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長安(下)
「慕容澈,謝先生讓你同我說什麼?」到了樓下,我問道。
慕容澈未停下腳步,沉默片刻道,「蘇姑娘,有些事情,知道不如不知,你同意嗎?」
我亦沉默,兩個人走到後院的時候慢慢停了下來。
後院的正中是口古井,井口不大,綠油油的是多年沉積下的苔蘚,又滑又亮。木桶被人取走了,只剩下繞著的濕漉漉的繩子。我走到旁邊,向裡面眺望,井水清澈,水面上能清晰的看到略顯憔悴的我,黑黑的眼圈,遲疑的眼神。
「很多年的古井了,水很涼也很甜。」慕容澈道。
「好像鏡子一樣,」我輕輕道,「女人可以對此梳妝了。」
「好像井總和女人聯繫在一起,」慕容澈笑笑道,「不是胭脂,就是痴心,或者投井,若底下水脈相連,那麼每一口井中都有女人枉死的鬼魂了――難怪井水冰冷,原來是陰氣過重。」
我打了個冷顫,只要有井的地方,似乎就有女人投井,其被選擇的機會,直追懸樑與服毒,而井終究沒有梁和毒易得,雖有不甘,也只能屈居第三。
井古老深幽,冰冷神秘,黑漆漆偏又清澈,似乎都在誘惑女人說,來吧,來吧,來我的懷抱,濕漉漉如女人心事,狹窄如子宮,好像投進去,不過是簡單的進入長眠,又像回到母親體內,安全可靠。勝於世間的嫉妒、悲傷、憤怒,以及男人的懷抱。
「想什麼呢,又呆。」慕容澈彈我額頭一下。
我微嘆口氣,指著井水道,「投井的大多都是女子,大多為情所困,如你所說――死後把情還留在水中,糾結不清,而水又為女子所飲,於是痴又生痴,更加纏綿悱惻,輾轉不斷,於是就又不斷的有人魂歸井中,至死不休。想起來,讓人有些唏噓。」
「那蘇姑娘你是會跳井的人嗎?」慕容澈低下頭,倒影里,他漆黑的眸子好像井底一樣莫測。
「你說呢?」我反問道。
「不會。」慕容澈想都沒想,直接答道。
「哦?」我抬起頭,望著他道,「你怎麼那麼確定?難道我看起來很薄情?」
「情到濃時情轉薄。跳井的女子必是痴人,但是大痴之人卻未必會跳井,更未必會死。死是生的一了百了,是斷了生的痴。可有些感情卻比命還重,於是那些人便不捨得死,死了誰還記得曾經活過的那段?就好像有人永遠徘徊在奈何橋,黃泉路,恆久孤苦,或跳出三界,不在五行,貌似頓悟,其實……」慕容澈用指肚撫摸著井沿,淡淡道,「是更大的痴,生生死死,都是一個原因,就是不舍那一世,活著受苦,也決不遺忘。比如你――死心塌地了,就是死心塌地了。」
他的手觸動了井沿上的一顆小石子,掉進了井水中,頓時起了波瀾。我們的面容都模糊不清。
我陡然一驚,卻又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怔怔的望著水面。
「蘇姑娘,」慕容澈的聲音像冰涼冰涼的水,「我說的對嗎?」
我苦笑道,「慕容澈,我該叫你什麼?知己?死敵?」
慕容澈沒有笑,卻嘆口氣道,「我卻希望我不了解你,剛剛說的都是胡扯。」
我知道他的意思,措手不及,又覺得他可能是在捉弄我――他什麼時候正經什麼時候戲謔我分不清楚,便裝作不明白,正色道,「謝先生讓你告訴我的到底是什麼?」
慕容澈抬頭望著天,很藍很寬廣,又說了一遍,「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較好。」
我一愣,道,「那也是知了之後才會後悔。」
慕容澈凝視我,道,「那好,蘇,我問你幾個問題。」
蘇?他的稱呼讓我覺得有些彆扭,仍是裝作未留意,「問吧。」
「你害怕被背叛嗎?」
「看是誰背叛,又是為了什麼背叛。」
「哪那麼多條件,便是你最親的人為了別人背叛了你。」
我語塞,半晌道,「那就要看我有多愛他。」
慕容澈點點頭,道,「好,下一個。」
難以說明,我心中忐忑,只覺得他知道什麼大秘密,能夠摧毀我現有的一切一般。他貌似循序漸進,卻讓我越加沉重。
「告訴我,你和沈遠客的感情,到底如何?」
「他愛我,我愛他而已。」我一字一字回答,心跳如雷。
「這樣嗎……」慕容澈喃喃道,「蘇,我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
「慕容公子,」我道,「你問我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臨到關卡,你又轉移話題,讓我不上不下,備受煎熬,如此做事,太不君子。」
慕容澈道,「我哪有轉移話題,我本就不想和你說師父讓我說的事情,若非你追問,我更願意和你討論討論我們之間展下愛情的可能性。」
「可能性是零,我們可以開始回到開頭了嗎?到底謝先生說的是什麼?」
慕容澈低下頭,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樣不加掩飾的黯然神色,彷彿天地都為他的情緒蕭瑟,我即便對他無意,都忍不住心中一疼,他那樣大開大合,張狂恣意,眾神寵溺,我該千刀萬剮,讓他一朝失意。
「蘇,」他淡淡道,「我並非轉移話題,我只是想知道,沈遠客同你如此密切,到底是因為什麼……只是愛嗎?」
「不可以嗎?」我反問道。
慕容澈搖搖頭,道,「和沈遠客的計劃無關嗎?」
我腦子嗡的一聲,乾澀道,「什麼計劃?」
慕容澈微笑道,「尋找黑衣。」
我微微的側過身,仍是望著井面,又無波無瀾的了。如此一切就都明了了,比如我約了沈荃?,但是卻見到慕容澈。
「你們的內鬼是何人,又有何目的,我不知道。只知道那個人身手不俗,心思敏銳,他留書於我,卻從不露面――所以我不想和你說,知道了能有什麼好處呢?只能讓你去猜疑而已。蘇,你還能和以前那樣處之坦然的去對待你的那些同族嗎?」
心中微微紛亂,所謂內鬼,我亦隱約有這個感覺,只是不願往那個方向去想,和慕容澈說的理由一樣,若真的是有,是誰?能夠成為內鬼的人就那麼幾個,可每一個,都是信任或者愛的人,不論是誰背叛,都讓人胸口血淋淋的有一個大洞。
半晌,我轉過頭,望著慕容澈嫣然一笑,「只要背叛我的人不是沈遠客,是誰又如何?人都有選擇權,那個人背叛了我們的信任,或者是因為他有更大的抱負。慕容公子,四長老何嘗不認為是你背叛了長生門。可重新給你一次機會,你不是還會背叛嗎?那個所謂的內鬼,背叛了我們,但同樣因為他,才讓我們明確的有了你這樣一個――姑且說是盟友,我能認為他壞嗎?不不,不是他,也會有別人。」
是的,我不恨那個背叛的人。
方寒衣說他有他的立場。
沈遠客說逼不得已他會殺了方寒衣。
他們不是朋友嗎?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世上最親近的人,生死換帖的交情。可是換個事情,他們又可以以死相搏。
所以,不管那個內鬼是誰,他有他的理想,我無權置喙。
命運是在所有人的參與下,自己走的。
如今的狀況,之前我們又怎能猜到。
若不是內鬼,何來慕容澈?
能和慕容澈成為盟友,尋找黑衣,也許事半功倍呢。
慕容澈愣愣的望著我。
我問他,「又怎麼了?」
他說他想不到我會這樣回答,他說,他更愛我了,居然能夠如此的雲淡風輕。他甚至嫉妒我,愛的那麼純凈。
我笑笑,不以為意,答道,因為有些時候,背叛是因為愛,而不是恨。