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幾天以後,我帶著一台打算拿去退換的加濕器鑽進我的小車裡,我沒怎麼學會換水,所以它去年冬天就停止工作了,整個春天它都爛在我的卧室里。在萬聖節前夕我終於把上面的水槽取了出來,結果發現新的生命體已經在裡面形成了。我買加濕器的那家商店許諾提供「終身保證」,因此你可以把這個發出死魚氣味的舊傢伙拿去換一個嶄新的回來,不會有疑問的,可供你的後半生用。我知道的,因為我去年就已經打算玩這種手段,所以才會聽任它們徹底地幹掉、壞死。
儘管先驅車到「世紀城」然後回來吃午飯的主意很不錯,但我卻一直坐在車裡沒有發動引擎。因為我在客座上發現了那本屬維於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聖經,與一大堆廢紙和法律書扔在一塊兒。於是就翻開看,忽然間在聯邦大樓停車坪的中央就有了一種暈頭轉向的感覺。
我就像古特瑞絲夫人那樣小心、緩慢地取下橡皮筋。我的手指輕輕揭開那精緻的薄紙頁,上面用西班牙文細密地排著字型。又一次仔細地審視那些褪色的快照,最後目光停在抱著孩子的維奧萊塔的母親身上。在她們身後的場景是灰綠色的,敗落、無情。
我從未到過熱帶地區。難以了解那個女人和孩子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從始至終都和外祖父在一起——他的加利福尼亞童年時代,他自己的母親從堪薩斯到這個村莊的艱苦跋涉,在寶貴的五十年時間裡他為警察工作的道義責任所付出的犧牲,形成了我自己對「精力旺盛、樂觀勤奮」的美國人的印象,長大了,也從來沒有對此產生過懷疑。
現在,我卻不得不對它進行徹底的反省,我的手上拿著這張紙,從一個小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上面寫著一個白人婦女的名字,據說她解僱了我那拉丁美洲的堂妹。這個名字是:克萊諾·依貝哈特;地址:第二十大街。離外公的老房子只有八個街區,在蒙塔娜之北,我在那兒度過了我生命中的第一個五年,就住在這座聖莫尼卡市——從前是一座海濱小鎮,低矮惡臭的平房,迎面就是太平洋的盛景;而現在,卻成了洛杉磯西部邊緣上一塊不斷擴建增容的衛星城。
開出停車坪后我仍然在猶豫,最後還是決定先不去管那「世紀城」和新的加濕器,而是沿著維爾希爾往西,朝著聖維森特林蔭大道方向開去。這幾天我因局裡的公事去過聖莫尼卡,也到第三街劇場看過電影,但是明確地說,在蒙塔娜之北已不是我的地盤。那兒是個新富區。到了月亮出來的時候,慢跑者喜歡跑到長在寬闊草坪上的葉端腥紅色的珊瑚樹下。福特車的樣子看起來很笨重,旁邊的默賽得斯、寶馬和豐田車都是一塵不染。我手裡把玩著餐叉走向蒙塔娜大街,拐過高爾夫球場。空氣中飄蕩著花和澆過水的草、松樹、按樹的氣味。
在蒙塔娜大街的盡頭也許該是那種隨處可見、小得難以形容的住宅街,但是當你經過一個學校開始沿著斜坡往下走的時候,一排搭著藍色遮篷的商店就突然出現在你面前。
我注意到,無論何時,你要有了遮篷的話,就會憑添許多情趣。
在蒙塔娜大街上有許多遮篷:帶有白色扇形花樣的醬紫色遮篷,用鐵索掛起來的華而不實的現代派遮篷……那些沒有遮篷的商店就用二樓的玻璃窗戶加上莫明其妙的字母充當,讓你知道在這兒買東西將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付錢:大筆的。
男人和女人們提著購物袋,推著嬰兒車,邁著悠緩的步調,自得其樂。我猜想他們大概整天都無事可做。道旁的桌子上擺滿了刀叉,人們在綠傘底下悠閑地吃著午餐,一面觀看從蒙塔娜大街到海濱川流不息的人潮。到海邊你就可以看到第十五街像條平展的藍色帶子,一直伸到遠方。
我有點迷惑了,這裡和城市的其餘部分以及我陳舊的童年印象根本就不是一個步調。甚至可能我已無法適應這裡的生活。經過這麼長的時期,埃諾劇院現在變成了一家奸滑的零售企業。我默想著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曾在這兒看過一場電影;然後,一陣衝動,我轉向到第十二街去尋找我們的舊住址。
就在這裡,剛過瑪格瑞塔,在許多裝著圓窗戶的粉紅高大現代建築旁邊:一座舊式加利福尼亞小型別墅,大概建於二十年代,斜屋頂,一塊房地產公司的「待售」牌子掛在門口。我把車停下來,沒有熄火。房子小得可憐,屋前一棵乾枯的普通大小的山毛櫸樹就很容易地將它掩去了一半。樹的側身被漆成一種令人不舒服的棕黃色,而前門和整個屋的外表都是巧克力般的棕紅。門的兩邊都有以狹窄的玻璃板條做成的嵌板。唯一顯出誇飾特色的是由兩根木柱支撐起來的入口上方的拱木,就像一頂拖著飄帶的童帽。
什麼東西撞上了我的擋風玻璃,是從附近路旁長著的橡膠樹上掉下來的一顆多刺的圓籽。我等待著那些相關的記憶浮現在腦海里,但結果什麼也沒有,除了這幢廢棄的老宅。鄰屋的地產也是等待出售的。它由白色的隔板建成,秀氣到只能算是一窩子田鼠的家。將兩邊廢墟分隔開的藩籬大部分已經毀壞,就像是因為街坊倒錯了車,從只有巴掌大的行車道衝過來把它給撞得七零八落似的。
真是有點難以理解。站在這個孤零零的地方很容易就產生了這樣的圖景:留著淡黃色頭髮、臉盤堅毅的外公還是個英俊的年輕人,他穿著藍色的警察制服正大踏步地走出門來;母親剛從廚房裡出來,梳著二次大戰留下來的頭髮式樣,正呆在陌生狹小的門廊里剝豌豆……但是,這是幻想罷了,並不是記憶。
我真正的最早的記憶發生在十五英里以南的地方。1965年,那一天是位於長灘的彼得·H·布內特小學幼兒園開學的日子,媽媽站在人行道上,說完再見就轉身走了,似乎毫無感情。在那一刻之前她把我送到這個世界上已經五年了,但周圍除了黑暗就是沉默。可那以後,我就記得了一切事情:當我穿過操場孤單朝那幢沙色的建築走過去的時候,我感到雙腿孱弱無力。建築的外國式樣使它看起來像是用沙糖雕成的城堡。在裡面,我記得的有一幅蛋白畫,有新書的清新氣息,還有我的第一個朋友勞諾·列紋,她扎著兩條好看的辮子,下午我們一同分享酸奶。
外公、媽媽和我住在松樹街,有一個中下階層的鄰居叫作瑞格雷。大多數的住房是三十年代修建的,屬於工匠活或者平房。但我們的卻是嶄新的紅磚房。有軌電車只能跑兩個街區遠近的路程,而乘坐「太平洋電動紅車」到洛杉磯去逛一趟西勒羅馬或者五月公司可就是一樁了不起的大事件了,在長灘還根本沒有一家這樣令人目眩神迷的百貨商店。
公共安全大廈裡面就是長灘警察分局,外公在這裡最終得到了上尉官銜,而這時,大廈修建還不到十年,海藍色的玻璃和用馬賽克鑲嵌的門柱使它看起來富有朝氣。在六十年代的南加利福尼亞,一切事物正欣欣向榮。
從這裡我還可以繼續下去,對於這個陽光明媚的海濱小鎮上的普通童年,會有成千上萬的記憶碎片滑落出來。一個農民也許因為厭倦了中西部的嚴冬來到這裡;一個保守主義者,在那些開發者來到之前痴戀這裡,又隨著生命的每次抽動而離去。我的尊嚴的證明是在長灘高等工藝學校被選為女子游泳隊的隊長。我最擅長的學科是科學和數學。學校入口處的箴言我至今還能背出:「進來學習——出去服務」。我猜想我一直把它鄭重地記在心裡。
那些都是很清楚的,而所不能描繪出來的卻是聖莫尼卡這座潛意識裡凋敝的小屋。我努力想把自己放進它撩人的歷史里。我是怎樣一個小女孩?哪裡是我的秘密處所?我爬過那棵山毛櫸樹嗎?誰住在我們的隔壁?記憶沒有作出回答。我坐在那裡,手裡仍握住方向盤,人已麻木了。
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驅車到那條有高高的松樹和濃濃樹蔭的大街。明顯地,我們住在這裡時是住在街道不起眼的盡頭,但現在街道的號碼已變得更大了,舊時的蹤跡已蕩然無存。在第二十大街,場景十分繁榮,花團錦簇,桔紅色的噴射塗料在白粉牆上鮮艷奪目。在每一個街區,花匠或者是建築的工作都是由拉美人擔當的。賣墨西哥午餐食品的小販跟著私人安全巡邏隊一起在整個街區里兜圈子。我注意到了這個細節,並避免生長出悲傷的感情來。我知道就快看到那座房子了,我現在才在祈求能夠逃避開。我看到一個穿制服的侍女正遛著一條狗,臉上儘力幻想出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卻只留下些悲傷。也許我把我自己和維奧萊塔的孩子們弄混淆了,那一定是特瑞薩,我描繪出來的,在裙子和上漿上裝的包裹之中,站在凋零的金盞花叢中,站在外祖父的房子旁邊,不是我,特瑞薩孤獨地哭著,不是我。
依貝哈特一家住在一幢兩層樓的現代地中海式建築中,不加裝飾,新近建成。紅瓦屋頂,有兩扇巨大的豎鉸鏈窗,可以直接看到底樓的起居室內部,起居室和一扇超大門內的拱廊相對應。瓷磚鋪地的走道彎彎曲曲穿過一塊毫無價值的褐色草坪。一些植物貼著白色牆根生長起來——除了一叢茁壯的年輕的白樺樹以外,這地方看起來十分干匱,好像是主人支付了一百五十萬美元之後再也沒有精力來處理這些景緻。我想對大多數人們來說一百五十萬美元做任何事情都已足夠了。
當然,在這種等級的房子里不會有門鈴——代之的是一套更複雜的系統,按下一個白色按鈕人就可以通話了。
「是誰?」
「你好。我叫安娜·格蕾。我來找克萊諾·依貝哈特。」因為這不是公事,所以我沒有亮出聯邦特工的身份。
「我就是。」
「我是……一個朋友……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仍然是對著麥克風在講,「我可以和你談談嗎?」
猶豫。「維奧萊塔……不在這裡工作。」
我抑制住憤怒沒有說出口,當然不在,她死了。我很討厭和牆談話。
「我知道。就需要幾分鐘,夫人。」
「好吧。就來。」
靜寂。她來了。這給了我一個機會和研究這扇前門——四尺寬,通常高度的兩倍高,頂端有一個月牙形的小窗戶,黑色的木頭,也許是桃花心木製成,就在我胡亂猜想究竟什麼人會需要這樣龐大的巨門時,它打開了。
她正抱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孩子,他的頭安詳地靠在她裸露的脖頸上。
「彼得剛剛小睡了一會兒。」她抱歉道。側身來以便讓我能看到彼得紅潤的臉頰和晶瑩剔透的眼睛。他們都長著閃亮黑髮,那種黑色幾乎有茄子的紫色那樣濃。小孩的頭髮微微有些松卷,而女人所有的頭髮全用一根粉色彈力帶緊繃著,搭在前額,那些彈力帶好似要綳斷了一樣的緊張著。
「我就是克萊諾。」她穿著一件灰色帶有頭兜的休閑襯衫,沒有袖子,寬鬆的青綠色棉製長褲可以把多餘的脂肪掩蓋住。她的乳房顯得鬆弛,但是瘋狂的頭髮與豐滿的臀部使她看起來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性感方式,非常有吸引力。只不過她的表情很恍惚,像是陷於某種思考當中,也許是因為她住在蒙塔娜的北邊,她就不得不為她來自何方而感到隱憂。儘管看起來她是在和兒子一塊小睡,但仍然抹著草莓紅的唇膏。我對克萊諾·依貝哈特的第一印象是,她和這幢房子一樣未入正軌。
你原本是希望她以主人的身份和態度把客人領進屋的,但她卻相反,背向屋裡,抱著孩子,張惶失措,似乎看著我不知該走進去呢還是別的怎麼辦。
「很抱歉打擾你,但這件事是和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有關的。」
「她怎麼了?」
「奧爾瓦爾多夫人是在這兒工作嗎?」
「是的,直到三個月以前,我們讓她走了。」
「為什麼呢?」
她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歪著頭,眼睛似乎盯著門口擦鞋棕墊的邊角:「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在你讓她走之前奧爾瓦爾多夫人被僱用了多長時間?」
「大概一年,怎麼呢?」
她把孩子換到另一個肩頭,以便能直接面沖我。現在我才算明白為什麼總覺得有些古怪:她的左眼輕微地向外突出,但已足以形成一種不協調的感覺,可能因為她認識到這點才表現出極端的不自然。
「我怕給你帶來的是個壞消息。」
「壞消息?」
「維奧萊特·奧爾瓦爾多被殺了。」
突然之間對她來說孩子變得太沉重了,她顫動著尖叫著;「Carmen!Porfaror!」用一種你所能想象出來的最強烈的西班牙語重音。
一個瘦小的、棕色皮膚的老太太出現了,顯然她來自安第斯山脈。她咧著嘴露著金牙,去接那個緊緊貼著母親脖子的小孩。她們試圖掰開小孩的手,把小孩弄得嚎啕大哭起來。老太太,依然微笑著,嘴裡吐出一長串我聽不懂的單詞,把孩子抱走了。孩子卻仍舊嘶聲哭鬧,小胳膊直向母親探著。
克萊諾·依貝哈特對兒子的慟哭只能不予理睬。她轉過身來,明顯地顫抖著。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一輛小車駛過,裡面射出了槍彈。大概兩周前。」
「她受槍擊致死?」
我點點頭。
她把肘撐在門板上,扯下彈力帶套在手腕上,另一隻手則用力箝住頭髮似乎是要把它們也全部扯下來一樣。當頭髮滑落下來我才確實看清楚,她的頭髮恰好齊肩長,而原先戴著的則是一條結婚鑽石箍帶。
「耶酥他媽的基督。」
除了她的鑽石她的體態,這已完全不是淑女的風範了。
「請原諒我,不過——耶酥基督,她有孩子。」
「我知道。」
她站在門口,拽著頭髮,眼睛卻向下盯著自己赤裸的腳踝。
「我是個護士,我的意思是,自從我們從波士頓搬過來以後就沒繼續工作,但是我曾經看見過……」她的聲音變得低不可聞,「在ER……當一個人被槍殺以後是什麼樣子。」
她是個護士,我在執法機構工作。她現在住在這樣一幢房子里,她現在也有了傭人,但是也許我們之間隔得並不遠。我們都為公眾服務,我們的工作都是為了秩序和糾正。她抬起頭凝視著我,在這一瞬間,我可以在她的臉上看到我自己的表情。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我們都具有專業知識;我們都曾經見過一個被槍彈所殺害的年青女人躺在血泊中的屍體。
「你是她的朋友?這對你來說一定是個不小的打擊。」
我覺得有些尷尬,因為我似乎沒有像她所說的那樣為維奧萊塔難過。「我是為了那些孩子來尋求幫助的,有人告訴我你欠維奧萊塔一些錢。」
「我不太清楚這事兒。」
「她走的時候。大約四百美元。」
「是我丈夫在支付她的工資。」
「那麼,你願意我和你丈夫談談嗎?」
「我當然願意,但……他剛剛出去。」
她露出一點勉強的笑容,如果我通情達理的話,我應該理解她的窘慌和震驚。但是我沒去理解,因為這裡似乎另有一些東西躲在後面,一些更為隱密的東西。
「你好像不舒服,克萊諾。」
她的鼻子紅紅的,冒出了汗滴,眼裡卻滾動著淚花。她搖著頭,朝天空望去,像是要把它包容下來。「你曾經犯過真正的惡性的錯誤嗎?」
「我從不犯錯,」我說,「我是個出色的人。」
她很欣賞這話,這使她輕鬆了些:「我過去在高等學校里常喝酒,」她繼續道:「我能一整夜地喝『康伏特』,而第二天早晨醒來仍然像個正經姑娘。」
她身上仍然不斷散發出新鮮的氣息,也許是來自雪花膏一樣蒼白的皮膚和上面輕微的點點雀斑。而她看起來是這樣的坦直,毫無警覺,就好像是一杯啤酒之後,她就恨不得把自己一生的故事都掏出來告訴你,你會很有興趣,因為至少,這裡面不會有謊話。
「我們經常聚會,跟誰都沒關係,也經常逃學,跑到內羅瑞海灘去——無論你做過些什麼,你都可以僥倖逃脫。但是後來出現了一個傢伙,你真的迷上了他,而他卻是一個經常做錯事的人。這樣的事情在你身上發生過嗎?」
她使我想起了約翰·羅思,我的臉頓時紅了。
「有過一兩次。」
「你對付過去了嗎?」
我回答的時候臉就有些扭曲:「還得等著瞧。」
她的手指忽然間捏成了拳頭,往桃花心木門上擂去。我在猜測那是否是她丈夫,那個為這所房子支付了上百萬美元的不幸的傻瓜,犯下了這個錯誤以至讓她永遠也無法應付,無法擺脫。
「我的事兒沒這麼嚴重,」我開玩笑說,「他們不建房子,以前也不。」
她笑了:「嗨,我們可是住在加利福尼亞呀。難道它們全應該土崩瓦解么?」
我也微笑著。「關於維奧萊塔,還有別的事嗎?」
「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你認為她和毒品有關係嗎?」
克萊諾·依區哈特似乎很驚訝:「不,不會。絕不會。她很正直,沒有人比她更正直了。一個真正的天主教徒。」她試圖做出一點笑容,「不像我。」
「那為什麼你要解僱她?」
這是水落石出的時刻。如果她是這樣率直的一個人,那麼我看克萊諾·依貝哈特就能夠坦然面對那個倔強的女傭對他們的階級蔑視。我現在越過了重重的財富的界限直接提出這個問題,她沒有退路,只有和我談。
「我們不得不讓她走。對不起,我馬上就回來。」
她讓門開著。我瞥見門廳里從地樓的最高處向下垂吊著一個巨大的水晶吊燈,她會為了區區四百的小數目和我爭執半天?
她回來的時候手裡捏著一張桃紅色的公務名片和一條手絹。明顯地她又已恢復了原先那種冷漠的表情。
「我丈夫會處理那筆錢的。」
我用挑剔的目光觀察著她,試圖把我所見到的和古特瑞絲夫人所描述的「卑鄙」的女士作一番比較。在克萊諾·依貝哈特內心,一定還隱藏著什麼東西,但是,那也許並不是怨恨,那是罪。
在這次唔面徹底完結之前『她輕聲說:「我實在抱歉。」然後有禮貌地關上門。名片上灰暗的字跡寫著:阮德爾·依貝哈特,醫學博士,達那矯形診所。還有它在第十五街的地址,在維爾希爾以南,只需十分鐘的車程;所以她是一個護士,而那個傻瓜現在看來是個大夫。
我總算明白克萊諾·依貝哈特是如何處理人際關係的了。
達那矯形診所在聖莫尼卡的醫療中心有一幢自己的改建過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候診室,就像那張名片一樣,是桃紅和灰白的。接待員告訴我由於沒有和依貝哈特大夫預約,我得等一會兒。有幸的是,那條彈簧長椅——桃紅色和灰白的——確實「矯形」合體,可以完全放鬆地坐在上面讀《魅力》雜誌。
開始我變得有些煩躁。然後我變得沖氣十足。因為在候診室里再沒有別的人。
「大夫在動手術嗎?」
「沒有。」
「大夫在房裡嗎?」
「在」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
「他和一個病人在一起。也許時間將會有點長。」
這三個來回之後,又有四十五分鐘過去了。我計劃是威嚇大夫寫一張四百美元的支票,然後在這兒我的整個行動就算完成了。如果他敢狡辯,我就威脅說我要為了維奧萊塔的孩子們的利益而提出訴訟。大夫們都不會喜歡訴訟案件。這樣就會結束爭執。我再一次忍住沒有拿出警徽去嚇唬接待員,以免觸犯那些警員規章。
一個小時以後大夫仍然和病人呆在一起,我突然感到有點擔心,不知是否能在丟勒·卡特爾發現我偷跑了多長時間以前返回調查局。我重新預約了和依貝哈特大夫見面的時間,感謝接待員提供的巨大幫助,躡著手腳竄出門外,轉了個圈回到我違章停放政府公車的小衚衕。這時我才憤怒地發現,我的車子被一輛黑色大轎車擋住了出路。
我原先是把藍色福特倒退到一根電話線杆子和靠著磚牆的一隻垃圾桶之間的空隙地里,現在大轎車就緊挨在它側面,要把它弄出來是不可能的。大轎車的門鎖著,裡面看不到開車人。
我只有屏住呼吸,踮起腳尖,才勉強擠進兩車之間,把車門打開了約八寸——僅僅足夠探進去半邊身子,然後打開了車上的警報和揚聲器。
「一輛黑色大轎車,牌照號JM,你阻塞了衚衕,你將受到傳訊,車將被拖曳走……」
我正重複第二遍的時候,警報器紅光閃耀之處已經帶出來了一個身著制服,大個兒紅臉的司機,他手裡拿著的錐形蛋卷上盛著一大塊火炬形的冰淇淋,沿著衚衕跑了過來。
「嗨,小姐,有什麼麻煩嗎?」
「只想把這車移開。」
他嘲弄似地盯著我,「急著參加J·C·潘尼斯的展銷會嗎?」
我向他出示了警徽:「不。我是FBI。現在,移開這車。」
他反而咧嘴笑了:「我還是州騎警呢。過去是,在我退役到好萊塢之前。相信嗎?兄弟姊妹親如一家。湯姆·保羅伊,很高興見到你。」
他伸出一隻粗鈍的手。我們握了握。
「要凍乳酪嗎?」
「不,謝謝。」
「給你。拿著這個吧。沒動過的。絕沒舔過。」
「你自個兒吃吧,湯姆,我大概要挨局裡的訓了。」我擠進車發動了引擎。
「我明白。你猜我是哪種怪人?但是你應該看看你的臉。我真應該讓你拿走牌照。這就是我和警察們在一起做的事。然後:湯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湯姆,你能給我一張親筆簽名帶給我妻子嗎?」
「你說些什麼呀?你是個名人?嗯?」我把變速桿掛到行駛檔,希望他懂得這個暗示。
「為簡娜·瑪森工作的任何人自然就是。」
我同意,他似乎早就知道,因為有這方面的經驗,提到這個名字本來就足以使最趾高氣揚的警察也咋舌不已。
「簡娜·瑪森在哪兒?——乳酪店裡?」
「瞧大夫。這就是我把車停在這裡的原因。很抱歉給你帶來不方便。」
他朝著達那診所的灰色大門揚了揚頭。
「我以為她還在貝蒂·福特中心。」
「他們解放了她。」
「整形?」
「好像是,但她一直是背部有麻煩。你可不要把這個透露出去。」
「好的,湯姆。我真的很關心簡娜·瑪森的背部毛病。」然後,我好奇地問;「她的大夫是叫依貝哈特嗎?」
他給了我一個微笑:「你知道我不能透露這個消息。」
我朝那扇門望去,這時,海風中挾著一股腐爛垃圾的強烈氣味撲鼻而來。「這就是為什麼他讓我等了兩個小時。」
「夠了,我說,老惦記這玩藝兒會把你的腦子榨乾的。我過去就是,所以說我才走開了自己找點東西填填肚子。」
灰色的門打開了,簡娜·瑪森沖了出來。她並沒走多遠,因為一隻白色衣袖的手臂抓住她的肩膀,她試圖擺脫但那隻手臂抓得更緊了,迫使她轉過身去面對一個高大結實,頭髮淡黃,帶著寬幅眼鏡,身穿白色大褂的男人。
「就是這個好大夫?」
湯姆點點頭。
依貝哈特大夫——一個英俊的、下巴秀美的中年男子——仍然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使她無法逃脫。她穿著紅色合體的外衣,旅行鞋,一條紅色穆斯林頭巾完全遮蓋了她的頭髮。他更高、更年輕、更壯;但是她也是強壯的——一個舞蹈家,至今仍有很好的柔韌性。他保持了權威的態度,儘管她顯得異常激動他仍然談吐平和。
「警笛吹響了。」湯姆說,把還沒有來得及吃的冰淇淋扔進了垃圾桶。
他把大轎車開出去停在衚衕中間,然後,任它發動著,下車,打開門,等候著。她甚至沒有朝他這個方向看上一眼以讓他知道什麼時候才應該開車。她最後帶著固執的表情擺脫了大夫,大夫只好遷就地拉著她的手,領著她小心繞過殘破的瀝青路面。當他們走近了,我可以看到她漂亮襯衫上的裝飾,那是一對小貓在逗弄一個線球,線球是真的,而小貓瞪著閃亮的眼睛,顯得十分滑稽可愛。他們正好從我面前走過。女演員深紅色的衣飾反襯著她皮膚的白哲,這些色彩又全部映射在鋥亮的黑色車門上,交相輝映,形成強烈的視覺效果;她就是她,即使在這個臭氣熏天的小衚衕里,她也能創造出驚人的活潑和生氣,而這些,即算是一百個穿金戴銀的行吟詩人也未必做得出來。
豪華大轎車開走了。依貝哈特大夫也不見了,灰色的鐵門重新關上。我在想大夫的妻子是否知道她的丈夫和他著名的病人之間有多麼親密;他怎樣把他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肩上,儘管她很生氣,卻感受著他的觸摸,沒有避開。
我驅車駛出衚衕,頭腦里是另一幅情景:克萊諾·依貝哈特倚靠著他們家的桃花心木大門,對這裡的一切一無所知,卻在為可憐的薩爾瓦多女傭拋灑著她懺悔的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