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月如釣,予禾穿著她一生從未穿過的綾羅羽裳,現出原本清麗的面容,斜趴在微啟的窗前。
「予禾,你還不睡呀!」燕兒巳親匿地直呼予禾名諱。
「你都收拾好了?」
「好了。」燕兒輕笑,「從沒見過女孩子像你這麼會吃的,我準備的點心全被你掃光。」
「別笑我,我餓了嘛!」
「食量驚人喲!」
「我也不是故意的,張大坤從來都不肯讓我吃飽,所以我才一時忍不住……」一抹戚然染上她眉梢。
燕兒見狀忙道:「其實也還好啦,有時我吃得比你還要多,磊少爺都笑我是頭小母豬呢!」
「燕兒,你心腸真好,還會安慰我,我真高興有你這個朋友。」予禾展顏一笑。
「我也是。你人好又漂亮,任誰見了都會愛上你的。」
「說謊不打草稿,我長這麼丑,你也能說是漂亮。」
燕兒張嘴欲反駁,予禾卻先道:「燕兒,你先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予禾……」燕兒想說她是自己所見過的美人中最出色的一位,尤其是方才出浴之時,她簡直傻掉了。
明明進去的是比乞丐還髒的臭小姐,出來的卻是比月宮嫦娥還出色的美人。除了還有一絲絲淤青的痕迹外,已不復見原來的醜陋。
「別說了,讓我獨處一會吧。我心裡亂得很,我得好好想想。」她將燕兒的肩捂住,輕輕把她朝門口一帶,「你去休息,別理我。」
「予禾……」燕兒面露不願,卻又拗不過她,只得道:「夜深了,你可要早點安歇哦!」
「我知道。」予禾點點頭讓燕兒安心,順便將她推出房門外,附贈無此燦爛的甜美笑容才將可愛又嘮叨的燕兒送走。
關上房門,予禾輕靠門扉,忍不住逸出一聲輕嘆。一日之間,她的世界已全盤顛覆了。
她該何去何從呢?
現在她的身分,究竟是奴僕,抑或是楚府的准媳婦?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兩種角色,她都不喜歡。
當奴僕的話,她個性剛強,不愛聽人家命令,否則她也不會老是挨張大坤的拳腳,也不會老和楚星灝「相衝」,吵得顧不了形象。再想到楚星灝,兩個一見面使吵得不可開交的仇人怎麼變成夫妻?那豈不是教豬學飛一樣的困難?
她可是很知恩圖報的哦!楚家把她從張大坤手裡解救出來,她很感激。既是感激,就不應該誤了楚府少爺的終身。
予禾眉頭瞬解,一雙美目突地張開,閃爍著無比興奮的光彩。
她要做一件她早該做,卻一直苦無機會做的事——逃跑。
只要她逃出楚府,就可以擺脫楚氏夫婦的逼婚,更永遠的擺脫掉張大坤,她就可以一個人無牽無掛的獨自生活了,不再為現實所阻困。
而最棒的是,她可以完成畢生的心愿,賞遍各地風景名勝;大漠的塞外風情、京城的繁榮盛況、江南的小橋流水、五嶽的奇山爭鳴……
如此一來,她便猶如展翅高飛的小鳥,任意遨遊五湖四海。予禾想著,笑得更是高興愜
★★★
換掉一身的綾羅綢緞,予禾穿上在荷塢里發現的丫鬟的衣裳,鬼鬼祟祟地拎著從家裡帶來的小包袱,趁著烏雲蔽日的短暫時刻,偷偷溜出荷塢,準備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楚府。
奇怪,怎地繞來繞去,她始終找不到大門?
予禾確定自己走的路並沒有重複,可她不斷前進,路就像跟她作對似的,拚命地往前延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反正景緻一直在變,路呢,也一直走不到盡頭。
「有錢人真奇怪,沒事住那麼大的房子,既不實用,又浪費錢,走到大門還要三、四個時辰。等走到了,天都黑了,還能辦什麼正事。」予禾火大地咕嶩著,腳步雖未楟歇,卻慢了許多。
腳步一緩,她漸漸感受到黑暗中隱藏的幽暗與神秘。她的膽子不小,可也不是很大。她現在才發覺楚府不是普通的大,也不是普通的恐怖,因為有好些地方是杳無人煙的。
「會不會有鬼呀?聽說這種大宅子往往都有些孤魂野鬼、狐仙蛇精……」夜風颯颯而過,予禾不住地自己嚇自己。
她東瞄瞄西瞧瞧,看著一片闃黑的周圍,「我該不會那麼倒楣吧:老天保佑,我凌予禾才十七歲,沒做過什麼壞事,連踩死只螞蟻都會心疼半天。像我這麼好的人,世上可是所剩無幾了,所以請各位好兄弟沒事不要找我……」
忽地,一個黑影在她眼前一閃,倏地沒入草叢就失了蹤跡。
予禾嚇了一跳,連忙安慰自己道:「凌予禾,鎮定,鎮定。是貓,肯定是貓,不會錯的。」
但當草叢射出好幾道類似鬼火的光點時,她又不敢如此肯定了,萬一……萬一不是貓,那……
她不敢再瞧那如幽魅般詭譎的光點,拖著有些發軟的腿,飛也似地向前狂奔。
即使跑了好長一段距離,她依然覺得那光芒還緊緊地跟著她,她一步也不敢稍停。
因此當她撞上一睹不知是啥玩意的東西時,她只來得及尖叫一聲「有鬼!」,隨即就嚇暈過去了。
當然,那個「鬼」得負起把她這個「人」及時接住的任務,而他也辦到了。
楚星灝露出一個苦笑,他長這麼大,還不曾有人遇到他會暈倒,而且還是「嚇」量的。
他仔細端詳懷裡的女子,心底不經意冒出一種陌生的情愫。
不是因為她長得沉魚洛雁。雖然她在洗去一身臟污之後是那麼地美,帶著全然的純真與無邪。
他確實是有些訝異,無法想像伶牙俐齒的她竟搖身一變,成了如此美麗的女子。
一整夜,他都有意無意地注視著荷塢。當他見荷塢的燭光熄滅時,遠道她安歇了,誰知這丫頭竟拎著包袱在府里亂晃,害他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後,一路盯著她。
這倒也罷了,因為楚府那麼大,她又不識路、夜又這般黑,她若能逃出去,那才有鬼呢!
而最寶的是,她怕鬼!
楚星灝寵溺她笑了,沒見過有人沒真遇到鬼,卻被自己嚇量的。
他無比輕柔地抱起予禾,正想送她回房,才發現一干僕人、楚劍輝大婦與楚星磊,正以曖昧關懷的目光「照拂」著他。
「你們還沒睡啊。」楚星灝彷若無事地道。
「我們都睡了,睡得正香甜的時候,卻被一聲凄厲的叫聲嚇醒。」伍芊芊瞟了兒子一
「哥,還好叫的是『有鬼』,如果是『有色鬼』的話,做弟弟的我真不知該作何反應。」楚星磊閃著戲謔的目光,獲得楚星灝白眼一個。
楚劍輝沉聲斥責:「灝兒,你也未免太心急了吧!予禾都已與你訂下婚約,你竟然還……真教為父的人失望了。」
「事情不是你們想得那樣。」楚星灝不疾不徐地答。他十分清楚他們在打什麼主意,無非是教他娶予禾罷了。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想狡辯。」伍芊芊又發話了。
「請問母親大人,我狡辯什麼?」
「你勾引予禾!」伍芋芋說得義憤填膺,活像真有這麼回事。
「娘——」
「別叫娘,我沒有你這種兒子。」
你當然沒這種兒子,因為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楚星灝心裡直犯嘀咕。說穿了,他這些聰明絕頂的家人恨不得立刻捉他和予禾成親,生怕錯失良機,讓他這隻「玉面蝴蝶」給飛走了。
「你應該儘早和予禾完婚。」楚劍輝理所當然的說。
哼,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就是因為爹娘的這種態度,所以他才那麼討厭娶凌予禾。他又不是禮物,幹嘛非要他「以身相許」以償父親對凌家的歉疚感。
「對對對,灝兒毀了予禾的清白,當然得負起責任。」伍芊芊點頭如搗蒜。
「我沒——」
伍芊芊瞪了兒子一眼,楚星灝只得打住。
算了,說了也是自說。
「哥,你真厲害,小弟我可要多跟你學習學習哦!」蝴蝶終究是逃不過羅網的。
「是哦!順便奉送你一句,夜路走多了,也是會遇鬼的。」你若是還要命,最好少惹我!
楚星磊自是懂得楚星灝的語意,識相的噤聲。但他那一對恩愛逾恆的父母,可沒那麼好打發。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名節。」伍芊芊仍在「曉以大義」,「你若是不娶予禾,教她怎麼活下去?」
楚星灝著實佩服家人顛黑倒白、無中生有的本事,他故作若無其事地道:「爹、娘,如果你們沒別的事要交代,孩兒先告退了。」他抱著予禾轉身就走。
「等等,你這樣就想給我走了?」
楚星灝沒費事轉回身,他微一低頭望著懷中已然熟睡的俏住人,答道:「孩兒又沒說不娶予禾。」他邁開大步,完全不理會聽到這話而楞住的眾人。
良久,伍芊芊才開口,「輝哥,我想灝兒的意思是要娶予禾為妻吧?」
「嗯,我想也是。」楚劍輝吁了一口氣。
終於把他們最難纏的兒子給陷害成功,救他夫妻倆不得不佩服自己有夠高明。
這一夜大概只有罪魁禍首凌予禾睡得最是香甜,其餘諸人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久久難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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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禾是被飢腸臃轆的肚子餓醒的。
她大大地打了個呵欠,揉揉兀自迷濛的眼眸,伸個大懶腰。
唔,好久沒睡過這麼舒服的覺了。
床是軟的、枕子是軟的、被子是軟的、身上的衣服也軟得不可思議,打她出娘胎以來,一輩子也沒睡過這種地方。
咦,這是什麼地方呀?
她倏地張大眼,瞪著她所躺的床。粉色系的床帷、床帳、床單、被子……所有的物品都是精緻的江南綉品。
這不是張大坤的家,那裡太破舊了。難道是楚府?可是昨晚她明明逃出楚府了。哦,不對,昨晚她……撞鬼了。
哇!現在她不會是在陰曹地府吧?
「我還年輕,怎麼就這樣死了?不要,我不甘心!」她嘟著嘴,傷心欲絕的喊著。
一雙手忽地伸進來,予禾嚇了一跳,驚跳起來大喊:「別捉我,我會給你多上香燒紙錢的,你……你饒了我吧!」
「予禾,一大清早的,你在鬼叫些什麼柬酉?」那雙手的主人掀開簾帷,是一臉笑意的燕兒。
「燕兒!」她更是難過,「你怎麼也被捉來了?」
「你在說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
「完了,完了。你被嚇胡塗了是不是?怎麼我說什麼你也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啊?」
「這兒呀!這不是陰曹地府嗎?你怎麼也來了?」
「陰曹地府?」燕兒噗哧一笑,「你的腦袋瓜子到底在想些什麼?陰曹地府,你以為你死了呀!」
「不是嗎?我昨晚撞鬼了耶」
「一個又高又帥的『鬼』不好嗎?」燕兒賊兮兮她笑道。
昨夜灝少爺抱著予禾的事,同楚府里無人不知不曉。
「你說什麼?」
「我的好小姐,我說昨夜你和灝少爺在前院私會的事,我們全都知道了。老爺和夫人已經決定下個月十五就讓你和灝少爺成親。」
「什麼?」她要和那個粗魯的楚星灝成親?
「予禾,看不出你的魅力那麼大,連一向不正眼礁女人的灝少爺都對你情有獨鍾,昨夜還是灝少爺抱你回房的呢!看來我遲早得叫你一聲大少奶奶。」
予禾激動地跳下柔軟的床,「你的意思是昨晚我沒撞鬼,這也不是陰曹地府,而楚星灝下個月十五就要和我拜堂完婚?」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沒錯?怎麼沒錯,她就要嫁給一個她討厭,而對方也很討厭她的傢伙。
予禾整個臉垮下來,頭也沒來由地抽疼,最慘的是,她肚子愈來愈餓丁。
「予禾,你別再磨磿蹭蹭的,該梳妝打扮了。」燕兒指指門外,「灝少爺正在門外等你呢,他要和你一道去用早膳。」
「又是那個惹人厭的傢伙!」她沒好氣的道。
燕兒不禁在心裡暗笑,那「傢伙」可是你未來的夫婿呢!
「想吃早膳就去吃嘛,他幹嘛等我,多事。」
「想不到天底下還有姑娘不賣灝少爺面子的。」燕兒露齒淺笑,「予禾,你別人在褔不知褔,不知有多少小姐不計任何代價希望能換得你的位置。」
「哼,他重視的不過是十幾年前一對胡塗父親所定下的荒謬約定。他對我好只是因為我是凌予禾,而不是因為我就是我。」
「也許你誤會灝少爺了。」燕兒嘴裡嘀咕。
「你說什麼?」
「沒什麼。」燕兒佯裝要走出去,故作可惜地道:「既然你這麼討厭灝少爺,那我就叫他一個人先去好了。不過這麼一來,就沒人能帶你去大廳吃早膳啰!」
一聽到沒早膳可吃,予禾急忙拉住燕兒,「等等,你別自作主張,我又沒說不跟他一道去。」
「你還真麻煩。」燕兒表面上是一臉不耐煩,骨子裡卻笑壞了,沒想到未來少夫人的弱點就是吃。
「要就快點,不然等一下灝少爺等不及先走了,可別怪我。」
「好嘛!」予禾委屈地應著,活似她是丫鬟,燕兒是主子。
不消片刻,一位清麗脫俗的美人蓮步輕挪地踏出荷塢大門。
她的出現,使得原本正欣賞著荷花的楚星灝,目光一轉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走遍大江南北、隴山東西,什麼樣的事情沒碰過,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原以為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足以撼動他的心,可是眼前這個女子,僅僅是遠遠一瞥,他的心便莫名地揪緊。昨夜他以為她夠美了,誰知在早晨陽光的照拂下,她竟又美七十分。
如黛的娥眉,清靈動人的眸子,秀巧的鼻子,優美的下巴,白裡透紅的肌膚,烏瀑般的秀髮,她簡直美得不可思議。
「喂,你幹嘛像個獃子般盯著我猛瞧?」予禾站在他面前,口氣惡劣。
楚星灝爽朗地笑開了,這就是她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從不給他好臉色看。這比再炫目的美貌都還要打動他。
「沒事笑什麼笑,你不煩,我都快煩死了。」她有那麼好笑嗎?瞧他笑得那麼開心。
她討厭他迷死人的笑容,害她的心跳得比平常快上許多,連氣都快喘不過來。
「你今天很美。」楚星灝發自內心地讚美。
這傢伙沒吃錯藥吧?
予禾情不白禁地臉紅了,嘴上猶不饒人,「只有『今天』?你貶人的技巧真高明。我差點被你騙了。我是長得不怎麼樣,但你也不用拐彎抹角地損我,我是很有白知之明的。」
「自知之明?」楚星灝挑高眉,興味十足的盯著她。
她若是有半點自知之明,就該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她那股揉和嫵媚與純真的氣質、不造作的率直,勝過他生命中所見的所有女子。
「我知道我壓根配不上你。就說家世背景好了,我無父無母,連把我從張大坤那兒救出來的錢也是你家出的。」予禾認真地數落,「至於外貌,那就更不用提了。燕兒說你有一堆紅粉知己,個個多才多藝,我先天就長得不怎麼樣,後天又沒培養,不用比就知道輸入一大截。」
「沒見過有人像你一樣自暴其短的,你真是有趣。」
「隈,你搞清楚,我說那麼多,可不是讓你當笑話聽的。」
「那你是什麼意思?」
「娶了我會讓你丟臉一輩子。」
「那又怎樣?」他無所謂地聳聳肩。
予禾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真懷疑他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你們大戶人家最重視的不就是顏面?婜我這個門不當、戶不對的貧家女,豈不貽笑大方。」
此時楚星灝倒是對她另眼相看,她的個性雖是有些暴躁,卻是機智過人,頗有見地。
「你讀過書?」
「對。四書五經、音律平仄我都會一點。現在你更加嫌棄我了吧!」
「為什麼?」
「女子無才便是德啊!男人都不喜歡女人懂得太多,偏偏我又是個離經叛道的怪胎。」
楚星灝只是抿著嘴笑。頭一次,他對這樁報償式的婚事全然不覺一絲勉強。
「你那麼努力的……呃,貶低自己,是想教我不要娶你,是不?」
她彷若鬆了一口氣,「你總算是開竅了。」
「不行!」楚星灝忽地一臉正色,不容妥協地宣布。
「娶我很慘的,我是為你著想,你還說不行,你是不是不正常?」予禾扁扁嘴,相當不
「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
他真想搖搖予禾的小腦袋,讓她清醒一些。天底下多少女人想嫁他,他都不屑一顧,而她有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卻寧願不要。
予禾受不了地翻著白眼,「早知道跟你說了也是白搭。虧我還浪費一大堆的口水,跟你講了半天,還害我肚子餓壞了。你是不是想謀殺我呀?一個大男人,使這種下三濫的殺人手段,真是卑劣!」
「我……」她未免把他想得太不堪了。
「別我呀我的,快帶我去吃早餐,我快餓死了!」她面目兇惡地道。
「好好好,大小姐,小的馬上帶你去。」楚星灝戲謔地擺個小姐先行的動作,予禾瞪他一眼,纖腰一扭使領步先行。
所以,她沒瞧見楚星灝眼中驀然湧現的柔情,更沒發現他已全然看穿她的心事。
他知道當她如刺蝟般攻擊他時,其實是在保衛她如薄紗般的自尊。
她在害怕,害怕他、害怕楚家、害怕不確定的未來,更怕自己無力去面對。
心頭奔竄的情感強烈得讓他再無法忽視,他想保護她,用盡所有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