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布偶新娘-2
麗子在星期四午後掛來了電話。
「喂,笑子姐!那些東西賣得出去嗎?」
「行啊!戒指安代小姐要買。出二百美元,她還很高興呢。」
「皮大衣呢?」
「阿郁說,一百五十元她就買。不過有些太便宜了。」
「行啊,沒關係。幾時能付錢呢?」
「開了工資就給。兩個人都說了,一次付清。」
「笑子姐!」
「怎麼?」
「請你把我更衣櫃里的東西,全部賣出去可以嗎?」
「誰敢保證呢?……」
「怎麼也能賣一百美元吧?手提包、皮鞋還都沒有磨壞呢。」
「是嗎?試試看吧!」
我自己也深感自己的心地過於善良太愛管閑事了,那手提皮包固然例外,而像麗子那樣漂亮奢侈的女人,她的身姿體態是任何人也難以相比的。所以我考慮到她的衣服怕不容易找到買主。
「那麼就拜託了。」
「哦,你稍等一等!」
我忙把小田老人說的事告訴給她。正如我想象得那樣,麗子聽說一次能掙一百美元,早已動了心。
「我不是沒有學過舞蹈,只是沒在眾人面前表演過,跳舞穿的衣服還留著一件呢。當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據說用童謠伴舞也可以呢。」
「真的?」
「嗯,是真的,顧客也不是什麼眼高的人物。衣服有嗎?」
「還好,我不是說了嗎?我還留下一件。」
「那就好,可是你打算跳什麼舞呢?」
「……新娘布偶,有唱片嗎?」
「新娘布偶?」
「是的,穿著金線織的錦緞衣服,好看極了。」
「那就這樣定下來!那支曲子外國人也一定會喜歡的。」
「關於姐!」
「什麼事?」
「何塞會擔心的,可是他又不能跟來,笑子小姐能陪我去嗎?」
「唔?那好吧!」
既然這樣,到了那天我也只好向內藤請一天假了。
「日本文化之夜」是在西區的佛教會館租借了一間房屋舉辦的。在樓房中雖說只能是一室,卻相當於寺廟中的大殿了。正面是巨大的佛壇,雙開門的正中央,居坐著一尊阿彌陀佛像。我以前也曾到過這裡幾次。這裡沒有電影會,每星期日的夜晚,放映日本電影。到那則就在佛像前輕快地掛上白布當作銀幕。收費記得是在一美元至一美元五十先令之間。
被稱作先生的穿西服的主持,在「日本文化之夜」里,也擔任了會主。到這裡來的白人,都是什麼人雖弄不大清楚,但卻看到去「內藤」吃飯的美國人來了不少。他們今天的穿戴更顯得華麗講究,只是無一例外地顯得特別嚴肅正經,一進門便脫去鞋子,把兩隻大長腿盤屈在涼席上。有許多學生可能是為了參禪來的。沒有老年人。
這天的節目內容,第一部分是講演會,由主持和另一位日本人主講。主持通過翻譯,那一位用英語演說。題目不外「佛教與世界和平」、「佛教是什麼」之類。比起日本寺院的講道要通俗易懂得多。但我無暇去欣賞這些,我得幫助麗子化妝。
「麗子小姐,你哪兒不合適嗎?臉色不大好看。」
確實明顯地瘦弱得多了,眼睛像大了一圈兒,五年前在長途旅船中弱不禁風的麗子形象,又出現在眼前了。但她卻說不要緊,說得很有力量。一到後台馬上開始化妝。
雖不戴假髮,也得按照日本方式施以濃妝,這是小田老人囑咐的。所以我買來白粉用化妝水溶解成水粉,用毛刷在她臉上塗得厚厚的,塗紅色也故意把口紅向面頰和眼瞼上擴展。我充分發揮了聰明才智,而麗子則端坐鏡前一言不發。在塗滿白色的上面,點綴進紅色,施以青黛,又用紅筆畫大眼圈兒。然後再用麗子日常用的天藍色臉黛,在上面粘上睫毛。本來她那雙又美又大的眼睛,一經修飾顯得更加有神、黑亮了。
「太漂亮了!麗子。」
我不由讚歎他說道。
麗子把那從不施油脂的長發披在肩上,是那樣秀麗迷人。把前額的頭髮做成圓形蓬鬆的日本髮式,繫上潔白的髮帶。這是我的創造。鏡子里的麗子簡直是個純潔無暇的姑娘。經過這番粉飾。她那憔悴的面容已不見了。
和服可能是麗子從日本出發時,母親為她精心趕製的盛裝吧?到飯店也從沒有穿過一次,是專為串門時穿的。質料是大白底上暈以粉色的皺綢,上面染著四季花卉。各處散現著金箔。衣帶也是手感很強的上等貨。
化妝完畢。但講演還沒有結束。麗子口中哼著重謠,輕拂著衣袖在練習動作。她和我說,這三四天以來她一直在苦練著。我下敢講話打擾她,只在一旁觀望著。她的舞姿,還保留著幼年學舞時的影子。雖是臨陣磨槍,但從她的頭部擺動已看出確有些功底呢。我放心了,這已完全值得上那一百美元了。
演出是麗子和小田老人配合。舞蹈的主角是布偶,它在箱子里說,我要出去跳舞!由會館的人協助在舞台中央放上屏風,麗子是在屏風後面等候上場的。準備完了之後,我想到應去台下觀眾席正面欣賞麗子的技藝。我先把麗子平靜地送到屏風後面,自己馬上來到本殿的最後一排座位上。
解說是由小田老人來擔任,他的英語程度使我大吃一驚。他那合乎時代的語法,意想不到的準確發音,尤其是含義深刻的辭彙流暢地順口而出。使我初次領略了他那知識的淵博。
「先生們女士們:日本舞蹈馬上就要上演了。在開場之前我想對此加以說明。究竟什麼是日本舞蹈呢?它和西歐的舞蹈是有著根本的差別的。後者是以顯示肉體的美為目的,而日本舞踏則自始至終以體現人的情趣美為宗旨。情趣是東方美的源本,在西歐的生活中卻缺少了這一點。尤其在紐約,我們棲息的這塊土地上,更缺少了情趣這一因京。對佛教和日本文化抱著極大關心的諸位先生女士,如果在這個晚會上,通過欣賞舞蹈能接觸到日本人的情趣,那將是我們最大的欣慰所在了。
「現在要奉獻給大家的日本傳統舞蹈,是屬於小品形式範疇內的,名為新娘布偶。大意是,新娘布偶夜間悄悄地從箱子里走了出來,她出於情感邊舞邊哭泣。在各位的感覺當中,做了新娘卻悲傷哭泣該是多麼奇怪呀!結婚對於每個人都會帶來喜悅,而新娘布偶為什麼哭呢?大家也許不會明白的吧?而在日本,做新娘時確是哭哭啼啼的。
「那不是想到明天而哭。而是回想起昨天以前的自己在啼哭。結婚,是處女向青春告別的標誌。是向那充滿夢幻,充滿幸福和從不受人傷害的少女歲月的正式告別。從結婚這天起,她得進入一個未知的世界,在那裡等待她的將是真正的人生。結婚未必是值得大喜特喜的日子,而是一個嚴峻的休止符和另一個出發點。所以,新娘這時要困惑地哭泣,這就是現在將要上演的舞蹈的主題。
「我不想把全部歌詞譯給大家聽了,但願把其中的重點句子留在各位的記憶中,那就是,想哭又不敢哭的新娘布偶,它穿的是用印有小紅鹿的花紙做成的衣服。布偶是不可以流淚的,為什麼呢?因為它穿的是紅紙衣服,一流淚衣服會濕破的。被沾了污垢的。新娘布偶在吳泣,卻又不能哭。她想哭又不敢哭,也就是說,在現實面前,她的情緒是無處發泄的。所以。新娘的外表華麗端莊,但誰又能看得出,誰又能理解她那哭泣著的心呢?這種流下出的淚在呼喚著我們真實的感情。只有在這裡才是日本,也只有日本有這種獨特的美存在著。決不能與美國女人那在雷鳴般的哭嚎聲中淚如雨下的情景相比擬。」
這番長篇宏論,給這部童話注入了如此深刻的人生意義,真令人想不到。麗子在屏風後面聽了也一定會敬佩不已吧?現在,她也正是在掩飾著自己的真實感情,而被賦予以單純地表現日本美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