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月中旬的巴斯庫,局勢變得更糟。到20號這天從白夏瓦安排到巴斯庫疏散白人居民的空軍飛機都已抵達。
需要疏散的人約有80來個,大部分都安全地乘軍用運輸機飛過了群山眾壑。有幾架式樣不一的雜牌飛機也投入此項遣送任務之中,其中有一架小型客機,是印度禪達坡邦主借給空軍使用的。
大約上午10時左右,有四個乘客上了這架飛機,他們是:東方佈道團的羅伯特·布琳克羅小姐,美國人亨利·巴納德,領事赫夫·康維和副領事查爾斯·馬林遜上尉。
以上這幾個人的名字後來曾出現在印度和英國的報紙上。康維,時年37歲,在巴斯庫呆了兩年,他所從事的工作,從所經過的事情看來,就像是賽馬中下錯了賭注,欲罷不能,而他生命中的一個片段也就此告一段落。
本來,幾個星期之後,或者在英國休幾個月的假之後,他將要被派駐另外一個地方,東京或者德黑蘭,馬尼拉或是馬斯喀特。從事他這種職業的人永遠不知道將來會是怎樣,他在領事館工作已經十來年,這十年時間已足夠檢驗他的工作能力,估價出自己有多少機遇。他清楚那些肥缺並不屬於自己,而這也的確令他得到安慰,而不只是「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那種觀以自慰來表明自己根本不喜歡那些肥缺。他更樂於做一些不太正式卻有情趣的工作,即便薪水不高,通常也不是常人眼中的好工作。這無疑在別人看來他辦事很不高明,而實際上,他自己感覺還幹得滿不錯,因為這十年他過得還算充實而愉快。
他身材高大,有著深古銅色的皮膚,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棕色的頭髮修剪得短短的。他不笑的時候著上去嚴肅而憂鬱,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可一笑起來他又顯得有些孩子氣,他工作太過於緊張或者喝酒過量時,左眼附近會出現一絲輕微的抽搐。在撤離前一夜他一直在捆紮和銷毀文件,所以當他爬上飛機時,他臉上的那種抽搐更加明顯,他已經精疲力竭了。而令他特別高興的是他被安排進這架邦主的豪華座機而不是擁擠不堪的軍用運輸機。當飛機升向高空之時,他讓自己盡量坐得舒展一些,他是那種能適應艱苦條件的人,很少會想到要什麼舒適的生活來作補償。
他的精神又振奮起來,心裡想著儘管可能要忍受到撒馬爾罕的艱辛路程,但從倫敦到巴黎他將舒適而安逸地在飛機上度過。
飛了一個多小時后,馬林遜說他覺得飛機並沒有按直線飛行,然後馬上坐到最前面的位子上。他是個二十當頭的小夥子,粉棕色的臉頰,看上去很聰明但缺乏很好的教育,這是公立學校的局限造成的,不過也有他自己的優點。他被派往巴斯庫的主要原因是有一次考試未能通過,在巴斯庫,康維與他共處了六個月,現在康維有些喜歡他了。可康維不願費神與他說話,他懶洋洋地睜開眼說道:「飛機飛哪條航線,飛行員應該最清楚。」
又過了半小時,疲倦和飛機馬達的轟鳴快使他睡著的時候,馬林遜再次打擾他說:「我說,康維,我覺得費納並沒有在駕駛這飛機?」
「噢,他沒有在駕駛飛機戶
「例才那傢伙轉過頭來,我發誓他不是費納。」
「這很難說,隔著玻璃板。」
「在任何地方,我都認得出費納這張臉。」
「哈,他可能是別的什麼人,這沒有什麼。」
「可費納肯定地告訴過我是他來駕駛這架飛機的呀。」
「他們一定改變了主意,讓他去開別的一架了吧。」
「那麼,這人又是誰呢?」
「我親愛的孩子,我怎麼會知道呢!你可不要以為每個空軍上尉的臉我都能記得住。」
「我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可我認不出這傢伙。」
「那他一定是其中你不認識的一個了。」康維笑了笑繼續說道,「我們很快就可以到達白夏瓦,到時你去和他交個朋友,親自問問不就得了嘛。」
「這樣下去,我們根本到不了白夏瓦,飛機完全偏離了正常航線,還他媽的飛那樣高,根本看不清到了哪裡。」
康維並不擔心,他習慣於乘飛機旅行,所以把一切都想當然。更何況,到白夏瓦之後,他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急於要做,也沒有什麼特別想見的人,所以,航程是6個小時還是4個小時對他來說無關緊要,他還未結婚,到了白夏瓦也不會有什麼溫柔的問候,他是有些朋友,其中有幾個也許會帶他上夜總會請他喝酒,這是一種愜意的期待,但他也不是特別渴望這樣。
當他回顧過去同樣愉快卻並非完全令他滿意的十年時光時,並沒有那種懷舊式的嘆息。變幻無常,難得的空閑間歇之後又變得很不安定,這就是他自己對過去十年的最好總結,也是對世界局勢的概括。他想起巴斯庫、北平、澳門和其他一些他經常光顧的地方,最遙遠的要數牛津,戰後他曾回到那裡當過幾年學監,講授東方歷史;在鋪滿陽光的圖書館里查閱那些塵封的資料;推著自行車在校園漫步,這情景很吸引人,但並沒有讓他激動;他仍有一種感覺,那就是自己仍然是過去的一部分。
一陣熟悉的傾斜,提醒他飛機就要降落。他很想開開馬林遜的玩笑,打趣他那坐立不安的樣子,要不是那小子突然站了起來,讓他的頭「膨」地撞到艙頂上,他真會這麼做。這時,馬林遜把正在過道另一邊的座位上打瞌睡的美國人巴納德弄醒。「我的上帝!」他驚叫起來,「看那邊。」
康維看了過去,可看到的當然不是他所預料得到的,假如他的確已經預感到了什麼的話。他看到的不是按幾何圖案排列的整齊的軍營和巨大的長方形機庫,呈現他眼前的只是一片被太陽烤成紅褐色的廣闊荒原靜躺在茫茫濃霧之下。儘管飛機在迅速下降,但仍然高出普通飛行高度許多。從他那個角度,隱約可以辨出一些長長的,呈波狀起伏的山脈,這些山脈的高度離雲霧繞繞的山谷也許只有一英里,儘管康維以前從未從這種海拔高度看過,但這的確是典型的邊疆景色,給人一種奇怪而深刻的印象。這使他有一種直覺,這地方就在白夏瓦附近,「我認不出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他喃喃說著,然後悄悄(他不想驚動別人)朝馬林遜耳語道:「看來你是對的,這飛行員迷失航向了。」
飛機正以駭人的速度下降著,越往下,空氣變得越熱,底下的土地灼熱得就像是突然開了膛的火爐。一座連一座的山峰從地平線上隆起峻峭崎嶇的背影;飛機正掠過山峰,沿著一條彎曲似弓的山谷飛行,谷底布滿岩石和乾枯的河床,看上去就像撒滿栗子殼的地板;飛機在氣流中使勁搖擺顛簸著,讓人難受得就像坐在浪濤上的小船里,這四個乘客都不得不緊緊抓住座位。
「看來他想著陸了!」美國人用嘶啞的聲音喊道。
「不可能,」馬林遜反駁道,「如果他真這樣,那他是瘋了,他會把飛機墜毀,然後……。」
然而,飛機真的著陸了。飛行員以不錯的技術讓飛機顛簸著滑向一條溪谷旁的小空地並穩穩地停在了那裡。此後發生的事情更令人費解且讓人疑慮擔憂。一群滿臉鬍子包著頭巾的土著人從四面八方湧來,把飛機團團圍住,除飛行員外不讓任何人下飛機。那飛行員爬下飛機后和他們激動地說著話,這清楚地表明,他根本不是費納,也不是英國人,甚至連歐洲人都不是。這時,那些人從附近的油料堆里取來幾桶汽油,然後倒進容量特別大的飛機油箱里。被困在飛機里的四位乘客都怒不可遏地叫喊著,可那些人卻報以幸災樂禍的喀皮笑臉或乾脆就視而不見。如果他們試圖下飛機,哪怕是最輕微的動作都會招來20條槍的恐嚇。康維懂一點當地的普什圖語,就用它大聲和這些人論理,卻沒有用,而他用任何一種語言與飛行員交涉,那傢伙唯一的反應就是暗含挑釁地揮舞他那把左輪手槍。
正午的太陽火焰般烤在機艙頂部,使飛機里的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再加上竭力的抗爭,幾乎讓他們幾個昏暈過去,可他們卻毫無辦法,因為在疏散撤離時他們都不準帶武器。
終於油箱灌滿了,蓋子被擰上。一隻裝滿溫水的油桶從機窗那兒遞了進來,儘管這些人似乎沒有敵意,可他們卻不回答任何問題。
同那幫人又扯了半天之後,飛行員回到機艙,一個帕坦人笨拙地轉動了一下螺旋槳,飛機又啟動了。就在這麼個有限、狹窄的地方,而且負擔著很多汽油,可起飛似乎比降落還要靈巧熟練。飛機又高高地升入霧蒙蒙的空中,然後轉頭向東,似乎在調整航線,此時已是午後。
真是件非同尋常而令人迷惑的事情!當涼爽的空氣讓他們清醒過來時,這些乘客幾乎不能相信這事發生過。
這樣的暴行,在動蕩不安的前線地區的騷亂事端記錄中也找不出第二件,也沒有什麼先例可以援引。要是他們幾個沒有成為這一暴行的犧牲品的話,那的確會讓人難以置信。
懷疑之後跟著就是義憤填膺,這是很自然的,而義憤之後則是不安和焦慮。
馬林遜道出了自己的推測:有人綁架他們以勒索贖金,沒有其它讓大家更容易接受的說法了。
這種伎倆並不新鮮,但所用的手段非常特殊且很高明。想想眼下所經歷的這種事也不是頭一例,大夥心裡多少舒坦了一些。畢竟,以前也曾發生過綁架事件,而大都以好的結局收場。這些土著人最多把你關進山洞之中直到政府付夠了贖金,然後,把你放掉;你會得到相當公平的處置,再說付給他們的錢也不是你自己的,只不過這種事有些令人難堪罷了,然後呢,空軍部隊就會派一支轟炸飛行中隊,你得以平安離開,於是你的餘生就會有一段精彩的故事講給大家聽了。
馬林遜有些慌張地闡明了自己的看法,巴納德這個美國人卻顯得很滑稽:「先生們,我敢說,對某些人來說,這的確是一種聰明的推測,可我看不出你們的空軍到底有什麼輝煌的成就。你們英國人常拿芝加哥等地的劫機事件開玩笑,而我想不起任何一個持槍歹徒曾駕著山姆大叔的某一架飛機逃跑的先例,我感到懷疑的還有一點,就是這傢伙是如何處置了那位真正該開這架飛機的飛行員的;他肯定是被塞進沙袋裡了,我打賭。」說罷,他打了個哈欠,他是個高大而肥胖的人,一張頑強的臉上刻著幽默滑稽的皺紋,但這並不能抵消他帶點悲觀色彩的眼袋。在巴斯庫,沒有人對他有更多的了解,除了知道他來自波蘭,也有猜測他的營生與石油有點關係。
而康維此時正忙於做一件很實際的事情。他把他們每個人身上所有的紙片收集起來,然後用各種本地語言在上面寫上求救信號,每隔一段時間就朝地面投幾片。在這種渺無人煙的地方,機會很渺茫,但還是值得一試。
這第四位坐在飛機里的人,布琳克羅小姐撇著嘴,挺著腰坐在那兒。很少說話,也沒有抱怨,她是個瘦小但很堅強的女人,她此時的神情就像是被強迫去參加一個她根本不喜歡的晚會似的。
康維來不及像另外兩個男士那樣說話,因為要把求救信號譯成本地語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不過,有人問話他還是給予回答,並且,勉強同意馬林遜「綁架」的推測,在某種程度上,他也同意巴納德對空軍的譴責。「當然,這件事到底怎樣發生是應該看得出來的,在那種動蕩不安的地方,一個穿著航空服的人看起來很像另外一個,這並不奇怪,沒有人會懷疑一個看上去對業務在行又穿著得當的人。這傢伙一定了解一些東西——比如,信號指令等,很明顯,他也懂得怎樣操縱飛機……還有,我同意你的看法,這種事一定會有人遭殃,有人要惹麻煩的,你完全可以相信,儘管我懷疑不是他。」
「好哇,先生,」巴納德說道,「我確實很佩服你能看到問題的兩面性,無疑,這是最合適的態度,甚至當你被欺騙時都應當這樣。」
美國人,康維了解得很。他們習慣於說些自負的話,但也不冒犯人,他寬容地笑了笑,卻沒有再說什麼。
他感到很睏倦。那是一種想著隨時可能發生危險卻又無法避開的無可奈何的睏倦。
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巴納德和馬林遜還在爭論不休,偶爾有一兩個看法,康維還聽得進去,可當他倆向他徵詢某個看法時卻發現他已睡著。
「累垮了吧,」馬林遜說,「過了這麼幾個星期,也難怪。」
「你是他的朋友?」巴納德問。
「我和他在領事館一起工作過,剛巧我知道過去四天四夜他都沒有合眼,實際上,我們真他媽夠幸運的,有他和咱們一塊縮在這麼一個小小角落。除了他懂得多種語言,他自有一套與人打交道的辦法,如果有人能夠幫助我們擺脫困境的話,他也會去這麼做,但他對大部分事情都很冷淡。」
「好吧,就讓他睡吧!」巴納德表示同意。
布琳克羅小姐終於進出一句:「我倒覺得他像是個勇敢的男子漢。」
而康維反倒不太相信店已是個很勇敢的人。他實在太疲倦了,他閉著雙眼但沒有睡著,他能聽到和感覺到飛機運行中的每一次擺動,而且也聽到馬林遜對自己的那一番稱讚,他的心裡感到有些得意同時又充滿憂慮。此時他感到有些反胃,這是他精神焦慮不安時的身體反應。以他過去的體驗和經歷,他清楚,自己並不屬於那種因喜歡冒險而冒險的人。
眼下這件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有時也讓他感到一種激情的衝動,那是一種讓沮喪遲鈍的情感世界得到凈化、洗禮的衝動。但他絕不願意拿生命來開玩笑。
早在12年前他就開始痛恨在法國塹壕戰中經歷的殘酷冒險,有幾次是拒絕毫無可能奏效的無畏行動才免於一死。甚至他那准尉軍銜的獲得也並非都因勇氣和膽量,而是因為傷筋費神地開發出某種耐久性技術。自從開戰以來,無論什麼時候再遇上危險,他都漸漸對它們失去興趣,除非是這種危險可以讓他獲得過度恐怖的刺激。
他仍然閉著眼,聽到馬林遜的話,他有所觸動且有些沮喪。命中注定,他的鎮定總是與勇氣相悻,而現在這種心態,實際上是某種沒有激情更沒有男子氣概的表現。在他看來,大夥都處於一種糟糕透頂的尷尬處境,而此時他心裡非但沒有激起充分的膽量與勇氣,反倒對任何將要來臨的麻煩感到極端的厭惡和煩躁。
他預見到在某些情況下他必須按照推測來行動。比方說,布琳克羅小姐也在場,而她是個女性,她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在乎這件事,他擔心在這種場面自己難免會做出不相稱的舉動。然而他做了一番像是剛剛醒來的樣子之後,首先就同布琳克羅小姐說起話來。他發現她竟不年輕也不漂亮——德行也不敢恭維,不過,在這樣的困境之中,這樣的人卻非常可靠,也在這樣的處境之中他們會很快發現自己的長處並加以發揮。
他也著實為她感到難過,因為他注意到馬林遜和那個美國人都不喜歡傳教士,尤其是女傳教士,他本人並沒有什麼成見,但是他卻擔心她對他的直率不太習慣,甚至會覺得很難為情。
「看來,我們已經處於一種奇怪的進退兩難的窘境,」他朝她輕聲說道,「但是我很高興你能冷靜地面對它,而且我並不認為真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降臨到我們頭上。」
「如果你能夠阻止的話,那就一定不會發生。」她的回答並沒有讓他感到安慰。
「你得讓我知道我們能夠做些什麼讓你輕鬆一些。」
巴納德搶過話頭,「輕鬆?」他扯著嘶啞的嗓音嘟喊道,「怎麼了?我們當然輕鬆自在,我們正在享受旅行的快樂,可惜,我們沒有撲克——要不我們就可以打幾局橋牌了。」
康維雖不喜歡橋牌,但他對這種樂觀頗為讚賞。「我想布琳克羅小姐不打牌。」他笑著說。可傳教士卻輕快地轉過身來反駁道:「我真會打牌呢,而且,我從未發覺撲克牌里有什麼有害的東西,《聖經》里也沒有什麼反對打牌的條文。」
他們都笑了起來,似乎有些感激她給他們找到一個借口。不管怎樣,康維並不認為她歇斯底里。
整個下午,飛機都在高空的薄霧中翱翔,由於飛得太高而無法看清下面的東西。時不時地,每隔稍長的一段距離,這慢紗般的輕霧間或消散開去,下面就呈現出鋸齒狀凸凹不一的山峰的輪廓和某條不知名的河流隱約閃爍的水光。還可以粗略地根據太陽的位置判斷得出來飛機仍在向東飛行,偶爾偏向北方;然而,飛機要飛向何處還得看飛行速度,這康維就無法準確地推斷出來。
可以想得到這飛機可能已消耗了大量的汽油;不過這也得看具體情況而定,康維並不了解飛機的技術性能,但他堅信這飛行員,且不管他是誰,肯定是個十足的行家;能在岩石遍布的山溝里著陸就能證明這一點,還有此後發生的其他事情中也可以看出。康維無法抑制一種情感,一種始終屬於他的,總伴隨著曾讓他榮耀過的優越感和無可爭議的能力而產生的情感。
他是如此地習慣於別人向他求助,以至於當他僅僅意識到某個人不想求助也不需要幫助都會讓他平靜下來,甚至在日後更令人窘困的場合中都會保持清醒與冷靜。可是,康維不願他的同伴們來分享這種微妙的情感。他明白比起自己,他們幾個應該有更多各自的理由感到焦慮不安。
比如,巴林遜已在英國與一個姑娘訂了婚;巴納德也可能有家室;布琳克羅小姐則有工作,假期什麼的,管她怎麼認為。不知是否出於偶然,馬林遜恰恰又是最不鎮靜的一個,隨著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流走,他也漸漸變得越來越激動——敏感,而且,對康維那張冷冷的沒有熱情的臉也開始不滿起來,原先他在背地裡對這種冷靜還大加稱讚過一番呢。
不一會兒,一場激烈的爭論在飛機轟鳴的馬達聲中開始。「看這邊,」馬林遜怒氣沖沖地吼道,「難道咱們就這樣百無聊賴地坐在這兒聽任這瘋子為所欲為嗎?有沒有什麼辦法不砸掉隔船板就把那傢伙弄出來?」
「根本沒辦法,」康維答道,「他有武器而我們手無寸鐵,另外,我們沒有人知道怎樣操縱飛機讓它著陸嘛。」
「這該不會太難,我敢說你能辦得到。」
「親愛的馬林遜,為什麼總要我去創造這樣的奇迹呢?」
「唉,不管怎麼說,現在這種情況已經夠讓我心煩的了;難道咱們就不能讓這傢伙把飛機降下來嗎?」
「你說該怎麼做呢?」
馬林遜更加急躁,「晦,他不就在那兒嗎?差不多就離我們6英尺,而且,fiR們三個對付他一個人哪!難道老這樣眼睜睜盯著他該死的背影?至少,我們可以逼迫他講出事實真相嘛。」
「那好吧,咱們試試。」康維說著,三步並作兩步朝客艙與駕駛艙之間的隔板走去。這駕駛艙位於飛機前端稍高的位置,有一塊進長約6英寸(時)的正方形玻璃隔板,可以滑動打開,透過它,飛行員只用把頭一轉,稍俯一下身就可以與乘客交流。康維用指關節叩了幾下玻璃隔板,裡面的反應差不多如他所料那樣滑稽可笑。玻璃被滑到邊上,左輪手槍的槍管沖他指了指,沒有說上半句話,就這樣,康維沒有與那傢伙爭辯什麼就退了下來,玻璃又給關上了。
一直靜觀事態的馬林遜並不滿足於這樣的結果。「我認為他並不真放開槍,」他嘴咕道,「可能只是嚇唬人。」
「沒錯,」康維也同意這一看法,「但我覺得最好是你來證實證實。」
「唉,我倒覺得咱們應該起來反抗才對,而不是這樣聽憑這傢伙擺布。」
康維表示贊同。通過紅衣戰士協會的社交場合以及學生時代的歷史教科書,他認識到這樣一種慣例式的傳統,那就是英國人英勇無畏,從不投降,且從來不敗。而他卻說:「不擇時機而且沒有取勝把握就倉促上陣,那是很不明智的舉動,我可不是那種英雄。」
「說得好,先生,」巴納德熱心地插了進來,「當你被人任意擺布的時候,你也要心甘情願地聽之任之,逆來順受峻,要是我,只要還活著就要今朝有酒今朝醉,抽一支雪茄吧!我希望你們不要以為會有額外的危險將降臨到我們身上。」
「我倒不介意,不過這恐怕會讓布琳克羅小姐不舒服。」
巴納德反應挺快,馬上賠不是:「對不起,女士,我抽煙不會妨礙你吧?」
「不不,」她通情達理地答道,「我自己並不吸煙,但我喜歡雪茄的味道。」
康維覺得所有的女人都會這麼說,而布琳克羅報自然就是最典型的一個,無論如何,馬林遜的激動情緒稻平靜下來一些。為了表示友好,他給康維遞上一支煙,自己卻沒有抽一支。「我知道你是什麼感覺,」康給溫和地說道,「我們面臨的前景很不妙,從某種程度上說還要更糟,因為對付這種事我們沒有多少辦法。」
「換個角度講,也有可能會朝好的方面發展呢。」他不禁又補充道。他仍然感到非常疲憊。而他的性格中有某種一般人稱作「懶散」的東西,儘管不是那麼突出。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沒有人有能力去對付更棘手的問題,而且很少有人會更好地承擔責任;實際上,他並不熱衷於付諸行動,也不願意承擔責任。這兩者都體現於他的言行之中,而且他把這兩者結合得恰到好處。可他總盤算著讓其他能夠勝任或者幹得更好的人來實際操作。在某種程度上說,無疑是這種小聰明使他在部隊服役中獲得成功並且承擔的風險比預想的要少。現在,他沒有足夠的野心和勇氣把責任硬推給別人,或者在真正無事可做的時候為自己的無動於衷作一番振振有詞的標榜。
他的敏捷有時只能看作是一種草率而簡單的舉止,而他在危急時刻的冷靜,雖令人欽佩,卻經常讓人覺得過分謹慎。官方人士卻喜歡認為康維是一個把努力的目標強加給自己的人,他表面上的無動於衷只是掩藏他豐富而良好的情感素養的外衣。
一種暗暗的懷疑一直伴隨著康維,有時這種懷疑像急流一般直湧上來,難道他真的是表裡如一地沉著冷靜,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絲毫不在乎。不過,如這「懶散」一詞也是不太妥貼的說法,大多數外人對他的看法有失偏頗,其實他的這種個性,非常簡單卻令人迷惑——他只是喜歡清靜、沉思,還有他樂於獨處。
他已經屈身側坐了這麼長時間,而現在也沒什麼事,於是乾脆就靠回座位睡起覺來。當他醒來時,他發覺其他幾個人,不管先前那種種的擔憂和焦慮,照樣屈服了。布琳克羅小姐閉著眼直綳綳地坐著,像一禪陳舊而失去光澤的時裝塑模;馬林遜身子前傾,懶洋洋地靠坐在座位上,一隻手撐著下巴,那個美國優已是鼾聲如雷。沒有什麼理由包括剛才的大喊大叫使他們如此睏倦,康維考慮得比所有人都明智。忽然,他感到自己身上湧起一陣輕輕的眩暈,心也怦怦直跳,然後感到有一種力量在猛烈地吸吞著自己。他記得過去也曾有過一次類似的反應——那是在瑞土的阿爾卑斯山上。
不久,他轉頭朝窗外望去。但見,天空碧藍如洗,午後的明媚陽光下一種夢幻般的景色向他飄來,彷彿一下子就把他餘下的呼吸從肺里攫了出來。遠遠地,在視野的盡頭,隱隱呈現出一溜綿延重疊的雪山峰巒,被冰1!!裝扮得銀彩飛揚,雪峰彷彿飄浮在綿綿的雲層之上。
飛機整整迂迴繞飛了一個圓周,然後朝西面飛去,與地平線漸漸疊合在一起,那地面的色彩強烈慧眼,幾乎有些花里胡哨,彷彿就是幾個半瘋半癲的印象派天才大師筆下的彩畫幕布。
此時,在這巨大的舞台之上,飛機嗡嗡沉悶地盤旋在一個深不可測的峽谷上方,對面是一堵陡峭得近乎垂直的白色懸崖,要是沒有陽光照射在上面,還會誤以為這懸崖就是天空的一部分。就像從莫林看到許多層層疊疊的少女峰般閃耀著令人炫目的燦燦銀光。
一般的事物不會輕易給庫維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作為生活習慣,他不太關心「風景」,尤其不在乎那些由富於創意的市政當局設置了園林座椅的著名景區。有一回,有人帶他到印度達吉嶺附近的老虎嶺去看埃非爾士峰(珠穆朗瑪峰)的日出景觀,他卻發覺這世界最高峰確實讓人失望。而此刻,飛機窗外的這一令人心悸的奇觀卻完全不同,它沒有那種故作姿態的媚氣,那傲然屹立的冰山雪峰中蘊藏著某種自然原始而神奇怪誕的東西,一種壯麗雄奇之中交織了蒼莽與不協調的風格,令人感到難於接近。
康維沉思著,一面查閱地圖,推算距離,估計時間與航速。之後,他發覺馬林遜也醒了過來。於是他拍拍這小夥子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