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句話真是一點不假。隔日詠美一進辦公室，早到的同事紛紛拋給她同情目光，看樣子大家已從李主任口中得知她將到梁睦月家中工作的事。

不久電話響起，是李主任，告訴她人事部經理有找。

「劉經理早。」詠美推開門喊。

「坐。」坐在桌后的劉經理抬頭說。年過半百的劉經理蓄著花白的發，微胖身形紅潤臉頰，star－like員工私底老喊他肯德基爺爺，詠美進公司頭一天，曾在大廳見過他一次。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來的用意。」

詠美點點頭。

「那我就直說，我剛看了一下你的履歷，我很好奇，你的廚藝是從哪學來的？你履歷上並沒註明這一點。」

詠美一時也不知從何解釋起。「我媽媽在菜市場賣菜，從小我就得幫她送菜去給店家，我的廚藝就是跟那些店家學來的。」

「所以你沒有廚師執照？」

詠美搖頭。

劉經理苦惱了。「照道理說，我不應該雇請一個沒有廚師執照的人來準備三餐，但是設計總監就是指名要你──」

「誰？」詠美訝異問道。因為梁睦月刻意保密，公司員工沒幾人知道他除了是star－like總裁兒子之外，還是影響整間star－like營運的舵手，傳說中「東方的manolo

「梁先生就是設計總監laurence。」唯恐詠美聽不清楚，劉經理又說一次。「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要提醒你，絕對不可以泄漏這個秘密，梁先生非常討厭他的身分曝光。」

劉經理遞了兩張紙給詠美，吩咐她今天下班之前填好交到他辦公桌上。他提醒：「內容絕對不可以交給第三者觀看，違者只有一個下場，走人。」

詠美點點頭，揣緊合約快步離開人事室。

一天就這樣過去。第二天到來，詠美還是一樣準時到star－1ike會計部工作。下午兩點半，詠美與其他三名會計助理正窩在小會議室交接工作，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大吼著她名字。

「尹詠美，尹詠美人呢？」李主任在外頭叫。

「我在小會議……」她頭剛探出，李主任便抓著她往外走。

「快快快，我已經幫你把東西收好了，劉經理在大廳等你，動作快一點！」

「什、什麼？」

「你快點下去就對了！」不給機會讓詠美問清楚，李主任一手抓起她公事包，一邊拉著她往電梯跑。

果然如李主任所言，劉經理已在大廳等待──正確點說，是立在停在大廳前的高級房車前等待。

「你們還沒告訴我要上哪……」

「快點上車，別浪費時間。」劉經理將車門關上。

「尹小姐……」司機趁空檔遞了支手機給她。

詠美狐疑地接起。

「尹詠美？」手機里傳來梁睦月特有的低沉嗓音。

詠美太過驚訝，以致沒在第一時間回話。

「你是啞巴，不會說話？」

「你……」回答時詠美察覺前頭司機目光，連忙改口。「您找我有事？」

「我肚子餓。」

詠美一愣。「可是劉經理不是說，他會先幫您雇請一個專業的……」

「我轟走他了。」

「什麼？！」她眼一瞠。

「他菜做得那麼難吃，當然要他滾蛋。」公司里向來是誰厲害誰說了算。梁睦月的任性，有時就連他總裁老爸也奈何不了他。「總而言之，我就是要吃你做的菜。」

「說話不算話……」詠美小聲嘀咕。「你明明說好給人家三天時間……」

「啰唆！」一聲斥罵后，電話斷線。

詠美瞪著顯現通話結束的螢幕，滿臉不情願地合上交還給司機。

二十分鐘后，黑色房車抵達梁宅。沒得梁睦月命令，就連star－like的公司車也不得進入，詠美只好自個兒下車開門。

「剛好我昨天沒把鑰匙拿出來……」詠美邊掏鑰匙邊念道，沒想到，鑰匙才剛插進孔里，門便自動打開。

「太慢了。」梁睦月鐵青著臉站在門后瞪她。

「車又不是我開的……」詠美幫自己辯解，不過一瞧梁睦月眼睛下的黑圈，忍不住關心。「你氣色好差，怎麼，感冒還沒好？」

梁睦月不回答問題，命令道：「我只給你三十分鐘。」

詠美一聽，忙跟在他身後快步跑著。

「噯，梁先生。」她邊追邊問：「你有特別想吃什麼東西嗎？像粥還是飯，還是牛排、雞肉、海鮮？」

梁睦月驀地停下腳步看她。

「怎麼了？」詠美低頭察看自己，今天她一樣穿著保守的黑色套裝加白襯衫、黑包鞋，他幹麼一臉詭異地盯著她看？「我說錯什麼嗎？」

「我不知道。」梁睦月皺起眉，他還在思考詠美前一個問題。「我想不出我想吃什麼……」

詠美一愣。怎麼會有人連自己想吃什麼都不知道的？她追上他。「那，剛才廚師做了什麼料理，你覺得不好吃？」

「還在餐桌上，你自己去看。」

兩句話說完，梁睦月丟下詠美，若有所思地步進大宅。

詠美跟在後頭走進去，來到餐桌一看，是一盤摻雜著培根、紅蘿蔔、番茄跟洋蔥的煨牛肉，詠美拿了支湯匙舀一口醬汁──奇怪，明明很好吃啊！

「梁先生，呦呼，你人在哪？」

「幹麼？」一個聲音自她頭頂傳來。

詠美回頭，望見梁睦月站在三樓樓梯口。

「我是要問你，那盤肉──你到底覺得哪裡不好？我剛有嘗一下味道，我覺得很不錯啊。」

「沒有感覺。」細長的黑眸眺向天花板上華麗的建築雕花。「它給我的感覺就像罐頭食物，一成不變，沒有新意。」

詠美覺得梁睦月說話好「玄」，明明是話，內容她卻完全聽不懂。

「你下來說話啦。」她朝他招手。「沒事站那麼高，弄得我脖子好酸。」

「我並不想跟你說話。」梁睦月瞪她。

「我知道我尹詠美還沒那個資格跟你對話，但是你總該先告訴我你想吃什麼啊！」

「這問題很重要？」梁睦月面無表情。「之前來做菜的廚師，從來沒有人問過。」

詠美一愣，想，這該不會就是他不愛吃廚師料理的原因吧？因為從來沒人問過他想吃什麼？

「當然重要！」她見他仍舊不動，索性自個兒上樓抓人。「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你想吃什麼，不告訴我，我怎麼會知道？走啦──」她站他身後推他移動。

以兩人身高體重，若梁睦月真心不配合，詠美根本莫可奈何，但梁睦月只是假意抗拒了下，隨後便被她拉著步下樓梯，直入廚房。

就像在招呼幼稚園小朋友，詠美還拍拍椅子要梁睦月坐好。「乖乖坐不要亂跑，我去冰箱看一下還有什麼東西，你不可以再跑上樓喔！」

「你快去做你的菜。」梁睦月沒好氣地瞪她。

瞪著她忙碌的背影，梁睦月發現，這個尹詠美，竟然一點也不怕他。

一般人遇上他，尤其知道他的身家與職業，哪個不視他若神明，唯恐得罪他而戒慎惶恐，偏偏這女人一直沒把他身分放眼裡，不但對他發脾氣，還威脅他、不聽他意見、執意做她想做的事──

照理說，這種人他應該不會想見她第二回，但此刻他卻乖乖地坐在她指定的椅子上，守著她「不準離開」的命令。

「你只給我半個小時，煮飯一定來不及，所以我只能煮麵或熬粥……吶！」她邊說端來一隻托盤，上頭全都是麵條。

「這個你應該看過，」她抓起一把細如髮絲的白面。「這叫壽麵，燙好拌麻油薑絲味道一級棒，這個叫雞蛋面，一般人最常吃的面就它。還有這個是義大利面，這個叫義大利麵餃，兩個煮法吃起來感覺都差不多……還是你想吃粥，冰箱有蝦子跟蛤蜊，我可以幫你熬個海鮮粥。」

梁睦月瞪著眼前琳琅滿目的食材，半晌才得出一個結論──

「不想吃粥。」

「好。」詠美手一指麵條。「那挑一種吧。」

梁睦月搖頭，在他眼中，乾巴巴一束一束的麵條就像死魚，看了就討厭，更別提要吃它們了。

這時，梁睦月聽見有陣怪鳴，他看了她一眼，只見詠美捂著臉做了個怪表情。

「是我肚子在叫啦！」她不好意思地抓抓頭。「今天一直忙著交接，所以中午來不及到員工餐廳吃飯──噯，既然你想不起要吃什麼，這樣好了，我用大廚做的煨牛肉，幫你煮一碗我媽常做的家常面？」

梁睦月一臉不確定。

「保證好吃！」詠美豎起大拇指。「你等我，十分鐘馬上上桌。」

詠美不啰嗦，脫下外套、捲起衣袖開始煮水下面，同時將擺盤精美的煨牛肉倒進燉鍋轉小火煨熱。再來是熱湯底，廚師先前熬了一鍋雞骨湯底冰冰箱，詠美依序加進麵條、牛肉、小白菜跟水煮蛋，最後撒上把香菜，一碗香氣四溢的家常面就這麼完成了。

「吶！」她遞給梁睦月筷子跟湯匙。「很燙，小心點。」

梁睦月望著湯上的油花與香菜，然後抬頭。「這就是你常吃的東西？」

「你以為我家開銀行啊，每天都能吃這麼高級的上等牛肉？」詠美毫不避諱地坐在梁睦月身邊，挾起牛肉大大咬了一口。「好好吃喔！」她開心地眯著眼笑。

看她吃相，梁睦月也忍不住嘗了一口，沒想到──

「好吃對吧！」詠美好像會讀心術，梁睦月眉頭一動，她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梁睦月不吭氣，仍舊吃著面。

「一吃這面，我就想起我媽在市場工作的樣子。」詠美停下筷子，望著氤氳的白煙微笑。「我爸很早就走了，所以我從小就見她一個人照顧那攤子，非常辛苦。早上四點就得起床批菜，可是她還是會撥空鹵一鍋肉放冰箱，有時我下班回來她還沒睡，她就會像這樣，下一碗面給我吃。」

梁睦月沉默地吸著麵條，吃媽媽親手做的菜，是他從來沒有的經驗。

「你呢？」詠美吃掉麵條后隨口問：「你媽有沒有煮過什麼東西，讓你特別懷念？」

梁睦月突然拋下筷子。「你東西吃一吃可以走了。」他下逐客令。

瞧他表情，再呆也知道她戳中痛處了。「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種問題……」她看著他背影道歉。

原本起身想走人的梁睦月停步。「你在同情我？」

「沒有。」詠美大跨步走到梁睦月面前。「我只是覺得抱歉，沒事在吃飯時間聊這種話題，害你沒胃口──」

「讓開。」梁睦月伸手欲推，沒想到她卻反手拉住他。「你這是在做什麼？放開我。」他斂眉怒瞪。

「不要這樣嘛！」詠美慢動作鬆開他衣袖。「在路上劉經理有打電話給我，他說你昨天整天沒吃什麼東西，難得我煮的面合你胃口，你就多吃一點嘛。」

梁睦月驚訝了，他竟然在她眼中瞧見──關心？！「我肚子餓不餓吃多少東西，關你什麼事？」

「我知道不關我的事，但我就是會覺得……」

「怎樣？」見她吞吞吐吐，他反而覺得好奇。

「希望你多吃一點，你真的太瘦了。」她兩手戳著臉頰。「你如果再長胖一點，會更帥。」

「更」這個字眼讓梁睦月微笑，他朝她靠近一步。「你覺得我帥？」

「我又不是沒長眼睛……」詠美表情帶著點不情願。

一句話，滿足了梁睦月的驕傲，他定定看了詠美一會兒，轉身坐回餐桌前，繼續吃著剛才沒吃完的面。

吃完面后，詠美起身收拾，梁睦月看著她側臉，突然張口喚：「尹詠美。」

「幹麼？」

「我要你明天就來。」

詠美停下手邊工作，搖搖頭。「不行啦，我已經答應店長這兩天都會去打工，她已經想辦法讓我提前離職，我不能對她食言。」

梁睦月拉長了臉，這傢伙還真是有膽，又一次拒絕他。「我管你答應對方什麼，明天早上我張開眼睛，就是要吃到你做的早餐。」

「不可以這個樣子！」詠美像教訓小孩子似的雙手插腰。「做人就是要說到做到，況且是你自己答應給我三天，我也跟人家說好做到明天晚上，不管，我還是照原先提議，後天早上過來。」

梁睦月不可思議，沒想到在她心底，他梁睦月釣要求，竟敵不過她對速食店店長的承諾！

從來沒人敢跟他唱反調！梁睦月盛怒地踹開椅子。

他表情好狠，詠美嚇了一跳，忙不迭退開三步，以策安全。

兩人四目相對，梁睦月勾唇給了她一抹比冰還冷的淺笑。「如果我明天早上沒看見你──你也不用來了。」

「喂！」一聽他這麼說，詠美倏地回過神來。「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

「你好好考慮。」梁睦月高傲一睨，轉身離開。

第二天──

聽見他的威脅，任何有腦子、有理智的人，都該曉得不可以違拗他意，可沒想到──那傢伙竟然沒來！

「尹詠美人呢？」梁睦月對著話筒發問。

電話那頭的劉經理一查，膽顫心驚地回道：「她人在會計部……需不需要幫您轉接電話給……」

不待劉經理說完，梁睦月掛斷電話。

有如憤怒的籠中之獅，梁睦月啃嚙著指節在房內來回走動，詠美的拒絕讓他顏面大失──雖然沒有人看見，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這口氣要他怎麼吞得下去！

那女人真以為他非吃她做的菜不可？梁睦月踅折的腳步忽停，一股倔強湧上心──驕傲如他，怎麼能被一個女人瞧輕？！

他拉開抽屜，十多張寫著女人姓名電話的字條躍進眼帘──這些全是他夜裡睡不著上夜店遊玩的成績。說真話，他根本記不清給他電話的女人面孔，總之就像抽獎，隨意抓起一張就撥。對方一聽是他，直在電話那頭格格傻笑。

「一小時后見。」女人留下一個飛吻結束通話。

梁睦月嫌惡地丟開話筒，脫光衣服走進浴室沖澡。

被熱水淋濕的他瞪著半身鏡里的自己，冒著血絲的細長眼眸，在在說明他此刻的心緒。

從來沒有人敢惹他生氣！

梁睦月用力一捶鏡面，一陣痛麻竄上右臂，他一啐后關上蓮蓬頭，淋濕的黑髮有如簾幕，墜下滴滴水珠。

十五分鐘后，穿著白衫黑褲的梁睦月坐上銀灰色lamborghini（藍寶堅尼），踩下油門，急速賓士。

該死的尹詠美，竟敢如此不在乎他！盛怒中的梁睦月，直覺想要找個溫暖女體來發泄心中的惱恨──從來沒人敢違逆他，從來沒有！

他對天發誓，如果明天一早沒看見那傢伙進門，絕對讓她好看！

隔日一早，詠美依舊準時坐進她在star－like會計部的位子上。雖然表現勇敢，可是整天只要李主任自他辦公室探頭，或桌上電話響，她總會背脊一涼，身體變得無比僵硬──但說也奇怪，整天，卻一直沒收到上頭要她回家吃自己的通知。

這難道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下班時間到，詠美尾隨回家休息的人潮擠上捷運列車，在即將關門的「嗶嗶」聲中，她抓緊吊環站立，明亮壓克力窗映照出她心神不定的表情。

她記掛梁睦月的飲食狀況，雖然跟他相識不過幾天，但她多多少少已經了解他脾氣──梁睦月超級挑嘴，只要料理外表看起來不足以吸引他張嘴，就算會餓死他一樣不吃。昨日她一直在考慮該不該為他破例，但一進麥當勞看見同事寫在白板上的叮嚀，她馬上打消念頭。

同事們打算替詠美辦個「歡送暨高升」party，包括白天班同事，也在白板上署名參加──大夥興緻勃勃，她這個主角，怎好意思說要提前一日走人，所以只能跟梁睦月說抱歉了……

詠美衷心期盼他不要太生氣，至少，至少也給她一個彌補他的機會。

三天期限一到，一早，詠美在自家菜攤上挑了些肥碩菜蔬，裝成一袋交到老媽手上。「吶，幫我算算多少錢。」

「噯，算什麼！你頭一天到你老闆家上班，就當老媽送他的見面禮。」

「沒這回事！」她不由分說硬要老媽開價。「公歸公私歸私，算錢，你再這樣，小心我以後不跟你拿菜。」

記好金額，詠美揮別老媽準備上班。她仔細算過，每天搭捷運轉公車花費，跟她騎摩托車上班的花費相當，但後者機動性與負載性高，兩相比較，聰明的她當然選騎摩托車。

半個小時后，粉紅色小cherry停在白色大宅前，詠美摘下安全帽掏鑰匙開門。

不知道梁睦月見了她第一句會說什麼？一路上詠美都在想這件事。她拎著包包與塑膠袋走進大宅，和前天一模一樣的擺設，讓她略略感到安心。

她看了眼時鐘，才八點過一些，梁睦月應該沒這麼早起床吧？！

俗話說得好，吃人嘴軟──詠美不啰嗦開水洗米煮粥。雖然有點擔心梁睦月會真照他前天說的，不再雇請她工作，但她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準備好早餐，說不定等他起床見了滿桌子菜，他會心情大好網開一面。

兩個小時過後……

「那傢伙是打算睡到幾點啊！」詠美坐在餐桌前嘀咕。「說什麼一早醒來就要有早餐吃，現在都十點了，連個人影也沒有！」

她表情焦躁地繞著餐廳來回踱步，心裡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隨著時間流逝，感覺越來越強烈，又過了半個小時，她大步走出餐廳。

她決定上樓瞧瞧，如果那傢伙真乖乖在床上睡覺，她也不會吵他，但……她就是有一種感覺，覺得梁睦月沒在床上。

爬上二樓他房間，詠美小心翼翼旋開門把，探頭一看，人瞬間站直──

真的不在！

忽地一個直覺，她奔出屋外，就在頭一回撞見梁睦月的涼亭中，看見他橫躺在地。

「不會吧？！」她驚喊，跑到梁睦月身旁，輕搖他的肩膀。「喂，你醒醒啊！梁先生……你不要嚇我……」

她觸碰他的額，那種不帶人氣的涼意令她心驚，感覺好像不久前他才剛從冷凍庫出來，一個好好人怎麼會冷成這樣？她兩手攙住他同時左右張望，多希望此刻能冒出個人手幫忙。

不行，她一定得想辦法送他到醫院去！

詠美再一次撫摸他涼透的額，俯頭在他耳邊喃喃說道：「你在這等我，我這就去裡頭打電話叫救護車……」

聽見她這句話，原本閉起的黑眸突然張開。

「不要……」

她聞聲低頭，不意撞見梁睦月還來不及偽裝堅強的眼──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個多愁善感、詩情畫意的人，但看著他的眼，詠美髮誓，她當真在他眸里看見寂寞，滿滿的寂寞。

詠美心一痛，不自覺呼應他眼底懇求，又重新環著他肩，攙他坐起。「你還好吧？」

她溫暖的體溫有如雷擊般震醒了他。不過眨眼時間，方才仍佔據他眼裡的寂寞消除，眉宇再度被防備與警覺覆蓋──他又是先前那個不可一世、驕傲又任性的孤傲男子。

「你還來做什麼？」梁睦月推開她手，執意靠自己力量坐起。

昨天為了發泄她違抗他的怒氣，梁睦月包下一間飯店總統套房，備齊美女名酒佳肴，在裡頭恣意狂歡。只是不知為什麼酒越喝人越清醒，與女人交歡越久，身體越涼，他感覺不到發泄之後的快感，徒留滿身空虛。

夜深，他回絕多名女子邀約獨自返家，空無一人的大宅有如黑洞般，吸走他最後精力。在馬桶吐完他逼迫自己吞下的食物，他狼狽逃出，發狂似地在偌大花園裡亂走。

之後的事，他再也記不清。

「對不起嘛！」詠美對自己再三發誓，若有機會見到梁睦月本人，她一定要好聲好氣求他再給她一次機會。「我昨天是真的想要來的，但公司交接還沒完成，還有，我打工那邊的同事，剛好幫我辦了一個歡送會──」

他閉著眼負氣一哼。「說來說去，你就是把別人看得比我重要。」抬手朝大門一指。「鑰匙留下你可以滾了，我梁睦月還沒悲慘到需要求人幫我做事。」

「不要這樣嘛！」她軟聲求著。「我一早還特別在我媽攤上，挑了最大最新鮮的菜要煮給你吃，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要趕我走嘛！」

他聞言張眼，一雙黑眸鄙夷凝視她。「真的是為我而挑？我看不是吧，依你個性，應該是看在可以幫你媽增加收入，才順道帶來。」

對於他這說法，詠美沒辦法反駁。

「說到底，還是為了錢。」他伸進衣服口袋抓出一疊千元鈔，「啪」地丟在詠美面前。「吶，這樣夠不夠？不夠家裡還有。」

詠美愣住，瞪著散落一地的紙鈔，慢慢抬頭看著表情淡漠的他。沒錯，她的確愛錢，自小每個人都喊她「錢嫂」，她也頗以這個稱號為傲──但，從來沒有一次，她會像此刻一樣，如此討厭「錢」這東西。

她感覺他剛才丟擲的，不單隻是一疊干元鈔，而是她的好意，她的關心，還有──尊嚴。

詠美氣壞了！

「你這個人笨蛋！」她一邊用力推揉他胸口邊吼，眼淚狂飆。「你把錢丟在我面前算什麼？我愛錢又礙到你啦！至少我是老老實實，靠我的雙手我的體力我的時間賺錢，你沒有資格拿錢來污辱我──虧我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擔心你會餓肚子，今天一早七點多就急急忙忙跑來，結果你竟然這樣……對我……」

聽見最後一句，原本扭開身子不想被她碰觸的梁睦月，突然停下了動作。她剛說什麼？

「你以為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會感覺受傷？我也會啊！」說到最後，詠美不再捶打他，只是垂著頭猛掉淚。

瞪著她哭花的臉，梁睦月那顆被寂寞凍住的心房，慢慢地，有了一絲暖意，蒼白的唇瓣淺淺地勾起一抹笑。

原來──她心裡還是有點在乎他的。

「喂……」望著依舊啼哭不止的詠美，梁睦月悄悄伸手拉了拉她，用極不情願的口氣吐出一句話。「不要哭了。」

「要不是你惹我，我怎麼會哭……」她搓揉著哭紅的眼瞥他一眼。

「我不會道歉的。」他冷酷說道。

詠美好用力好用力地瞪他，但眼淚總算停下來了。

「攙我進屋子。」

他朝她伸出手，詠美癟嘴不理，本以為她會拒絕接受他的示弱，沒想到才眨侗眼，她便乖乖伸手環住他腰，支撐他站起身來。

「小心點。」

聽著她仍帶鼻音的提醒，梁睦月眼底，悄悄浮現一抹溫柔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