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煙頭的火光漸漸暗了下來。我們也漸漸感覺到一種幻滅般的失落:老同學又相聚在一起,發現彼此之間比原來想象的少了許多共同語言,這使得我們有一些難過。現在盧瑟福在寫小說,而維蘭德在使館當秘書。維蘭德剛剛在特貝霍夫飯店請我們吃飯,我覺得氣氛並不熱烈,席間,他都保持著作為一個外交官在類似場合必須具有的鎮靜。這似乎只不過是三個單身英國男子在外國首都不期而遇罷了,而且,我發覺維蘭德身上將有的那種自命不凡並沒有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我更欣賞盧瑟福,他已經很成熟,不再是那個皮包骨頭,像個小大人似的男孩子。想當年我竟在欺負他的同時又充當他的保護者呢!看來他現在掙錢比我們倆都多,生活也過得挺舒適,這讓維蘭德和我都有些妒嫉。
還好,那個晚上還不算太枯燥。中歐各國飛來的飛機降落的時候,我們好好地欣賞了一番這些巨大的飛行器。傍晚時分,機場的弧光照明燈都亮了,滿眼是一片光彩奪目的輝煌景象,彷彿置身於一座富麗堂皇的劇院。其中有一架飛機來自英國。穿著航空服的飛行員踱步經過我們的桌旁,並向維蘭德招呼致意。開始維蘭德並沒有認出他來,他想起這個人是誰后連忙給大夥作了介紹,並邀請他加入我們的聚會。這位快活風趣的年輕人,名叫桑達斯。維蘭德向他致歉說全身上下都穿航空服還戴著頭盔的人很難辨認。桑達斯聽后笑出聲來,「哦,的確,我深有同感,別忘了我在巴斯庫呆過。」維蘭德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我們很快改變了話題。
桑達斯的加入使氣氛活躍起來,大家一起喝了很多啤酒。大約10點鐘,維蘭德便起身到臨近的一張桌子去同別人說話。而盧瑟福突然岔開話題:「哦,順便問一下,你剛才提到了巴斯庫,這地方我略知一二,你剛才是不是指那裡發生過什麼事?」
桑達斯靦腆地笑了笑:「噢,我只不過在那裡服過役,那期間曾經歷過一點點令人激動的事罷了。」然而他畢竟是太年輕了,還是忍不住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有個阿富汗人或者是別的什麼人劫持了我們的一架客機,接著就出了些麻煩事,可想而知,這是我所聽說過的最無恥的行徑。那傢伙攔住了飛機駕駛員,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接著,脫下他的航空服,然後,就神不知鬼不覺爬進了駕駛艙,甚至,還給地面導航技師們發出了恰當的信號。那架飛機穩穩地起飛之後毫不慌張地飛走了,問題是,從此再也沒有飛回來。」
盧瑟福似乎對此很感興趣,「什麼時候的事?」
「噢,大約一年前吧,也就是1931年5月,當時由於爆發了革命,我們正從巴斯庫向白夏瓦疏散平民,你可能還記得這事,那個地方的局勢不太妙,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然而,這事確實發生了。而某種程度上說明是衣服的偽裝讓他得逞的,你說是不是?」
盧瑟福仍然興趣很濃,「我還以為那種情況下,至少會有兩個人負責一架飛機呢。」
「沒錯,所有普通的軍用運輸機都如此,可這架飛機有些特殊,原先是為一些印度邦主設計的,是一種小型飛機,後來,印度勘探部門的人員一直用它在喀什米爾一帶的高海拔地區作探測飛行。」
「你是說這飛機從沒有到過白夏瓦盧。」
「據我所知沒有到過,也沒有在別的任何地方降落過,這架飛機確實令人感到驚奇,當然如果劫持飛機的那個傢伙是那一帶的土著人,他有可能將飛機開進山裡,想把那些乘客當人質去勒索贖金,我猜想他們也許都死了。在前線很多地帶,飛機都有可能墜毀,事後就再聽不到音訊。」
「是的,我了解那種地方,飛機上有幾個乘客。」
「我想有四個,三個男士和一個修女。」
「其中一個男的有沒有可能叫康維?」
桑達斯似乎吃了一驚,「怎麼說,沒錯,確實如此,了不起的康維——你認識他?」
「我和他曾在同一所學校呆過。」盧瑟福有些不自然地說道,這雖是真的,可他意識到這麼說並不恰當。
「從他在巴斯庫所做的一切可以看出,他是個風趣而很不錯的小夥子。」桑達斯接著說。
盧瑟福點點頭,「是的,這毫無疑問……可是,那件事卻那麼離奇……叫不同尋常……。」他神情恍惚,片刻之後又說,「這事好像沒有在報紙上報道過,要不然我早該讀過有關此事的消息,這是怎麼回事?」
桑達斯一下顯得有些不安,甚至我覺得他有些愧疚,「說實話,我似乎說了一些我不該說的東西,不過,也許現在沒有什麼關係了,我是說這已經是陳年舊事了,沒有多少人會關心這事;後來事情也就沒有再張揚,我的意思是這件事發生的始末,聽起來可不大光彩。政府方面也僅僅只是宣布有一架飛機失蹤了,並提一提飛機的型號名稱而已,這種事不會引起局外人更多的興趣。」
這時,維蘭德又回到我們當中,桑達斯有些歉意地轉樹也:『俄說,維蘭德,他們幾個剛才一直在談論『了不起』的康維,恐怕我把巴斯庫的事說出去了,我希望你別介意。」
維蘭德一臉嚴肅地沉默了片刻,很清楚他在剋制自己,他不想在自己的同胞面前失禮,而且要保全作為政府官員的嚴正形象。「我倒覺得,」他慢條斯理地說,「把這事僅僅當作一樁奇聞軼事的確令人遺憾,我以前一直相信你們這些空軍哥們不會這樣不守信譽,把事情兜漏出去。」他這麼斥責了這個年輕人之後,非常謙和地轉向盧瑟福,『當然,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相信你一定會明白,有時,讓前線發生的事情帶點神秘色彩是必要的。」
「可另一方面,」盧瑟福於巴巴地說道,「人們總急於知道事實真相。」
「對於任何有真正理由需要知道真相的人這事從未隱瞞過,當時我就在白夏瓦,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你和康維很熟吧?我是說,你們是學生時代就開始認識了嗎?」
「在牛津時有過一點交往,此後也有機會見面但不多,你和他常見面吧?」
「在安哥拉,在那兒駐紮期間見過一兩次。」
「你喜歡他嗎?」
「我認為他很聰明,但也很懶散。」
盧瑟福笑了,「他當然很聰明,他在大學里幹得很出色,可惜後來戰爭爆發了。他是學生會裡響噹噹的重要人物,是獲得藍色榮譽的划船隊員,並經常獲得各種獎勵。我認為他是我遇到過的最棒的業餘鋼琴家,的確,他是個不錯的多面手,是那種讓人覺得會像喬伊特那樣成為未來首相候選人的頂尖人物。然而,說實話,牛津大學分別之後,就再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當然是戰爭中斷了他的事業。那時,他還很年輕,我想他多半是當兵參戰去了。」
「他大概是被炸傷或是出了什麼事。」維蘭德回答道,「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混得還很不錯,在法國還得了D.S.O勳章,他後來回過牛津大學當了一段時間學監,我知道他於1921年去了東方,因為掌握幾種東方語言,他不費周折就找到了工作,他擔任過幾個不同的職務。」
盧瑟福爽朗地笑了起來,「這麼說,這理所當然地說明一切噗!歷史是絕不會透露荒廢在破譯野戰指令情報密碼這種機械的例行公事以及公使館里的茶水舌戰之中的橫溢才華的。」
「他是在領事館工作,不是在外交部。」維蘭德冷冷地說道,很明顯,他無心打趣,而且,聽到這些類似嘲弄的話,也不作任何的異議。這時盧瑟福起身要走,畢竟時候也不早了,我說我也得走了。道別時,維蘭德仍舊是那種官里官氣的冷靜和彬彬有禮,而桑達斯卻很熱誠地表示希望再見到我們。
天還沒亮,我就去趕火車,在我們等計程車時,盧瑟福問我可否願意到他住的酒店去消磨這小段時光。他有間起居室,我們可以在那兒聊聊,我欣然應允,於是他說:「好吧,我們可以談談康維,要是你願意,除非你對他的事已經完全厭倦。」
我說儘管我對康維並不太了解,但對他的事絲毫沒有厭倦。「在我大學第一學期的期末,他就離開了學校。走前他確實很關心我,我是個新生,找不出什麼理由對我那麼好。雖然只是些很平常的瑣事,但我總也忘不掉。」
盧瑟福表示同意:「沒錯,我也非常欣賞他,雖然以時間衡量的話我很少能見到他。」
接著是一段令人難堪的沉默。顯然,我們都在回想一個對我們都有很大影響的人物,而這種影響又遠非僅僅通過這麼偶然碰面時的三言兩語能夠評說得出。從那以後,我常常注意到,人們即便是在很正式的場合遇到過康維,哪怕只是一小會,都會對他留下生動的印象。作為一個青年他確實很出色,至於我,在崇拜英雄的年齡認識了他,對他的記憶便更富於浪漫色彩。他身材高大,英俊滿酒,不僅在體育運動方面很優秀,而且能輕易拿走學校里的每一種獎項。有一次,那位易動感情的校長在談到他的成績時用「了不起」一詞來形容,由此,他得到「了不起」這一雅號,也許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得上這個綽號。我記得他曾在畢業典禮上用希臘語發表演講,他還是學校戲劇演出中最受歡迎的一流演員;他多才多藝,他的英俊,他的才智和體力的完美統一使他更像伊麗莎白女王一世時代的傑出人物,又有些像菲利普·西德尼,如今我們這一時代的文明卻很少能造就出這樣的人才。
我把這些想法都講給盧瑟福,他回答說:「是啊,的確如此。有這樣一個貶義詞『萬事通』來形容那些廣而不精的人,我想有些人會把它用在康維身上,像維蘭德這樣的人。對維蘭德這個人,我不太感興趣,我無法容忍地的一本正經和自視過高。不知你注意到沒有,他的官欲太強,他說的那些話,什麼『人們會得到他們應得的榮譽』,『不會把事情兜漏出來』,就像是皇帝寫臨聖多美尼克教堂,我最討厭這類外交官。」
我們沉默了許久,車子已駛過幾個街區。這時,他接著說:「不管怎麼說,昨晚也不算白熬。對我來說還是個特別的經歷,聽桑達斯說起發生在巴斯庫的那件事,以前也曾聽說過,但沒有太相信,這只是個離奇驚險的故事而已,沒有絕對相信的理由,或者說相信的理由只有一丁點。而現在有兩條小小的理由相信這件事了。我敢說你會看出我並不是一個容易輕信的人。我很多時候都在走南闖北,也懂得這世上無奇不有——如果是親眼所見就會確信無疑,但如果只是道聽途說,就不會太相信,然而…」
他似乎突然感覺到他所說的話對我意思不大,便大笑起來,「唉,有件事是肯定的——我不願與維蘭德講知心話,那隻會像推銷一部史詩給《珍聞》雜誌一樣。我更願意跟你談談心裡話。」
「也許你太恭維我了。」我說。
「你的書可沒讓我這麼想。」
我並沒有提到過我那玩弄技巧的作家生涯,(畢竟,精神病專家的診所並不是人人都應光顧的)而且我驚奇地發現盧瑟福居然還了解我的一些情況。我把想法都說給他聽。盧瑟福說道,「沒錯。這正是我感興趣的地方,因為喪失記憶曾一度是康維的煩惱。」
我們到了酒店,他到辦公室取來了鑰匙。當我們上到五樓時他說:「說了這麼多都不著邊際,而事實上,康維並沒有死,至少幾個月前還活著。」
電梯上升的短暫時空里談論這事似乎不適場合。進入走道的幾秒鐘后我問他:「你敢肯定嗎?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一面回答,一面把門打開,「因為去年11月我和他一起乘一架日本客機從上海到火奴魯魯(檀香山)旅行。」他半截停了下來,直到我們在椅子上坐好並倒上喝的,點上支雪茄之後才繼續說:「你知道,去年秋天我在中國度假,我老是到處遊逛。而我已經多年沒見過康維了,我們從未通過信,我也不覺得會時常想起他,不過只要有意識地翻翻記憶中的圖像,他的形象總會很輕易地跳入腦海之中。我在漢口拜訪了一個朋友之後就轉乘北平的快車返回。在火車上很碰巧地與法國慈善姐妹會的一位迷人的女修道院院長聊上了。她要去重慶,那裡有一個她屬下的修道院,由於我會點法語,她似乎很樂意向我煤謀不休地談她的工作和一般情況。說實話,我對一般的教會機構並不抱多少同情,但是和今天很多人那樣,我是準備接受它們的,就像羅馬人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我行我素,而不用在滿是普通士兵的圈子裡裝腔作勢地假裝委任官的樣子,因為他們至少是勤快的。還有,得順便提一提的是,那個修道院長在同我談到重慶那所教會醫院時,提到一個幾星期前住進醫院的傷寒病患者,她們都肯定地認為他是歐洲人。當時病人根本沒有講自己的情況也沒有什麼證件,他穿的是當地的衣服,而且是下層人穿的那種,當修女護士們把他領進醫院時,他確實病得很厲害。他講一口流利的漢語,法語也說得很棒,還有,我火車上的那位同座向我保證說在他認出修女們的國籍之前曾用英語與她們交談,而且口音很純正。我說我簡直無法想象那樣一種情形,我含蓄地打趣她怎麼能夠判斷她根本聽不懂的語言說得純不純正,我們拿這件事和別的事情開了不少玩笑,最後她邀請我有機會到修道院去看看。這當然就像要我去爬埃非爾士峰(珠穆朗瑪峰)那樣不太可能。可是當火車到達重慶,同她握手道別之時卻真感到一種遺憾,我們偶然的巧遇就到此為止。
「然而很碰巧,我在幾小時之內又回到了重慶。火車就在離車站一兩英里的地方擬了錨,之後非常艱難地把我們推回火車站,在那兒我們了解到臨時替代的發動機不可能讓火車在12小時之內到達上海(終點站),中國的鐵路上這種事時有發生。因此,只好在重慶呆上半天時間——於是我決定去修道院拜訪那位很不錯的女士。
「我真去了,而且得到熱誠的歡迎,很自然地她對我的到來感到有些驚訝。我想對於一個非天主教徒最難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那些天主教徒何以能夠把十足正統的刻板、嚴肅與非正統的隨意寬舒的心境統一在一起,這也未免太複雜了吧?不管怎樣,這沒有什麼妨礙,那些修道的人們還不是組成了很快樂的社團群體。到那兒不到一個小時我就發現飯菜已經準備好了,一個年輕的中國基督教醫生坐到我的旁邊。席間,他風趣地把法語和英語混用起來與我聊天,然後,他和那位女修道院長帶我去看他們那所引以為自豪的醫院。我告訴她們我是個作家,他們也夠天真的,竟然認為我會把他們都寫進書中去。我們從病床的邊上走過去,那位醫生一面向我們介紹每一個病例。那兒非常乾淨清潔沒有一點污漬,看上去管理得很不錯。當時我已經把那個英語口音很純正的神秘病人忘在了腦後,直到修道院長提醒我就要見到他時才悟了過來。
「我只能看到這個人的後腦勺,他顯然已經睡著,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暗示我應該用英語同他說話,於是,我說「Goodafternoon」,這是我首先說出卻並非本來想要說的「一個詞」。而那人突然轉過臉來回了一句「Goodafternoon」。的確沒錯,他的口音屬於受過正規訓練的那一種。但是我還來不及對此感到驚訝,就已經把他認了出來,儘管他長了一臉鬍鬚,儘管他的面貌變了不少,而且已經那麼長時間沒有見過面。
「他是康維,我敢肯定一定是他。不過,要是我稍稍猶豫,稍稍疏忽一點的話,我說不定就會下結論他不可能是康維,幸好是憑著那一時的衝動去冒昧地把他叫醒。我喊了他的名字,還有我自己的名字,雖然他只是看著我並沒有任何認出我來的明確表情,但我可以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他臉上的肌肉輕輕地奇怪地抽搐了一下,這以前我也曾注意到過,而且他那雙眼睛與當年在巴里歐我們常開玩笑說劍橋藍的成分比牛津藍多得多的那一雙沒有什麼兩樣。然而,除了這一切,他還是那種讓人不會輕易就認錯的人——是那種讓人一見如故的人。當然,此情此景使醫生和修道院長都非常激動。我告訴他們我認識這個人,他是個英國人,是我的朋友,還告訴他們他認不出我只是因為他完全喪失了記憶,他們很驚愕地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之後我們一起對他的病情進行了長時間的探討。然而他們卻說不清康維怎麼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來到重慶。
「長話短說吧,我在那裡整整呆了兩個多星期,希望我或許能夠用什麼辦法誘導他恢復記憶。我未能如願,不過他的身體漸漸得到恢復,而且,我們談了很多。
「當我坦誠地告訴他我是誰還有他又是誰的時候,他很順從,甚至沒有任何異議和爭辯。他顯出一種含糊不明的興奮表情,甚至看上去很高興有我作伴。我向他提出我要帶他回家,他也只是簡單地說他不介意。這的確有些失常,他很明顯地缺乏任何一種個人慾望。我儘快做好了安排準備離開。在漢口的領事代辦處有我的一個知心朋友,所以沒費多少周折便辦好了護照等必要的手續。
「確實,在我看來,看在康維的情面上,這件事最好不要張揚出去,更不要使之成為報刊的頭版頭條新聞,而且我可以高興地說我做到了這一點。否則的話,就會引起擁擠堵塞,當然是指新聞報道的堵塞。
「哦得說,我們是通過一個非常正常的途徑離開了中國。先是坐輪船順長江到南京,然後再乘火車到上海,剛好當天晚上有一艘客輪要到聖怫蘭西斯科(舊金山),所以我們就急急忙忙趕去上了船。」
「作為他做得太多了,」我說,「如果是別人我決不會這麼做的。」盧瑟福也不否認,「我想我不會為別的任何一個人做這麼多事,」他接著說,「但這個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一種很難解釋清楚的東西,讓你樂意儘力去幫助他。」
「「是的,」我也同意,「他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一種很吸引人的氣質。這美好的印象至今也能夠記得起來,我仍然把他想作是那個穿一身法蘭絨板球運動社的『青年學生」』。
「真可惜,在牛津你沒有認識他,他真是棒極了——再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詞來形容他,可戰後有人說他變了,連我自己都這麼覺得,可我又禁不住地認為以他的天賦,他應該做一些更重要的工作。做一個英王陛下手下的小職員,在我看來不是一個偉人的事業,而康維是一個偉人或者說他本該成為一個偉人。你我都認識他,我認為當我說我們不應該忘記那段經歷時,我並沒有誇大其詞。而且,當我和他在中國的中部地區重逢之時,雖然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過去的經歷也非常神秘,可他身上那種很吸引人的特質卻依然沒有混滅。」
盧瑟福在一種懷舊的情緒中頓了頓,然後接著說道:「你可以想象得出,我們在客輪上重新找回了友誼。我把我所知道的有關他的事情都告訴了他,他很注意地聽著,那神態似乎有點可笑。
「他清楚地記得他來到重慶以後的一切事情,另外有點讓人玩味的是他並沒有忘記那幾門語言,比如,他告訴我說他知道他與印度有某種關係,因為他會講興都斯坦語(也說印度斯坦語)。
「到了橫濱,輪船已客滿,在新來的乘客中有一位叫清上近素的鋼琴家,途經這裡到美國巡迴演出,他與我們同桌吃飯,有時就用德語和康維交談,從這就可以看出往常的康維是怎樣外向的一個人,且不說他已經喪失了記憶,如果只是一般的接觸交往也看不出他有多大的毛病。
「離開日本數天後的一個晚上,旅客們把清上近素請到甲板上舉行鋼琴獨奏會,康維和我都去聽他演奏。當然噗,他彈得十分精彩,他彈奏了幾首勃拉姆斯和施卡拉迪的作品和許多肖邦的曲子。我不止一次地注意到康維正神情專註地欣賞著音樂,那自然是他過去對音樂有一定素養的緣故。
「到最後,音樂會在聽眾們的一次又一次『再來一首』的一再請求中延續著,鋼琴家也非常和氣地迎合著他們,我相信一定有一些熱情的樂迷圍攏在鋼琴周圍。他又彈了幾首肖邦的作品;他看來特別鍾愛肖邦的作品。最後他離開鋼琴向後門走去,身後還跟著一群崇拜者,顯然他感到已經為這些樂迷做得差不多了。就在這時,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康維走過去坐到鋼琴前,彈起一段節奏明快的音樂。我聽不出是誰的作品,而音樂卻吸引了清上近素,他激動地返回甲板問這是一首什麼曲子,康維有些古怪地沉默了半天,然後回答說他不知道。
「清上近素幾乎是叫喊著說這真叫人難以置信,而且顯得更加激動。康維看上去在全身心地努力回憶著,最後說那是一首肖邦的練習曲。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他說的話,所以當清上近素堅決否認這曲子出自肖邦之手時,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然而,康維對此事卻突然變得憤怒不已,這使我大吃一驚,因為到此為止,他還未曾對任何事情表露過絲毫的情緒。『我親愛的朋友,』清上近素辯解道,『我知道肖邦的任何一件作品,我敢保證他從沒寫過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他也許可能寫過這首曲子,因為這完全是池的風格,但他的確沒有,請你給我看看有這曲子的樂譜的任何一本版本好嗎?』康維認真地回道:『澳,對了,我想起來了,這曲子從沒有印刷過,我曾遇到過肖邦的一個學生,所以才知道有這首曲子……我還跟他學到另外一首未曾發表過的曲子呢。」』
盧瑟福一面用眼睛暗示我別插話,一面接著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個音樂愛好者,但即使不是,我也敢說你能想象得出清上近素和我聽到康維繼續往下彈這首曲子時有多激動。我知道這是他的過去突然而又神秘的一次閃現,是找回他已喪失的東西的第一線索,清上近素自然已完全陷入了這個音樂問題,這問題的確令人迷惑不解,因為肖邦早在1849年就去世了。
「整個事情如此踢蹺,不可思議,或許我該附帶說一下至少有十來個人目睹過這一場面,其中,有一個加利佛尼亞大學的知名教授。當然,人們可以輕易就斷言康維所講的事情從年月時段來看根本就不可能或者幾乎沒有什麼可能;然而這音樂本身就有待於作出解釋。如果,那兩段音樂不是康維所說的那兩首練習曲的話,那麼又是什麼樣的曲子呢?清上近素向我保證說假如這兩首曲子發表過的話,不到半年就會成為演奏家們的保留曲目,儘管,此話有些誇張,卻表明了清上近素對這些曲子的看法。
「爭論半天,也沒有解決什麼問題,而康維仍堅持他說的都是真的,他開始顯得有些疲倦,一我就焦急地帶他離開人群,然後讓他躺下休息。最後一著,我們決定把這些音樂用留聲機錄下來。清上近素說他一到美國就把所有演出安排料理妥當;康維也答應要與他一起出席音樂會並登台演奏幾首,可他沒能信守諾言。我時常感到這太可惜,說什麼這都是一個遺憾。」盧瑟福看了看錶,提醒我說趕火車的時間還很充裕,而他的故事實際上也快講完了。「因為那天晚上——就是鋼琴獨奏音樂會的當天晚上——他恢復了記憶。」
「我們倆都回到床上躺下,我怎麼都睡不著,而他也來到了我的艙室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他的臉緊繃著,布滿了悲傷,我只能這樣描述,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悲傷,一種同常人一樣的哀傷表情,你知道,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種漠然或者說沒有個性的表情,些許無奈,些許失意的樣子。他說他想起了一切,就是在清上近素彈鋼琴的時候開始回憶起一些東西,雖然只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他在我的床邊坐了很長時間,我也沒有打攪他,讓他慢慢去想,用他自己願意的方式講述他的故事。我說他能夠恢復記憶令我非常高興,但如果他本來不願回憶這些往事,我會感到難過。他抬起了頭,然後對我說了句我以為是過分抬舉的話,『謝天謝地,盧瑟福,』他說,『你真有想象的天賦啊。』過一會兒,我起身穿好衣服,勸他也穿好衣服,然後,兩個人一起來回在甲板上散步。這是個寧靜的夜晚,繁星滿天,而且也很暖和,大海看上去一片蒼白而粘膩的樣子,彷彿是凝結起來的牛奶。要不是因為機器的轟鳴震動,我們簡直就像在廣場上漫步了。我讓康維繼續自由地講述他的故事,也沒有提任何問題。將近天快亮時,他就開始不停地講,滔滔不絕,等他講完時,已經是吃早餐的時間,太陽也升得老高了。
「我說『他講完了』並不是指除此之外他再也沒有告訴我更多的事情,在後來的一天一夜裡他還補充了很重要一些情況。他很不愉快睡不著覺,於是差不多一直都在不停地講。第二天半夜時分客輪按時到達舊金山,那一夜我們都在客艙里喝酒敘舊;大約10點鐘他出去了,這一去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你該不是在說……」我腦海里閃過一幅自殺的情景一月附平靜從容的自殺場面我曾在從聖頭島到君王鎮的郵輪上見過。
盧瑟福聽后大笑起來,「噢,我的上帝,不,他可不是那種人。他只不過是乘我不備溜掉而已,要上岸那是夠容易的了,但是,要是我派人去找的話,他一定會發現要避開跟蹤是很難的。當然,我的確也派人去找過他,可後來得知他千方百計地上到一艘向南航行到斐濟運送香蕉的貨船上當了船工。」
「你是怎麼知道的呢?」
「再直接不過了,三個月之後他從曼谷寫信告訴我的,信里還附了一張匯票,說是為償還我為他花費的一切,他在信里向我表示了謝意並說他很好,還說他正打算去西北方向進行一次長途旅行,就這些。」
「他是什麼意思?」
「是呀,這太含糊了,不是嗎?有很多地方都在曼谷的西北方向,就連柏林也在曼谷的西北方向嘛。」
盧瑟福停下來,把我的杯子添滿,也把自己的杯子滿上。
「這是個離奇的故事,或者是他故意把故事講得如此離奇,我無從所知。音樂曲子的來歷固然令人迷惑,可更讓我不解的是康維是如何神秘地來到那家中國教會醫院這件事。」我說出了這一想法。盧瑟福回答說:「事實上這是同一問題的兩個方面。」「那麼,他到底是怎樣來到重慶的呢?」我問道,「我想那天晚上在輪船上他一定告訴過你了。」
「他是說了一些情況,可我覺得很荒謬,我已經給你講了這麼多,剩下的就得保密了。只能告訴你那是一個相當長的故事,在你去趕火車之前,恐怕講個大概都來不及了。不過,還巧,還有個更方便的方法可以補救;我對自己搞文學創作這一行當並不太自信,可康維的故事的確深深吸引了我,令我反覆咀嚼品味,於是我開始把我們在客輪上所談的東西簡略記錄了下來,所以我不會把細節忘掉,後來,這個故事的某些方面開始佔據了我的創作思維,有一種衝動驅使我更進步,把支離破碎的片斷組織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個,我並不是說我虛構或者篡改了某些成分,他所給我講的一切當中已有足夠的素材,他講話很流利,而且很有描述環境氣氛的天賦,還有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理解他。」盧瑟福說著,起身取來一個公文包,從裡邊拿出一像列印好的手稿。「給,這就是,這麼說吧,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你這麼做,意思是木是認為我並不會相信這個故事呢?」
「噢,話可別說得那麼早,不過請記住,要是你的確相信,那它將符合特圖利爾的著名理由——你記得不?——天下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也許這種辯證不算太糟,請告訴我對於這一切,你有何想法。」
我帶上這些書稿,在去奧斯登的快車上讀了其中的大部分。我本打算回到英國后寫封長信並把稿件寄還給他,可是耽擱了幾天,我還沒把信寄出去,卻收到盧瑟福的一封簡訊,信上說他又要四處漫遊了,在幾個月內不會有個固定的地址,他說是要去到克什米爾,也就是「東方」。這我並不覺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