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是啊,糟蹋了,真是糟蹋了……」
打從進房之前,滿意就察覺到,鐵索正在生氣。
進門之後,他就往桌邊一坐,雙肩硬如頑石,黑眸冷望著窗外的寒梅,卻不肯看她。更不像以往那樣,一進門就抱住她,俯身用熱燙的薄唇,吻得她魂銷骨酥,癱軟在他懷裡……
她站在門邊,輕輕把門關上,回身走進花廳,躊躇了好一會兒,才鼓足了勇氣開口。
「你怎麼了?」她小聲的問,烏黑的大眼裡,有著濃濃的困惑。
多日不見,她在釀酒的空檔,也曾偷偷幻想兩人重聚時,鐵索會做的事、會說的話。他是否也曾想念她?是否也期待在每個轉身、每次抬頭時看見她?是否也覺得,孤枕獨眠的夜晚格外難熬,心裡空蕩蕩的,就像是缺少了某個重要部分般難受?
她幻想過無數的可能,卻萬萬料想不到,他們之間的氣氛,會變得這麼僵冷。
高健的身軀,凜然未動,黑眸仍直視窗外,薄唇抿得死緊。他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緊繃得像不碎的岩石。
「你在生氣嗎?」滿意用更小的聲音問,輕移蓮步走到桌邊,柔亮的眸子端詳著他的臉色。
沉默。
「你在生氣嗎?」她耐心的又問。
還是沉默。
她深吸一口氣,憑藉著這些日子來,用他在白晝時的體貼、深夜裡的親昵,所培養出的些許勇氣,伸出小手,捧住那張嚴峻的臉。
「鐵索,」她輕輕轉過他的臉,直視那雙黑眸,柔聲又問。「你是不是在生氣?」
黑眸里的冰冷,是為了壓抑熊熊怒火。
「我沒有。」他咬牙切齒的否認,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裡擠出來。簡單的三個字,被他說得像是殺父仇人的名字。
他不是生氣。
他是想殺人!
護送龍無雙回來后,他從宮清揚那兒,知道滿意從酒坊回來。他匆匆走進內院,急著想見到她,將她擁入懷中,重溫那嬌軟的身子。
誰知道,他踏進庭院里,卻赫然撞見,一個斯文男人,正扶握著她的手,跟她輕聲細語的說話。
怒火瞬間掌握他,理智蕩然無存,他氣惱得簡直想衝上前,把那個男人大卸八塊!
縱然他的理智明白,兩人的接觸,極可能只是偶然,他害羞的小妻子,絕不可能逾越禮教規範。但是只要一想到,那個男人看她的痴迷眼神,他就怒火中燒,雙拳不由得握得死緊。
鐵索冷冰冰的否認,像是冰針似的,刺得她雙肩一縮,眸子里的光亮也變得黯淡了。
小手才剛鬆開,嚴酷的臉龐又轉開了,彷彿不願意多瞧她一眼。
滿意揪著裙子,覺得好無助,縱然知道他口是心非,正在氣頭上,卻不明白,他是在氣些什麼,只隱約的感覺到,他的憤怒似乎跟她有關。
她能夠看得懂他的表情、猜得出他的情緒,卻不能猜出,他為什麼生氣。
強忍著委屈與難受的情緒,她垂下小腦袋,瞧見他黑衣的袖口,裂開一道長縫,像是被刀劍劃開,她的心一下子又提到喉間,焦急的湊上前去察看。
所幸,刀刃只是劃破他的衣裳,沒傷到他分毫,黝黑的肌膚上,沒看見任何傷口。她鬆了一口氣,捧出針線盒,坐到桌邊。
「你袖子破了。」她輕聲說道,一邊從盒內取出針線。「脫下來讓我補一補,好嗎?」出嫁之前,她的針線功夫已練得不差,而她始終認為,替丈夫縫補衣裳,是妻子應盡的職責。
暖甜的嗓音,讓鐵索緊繃的下顎,稍微鬆了些。
半晌之後,他終於有了動作,俐落的褪下黑衣,擱在桌上。
她拿起那件黑衣,感覺到衣裳上,還有著他的溫度,小手不自覺揉進衣料里,揪得緊緊的,心裡才稍微好過一些了。
只是,當她低下頭,聞見黑衣上的殘留的氣味時,嬌小的身子陡然僵住了。
衣裳上頭,除了有她熟悉的男子氣息,還有著其他的味道。那味道極淡,卻仍瞞不過她靈敏的嗅覺……
那是大豆煮熟后的味道!
大豆,是製作豆腐的原料。
兩個丫鬟的無心交談,像是去而復返的浪潮,夾帶著震驚與錯愕,輕易將她淹沒。握在小平里的細針,劇烈抖個不停,甚至在細嫩的肌膚上,刺出好幾個細小的傷口,她卻渾然不覺得痛。
他身上的大豆味道,是怎麼來的?
是不是從那個豆腐西施身上沾來的?
那個豆腐西施美不美?
他是不是也被迫要「照顧」她?甚至是——甚至是——甚至是——娶她?
無數的問題,在滿意嘴裡滾啊滾,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就像是她不敢去碰觸心裡那個結,如今她更不敢問出口,就怕會從他嘴裡,聽見讓她無法承受的答案。
尚未穿線的細針,被她緊捏在手中,針尖深深扎入白嫩的手心,但她心口的疼,卻遠比手上深重得太多太多。縱然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她卻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彷佛好遠好遠。
室內沉寂,門外卻突然有了動靜,傳來幾聲輕敲。
「鐵夫人,無雙姑娘請您過去一趟,要跟您商討釀酒的事情。」丫鬟清脆的嗓音響起,在門外通報著。
「我知道了。」滿意振作精神,勉強保持語調平靜。「請轉告無雙姑娘,我立刻就來。」
「是。」
丫鬟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室內又恢復安靜。這藉口來得正好,她咬著紅唇,用顫抖的小手擱下衣裳,慢慢的站起來。
「那——那我去無雙姑娘那兒了……」她輕聲說道,強忍著眼裡的水霧,急著要躲到外頭、躲到鐵索看不見的地方,才能好好哭一場。
高健的身軀背對著她,沒有點頭、沒有回答。
她早該習慣他的寡言,但是在她心慌意亂的時候,他的沉默卻讓她更難受。她用力咬著粉唇,忍著萬千疑問,跟心口的疼痛,轉身往外走去,踏出兩人居住的跨院,甚至忘了拔出扎在手心的細針。
細針還深扎在她手心,一如那個結,還留在她的心間,逐漸逐漸的揪緊,卻遲遲不敢去碰觸。
當然,也就沒有去解開。
【第九章】
芳龍泉蒸煮出的高梁糊,品質出奇的好。
龍無雙只嘗了一口,就讚賞不已,急著找來滿意,迫不及待的催促,要她快些把好酒釀出來。
酒坊里變得更忙碌,釀酒師傅們把高梁糊攤涼,由滿意拿出飛鳳酒的酒麴,按照特殊比例拌入。
滿意監督著所有事宜,大半的時間都待在酒坊里,往往要忙到日落西山,才帶著一身的酒麴香,疲憊的回到跨院里。
而鐵索似乎比她更忙。
這陣子他們見面的時間,簡直少得可憐。
龍無雙似乎又惹上事端,鐵索被迫在一旁護衛,擋去那些明槍暗箭,無法再到酒坊陪她,甚至回來得比她更晚。
每晚,滿意對著整桌的飯菜,苦等他回來。等啊等,熱騰騰的飯菜等得都涼透了,連桌邊的蠟炬也成了一攤燭淚,她太累太倦,坐在桌邊等得睡著,才朦朧間感覺到,熟悉的強健臂膀抱起她,將她抱回床上。
她累得睜不開眼,卻仍眷戀他的懷抱,只有緊緊倚偎著他,才能睡得安心。
只是,每到天色未亮,暖燙的體溫就離開床鋪,她努力抗拒倦困,好不容易掙扎著醒來,鐵索卻已經出門去了,只剩枕褥上的餘溫,跟她身上殘留的氣息,證明他真的回來過。
新酒入窖那日,滿意已被疲憊與思念,折磨得憔悴不已,老師傅看不過去,逼得她早早離開,快些乘車回去休息。
馬車入了城門,達達向前奔去,她坐在車內,眼兒望向窗外。
新酒已經入窖,要等到一個月後才能取出,這段時間裡,她暫時可以鬆口氣,多些時間留在客棧里,就有精神對抗瞌睡蟲,撐著等到鐵索回來……
她正在想著,卻意外的瞧見,車窗外的街口,走過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倦累的明眸頓時睜大,她甚至還伸手,揉了揉眼睛,以為是自己疲累過度,加上思念太深,才會一時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