成了超乎我控制力之上的化學毒癮。在最糟糕的時候,我需要依貝哈特大夫和他的藥丸來度過每一天。」

「你和依貝哈特大夫睡過覺嗎,瑪森小姐?」

「絕對沒有。」

「他送過你玫瑰?」

「我也送過他玫瑰。」她笑了,「我送給每個人黃玫瑰,這是我說謝謝你的方式。是他修理好我的屁股。」

「你必須明白這個男人毀了她的演藝生涯。」斯脫克曼拖長了聲調。「誰會雇一個癮君子去演一部電影?反面的名聲使她難以投保,而沒有保險她就不能受雇參演。她沒有收入的來源,又被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不夠格的金融機構催討債務,簡娜·瑪森陷於嚴重的財務危機中。」

斯脫克曼那雙無所不知的眼睛盯在我身上——狼的眼睛,如果你仔細看的話,裡面有相同的殘酷和鎮靜。

「但是她決定不再做一個犧牲者。作為女人,你懂得這需要怎樣的勇氣。」

想想我是怎麼樣對付丟勒·卡特爾的。這種感覺很親切。「我已經進行過我的戰役。」

「我們都是。」

呀,我有點感覺到,包括這個屋子裡的男人們,似乎也被做過一回目標。

「安娜,我知道你將會面對一些困難——但這並不僅僅是為了簡娜,也是為了其他女人,她們一直都缺乏勇氣站起來進行反抗。」

斯脫克曼和她的當事人一樣,都是熟練的演員。我羞於承認我迷戀了這番話,覺得它專為我而說。奉承——對於我,對於每一個別的人——如同黃玫瑰令人陶醉的芳香一樣使人頭暈目眩,稍微鎮靜了一下,我就向自己發誓,一定要傾盡全力。

高羅威伴同大家一塊兒出去。我向瑪森小姐讚美她的桃紅色雪紡綢外衣。

「難道你不愛它?它出自路克·弗朗斯之手,我的私人設計師。」

「我聽說過他。」我沖著莫瑞恩微笑道。她就像個小孩子一樣拉著瑪森的手。我的玩笑在她臉上沒有激起任何反應。也許,那件事情根本就無足輕重。

兩天以後,從波士頓地方分局傳來佳音。作為他們深層背景調查的結果,他們找到了一個以前的病人,克勞迪啞·凡·何文,她宣稱依貝哈特大夫在藥方上給她開毒品,使她使用成癮。情況和簡娜·瑪森一模一樣。

我坐在唐納多辦公桌的掛角上,這樣我就看不到他和他妻子的那張照片。

「你知道這趟旅行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抵達目的地啊——但是高羅威囑咐我明天就乘飛機去波士頓,然後帶著凡·何文指控醫生的證供回來。他和簡娜·瑪森在一起的那個小時,他就像一條小狗仰面躺在地上,爪子在空中亂援。得到了她的一切,幹了所有的事。」

唐納多正在瀏覽最近發生在奧倫濟縣的一樁銀行搶劫的檔案。它們堆放在桌上。

「想要點建議嗎,關於波士頓?」

我總是急於得到他的鑒定:「告訴我。」

「他們有世界上最好的炸肉團。」

我緩緩地搖著頭:「高羅威現在對我另眼相看,我是在為好萊塢工作了。」

「這跟好萊塢可沒什麼關係。」唐納多注視著我。

「聽著——如果喬·西摩打電話給FBI說有醫生給了他許許多多麻醉劑,你是否認為我應當飛往波士頓去作背景調查呢?」

「是政治。」他耐心地解釋說,「瑪格達·斯脫克曼是共和黨的主要捐助人。她住在愛倫堡,里根時代,『平民會』為白宮的整個翻新出資,她就是其中的一員。你不記得了嗎?噢,對了,那時你才十二歲。」

「但是,當一個像簡娜·瑪森這樣——」

唐納多打斷我的話:「簡娜·瑪森是又一個瘋顛的女演員,還有,相信我,高羅威從來就沒有放過一張漂亮的臉蛋,」他舉起手阻止了我的反對,「瑪格達是一個更富有魅力的演員。」

唐納多悲觀地搖著頭,回到他的劫案檔案前:「你應當讀讀《新共和》,代替你那本《機械潤滑世界》。」

「我喜歡機械潤滑油脂。你應該找點兒來試試。」

他裝作沒有聽見。

我大笑著滑下桌子:「我為你感到難過,唐納多,我走了以後看你還能欺負誰?」

「我自己。」

這很刺激。我可以早點回家打點行裝,搭乘明天上午八點的飛機到一個陌生的城市,辦理我自己的案子,除了SAC自己再沒有誰來督察我。腦袋裡忙忙碌碌地想,一旦我到了那裡,什麼需要帶回來,下一著棋該怎麼走。

在這時段里,聯邦大樓的門廳里擠滿了下午昏黃的光線照拂下的人群,今天上午我到達這裡時蜂擁的人群移動得還沒有這麼慢。同樣缺乏耐心的人叢在等待著通過金屬探測器的檢測,那兩個被痛苦折磨著的警衛表情徹底的肅穆。在外側等著拿通行證的人排的線路更長,或許動作也更慢。

這個門廳是這樣一個通道,從全世界各個角落聚集到這裡來的數千人,他們每一個人的步調都不能被阻滯,可是現在,連他們自己都對此習以為常:美國政府的官僚主義所帶來的不斷挫折和深深的絕望。一種易於激動的憂慮使我在邁過這些大理石地板時總是保持著警覺。

也許正是這種警覺,或者也許對於約翰·羅思我的確有一種第六感,它告誡我說:他來了。這時約翰叫了起來:「安娜。」

是的,我一眼捕捉到那個靠在牆邊的形象,並且知道那就是約翰,儘管現在他骯髒的頭髮垂在肩上,亂蓬蓬的鬍子,還有被撕裂了的灰白色牛仔褲。這副姿態,那饑渴的目光,使我的警報系統一下子尖嘯起來。

「你看起來很好。」他作出一個笑容,說道。

「你看起來像個『賒皮客』。」

「吸毒間諜。我喜歡和害人蟲混在一起。」

他的襯衫,缺了一粒扣子,露著肚臍。腹部是凹進去的,牛仔褲系得很低。

「那也叫黃鼠狼給雞拜年吧?」

「你正面對著的是史垂德先生。」

我點點頭。他像個鬼。

「你在監視我?」

「只是等你,沉迷於一些幻想之中。」

他朝我靠了一步。我往後挪了一步。」

「我有東西帶給你。」

「拿出來,我會讓你的陰謀很快破產——」

「不。」他打斷我,「是奧爾瓦爾多的殺人案。」

我沒有再向後退,但是在我們之間仍保持了足有八尺的距離。

「我回到那條街跟蹤那小子,『耗子』,那次汽車過路槍殺事件的目擊證人。證明了他的確能夠辨認出那輛轎車。」

「什麼東西喚起了他的記憶?」

「他是個男妓。我威脅說要轟掉他的屁股,這樣他就聽話了。證明這是一次團伙行動,但奧爾瓦爾多並不是預期的目標。一樁毒品交易正要在離公共汽車站幾步遠的地方進行。對方中的一個身上有血。他們誤會了。奧爾瓦爾多夫人碰巧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走進了一個錯誤的地方。」

「你能確定?」

「那小子人不錯。」

「那麼手怎麼解釋?或者他們把它們打飛只是為了刺激?」

「解釋報告說手被打斷是因為受害人對著槍彈本能地試圖舉起手來保護自己。」

他抬起胳膊,手掌向外擋著臉。

我現在明白了,一切非常清楚。一輛小轎車從拐角轉過來,嘭一嘭—嘭,街上的人都有經驗尋找掩蔽。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夜未央時一個人外出到了那裡,誰知道是為什麼——她是清白的——被擊中了一槍又一槍。她試圖擋開子彈,但是它們帶著令人震驚的力量和難以置信的速度……

「奧爾瓦爾多的被殺和她為醫生工作之間沒有聯繫。她只是碰巧趕上了交火。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

我無話可說。

「我干這件事是因為我想它可能對你有點意義。」

那些解剖照片像釘在牆上的恐怖日曆一樣在我的腦子裡一一滑動。

「它對你的案子將不會有幫助,但是至少現在你知道你的堂妹是無辜的。」

我正在回想她的小女孩怎樣恐懼地藏在嬰兒床底下。還有那個男孩,和他失去神情的眼睛。

「她是你的堂妹,對嗎?」

我好長時間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然後,我一步踏過一個大理石方塊,不慌不忙地朝他走過去,直到我們面面相對。

「是的,約翰。她是我的堂妹。」

認識到這點以後我發覺我還獲得了些別的東西。信心。解脫。我能站在這裡,用一種直率的、新的方式端詳這個很長以來我一直畏懼的男人。我能看見新事物,就像在約翰·羅思心中的害怕。

「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我碰到了他的肩,「還有謝謝。」

「嗨,」他說,有些搖晃,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是一個徹底的混蛋。」

那一刻我們對視了一下。然後我轉身走出了大樓,快步走進停車庫。下午經歷的這兩件事一直讓我牙關咬得緊緊的。長筒襪讓我很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忍受它們在腿上多纏一分鐘,一進車裡,我就把它們扯了下來。好多了。我發動引擎把車倒出來,開上了懲戒阮德爾·依貝哈特大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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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BI聯邦調查局女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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