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又是一陣難忍的嘔吐。
楚薇楓嘔得淚花直冒,她捶著胸口,整個人像虛脫了氣力,倒在床邊。
門外,已經叫不到半個可以使喚的僕人,早從確知自己懷孕的那日,她就借故遣去所有的丫頭,她不要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就連面對從不須刻意隱瞞情緒的沈和顏,都成了她艱苦的應酬。
楚薇楓拭去淚,直喘了幾口氣,胃裡的食物已空,正咕嚕地澀攪著,那是她極力想忽視,卻又不能忍受的強烈空腹感。
依前幾天的經驗,她知道自己再不塞點東西進胃,這樣排山倒海的嘔吐定會再來一次。
楚薇楓撐著站起來,出房門想叫人送吃的來,她蹣跚地走出院子,不遠處,便看見一群下人,忙裡偷閒地聚在一棵老樹下乘涼。
「你那姥姥,傷風可好了些?」不知是誰,先問了這麼一句話。
「好!好多啦!我前幾天才與她說過話,老人家精神好得不得了。」答話的丫頭喜孜孜,一身新衣,滿臉是刁鑽伶俐的神氣。
「跟你們說呀,她老人家運氣好,遇上個用藥神的大夫。咳了半個月的身子,沒兩天就全好了。」
「有這麼了不得的大夫?」
「有!當然有!那位大夫,醫術好得不得了,就是為人古怪了些。」
「怎麼個古怪法?」倚在樹榦上,一位穿藍衣衫子的老僕問道。
那婢女大眼睛賊溜溜地一轉,才又說了:「這位神秘大夫,除了有錢人,他一概都不拒醫。聽我那姥說,福康街的周太爺頭頂生個燎瘡,換了十來個大夫都治不好,聽聞人說這位啞大夫醫術高明,周太爺特別重金禮聘,沒想到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周家送去的銀子全都扔了出去,逼得周太爺呀,嘻……」婢女說著說著,忍不住掩嘴一笑。
「怎麼樣?到底怎麼樣了?」眾仆聽得興起,異口同聲地問。
「周太爺換了一身乞丐衣,又怕人認出來,還特別選在夜半無人時,去求那啞大夫,那燎瘡才得以治癒的。」
話才說完,僕人全笑了起來。
「看來這位啞大夫還真是貧苦人家的菩薩……」老僕笑道。
「要是他肯治有錢人,不定少爺早把夫人給送了去。」紅衣婢子又說。
「是呀!枉費了少夫人家世相貌都好,就可惜那脾氣太難捉摸。」老僕身邊的一位中年婦人,似乎有感而發:「咱們少爺對她一直曲意順從、百般憐愛,她不領情便,還老拿喬,一副冷冰冰不愛理人的模樣,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地使脾氣,說來去,還不如沈姑娘,她雖然出身不好,但至少比少夫人來得賢淑貼心呢。」
「話不能這麼說。你們不覺得,夫人那天仙似的美貌,簡直不像是這世上的人?她所言所行,不似凡間女子,也是正常的。」原來話的老男僕咳了咳,他這生閱人無數,所持的見地,自是跟一般人不同。
另一名老嫗突然冷哼一聲。想是在這府里待久了,自恃力比所有人更有資格說話。
「你這糊塗老頭,說得好聽,虧你還是個男人,什麼不似凡間女子?我瞧她分明就是淫蕩!明明與少爺訂了親,還不安分,意圖跟個奴才私奔,這種忘恩負義、不忠不貞的事情,凡間女子,可沒幾個敢做!」
「姚嬤嬤說的是,咱們雖然是做人奴婢的,可也知道絕不能與男子私下交往的道理。」
紅衣女婢連連點頭。
「你們這些女人,留些口德,別亂說話,這件事可是咱方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要是讓少爺知道了,可有你們苦頭吃了。」又有個年輕的聲音插進來。
「我才不擔心呢!從少夫人入方家后,任誰都沒搭理過,也少見她出房來,這會兒,可能還在床上挨著呢!」那婢女得意洋洋地說。
突然,所有的談話聲都靜止了下來!那婢女看著眾人嚇的臉上,困惑地朝後看去。這一瞧,差點沒把她嚇死!還篤定今日的這些話不會傳出去,哪曉得,閑話里的楚薇楓,就站在一棵榕樹后,那瘦削的身影有如鬼魅,正冷惻惻地盯著她看。
看到這位脾氣古怪的少夫人,在場所有人像有默契似的,一個個趕緊行了禮,便一鬨而散。誰也沒把握,剛才這些難聽的閑話到聽進去了多少,還是趕緊走為上策,省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那紅衣婢女也急著想走,被楚薇楓叫住。
「你剛提的那位大夫,叫什麼名字?」
「少夫人,呃……我……我……」她一臉惶恐,幾分鐘前的憐牙俐齒全不知到哪兒去了。
「他叫什麼名字?」她踏前一步,眼神冷冷的,聲音更是生硬。
那婢女從沒見過這麼不怨自威的凜然,剛才張老說她不似凡間人,好像真是那麼一回事。
想到得罪她的下場,可能就是被趕出府,紅衣婢女一下子慌了手腳,她跪在楚薇楓面前,揚手便掌摑了自己好幾下。
「少夫人,以後奴才不敢再亂嚼舌根了,求少夫人寬容,別告訴少爺去!」
「他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兒?」
「我……」
「回答我!」楚薇楓不耐地說。
那婢女嗚咽出聲;「他姓莫,聽我姥姥說……他就住在離城北小燕湖約一裡外的林地……」
楚薇楓很快地轉身,不理會那婢女仍在身後痛哭著。
光天化日,但她心裡的夭已經黑盡。楚薇楓愈走愈急,忘了飢、忘了難受,邁開腳步只是一陣急跑,直衝房裡,她汗水淋漓,咬牙漠視著從小腹傳來的陣陣抽搐的痛。
只是疼痛而已,不會流血,過去十幾天,她已經用盡各種激烈的方法,每一次幾乎耗盡所有的心力,但掀開衣裙,褲底仍是一片乾淨。
她腹中的骨血,就像方仲卿一樣頑固,他們似乎決心要牢牢地纏她至死。
可是現在都沒什麼關係了,莫韶光在她身邊,他一直都不會離去?
楚薇楓想著想著,突然笑了,但那笑容,比哭還要凄慘。
趁方仲卿出門時,她找了車,連沈和顏都沒有知會一聲,就獨自趕去了城北。
無視於老車夫眼中的無言抗議,她下了車,逕自往那搭得簡陋的房舍走去。
從竹籬朝內望去,院子里堆置的全是一捆捆紮好晒乾的藥材,楚薇楓蹲下來,看著其中一簍正待風乾的藥草,她的鼻間傳來一陣刺痛,一直繃緊的臉失去了鎮定。
其實也算不得是多久以前的往事,為什麼她一想起,總是恍如隔世?
「這位夫人,看病嗎?」
她眨眨眼.濕潤的水氣令她的眼睛顯得特別明亮剔透,那問話的少年年約十二三歲的童僕打扮。他從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女人。才問了一句,便像個傻子般獃獃望著她,無法收回目光。
「我找莫大夫。」楚薇楓靜靜地說。
「哦!」他耳根子紅了,垂下頭不敢看她。「夫人……請進。」
屋裡仍是一樣簡單不失整齊的擺設,少年送了碗茶來,眼角仍不時用傾慕的餘光打量著這位陌生訪客。
「他在嗎?」
「在,在!」少年臉又紅了。「師傅在後頭曬葯,夫人請稍等一會,我這就去叫他來。」
原來,他已經在這兒收了徒弟,楚薇楓沒多加思索,突然叫住了少年。
「不麻煩了,我自己去找他。」
少年呆了呆。「那……請這邊走。」
走了幾步路,她穿過後門,走了一段不算長的小徑,看到樹林中央,一片半開墾的土地。
她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
聽到腳步聲,莫韶光被動地抬起頭。當他看見那張臉時,呼吸幾乎停窒,手裡的一把草藥全掉了開來。
「師傅,這位夫人是來……」少年急著說話,被莫韶光打斷。
「你回屋裡去。」
「可是師傅……」少年想抗議什麼,但莫韶光的命令令他不敢不從,戀戀地看了楚薇楓一眼,才不舍地挪動腳步走出林子。
他別下腰,小心撿著散落一地的草藥。楚薇楓走上前去,默默替他拾綴。
接過她手裡的草藥,莫韶光將之鋪於竹網上。七月的天,托著陽光的雲絮,白得特別耀眼,莫韶光原來也忙得一身熱汗,但楚薇楓的突來,讓他覺得好冷。
「要不是湊巧,我根本不會知道你還在城裡。」她打破沉默,一眼看到他腰上結的手絹,竟是兩人初見時,他上梯為她親手撿起的那一條。原來,在她扔棄之後,是他撿走了。
手絹勾起了回憶,滿滿繡的都是楓紅;滿滿的,都是對她的思念。
一條手絹,足證他至今仍忘不了她。
所有的情愫,緊鑼密鼓地衝擊上她的心!明明是愛著她的。但為什麼又要一次一次地推開她?
他難道不知,這是到死她都想追問的答案?
莫韶光嘴唇顫動著。他很想對她說些什麼,甚至客套地寒暄幾句,但隨著記憶來的罪惡,有如排山倒侮,讓他連個微笑都擠不出來。
他努力過了,就是沒辦法忘記她,就算十年,二十年過去還是沒有辦法!早在兩人私訂終身的那一夜,她就成了他身上的一塊骨、一攤血,唇鼻間交替的呼吸,是他心頭裡的一塊肉。
即使真相如此醜陋,他仍無法剋制地深愛著她。
「這段日子,你……好嗎?」她問。
「很好。」他的回答略顯遲疑。「你呢?在方家,過得好嗎?」
楚薇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接著緩緩伸出右手。
「你病了?」
她搖搖頭。
莫韶光心疼地伸出手,輕按她的手腕。
搭上脈,他的臉色變了,只能獃獃地望著她。
「我的情形,比生病還嚴重,是不是?」
就是這一句話,回答了他一直想知道的事——她在方家,並不快樂。他早該明白,輕易一封書信,怎麼改變她倨傲的性子。
當日他心神俱裂地放棄她,而她選擇了和他承受一樣的折磨。
「別這麼想,換個方式,事情並不像你說的那樣。」他鬆開手,咬牙說道。
她瞅著他,冷冷地笑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不敢看我?難道,你虧欠了我什麼?」
他望著她,哽咽的說:「是的,我虧欠你,很多……很多,這一輩子,我永遠也還不了。」
「你現在就可以還清這一切,只要你替我配一副葯,打掉我肚子里的胎兒。」她打斷他的抱歉,輕聲說道。
莫韶光瞪大眼,看著她一步步逼近自己。
自她嫁入相國府之後,他們沒再這麼接近過,他可以看到她胸口間的起伏、可以看到她顫動的眉睫,更可以看清她眼裡勢在必行的決心。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
「他是你的丈夫。」
「這件事,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權利。」言語之中,帶著太多的怨恨。
「你當真那麼恨他?」
「我楚薇楓該恨的,又何止他一人?」她抬起頭,目光炯炯如火。「我不願意生下這孩子,因為我太清楚,就是給我一輩子的時間,我都不可能會愛他。」
「你總是把話說得太早。」他的聲音憂傷又溫柔。「再隔幾個月,當你第一次感覺到孩子的胎動,你將能體會一個生命在你腹中,倚著你而生的成長與感動,你會發現,自己有多麼在乎他。」
「不準說了!」她怒喊,語氣顫抖,不知是因為這番話,還是他語氣那種絕望。「我絕不會去想這些,你只管把葯開給我,我就能夠假裝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不能給你,這是謀殺,開這帖葯,對你來說也太傷身,你承受不住的。如果你執意如此,那麼,去找別人吧,我做不到!」
「莫韶光,你當真能對我的處境無動於衷嗎?」她擋住他的去路。「你要真如此仁心仁術,當日為什麼要救我?既救了我,如今為何不站在我的立場,替我想一想?」
「薇楓!」他苦惱地喊了一聲。
「如果不是無法可想,我何必走這一趟?你很清楚,沒有方仲卿的允准,整個燕州城,是沒有大夫敢替我開這副葯的,我能尋求幫助的,只有你了。」
「薇楓,你清醒點,這個葯,可能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
「是誰在信上,他什麼都不求,只求我的幸福快樂?我現在正在拔除讓我痛苦的根源,你居然幫不了我?」
「不要逼我!薇楓。」
「我沒有逼你,這是你欠我的!」那眼裡的苦澀,不知何時己轉為深沉的恨,似乎在這一刻,她才完全爆發出來。「你一直欠我一個完整的解釋,但我沒有怪你,反而以為,當時你是受到了脅迫,出於無奈。我知道你不是輕易放棄的人,所以我對你,始終抱著希望,將近五個月了,我在方家,日日懸念、夜夜期待,我等你,等你像從前那樣,義無反顧地來帶我走;我甚至相信,我可以為你等上一輩子,就算那種滋味,比等待死亡還要難熬。每一個晚上,我不停猜想你不能來的原因,也不停為你找遍各種不得已的理由,但是,還是落空了。直到後來,我接到那封信。我雖然怨你無情,但心裡還是傻傻地疼著你,想你是因為失去我,太傷心了,所以離開了燕州……」她仰臉,冷冷地笑出聲。「結果,我都想錯了!你的人留在這坐,卻連一面都不肯來見;如今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你竟還不當一回事地跟我這些!莫韶光,我真認清你了,我也說不出來,有多恨你!」
他神色惶苦地聽著那些話,莫韶光喘了一聲,突然緊緊把她拉進懷中。
「你何苦……何苦要這樣懲罰我。傷害你自己?」他低語,聲音啞咽。
她的香氣盈鼻,髮絲一如他記憶中的柔軟,摩挲著他的臉。
淚水刺痛莫韶光的眼。他知道,就算遠走天涯海角,他的心永遠都不會自由。
她是你的呀!莫韶光,為什麼你該死的就是放不下手?
楚薇楓眼前驀然起了一片水霧,她僵著身子,任自己靠在他懷裡。
幾個月未食不知味、行屍走肉的日子,那早以為乾涸的愛,突然在這樣的擁抱里滋澗蘇醒了。
「傷害我的人,難道是我自己嗎?」她猛然推開他。
莫韶光的表情在那一刻變得更加蒼白,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抵禦的力量。
「莫韶光,你說對了,我就是要懲罰你!比起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這算什麼?」她吼道。
第一次看到他雙眉糾結得那麼深,那瘦削的臉頰也因用力而顫抖著,楚薇楓有些後悔,知道自己逼他過甚了。
面對他的瘦弱,縱有再多的恨,楚薇楓也說不出口,只是眼淚無法控制地湧出來。她恨自己心腸太硬、口舌太毒;也恨他懦弱無能,傷害自己。
但她更想做的,是不計一切,埋到他懷裡痛哭一場。
莫韶光突然邁開步伐,離開林子,把她拋在身後。
她緊追上去,跟在他身後,試圖說些什麼來緩和兩人間緊繃的場面。莫韶光抿著唇,不發一語地朝著葯櫃,並伸手從抽屜里一一拿出了幾味藥草,配在一起。
楚薇楓知道自己贏了!可是,她虛弱地想,傷了他,她並不開心呀!
★★★
在白家門前接到夫人出走的消息,方仲卿連衣服都沒換,便騎著馬,火速趕去了城北。
小燕湖畔,替楚薇楓趕車的老車夫一見主人,忙不迭地就迎了上來,把事情約略說了一遍,便指向不遠處的矮房舍。
奔至圍籬外,他始終不發一語,眼裡只是死死盯著那扇關閉的房門,隨伺的下人勒令站在遠處,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就怕惹怒了主人。
「這位大爺,您要求醫……」少年匆匆從屋後走了出來。
才推開門,方仲卿便抽劍抵住他的咽喉。
「大……大爺!你這是……」那少年嚇白了臉,瞪著那白晃晃的劍身,連話都說不全。
「屋裡面有誰?」
「莫……莫師傅。」
「還有誰?」
「一位……一位求醫的夫人。」
「沒有其他人了?」
「沒……沒有。」
揣想著莫韶光與楚薇楓別後相擁親密的畫面,仲卿的胸口,突然有如萬針戳刺,他反手用劍鞘大力擊昏了少年。
一個男人,究竟能容許幾次背叛?
這些日子,眼看她消沉,他胸中滿滿的愁苦無人能解,末了。幾乎也要跟她一併下去,好幾次,想帶她出外散心,卻換來她頑強的抵抗,他疼在心裡,不敢過分強逼。
而今日,一個莫韶光就讓她不顧一切地出了家門,相較之下,他簡直難以忍受。
當想像如火燎原,愈燒愈烈,方仲卿一刻也不能再等,終於狠狠端開了門。
妻子的身影和另一個男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方仲卿赤著眼,拔劍直指莫韶光。
「你要做什麼?」一見他殺氣騰騰的舉動,楚薇楓愕地朝莫詔光靠去。
前幾日讓人擔憂的頹靡不再,眼前的楚薇楓,眼眸里的精神,回復了往日的神采,是如此地清亮吸引人。
面對這張曾經讓他心動迷戀的臉,方仲卿突然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窒息的痛。
他懷疑她的身子里進駐了一個惡魔,一個在莫韶光面前永遠那麼溫柔,而面對他時卻硬得連笑容都吝於給的惡魔!
成婚以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還不夠讓楚薇楓改變她的忠誠,忘記這個莫韶光?
「是你逼我的,今日,我非殺了他不可!」方仲卿怒吼。
「放下你的劍,我們什麼都沒做!」
「說謊!」方仲卿咆哮,提劍就朝葯櫃后的莫韶光刺去三劍,全給莫韶光閃了開去。
「只有你這個心軟的白痴,還被他騙得團團轉!」
如此惡聲惡氣,是楚薇楓從未碰上的,知道莫韶光有能力應忖他的攻擊,她抿緊唇,撿起劍風掃落的藥包,緊緊揣好,傲慢地抬起頭。
「我不想在這兒看你丟人現眼,我要回去!」
「那日之事,哪有這麼輕易了結!」
「你……何必如此不饒他呢?」丈夫的固執令楚薇楓氣得發抖,她突然擋在莫韶光身前,方仲卿的劍,就在離她胸口不到半寸的距離。
下一秒,莫韶光拉開了她。
「你這個賤奴!不準碰我的妻子!」方仲卿咆哮。
「她是個人,別動不動用脅迫的方式對待她!」莫韶光怒道。
「我怎麼待她是我的事,你這個賤奴,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方仲卿揮劍就刺。
莫韶光從容閃避,手仍緊緊握著楚薇楓的肩,沒有放開。
「是我主動找上門的,與他何干?你要了結,就沖著我來!」楚薇楓掙開莫韶光,忍無可忍地開口。
仲卿氣得連連打顫,若不是太在乎楚薇楓,他手裡的劍此刻已經毀去她這張美麗的臉。
「走開!」
「你明知道我不會走。」她靜靜地說。「我也不會求你,但你很明白,殺死他的後果。」
兩人僵硬地對峙著,楚薇楓堅定而無權,臉上有種視死如歸的表情。方仲卿真恨她如此踐踏自己的尊嚴。
他狠狠揪住楚薇楓,怒氣沖沖地把她拖出了小屋。莫韶光很想阻止,明白自己無權,他只能緊緊握住拳頭,看著她被拉走。
猛力上前,楚薇楓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眼。
那一眼,沒有怨、沒有恨,而是淚水滿盈的苦。
她其實愛他一如往昔的深,就是因為這樣,怨才相對地那麼重。莫韶光閉上眼,是愛是怨又如何?他已經無法回應她的一切。屬於他的淚,也早在放她離去時就流幹了。
就算她對他還有愛,但這一次,他知道她一定會死心的。
莫韶光走出戶外,人車已去,房舍回復了平日的寂靜,只有一陣若有似無的淡淡微香,依舊在鼻間竄動。
他抱起少年,將他帶到更遠處,然後走回屋子裡。
一會兒,那木造的房子里,突然冒出了火舌,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地熊熊燒了起來……
★★★
相國府。
楚薇楓粗魯地拖進房裡,對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她全無懼意——
還有什麼難堪,強得過在新婚之夜硬把自己給了不愛的人?
「我們之間還說著話,你便闖了進來,如果你要懷疑,未免可笑。」
「你背著丈夫;去找另一個男人,我不該懷疑嗎?」見她無悔過之意,方仲卿不止一次氣得想打她,可是,他就是狠不下心動手。
她的心已經離他很遠了,他怕這一動手,會把她逼到更遠的天涯海角。
「我人不舒服.找大夫看看,是很平常的事,你心裡對他有偏見,我就是破了嘴,你還是不會相信,總之,我與他,什麼事都沒有!你要不信,我也沒辦法!」
「你若真的清白,怎麼沒有以完璧之身嫁我。」
她臉色因極度的厭惡而顯得蒼白。這種羞辱話,對她真算不得傷害,是她心甘情願的,何來悔意之有?她只惱恨方仲卿的無知。
「你娶我的時候就知道我不愛你,後果也應是你料想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願意的,我並沒有求你什麼。你既娶了我,心裡放不開,總想著跟我翻那筆舊帳,這麼做,不覺得可笑又幼稚嗎?」
方仲卿揚起手,楚薇楓昂起頭,不閃不避。
沈和顏突然在此時沖了進來,看到方仲卿的舉動,她恐懼地搖著頭。
「仲卿,不要這樣!」
「出去!這是我和薇楓之間的事,你出去!出去!你聽到沒有!」方仲卿發瘋似的將她趕了出去,任沈和顏在門外怎麼哀求,都沒有動搖。
「和顏姐姐沒有錯,你何必那麼凶?你的怒氣是針對我,又不是她!」
「你對她,倒比對我還好!」方仲卿瞪著她,怒極反笑,但眼神是受傷的。
不能打她,他轉而揪住她的肩,開始猛力地搖晃。「該死!你就不怕這樣做會逼瘋我?」
她披搖得頭好昏,楚薇楓又怒又急,也開始口不擇言。
「逼瘋你的人是你自己,不是我!你妒心這麼重,就是把我鎖在你身邊,你也會一天到晚猜忌我心裡在想誰!」
「我妒心這麼重是為了誰?楚薇楓,你沒有良心!你辜負我!」他甩開她。楚薇楓碰上門,她朝後移了幾步,倚著桌直喘氣。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她惱恨地說。
轉身拉開門,想走出這個她厭倦的戰場,但前腳還沒踏出,就被方仲卿拉回。
「我的話還沒問完!你敢走!」
「你弄痛我了!」她惱怒地掙開他。「該說的我已經說了,你再問,我還是只有那些話。
我不舒服,我找他,只為看病!」
「方家難道連個大夫都請不起?」他強橫地揪起她的手腕,面容扭曲地一笑。「換個理由吧,我不會相信的!那個莫韶光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賤奴出身,難不成真會抓藥醫病?還是你得的是心病,找他治相思之苦?」
「就是換了一百個理由,只要牽涉到莫韶光,你也會想辦法推翻我!」她盯著他扭曲的臉。也罷,她已取得了葯,拿胎的事遲早都會爆發,倒不如今日把一切都攤開了。「有件事你說對了,我的的確確得的是心病。當日,要非莫韶光剖開我的胸口,找出我心痛多年的病根,我根本不會站在這裡看你發瘋!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麼我當初執意要跟他走,不只是因為我全心全意愛著他,而是他為我做的,是我這一生一世都還不清的!」
方仲卿愣望著她,完全不能領略她的神情,只盯著她的嘴,一句一句不停地說。
他俊雅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這個打擊,比知道她不是以處子之身嫁他時,還要嚴重百倍!
當他終於吐出那口氣,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她,然後衝上去撕開她的衣襟。
楚薇楓被他的反應嚇到了,她掄起拳頭打他,想逼他放手,卻拼不過他的力氣。
他一直以為那是她在出世時就有的胎痕,多少夜裡,他在那淡紅的疤痕上,熱情地烙下他熾烈的吻;他以為那是他獨一無二擁有的,沒想到,那竟出自莫韶光的手!
想像著莫韶光是如何解開妻子的衣服,在胸口劃下那一刀,她的心頭深處、她體內潔凈的鮮血,曾經淹沒莫韶光的手指,他們在當時是怎麼赤誠地信任著對方,血肉與心靈的深深交融……血液衝上方仲卿的腦門,他眼前突然一暗。
莫怪他永遠找不到她的心,原來,她的心早就被人刨走了!
他一起頭就輸了,那麼,他永遠也追不上的開始……方仲卿握拳,整個人幾乎崩潰。
他突然揪住她的頭髮,逼她仰起頭,然後俯下頭狠狠咬住她的嘴,握住她下巴的手,轉而握住她柔軟的胸脯,粗暴地抓揉著。
楚薇楓覺得恐懼,她知道自己觸怒了丈夫深藏在溫文之下的獸性。雖然他忿怒,但貼著她的身體,卻是完全亢奮的,在他的強悍之下,她根本逃不開。
眼淚不爭氣地滑下。這一次,不是為她自己,是為了孩子。她覺得心裡好苦好苦。
與其讓她動手扼殺腹中胎兒,倒不如就讓孩子在自己親生父親的蠻力下結束吧。
「孩子胎動的那一刻,你就會明白,你有多在乎他!」
莫韶光的話猶言在耳,像飛石擊中她的心,不需要等到胎動,她已經開始覺得不忍了。
韶光,你能預料這些,為什麼就不能預料我所受的苦?她在心裡哭喊著。
眼淚沾濕方仲卿的臉,他鬆開手,死瞪著她赤裸裸的身體。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你哭什麼!你這個賤婦!你委屈什麼!你這樣羞辱、傷害我還嫌不夠,還要拿眼淚逼我同情你!賤人!我要殺了你!」
他咆哮著,取下懸挂牆上的劍,不在乎此舉是否會傷到自己,只是發瘋似的抽劍亂砍。
楚薇楓抱著衣服,縮在房間一角,怔怔地看著他。
在心裡的一部分,他仍是深愛她的,即使處於崩潰、劍鋒亂揮,他仍舊理智地離她好一段距離,不敢傷她。
劍鋒一轉,他氣喘吁吁地指向她,清亮的眼神布滿血絲。
「我……我在你面前發誓,我要殺了莫韶光!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殺了他!我得不到你,也不會讓你跟他走!」劍刃跌落在她腳邊,方仲卿仍在咆哮:「別指望這樣我就會放了你!今生今世,你是我的妻子,就是你不愛我,也休想我會放你走!今生今世,你跟那個賤奴,永遠不會在一起!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吼完這些話,他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