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隱・銀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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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海棠和海燕的身形漸漸遠去后,封班主蹲下身來,從那小鬍子的背上拔出一枚銀針,看似隨意地捻指轉了一下,眼睫微微一闔,蓋住眸底的精光,冷聲道:「你們兩個在『棄物』前,別忘了把銀針清理乾淨了,我不希望引起任何人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是。」個性早熟寡言的少年賀斂乖乖應道。
「不會吧,老大?」個性晚熟多舌的青年白霖大驚小怪地嚷嚷起來,「這可是有上百上千根銀針啊,等全都拔完要等到什麼時……」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只因他看到賀斂從懷中掏出一塊黑色的磁石,蹲下,隨意將那磁石往小鬍子背上一寸處一停,就見那銀針刷刷地自皮肉間飛出,粘在磁石上。
原來還有這等方法。白霖好奇地眼睛一亮,眨眨眼皮,搖搖尾巴,如通小狗般討好地朝賀斂伸出了手:「小斂,給我也試試。」
賀斂很爽快地把磁石交到他手中,於是白公子樂滋滋地玩起來,碰,擦,轉,滑,自娛自樂,不亦樂乎。
封班主沒有看他耍寶,轉身對老人道:「賀老,你趕緊去通知其他人收拾東西,等白霖和小斂處理完這些人,我們就走。」
「班主,可司徒大哥還沒有把小白找回來。」賀斂直起身來道。
「我會給他留下記號,等他找到小白就會跟上來。」封班主突然頓了下,語調一轉,道,「看來連記號也不用留了,他來了。」
他才說完,就聽外面傳來「汪」的一聲,彷彿呼應他一般。
「是大白。」少年賀斂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笑容,「是司徒大哥回來了。」
他話沒說完,院子口已經出現一個灰衣大漢,只見他身形高大,黑油油的頭草草挽了一個懶人髻,有棱有型的臉,配上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雙目炯炯有神,讓人初看有幾分敬畏。但再看他嘴角三分隨意的笑容,又覺得有幾分親切感。
他左肩頭停了一隻渾身白毛的小猴子,那猴子長得分外可愛,手裡還拿著根香蕉美滋滋地啃著。他腳邊是一隻白色的大犬,那大犬閉嘴不吠的模樣看來分外溫順,就是長得有幾分奇特,左耳和左腹上分別長了黑色的斑點,但從右邊看卻像只徹底的白狗。
那漢子進門后,沒說話,便先看到躺在地上活生生的八具「障礙」,於是不急著問候,卻笑道:「看來我回來的正是時候。」
「司徒大哥,你回來了,太好了。」白霖興奮地自地上跳起,「幫我們一起把他們處理了吧。他們有八個,我和小斂才兩個,我正愁著呢。」
「你也知道愁,我還以為你不識『愁』字呢?」司徒隨口調侃了一句,卻沒有推託,「我去找麻袋。」
「我去找推車。」賀斂道。
「那我在這邊繼續拔針。」白霖最後道。
見他們自己分派好任務,封班主決定先去西廳找已經候他許久的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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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在西廳等待的同時,一面思忖著:不知那班主找她又是所為何事?此刻,她倒不是特別擔心他們殺人滅口了,畢竟要滅口,剛才人多的時候,就可以把她們這孤兒寡母給解決了。……那——他找她又是所為何事?難道是因為他們要走了,所以想補她些工錢?或……
相對於母親的百般心思,海燕妹妹幸福多了,不用等人,也不用顧忌形象,同母親報備一聲后,就跑到廳外,在那一塊塊方形的青石板上玩起「扔石子跳格子」,一邊還哼著咿咿唔唔的小調調。
見她如此開心,最後海棠也懶得杞人憂天,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溫柔地看著女兒,同時感謝上蒼,讓燕燕能這樣笑著在陽光下嬉戲。
「大叔。」海燕突然收起蹦蹦跳跳的腳丫子,眼睛定在左前方某一點,笑容大開。
她這一喚,海棠便知道那封班主來了,於是站起身來,雙手在身前交疊,擺出大家閨秀的姿態。
很快,一道青色的身形便出現在她視野中,並大步跨進廳來。
「封班主。」海棠施施然福了個身。
「海夫人不必多禮。」封班主伸手作請勢,在海棠坐下后,自己也在旁邊的太師椅上坐下,「在下相信夫人是明白人,也就不轉彎抹角了。」
「封班主請說。」
「夫人想必已經猜到我們很快就要離開。抱歉,這種事在下本應提前三天通知夫人,可是現在事出突然,在下也無奈得很。」他說著,朝海棠雙手抱拳算是致歉。
「封班主太客氣了。」
「在下心裡有一個提議,若是冒昧,也請夫人勿見怪。」他直直地對上海棠的眼,溫文有禮地說道,「在下聽白霖說,夫人和令嬡在此無親無友,夫人暫時也沒別的生計,因此在下想,若是夫人覺得合適,不如加入在下的班子,做個正式廚娘可好?」
「那呂嬸呢?」海棠微微一愣后,直覺地問道。呂嬸的燙傷不算嚴重,過幾天就會好了。而這小小的戲班也用不著兩個廚娘,總不能讓她搶了呂嬸的工吧?這事她可做不出來。
「呂嬸自然有別的事做,其實呂嬸並不善廚藝,不過班子里也沒什麼其他人能掌勺,也就一直由她兼做著。」封班主說著,嘴角泛起淺笑,似乎看出海棠的心思,「還有一點,在下要事先說明,之前因為夫人是臨工,在下就沒讓夫人理其他的閑事,但以後恐怕夫人得再兼些事。不知夫人可會唱戲或琵琶?」
「奴家略懂些琵琶。」海棠的聲音並不十分有力,說著,還微低下頭,半垂眼瞼,不想讓對面之人看出她的心思變換。哎,若是昨日聽到這個提議,她定會毫不遲疑地欣然應允。可是一想到適才生的一幕幕,她便忍不住躊躇。她準備好過這種「精彩」的生活了嗎?她想到那躺在地上不知是真暈還是假暈的八個人,覺得還是有必要偷偷去確認一下那些人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若是心裡懷著一絲疑慮,便不適合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隨時需要提心弔膽的日子她可沒法過。
對面之人似乎也看出海棠的遲疑,又道:「夫人也不用急著現在就給在下回復。我們大概兩個時辰后離開,夫人還可回去稍事考慮。即使夫人不願意,在下也會把今日的工錢結給夫人,另外再多算上三天的工錢以作補償。」他從腰帶中摸出一串銅板,繼續道,「這工錢,夫人請先收著,若是到時不見夫人,在下便明白夫人的答案了。」
海棠自是沒有客氣地接過自己的工錢。道了個別後,便和海燕離開。
回到母女倆的小屋后,海棠抓緊時間把原來的衣服脫下,換了套不招眼的。還把頭也簡單地換了個型。一切就緒后,她蹲下身對海燕道:「燕燕,娘要出去一下,你在家裡等著娘,不要亂跑好嗎?」
「嗯。」海燕點點頭,突然拉住母親的袖子,訥訥問道,「娘,你會答應嗎?」她那時在廳外也聽到了母親和大叔的對話。
「那,你希望娘答應嗎?」海棠溫柔地撫平女兒的衣襟,笑著反問。
「希望。」海燕果斷地回答,「大家都很有趣。」
海棠仍是笑笑,卻沒有認同,只是柔聲道:「燕燕,娘想先去確認一件事,等娘回來,就告訴你娘的決定好嗎?」
「好。」
「乖燕燕。」海棠一邊起身,一邊摸摸女兒的頭,並從懷裡摸出一包用油紙包好的梅子作為獎勵和安撫。
然後,她便出了門,直奔亂葬崗。
天已經開始灰濛濛,路上的行人不多,尤其越是臨近亂葬崗,越是人煙稀少。但海棠卻半刻不敢放鬆。一來,是不想引來別人的注意,二來,則是怕碰上戲班的人。
幸而,她的運氣不錯,一路上都沒碰上不想見的人。
雖然夜幕未降,但亂葬崗還是陰氣沉沉,空氣彷彿都與別處不通,瀰漫著一層朦朧的霧氣,渾渾濁濁,濃得化不開。空氣沉悶得似要凝固。
霧一會變濃,一會又變薄,氣氛有些詭秘。幸而現在天未全黑,不見那傳說中碧綠的磷火,總算萬幸。
海棠自然不敢帶上燈火,只能定睛四下看著,但見周圍枯枝條草,斷碑殘棺,瓮翻樞傾,枯骨四散。
海棠耐住噁心,在這大片橫七豎八,重重疊疊的簡陋墳堆之間仔細搜尋著。總算目標物還挺招眼,她片刻后終於在某個殘破的以木為碑的小墳邊現那八個躺得七零八落的如爛泥般的大漢。
海棠先在遠處打量了他們一番,確定他們沒任何動靜后,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選擇離她最近的那個人,把手指湊近他的鼻間……然後鬆了口氣。
幸好,還有呼吸。
這代表這戲班的人不是壞人,這也代表這些人不過是有些喜歡惹是生非,這更代表她跟著他們應該會過上很有趣的生活吧。
海棠舒然地笑了,笑得溫柔恬美,但在這陰森森的氣氛下,卻怎麼都顯得古怪。
她轉身打算離開,可又想到什麼似的轉回身,四下看了一圈,終於在看到某物時嘴角彎出一個詭秘的弧度。她從懷裡掏出一塊帕子,走過去將那嚇人的東西隔著帕揀了起來,然後放在小鬍子的嘴邊,擺出一個親吻的姿勢。
呵呵,等他醒來,看到自己與個紅粉骷髏親嘴,不知會有怎樣精彩的表情。可惜她不能守在這裡等著他們醒來。她想著,忍不住竊竊地笑了,往回走去。在路上,將那帕子隨手一丟,便哼著調兒走了。嗯,該回家跟燕燕收拾行李嘍。
她沒想到的是,她才一走,不遠處,某棵枯樹后就出現一道陰暗暗的身形。那人的眼睛在霧氣中彷彿光般,盯著海棠離開的背影露出瞭然而神秘的笑容。他走過來,拾起那地上的帕子,捏住……
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