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硃紅色的大門外頭,停了兩頂轎輿,在鞭炮的煙硝味中,率先下轎的是風煜深,儘管迎親的那一天,已經見過了岳父一家人,不過那天是用冷漠的面具來包裝自己,好抵禦同情和嫌惡的視線,和今天的心情完全不一樣,而這都是綉眉的功勞,是她的支持給了自己信心。
接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異樣目光,以及議論紛紛,風煜深毫不在意地將臉上的疤痕曝露在眾人面前,然後抬頭挺胸地來到另一頂轎輿旁,從掀起的轎簾內,扶出了坐在裡頭的綉眉,讓盛妝打扮的美麗妻子現身在好幾雙眼睛面前。
「綉眉……」單大人略顯激動地喚著女兒的閨名,能夠再見到女兒,比什麼都還要開心。
綉眉往前走了兩步,只見蓮足上穿了雙鳳頭鞋,還在鞋面上加綴了珠寶,走起路來格外搖曳生姿,讓姜氏母女的雙眼都快閃瞎了。
「爹。」她輕喚著。
「進來再說。」單大人差點落下老淚。
「是……」綉眉又把目光落在姜氏身上。「大娘。」
姜氏假笑一聲,不過兩隻眼睛依舊盯著她發上用毛皮製作的頭箍,上頭同樣地鑲了珠寶和金玉花飾,可以說貴氣逼人。
「咱們可是等了一個早上,總算盼到你們來了。」看來這死丫頭的日子真的過得很好,她不是滋味地思忖。「快進屋裡來吧。」
而此時跟親娘一樣想法的若齡,當她看到異母姊姊身上穿的戴的,可比自己擁有的還要好,不免嫉妒起來,當初要是自己嫁過去,這些東西就是她的了。
若齡故作親熱地湊上前。「姊姊真是愈來愈美了。」
「妹妹過獎了。」綉眉自然瞧見她們母女倆的眼珠子都在自己頭上打轉,更要感謝相公想到要送自己這份禮。
趁著她們女眷在說話,風煜深朝單大人拱手。「岳父!」
「待會兒咱們翁婿倆可要多喝幾杯。」單大人見到女兒氣色紅潤,而且這次身上的行頭更看得出是特別準備的,在風家必定極受寵愛,除了安心之外,對這個女婿也就更滿意了。
「是,岳父。」說完,風煜深便攙扶著妻子,慢慢地走進單府大門。
一行人回到前廳,落坐之後,奴僕紛紛送上茶水。
綉眉便偕同相公依禮跪拜,單大人笑不攏嘴地將女兒和女婿扶了起來,見到兩人呈上事先準備好的禮品,心頭既感動又欣慰。
「還送什麼,又不是外人,不必客氣了。」單大人在意的是女兒幸不幸福,其他的都不重要。
風煜深嗓音沉穩地回道:「禮不可廢,還望岳父喜歡。」
「爹,這可是相公親自為您挑的。」綉眉要讓「旁人」知道別再以貌取人,瞧不起自己的夫婿。
「好、好。」單大人濕紅了眼圈。
「這是送給大娘的……」她親自呈上禮品。「是綉眉拜託婆婆選的。」
看到盒中那塊上等的翠玉墜子,還真是沒得嫌,姜氏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還要煩勞親家母,這怎麼好意思,代我跟她道聲謝,不過看你拿出這麼好的東西來,我這個大娘還真是收之有愧,以前都沒有好好地對待你,虧得你還有這份孝心,心裡真是慚愧。」
「大娘別這麼說,這是我應該做的。」綉眉哪聽不出這話說得有多虛偽,自然也要好好地回報,最後又將一份禮送給異母妹妹。「這個是給若齡的,只是小東西,希望你會喜歡。」
若齡一臉喜出望外。「我也有……」她打開繡花荷包,裡頭是對小巧可愛的珍珠耳環,立刻就戴上了。「娘,怎麼樣?好不好看?」
「好了,姑娘家要端莊一點,也不怕你姊夫看了笑話。」姜氏麵皮抽搐,偷偷地捏了女兒大腿一把。
「疼……」若齡吃痛地哼道。
待綉眉將要送給遠赴江南任職知縣的兄長和大嫂的禮品交給大娘保管,今天的任務總算完成了一半。
「爹和大娘近來身子可好?」她柔聲地問。
單大人迭聲說好。「爹知道你過得好,就什麼都好。」
「是啊、是啊,大娘看到你嫁了個這麼好的夫婿,真的就安心了。」姜氏這會兒見到風煜深,臉上的疤似乎沒有之前見到的那麼不忍卒睹,現在又知道他對妻子出手大方,不禁後悔沒有讓自己的女兒嫁過去。
站在母親身邊的若齡也小聲地嘀咕道:「娘那時應該逼著我嫁才對……」
「你還敢說!」姜氏低罵。
距離母女倆最近的單大人聽到她們的對話,真是感到汗顏,除了嘆氣還是嘆氣,於是先讓女兒和女婿到客房裡稍作休息,等著晚上設宴款待。
客房內——
綉眉總算可以卸下武裝,坐下來喘口氣,因為只要在大娘面前,就會習慣性地繃緊神經,小心留意對方會耍花樣。
「你們先下去,待會兒沏壺茶水進來。」風煜深對小廝和妻子的婢女說。
常福和小月回了一聲「是」,便帶上門出去了。
「噗!」綉眉不知想到什麼好玩有趣的事,噴笑出來。
他也跟著揚起唇角。「什麼事這麼好笑?」
「只是想到大娘和若齡盯著我的頭箍還有鞋子,看到兩眼都發直了,好像巴不得那是她們的,就覺得既諷刺又好笑……」綉眉用袖口掩唇,連眼角都因為笑得太激動而有點微濕。「相公,謝謝你幫我掙了面子。」
風煜深在她身邊坐下,將一隻玉手包在自己的大掌內。「身為丈夫,本來就有責任幫妻子討回公道。」
「那麼相公又怎麼會想到要送我這些?」原來他最近出門就是忙這件事,當綉眉早上看到時才恍然大悟。
他俊臉一整。「這些金銀珠寶雖然俗氣,不過用來對付自私現實的人卻是最有用的,既然你大娘是這樣的人,不如就讓她羨慕一下,我才找了京城裡最好的師傅來製作,幸好成品還算滿意。」
綉眉真切地感受到他對自己的一番心意,所做的努力都值得了。「她們怎麼也沒想到相公會對我這麼好,尤其是若齡,恨不得當初是她嫁給你。」
「那又如何?除了娘子,我誰也不要。」風煜深親昵地用拇指輕輕摩挲著妻子的手背。「這些東西俗氣歸俗氣,不過效果卻很明顯。」
「何止明顯?是太好了。」她莞爾地說。
風煜深很高興自己也能為妻子做點事。「這麼一來,她們只會羨慕你、嫉妒你,再也不敢瞧不起你了。」
「嗯。」綉眉哽咽地偎了上去。
叩、叩兩聲,有人敲了門。
以為是小廝送茶水來了,風煜深不以為意地揚聲道:「進來吧。」
結果,讓他們夫妻倆意想不到的是推門進來的不是別人,居然是若齡。
「姊姊、姊夫,我端茶水和點心來給你們了……」她沖著風煜深笑得好甜,雖然還是不愛他臉上的疤,無法接受有個丑相公,但是只要能滿足自己在物質上的享受,而且疼她寵她順著她,那麼自己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綉眉一臉錯愕,不過沒有出聲,就是想看看她葫蘆里賣什麼葯。
風煜深看著小姨子,沈聲地說道:「這些東西讓下人送來就好。」
為了給風煜深留下好印象,若齡笑得好不天真。「這東西又不重,我一個人端來就好,還有娘也順便要我問問姊姊和姊夫,不如今晚住下來,讓咱們好生招待。」這樣她才有機會表現賢淑的一面。
風煜深先是怔了怔,住一晚倒是無所謂,不過沒有馬上答覆,而是轉頭跟妻子商量。「娘子覺得呢?」
「請妹妹代我謝謝大娘的好意,只怕不太方便。」綉眉小心端詳著若齡的表情,兀自尋思著。
若齡有些心急了,便直接問風煜深的意見。「只要姊夫點個頭,我相信姊姊一定會答應,姊夫……」她用撒嬌的嗓音喚道。
聞言,風煜深不禁打了個冷顫,有些怪異地看了妻子一眼。「既然你姊姊說不方便,那就這麼辦了。」
「可是……」若齡氣惱地瞪了綉眉一眼,忿忿地跺了下腳就走了。
「她這是怎麼了?」風煜深一臉莫名。
「呵呵……原來是這樣……」綉眉噗哧地笑了,想到大娘和若齡不久之前的態度,總算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這回是笑到險些岔了氣。
「到底是怎麼了?」見她笑到喘不過氣來,風煜深趕緊用掌心順著妻子的背,還是一頭霧水。
綉眉嬌睨一眼。「相公真的不打算娶偏房?」
他瞪著妻子。「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為……大娘多半在打著姊妹共事一夫的如意算盤,希望若齡能嫁給你當側室,然後再伺機奪走我這個元配的位置。」綉眉笑吟吟地把答案揭曉。
風煜深額際瞬間爆出幾條青筋。「虧她想得出來!」
「相公打算怎麼做?」她打趣地問。
他深深地瞅著言笑晏晏的妻子,不禁有些氣悶。「娘子這回好像一點都不吃醋?」風煜深自然希望她能相信自己,可是又想要綉眉表現一下醋意,這種心情還真是有些矛盾。
「相公希望我吃醋?」綉眉笑不離唇地問。
「我……」風煜深不禁語塞。
綉眉柔媚地倚向他的肩頭。「因為我知道相公根本不可能會喜歡若齡,而且我也相信相公的允諾,所以才沒有胡亂吃醋。」
「我有娘子一個就夠了。」他這才釋懷,伸臂將妻子摟得更近。
她眼底很快地掠過一道隱隱的不安,口中輕喃:「更何況我擔心的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娘子說什麼?」風煜深隨口問道。
「沒什麼。」搖了搖螓首,綉眉不想讓別人來破壞眼前的氣氛。
他沒再多問什麼,夫妻倆就這樣互相依偎著,一直到他們發禿齒搖,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都不會離開對方。
待他們在客房裡休息了大概半個多時辰,便被請去參加宴席。
席間,姜氏一臉熱絡地招呼著,還不停地朝女兒使著眼色,就是要若齡抓住機會,多向風煜深獻殷勤。
單大人也看出端倪來了,不禁替她們覺得丟臉。
「姊夫難得來一趟,可要多吃點……」若齡嬌膩地問:「就不知道這些菜色合不合胃口?」
既然知曉姜氏母女倆在打什麼主意,風煜深自然板起不苟言笑的臉孔,想讓她們知難而退。
只聽見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接著詢問坐在旁邊看戲的妻子:「娘子想吃什麼,我來幫你挾。」
「我想吃蝦,不過有蝦殼……」綉眉故意用為難的口吻說。
「我幫你剝。」風煜深馬上挾了一尾蝦過來。
「謝謝相公。」她喜孜孜地笑說。
「好了。」風煜深將剝好的蝦子放到綉眉碗中。「我多剝幾尾,娘子慢慢吃……」他旁若無人地伺候妻子,讓若齡忍不住妒紅了眼。
綉眉也很配合,露出最美的笑靨回報。
這一頓飯吃下來,只有姜氏母女倆臉色難看,綉眉不禁暗笑在心,當她又看向蒼老不少、頭髮也白了許多的爹,相當滿意女婿對自己的呵護備至,直點著頭,心中再有什麼怨怒,這一刻也真正地放下了。
宴席才結束,風煜深馬上開口告辭,可不想繼續被人當作上等的肥肉,於是帶著妻子準備打道回府。
「爹往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女兒會再來看您的。」綉眉來到父親的面前,出自真心地說道。
單大人霎時紅了眼眶,能得到女兒的諒解,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了,頓時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只能用點頭表示。
就這樣,綉眉坐進轎中,嫣唇不由得泛起了笑意,心想今天走這一趟真是對了,她才能拋下過去的心結,走向屬於自己的人生。
冬夜,由於氣溫降低,變得有些沉寂冷清。
未時左右,風煜深步出居住的院落,不管是在做打掃工作的奴才,還是正巧經過的婢女,見到他高大的身影出現,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避開了。
「二少爺!」
「二少爺!」
風煜深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朝他們頷了下首,態度是那麼自然,也不再難以親近,府里的奴僕在私下不知道討論過幾回,都說他二少爺已經變回六年前那個親切好相處的主子了。
其實風煜深自己也不禁疑惑過,還照過幾次鏡子,想說他臉上的疤痕並沒有消失,不過為什麼身邊的人好像變得不再怕他,而且敢主動過來跟自己說話,這種情況已經好些年不曾發生過了。
他摸了摸臉上的疤,又想到已經好一陣子沒去注意它,有時根本就忘了,是因為不在乎讓別人看到,所以別人自然也就不用戰戰兢兢,唯恐會犯了忌諱嗎?風煜深想了想,確實有這樣的可能性。
「二少爺……」小廝迎面跑了過來。「馬車已經準備好了,三少爺也在大門外等候了。」
想到二娘所生的這個弟弟,兩人並不親近,甚至可以說很少見面,不過最近有了轉變,說話的機會也慢慢地多了,風煜深很高興能和這僅剩的手足有更多相處的時間,畢竟他們是兄弟。
「嗯,走吧。」才這麼說,身後有人叫住他。
就見綉眉身邊的婢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總算把人給追到了。「二少爺……二少夫人說天氣冷了,記得把披風帶著。」
風煜深伸手接過披風。「好好伺候二少夫人。」
「是,奴婢知道。」婢女福了下身,目送他離開。
待婢女回到寢房內,便先向主子覆命。
「……二少爺已經出門了。」她說。
「嗯……」綉眉用指腹揉了揉鬢角,眉心微微攏起,對婢女的稟告,心不在焉地頷了下首。
「二少夫人頭疼嗎?」婢女端詳主子的臉色,好像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